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下何人

麻春雅

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

蔽芾甘棠，勿翦勿败，召伯所憩。

蔽芾甘棠，勿翦勿拜，召伯所说。

——《诗经·召南·甘棠》

懵懵懂懂，我竟也长成一棵大树了。

我抖擞着一身卵圆的绿叶，迎着春日暖风渐渐开出梨花般的小白花。有趣的是，这边的孩子们从来不会好奇“这是什么树”，也不会将我和梨、杏搞混，而是唱着“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就轻易将我识别。

“喏，就是这棵树！甘棠！”总有稍年长的孩子带着弟弟妹妹走进我的视野，一边叫着，一边模仿大人语气讲起召伯的故事；年幼的孩子则一边好奇召伯是谁，一边乖巧地靠着我的躯干，丝毫不介意我因岁月而长出的满身疙瘩。

“喏，当年召伯应该和你一样靠着甘棠树呢！”大孩子还挺会讲故事。我笑了。这个故事，我每年都会讲给树叶们听。它们小小的，又茂盛，像一群初长成的男孩儿。而今又是一年春，我且让一身嫩绿认真听大孩子的故事。

召伯是当时的一位大臣，治理召南。

趁着大孩子介绍召伯的工夫，我补充道：这个召伯每次都很有趣，不在肃穆的官府里面拍着惊堂木问“堂下何人”，而是喜欢坐在我们这些甘棠树下。

“为什么？”稚嫩的声音与绿叶的簌簌声相应和着。

原本啊，召伯总是拒绝百姓的邀请，不愿意上门扰民，便沿途坐下了；彼时，我已长成一棵小树，正向高处蹿个儿。起初，召伯只觉这儿地理位置优越。渐渐地，我昂扬着贡献越来越多的绿荫，召伯因此更喜欢这个办公地点了。大到严重纠纷，小到家长里短，召伯都会端坐在甘棠树下，认认真真地，听这番，辨那番，公正断案。

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

我总记得，在这句提醒之前，我曾经历过一番熊孩子的摧残——他们跳起来摘我的白花，或是爬到我的大枝丫上抓我的果实，甚至在无花无果也无叶的时候，还喜欢掰着我的骨骼，让我的躯体不时咔咔作响……

我也记得，后来终于有大人开始制止了，他们拎着调皮捣蛋的孩子来到甘棠前，学着召伯的样子坐下，开始训斥：“棠下何人？”尽管听着“山寨版”，孩子们竟然也乖乖地站着，不敢打闹了。大人们一脸严肃地肯定了召伯的负责与付出，又摸着树干肯定了甘棠的茂盛与荫凉，于是立下规矩——从此，不得剪毁甘棠的树叶，不得砍伐它的树干，也不得攀爬它的枝干。

在这样郑重其事的警告下，我愈加枝叶繁盛，亦投射出更大的绿荫。

越来越茁壮的我，渐渐从训斥中得知，我得到的所有庇护只因栖息于这片绿荫下的召伯。我也曾好奇，召伯也不过是一个人，为何百姓要如此恪守对一棵树的规矩？

一阵风吹来，附近的树儿纷纷摇动一身小小的叶子，在风里向我描述过去的画面。

枣树说，召伯确实不一样，说着说着唱起了“羔羊之皮，素丝五紽。退食自公，委蛇委蛇”。其他树儿仿佛能见着一个身着小羊皮袍的官员路过，衣上缀着素丝，他优哉游哉地下班回家，哼着曲儿，好不惬意。

村口的栎树附和道，自己也见过这种官员，慵慵懒懒，少有作为。它曾听得屋内官员妻子的提醒，鸡都叫啦，还不起床，官员竟答“匪鸡则鸣，苍蝇之声”；它又听得官员妻子催促，天都亮了，还不上朝，官员竟说“匪东方则明，月出之光”。对话传遍村落，无人再敬其一分。

资历颇浅的一棵檀树好奇道：“倒是有那么太平的时候？我们可见多了那些忙得晕头转向的官员呢。”于是诸多树们纷纷议论起当年都亲眼目睹的场景——肃肃宵征，夙夜在公。白天见到官员不稀奇，但当夜幕降临，他在奔波；当晨星东升，他还在匆忙赶路。起早摸黑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檀树还讲起了深夜见得官员捧着内衣、被子奔跑在上班路上的画面，煞是狼狈地哼着自叹命运的“寔命不犹”。

我的记忆也被唤醒，在我最初成长的几年，确实也见过狼狈官员的身影，以及忧心忡忡的神情。他们一边走一边唱着：“已焉哉！天实为之，谓之何哉！”是啊，一细听他们的自言自语，又困窘又贫寒，要承受繁重的公务，又要回家经受刺耳的讥讽……

是召伯的出现带来了新的官员的身影。谁也没见过这样的官员——他没有肥头大耳与华丽衣衫，也没有紧皱的眉头与厌世倦容。和悠闲归家的官员不同，和行色匆匆的官员不同，他是愿意为了百姓大事小事停留的。

不早不晚，正是我成长至可以汲得些许人间营养的时候，他盘腿坐在我跟前，架起一块小木板，手执一根枯树枝，便开始断起案来。

后面的故事，我陪着一代又一代小孩子们听着。孰人不知晓召伯，孰人不识得甘棠？召伯已故，我不能再给予一片荫凉；但我竟得到了持久的庇护——枣树被摘果子的人折断多次，栎树被砍了烧作木炭，檀树早已被制作成车轮一次次悲鸣着驶过我跟前……而我，在“蔽芾甘棠，勿翦勿败，召伯所憩。蔽芾甘棠，勿翦勿拜，召伯所说”的传唱声中，保全了一年又一年，且凭借枝叶上年复一年更新着的召伯精神而收获了恒久的敬意。

“棠”下，路过诸多官员。有时我会辨认，此番穿着与神情，是贪官还是清官，是懒政之人还是勤政之人，又发现偶尔也有模糊的边界，恰如直言上书议事的诗人会唱出“不劳心与力，又免饥与寒。终岁无公事，随月有俸钱”的“吏隐”心得，又恰如吟唱“自觉功名懒更疏”“占得人间一味愚”的诗人实则心载百姓与社稷，三潭印月便是他实干的记忆。

“棠”下何人？是绝对的勤或相对的拙，都无妨。作为一棵大甘棠树，早已明了，对得起官帽的，从来就是内心的赤诚与敞亮。

特约评析/张觅

湖南理工学院文学院教师，文学博士

本文以童话的笔调，赋予《诗经》中的甘棠树以灵魂，让其现身说法，赞美了像召伯那样具有实干能力和奉献精神的好官员。召伯曾经在甘棠树下歇息并断过案。百姓爱戴召伯，因此责令孩子们不得剪毁甘棠的树叶，不得砍伐它的树干，也不得攀爬。召伯的故事被百姓传唱，千古流芳，甘棠树也随之得以保全，且凭借枝叶上年复一年更新着的召伯精神而“收获了恒久的敬意”。

作者也运用了对比与烘托的手法。《诗经》中写官员的篇章里，相关植物还有枣树、栎树、檀树，代表着委蛇懒政、少有作为、庸庸碌碌的官员。这些植物便得不到人们的尊重，因此或被折断树枝，或被烧作木炭，或被制成车轮。这与千年之后仍然洒下一片绿荫的甘棠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作者想要表达的是，不爱惜百姓的官员，最终也不被百姓所尊重。而勤政爱民的好官，则被百姓口口相传，至今不忘。至此，无需再多言，读者便能清晰地感受到文章的主旨和作者的意图。

作者亦在文中点出了白居易和苏轼，他们虽作闲适诗，却是实干家，从而指出勤政与否，不能只看官员的表面功夫，而要看他的才能与态度。看似闲闲一笔，却增加了文章的厚度，体现了作者的思考深度。结尾处作者进一步升华主题：“对得起官帽的，从来就是内心的赤诚与敞亮。”

此文主题鲜明且深刻，作者却不直接表达，而是选取富有诗意的甘棠意象，通过象征手法来进行意味深长的阐述，构思巧妙，含蓄蕴藉，引人深思。文章语言简洁明快，生动活泼。可以说，这是一篇不落窠臼、令人耳目一新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