摸鱼虫的女人

2024-06-17 04:18泥马度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4年5期
关键词:鱼虫河底金鱼

泥马度

天已经冷了。北海和颐和园的水或已结了冰。那个女人还在河里摸鱼虫。她也不知道这水为何不封凌。她摸过一座座桥底,头顶上的车流人流如水。

她摸着这微微流动的大河的底部,就像家乡犁铧插入泥底,掀起小小的波澜,土浪或水花。在河流里,难道只有人和鱼虫没有冬眠?河水最深处不能没过一个女人的膝盖。流水不能淹过一个女人的手臂,时间悄无声息地流过她的指尖。她手掌没有一条鱼会醒来。这是一条正在死去或正在诞生的河流,仿佛万物流淌如斯。

水就像夏天大雨下在地面上的车辙那样深浅。这仿佛是从黑夜下来的雨水,几年前它的气味,就像一位焦黑高烧的老头,暴躁得不让人近前。尘土布满水面,就像夕阳铺在河面上一样。

这夜皮色的水,遥遥大运河的开头部分。她摸的是鱼虫吗?岸上没有人的眼会看见。鱼虫,只有小小金鱼的眼,在岸上才能瞅见。她把摸到的鱼虫卖给养金鱼的人,金鱼和她都得以温饱。她像在丈量流水和每一寸的河流仍然隐含的心底。

她坐在水里休息,就像坐于田间地头歇一会儿。她看不见泥土。她在这样的深处,平地很高了。她摸不着一片温暖的泥土。砖和石板穿严了河身。光滑而不会下陷的河,平静而不会激情四溢的河。一条汁水枯萎的河,晃过正值生育高峰期的女人,这是它所见的生,她的影子像一条娃娃鱼,游得很慢,在她的旁边。

平静的水流,像一种漫长的忧伤,她永不会摸到它的尽头。一位母亲摸着孩子发烧而黑枯的额头,把她唤回人间。一条再也不会暴怒的河,但它的眸里有太多的阴影,像黑夜无月的心地。她在期待着鱼虫。河流用鱼虫在期待着她。河流仍在哺育着她。

你看岸多么高远。你看大地就是高原。那一块大砖石砌的河床,就是水家族的墙,多么像敦煌。一个女人在夜色中,白天已被摸到了尽头。她坐在水中恍若入梦。

敲开一块大砖的门,里边的好像都是人家或仙家、水族的家园。水的女儿在舞蹈,白龙在恋爱,有水族河家的宝贝在闪闪发光。这不是一条通向美丽的南方,流向东海之滨的大河吗?它把北方游玩到南方,又把南方运到北地。这汪沛的水,神奇的水,流到哪里哪里亮。把村庄流成都市,把都市连成流水。水中漂过多少美人、花朵与春风和雪花。

多少次她站在岸上,高高的地平线让她陡生要纵身或失身跳落下去的念头,而今她能缓缓地,甚至是拾阶而下,来到河深的尽头,而又能沿级而上,回到人间。

夜幕已落下,一个女人还没有上岸。她像一条鱼尾人坐在河里,在河中弯腰,就像诗经时代刈麦的女人。现在生命和果实只有微粒样鱼虫触摸她的双手和心灵。

白天她把生活带入河中,黑了又要把它背上去。现在她坐于水中,任黑暗漫过脸颊。生活被搁在上边了。

地像闪开一道漫长的深缝,把她接纳在里面。这是不是接近地狱的深处?

有过多少船沉在她坐的地方?有多少财货像黑鱼潜入泥底?有多少人命在岸边拉纤——那些和琼花一样漂亮的少男少女。激情与狂暴的河流。暴涨的时间与人性和物性的波涛骇地。现在它就像一连串的伤口绵延。财富和游乐另有道路。

河底的石砖像狭长的棺盖,盖住了地口和往事。那个像金鱼一样可爱的小妹妹,不就在一个夏天里落入这条河再也没有回来吗?现在她在哪里了呢?河流像疯狂的车道,带走无数人的生命。寸草不生的河底,冰冷的河底,遮住了生也挡住了死。她摸不到一道缝隙。她不知道掀开一块石板,会摸到什么,什么会出现。一个洞穴?一条鱼的骨架?一条蛇的言语?

她仿佛听到一种凄怆的声音在喊——河水开门,河水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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