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风向晚
每至夏日,我都会到祖父家小居避暑,短暂地逃离城市的喧嚣。晴夜里,我和发小久不成眠,索性一起来到院中,坐着聊天。蝉鸣、犬吠将我的心境与都市生活中的烦扰隔绝。我仰望夜空,摇晃双脚,思绪飘飘然然。
我们没有聊现实生活,还像年少时那样,聊小说、聊影视、聊诗词。我突然联想到,千百年前,一个飒然的清秋,唐代诗人吴融凭栏远眺,写下七言绝句《秋夕楼居》。“危栏倚遍都无寐,只恐星河堕入楼。”他也曾在寂静中望着夜空出神,入目皆是璀璨繁星,大抵会消解许多失眠的烦闷吧。
自古文人墨客善吟那孤傲的明月,只此一轮,当空皎洁;却也不忘与明月相伴的千千晚星,甘做陪衬,万千垂落。星星可以带给人无限遐想,虽不敌月光澄明,却透着缠绵柔和的力量,熠熠铺满夜空,不染纤尘。
古人的夜常常与星辰为伴:将军乘夜色赶路,星光倾泻在战甲上,清冷而凛冽;渔夫收桨泊船,可见星光倒映在水中,舞于浪花间;才子佳人在乞巧节登楼赏星月,追忆牛郎织女的传说,将情意寄于繁星璀璨的迢迢河汉……
我和发小在星光的笼罩下,一起回顾古人藏于诗词中的“星辰”意象,想在相似的景象中产生共鸣。
《诗经·郑风》中上演着一幕寻常夫妻的生活小剧:
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将翱将翔,弋凫与雁。
弋言加之,与子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晨光尚未吐露,勤勉的妻子已在鸡鸣中苏醒。她轻推着身侧安稳酣睡的丈夫,欲催促他起身劳作。她道“鸡已打鸣”,而丈夫睁开惺忪睡眼,说“天还未亮”。他本想偷懒,许是见娇妻神色有怨,忙辩解:“不信你看,满天繁星正在夜空中闪烁。”妻子不许他贪睡,说:“你看,鸟雀都离巢飞走了,还不带好弓箭去捕猎!”
丈夫立刻翻身下床,理好装束,披着晨光前去芦苇荡。然而,他匆匆而去后,妻子又为自己的任性生出几分愧疚,因为不忍夫君如此辛苦。可寻常百姓的生活就是如此。她来到窗前,对着正当空的启明星合掌祈祷:愿丈夫箭不虚发,愿年年衣食无忧,愿夫妻白首偕老。
这样的生活虽无大富大贵,却称得上平安喜乐。那些嗔怪打趣、嬉笑怒骂的琐碎日常,酿就了夫妻间相互扶持、彼此依赖的情谊。然而,并非所有女子都能如上述妻子那般幸福。素来擅写女子闺愁的温庭筠曾作一首《更漏子·星斗稀》:
星斗稀,钟鼓歇,帘外晓莺残月。兰露重,柳风斜,满庭堆落花。
虚阁上,倚阑望,还似去年惆怅。春欲暮,思无穷,旧欢如梦中。
夜半时分,女子登上空荡的阁楼远望,想起心上人。旧日的欢欣与温存历历在目,故人早已一去不回,可她依然心存期待。
她在凉薄的夜色中独立至天明,看灿烂的繁星在晨曦中愈发稀疏、渐渐隐没。兰花上凝结了晶莹的晨露,满庭落花在风中翩然起舞,零落成泥……她将万物都看得真切,却偏偏觅不到心上人的踪影,看不透短暂而虚无的情爱。
女子本细腻多情,那错付的情思便如浩荡繁星般,在白日里尚可藏匿于云雾,一到夜里便肆意闪烁,难熄难灭。聊到这里,我和发小心生哀戚,不约而同道:“这首太凄凉,换一首。”于是我们便谈起了元末诗人唐珙。
唐珙的名声不算响亮,一生无缘仕途,诗词也仅有八首流传至今,而他的人生却极其潇洒、惬意、简单。他无雄心壮志,只管吟诗、作画、参禅,好不自在。于这般热爱生活、钟情自然风物的才子而言,星辰自然不会被忽视。
一日,见深邃的夜空与静谧的河水相映,繁星像是倒映在河中嬉戏的精灵,唐珙半醉半醒时作《题龙阳县青草湖》,写下名句“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上有繁星如瀑,下有河水潺潺,载一船清梦,他倚船而眠,仿若卧于银河。他只管沉醉在亦真亦幻的尘世间,梦醒时,枕边还余清酒半盏。
那晚我和发小还聊了很多。后来,我长居上海,这里的夜晚没有星空。我依然时常想念发小,想到我们无忧无虑的童年,想到她问我“有多久没有看过星星了”,想到我们曾多么亲密无间,却在不同的人生轨迹中渐行渐远……
如果在每个无眠夜里能看到星星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