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结

2024-06-17 04:18左左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4年5期
关键词:奶水乳汁肚子

深夜,电话突然响起。

梦被撕裂,我全身冷汗直冒。肯定是医院电话,父亲在医院躺了一年了,莫非……我吓得坐了起来,到处摸电话。断了的电话又响起,眼泪滚了出来,一串一串的,终于找到电话,一看是省外电话,才松了一口气。还好,不是医院打来的,还好!我按掉电话,不想搭理。

刚躺下,电话又响起。拿起电话看,已经凌晨一点了,是什么人这般恶作剧,真是太可恶,太可恨了!接起来,刚要发脾气,电话里问:“你是左左吗?”我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一阵哭声已经传过来,她啜泣着说,她病了,跟我一样的病,在网上看到了我写的生病日记,好不容易才联系上我。她说,她不想活了,她很痛苦,每天都疼。

记忆从四面八方涌来,在这暗夜里肆意地醒来,攀爬进我的身体,那疼痛顺着记忆钻进了全身的经脉里,把我的心包裹了起来。我摸摸肚子上的伤疤,还有乳房的伤疤,一切都在,这么多年,伤疤还是那样,从来没有消失过。若不是这个电话,我早已忘记自己曾是一个病人。

那是2008 年,农历五月的南方小城不太热,很舒适的季节。那个时候的我有八十多公斤,自己穿不了鞋,也翻不了身,医生说,肚子里装着两个小孩子。我觉得就像中了头彩一样,进入人生高光岁月,家里的人更是觉得祖坟冒青烟,到处去炫耀自己家将有一对双胞胎。而我,每天拼命喂自己,生怕一丝疏忽,让肚子里的孩子营养跟不上,看着自己的身子一天天膨胀起来,家里的人都很欣慰,我自己也心满意足。

母性是埋在骨子里的一种本能,不用别人教,一旦怀孕,就像触动了机关,母性的意识就会觉醒,随着孩子的长大,这种意识也会一天天增强。

那个时候孩子的父亲在汶川做志愿者,每天只有自己开车去上班。走路得抱着肚子,就像抱着一座金山,小心翼翼,生怕走不稳摔着。怀孕八个月,肚子都快抵到方向盘上了,要是交警发现,得狠狠教育,还要被罚款。每天,过得胆战心惊,又无比幸福。

他们在肚子里,摆各种姿势,互相打斗,踢得我心惊肉跳,看着肚皮,一会儿这里鼓出来,一会儿那里又鼓起来。等他们消停的时候,我像从战场下来的战士,全身都是汗。可是,期待与他们见面的心大过一切,苦点儿,累点儿,都不再重要了。

苦难与幸福总是双生花,没有人能长久地幸福下去。命运的考验总是一波接一波地来到。

那一天,下班回去,挪着笨拙的身体下车的时候,绊了一下。越怕什么,越会来什么,晚上羊水就破了,我不知道是羊水,还以为是我肚子太大压迫到膀胱,造成小便失禁,持续了一个小时,我才感觉不对,挣扎着打电话给妈妈,妈妈才告诉我要立即去医院。爸爸妈妈赶来把我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保不住了,医生说只有剖腹产了,比预产期要提前了四十多天。妈妈走路不太方便,爸爸亲自推着我,护送我进产房,一路走,我一路说害怕。爸爸不停地安慰我说,等我醒过来就能看见孩子了。我揪着爸爸的手不放,仿佛自己还是个娃娃。爸爸那一天,出奇的好脾气,一直哄着我,手术室门口等着的护士大声说:“不能再耽误,怕缺氧,怎么那么娇气,人家那些来生孩子的,哪个会像你一样,怕么,不要来生嘛!”爸爸的衣袖都被我拽下来,也不敢放开爸爸的手。护士过来,不由分说就把我推进了产房,爸爸凑在窗子那里趴着看我。可是,我抓不到爸爸的手了。

护士让我等等,她们在做准备。手术床在正中间,四周都是桌子,放着各种手术包。医生就像电视剧里那样,全副武装,分不清谁是谁。一个医生抬着长长的针向我走来,我惊惧得全身冒汗,紧紧地抓住床栏杆,咬着嘴,全身僵硬。医生笑了,她说,不要紧张,这是要打麻醉。现在有点儿疼,几分钟后就不会疼了。再害怕,那个针也还是要从我的脊背打进去,抗拒不了,也无力挣扎。迷迷糊糊中,听着医生在说着什么,我还是感觉到手术刀划破肚皮那瞬间的凉意,感觉不到疼痛,但是心提到嗓子眼儿,慢慢沉沉睡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医生拍拍我的脸,让我醒醒,我听见了孩子的哭声,好响亮的声音。医生开心地说:“恭喜你了,居然是龙凤胎!一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么么,太超出我的想象了,我还以为会是一对女儿。

原来有儿有女!巨大的喜悦让我想对全世界呼喊,可是,太虚弱,我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孩子们剖腹出来就进了温箱。除了我在自责,其他人都在责备我,认为我挺着巨大的肚子不该开车,更不该开车去上班。就这样,期待中的生产变成了一个事故,我提前成了一个母亲,没有被家人们祝福,更没有预期的欢天喜地。

隔壁床的女人是跟我一起住进来的,是从贵州来打工的夫妻俩。男的看上去很年轻,女的略显成熟。他们比较顺利,昨晚就顺产一个闺女,此刻,这个女人已经抱着孩子在喂奶了。护士来过几次,教她喂奶的方法,可能是姿势不对,孩子老吃不到奶,在那里嗷嗷直哭。男人在一边,对着女人骂骂咧咧,说生了一个赔钱货,家里老人不高兴,都不耐烦来看看,唉声叹气的。还对着我这边说自己的女人,说让她好好看看,我一生就是两个,那才算是能干!那个女人边喂孩子,边偷偷抹眼泪。我狠狠瞅了那个男人一眼,能出来打工,也算是见过世面的农村青年,怎么还会为生女孩儿耿耿于怀,真是这个女人的悲哀,也是这个时代的悲哀。

而我的孩子们状况不是很好,家人们决定,迅速给我催奶,说初乳的营养是最好的。孩子奶奶找到了一个偏方,羊角烧成粉末,用肉汤喝下去,就能迅速开奶。然后全家出动,一个小时就送到了我面前,怀着愧疚的心,我一饮而尽。期待着,自己变成老母牛,奶水如汩汩的泉水一样滋养着早产的瘦弱孩子们。

对女人来说,生孩子是走了一道鬼门关。而我,因为剖腹产肚子缝了十八针,为了防止液体残留,伤口上面还压着盐袋。见不到孩子们,空落落的心情,万般焦急,又无可奈何。只能静静地躺着,等奶水,等着喂孩子,静静地疼痛着,静静地等着。

人生有时候真的是比黄连还苦,等的奶水没有来到,我的乳房却硬得像石头一样,红肿疼痛。医生责怪是我们私自催奶造成的,诊断为急性乳腺炎,俗称奶结。医生说没有更好的办法,只有自己想办法把乳房里面的奶水疏通出来,才能正常喂孩子吃奶。否则奶水郁结里面,会很疼痛,甚至会坏死。听到医生这么说,我放声大哭起来,为孩子们,也为自己。看着别人生了孩子都是欢天喜地的,怎么自己会状况百出?

孩子的爸爸也从汶川赶回来了,见面就责怪我怎么那么不小心。我无言以对,想到孩子们,我把所有的委屈都咽了下去,无处诉自己的痛。

我开始发烧,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医生进进出出,给我打点滴,给我量体温。我感觉自己虚脱了,全身似乎都肿胀了,连脚趾头都是麻木的,只想沉沉睡去。耳边传来护士的声音:“可怜了,生了一对龙凤胎,可惜早产,孩子还在温箱,见都没有见到。这里又奶结,疼都要疼死了,受罪死了,造孽了!”孩子爸爸在一边翻手机,我让他给我倒杯水,他懒洋洋地丢了一瓶矿泉水过来,一下砸到了我身上,我疼得叫起来。他还笑道:“怎么那么娇气啊?平常不是大大咧咧吗,生个孩子,怎么就转性了?”我含着眼泪,说不出话来,这难道就是女人的命运?生个孩子,连口热水都喝不到。

隔壁床的男人听见孩子爸爸的话,就接茬儿:“是了嘛,现在的女人太矫情了。生个娃娃要飞天了!你瞧瞧我家这个,食堂打的饭,不晓得比家里要好多少,可是你看看,打来吃两口就不吃了!”孩子爸爸看我要发脾气了,连忙喊着这个男人出去抽烟。

看他们都出去了,隔壁床的女人说:“大姐,看你不担子的,肯定是很疼!我是顺产,都觉得全身没有力气,饭都吃不下去。你不要理这些男人,他们又没有生过娃娃,他们哪里知道生娃娃的疼。在我们农村,女人命苦得很!你们在城里,要好太多了!”唉,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淌下来,是啊,怎么就成今天这个样子。曾经,天上的星星都能去摘给我,现在怎么就成这样?

老人常说,女人就是菜籽命,撒到哪儿就是哪儿。落到肥处迎风长,落到瘦处苦一生。可是,肥处的女人、瘦处的女人,都得生孩子,都得养育孩子,都得经历女人的这种生之痛。

一天过去了,乳房依然硬邦邦的,高烧依然不退,护士给我物理降温,冰袋的丝丝凉意让肿胀的乳房越发疼痛,摸不得,碰不得,开始有点儿乌青。

那个时候,没有什么专业的机构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妈妈买了吸奶器,用尽各种姿势,狠着心地按在乳房上抽奶,我把自己嘴唇都咬出血,不敢吭一声,但是只抽出一点点奶液,丝毫不起作用。妈妈急得跺脚,唉声叹气。

孩子的爸爸与隔壁床的男人结成了盟友,在病房里,大声聊天,大声吆喝,还嫌我除了喊疼,还是喊疼,说我一身公主病。我真想施个魔法,跟他互相换身体,让他来尝尝这种奶结的痛苦,省得他一天不是说些气人的话,就是打游戏。

楼上看护孩子的护士下来,让我用奶瓶挤乳汁,她帮我们去喂孩子。可是看到我肿胀的乳房,她同情地说,买奶粉吧,这初乳也用不成,会馊在里面郁结着,等疏通后,才可以喂孩子。

孩子嗷嗷待哺,可惜我的乳汁在里面出不来。我真想把自己的血放出来让孩子喝下,只要孩子能不饿着,我怎么都可以。眼泪,也如这乳汁一样,在里面出不来,我的眼睛血红,声音沙哑,像一头野兽,不,是困兽!自己浑身肿胀,却找不到一个出口。

隔壁床的女人,趁着自己的孩子饿得嗷嗷直叫的时候,把孩子抱过来,让她的孩子吸我的奶,企图帮我吸通。可是,孩子吸两口,吸不出来,就不吸了,只会哭。

妈妈又去求隔壁房间的一个大一点儿的孩子,请人家来给我吸吸奶。取得了那个孩子父母的同情,他们也帮忙做孩子的工作,八岁的孩子才勉强同意来试试。孩子勉勉强强吸了几口,我疼得眼冒金星,还是不行。

孩子的奶奶又到处去找偏方。妈妈给我又是热敷,又是冷敷。每一次触碰,我都疼得龇牙咧嘴,我彻底没有了力气,肚子上的伤口也扯着疼,乳房的剧痛让我忍无可忍。真想两刀把这两坨发胀又发烫的,无用的乳房给切了。

又一天过去了,还是束手无策。隔壁床的女人出院了。孩子爸爸羡慕地叨叨:“你看看,人家一个乡下的女人,还顺产,轻轻松松生个孩子,抱着就回去了。就你,那么多事故,现在还见不着个娃娃!”看着他那个大言不惭的样子,真想起来给他两个耳光。可是,我连起床的力气都没有。

来看我的亲戚朋友,看到我的样子,连祝福的话都说不出口,匆匆数语,就走了。我的闺蜜,一个开美容院的朋友来了,看到我,哭了。她说,没有想到,生一对双胞胎,要付出那么多。她哭,我也哭。她看着盖被子都会疼的我,她说,你能为了你的孩子做任何事情吗?我肯定地点点头。她说,我给你推拿试试,但是,会很疼,你是否能受得住?想到两天没有见的孩子们,此刻,还有什么是不能承受的。我含着眼泪拼命点头。她说,那就试试,为了孩子,也为了自己。不然,这样疼,怕拖出大问题来,孩子还等着奶水呢!

我沙哑着声音对她说,我是母亲,我决定了,必须让孩子们吃我的乳汁,我也得自救。她看着已经变得紫亮紫亮的乳房,还是下不了决心。我挣扎起来,要给她下跪,她哭了,说下不了手。我告诉她,孩子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也活不成了。她才狠下心来。我用劲告诉她,无论我如何哭天喊地,都不可以停下来,不然,我会杀了自己。

病房里看不出来是白天,还是黑夜,只有日光灯不分昼夜地亮着,这两天时间会那么长,仿佛走了半生,走出了我的青春。人生开启了新的路,此后的一切都以孩子为主,不再轻狂,不再骄纵。浑身都痛的我,水淋淋的,又是泪,又是汗,这些都不重要了。

朋友去找了几根布条,又拿了一大瓶精油来,她把所有的人都请出去。她说,她不想别人看见我的狼狈。我拼命把眼泪憋回去,我没有力气拿来伤悲,我得把剩余的力气拿来抵抗疼痛。

她把我的手、腿捆绑在病床的栏杆上,想了想,又过来捆紧了些,塞了块纱布在我嘴里。我咬紧牙,闭上眼睛,使劲地想产房里见到孩子们的情形,他们那么小,皱皮皱胯的小样子,黑黑的头发,哭得惊天动地,居然是我的孩子们,护士抱着两个孩子给我看,都是粉红色的小抱被,一模一样,分不清谁是谁。

朋友过来擦了擦自己的眼泪,顺手又把我的泪擦干,她认真地看着我,问我,是否准备好了?我故作坚强地点点头。我笑了,笑得很悲壮。她让我看着那个窗子,想想楼上的孩子们。坚持下去,马上就能见到孩子们了。一对双胞胎是很多人向往的。上苍给我那么大的福气,必定会让我承受比别人多一些的苦难,只有忍着。

她往自己手上抹了很多按摩油,轻轻触碰我的乳房。巨大的疼痛涌向我,我像坠入深渊的人,手脚动弹不得,拼命想抓住什么,却始终抓不住,连呼吸都是疼痛的,想喊喊不出来,拼命咬着嘴里的毛巾,想挣扎却动不了。瞬间,我已经躺在了水中,从头到脚,湿漉漉的,头发都在冒汗,滴水,看什么都是幻影。她开始用劲,不停跟我说,挺住,为了孩子,挺住!越慢越疼……她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仿佛看到了太阳的亮光,感觉我好困,我只想睡觉。一切都远去,我疼昏过去了。

迷糊间,她的动作轻柔了下来,出来了!她惊呼。一股子带着温度的乳汁流出来了,顺着我的乳沟流下去,一丝一丝的血在黄色的乳汁里跳动,流到了我的肚皮上。她使劲拍我的脸,让我醒醒,她掐着我的人中,大声喊我,她对着我惊喜地喊,通了!通了!感觉到呼唤,一声声,很遥远。我仿佛在树林里,找不到回去的路,一路走,一路喊,可是没有人回答我……我一直在跑,不知道要去哪里。

当我再次醒来,妈妈在一边抹眼泪。我动了动,妈妈才发现我醒了。妈妈拉着我的手,一下子哭出声来,她哽咽着说:“吓死我了,你居然昏死过去了!妈妈还以为你……唉,造孽了,居然受那么大罪!”妈妈边哭边说,说着说着又笑了,原来我都睡了六个小时了。

奶水终于通了,可惜淌出来的初乳都不能给孩子吃,都倒掉了,居然带着血丝,医生说明天才能给孩子吃。

我挣扎着坐起来,全身酸疼,手腕脚腕都有深深的勒痕,看到床栏杆,倒吸凉气,记得我咬着毛巾都闻到一股子血腥味,那拼命挣扎的疼,将终生刻在记忆里。妈妈拿热毛巾过来,小心翼翼地给我敷乳房,我才看到乳房是淤青的,伴着一道一道的血痕,妈妈边敷边问我,是不是很疼?我摇摇头,现在不肿胀了,这点儿疼已经不算什么了,还好,我扛过来了。妈妈说,要多热敷,淤青才会散去,以后得好好爱护,这个是孩子们的粮仓,得靠它喂大俩孩子呢!看着自己的乳房像是才从战场归来,到处挂彩,可是却满心欢喜,孩子们明天就能喝我的乳汁,这比什么都重要。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刚经历过生之痛,死之痛,突然发现,再没有什么能够撼动自己的脆弱了。

今生,孩子们成为我最大的软肋,也是我面对生活最强的铠甲,陪伴的道路上,我是那个无所畏惧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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