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继颖
在上海图书馆七楼的书法空间,男孩站在座椅边,右手执毛笔,面对木桌上的智能屏,刚写下楷体的“中国”。长方形智能屏的左上角和右下角,分别标有“高丽纸”“生宣纸”“熟宣纸”和“重写”“保存”“下载”“查询”字样;左下角排列着红、黑、蓝三种圆形色标,“粗”“中”“细”则代表笔画。男孩方才选用的是“高丽纸”、“蓝”字、“细”笔画。
我称赞男孩字写得规范。他拘谨地抿紧薄唇,眼睛藏不住被肯定的兴奋。他用右手食指点击“重写”和红色标,写出两行端正的红字 :“如果奇迹有颜色,那一定是中国红。”这是个心怀祖国的孩子。我正想着,屏幕上的字又消失了。男孩点了“重写”,工工整整写出:“美哉,我少年中国,与天不老!”我低声吟诵,然后温柔地问:“你上五年级吧?”他点点头,神情中夹着惊讶。作为语文教育工作者,我记得五年级上册要求背诵的课文《少年中国说》中的每个句子。
我在他身边已站了十来分钟。通透典雅的空间内,另一张供人读书、办公的木桌边,坐着个气质娴静的姑娘。她对着手机屏幕阅读什么,也已坐了十来分钟。
我本应和姑娘一同离开,男孩却说要在书写屏上提个问题考考我。我犹豫着放眼书法空间外,《诗经》主题展区并不见几个人;低头注目、俯身写字的男孩孤孤单单,惹人怜惜。我没挪动脚步,旁边的姑娘也没起身。男孩写了问题,我猜不出。他用黑色细笔画写出答案,直起身子,笑对书写屏,满足而得意。
我微笑着夸奖他几句,准备移步。他面露不舍地邀请:“咱们一起写姓氏吧。”我再次打消离开的念头,接过毛笔,悬腕写下《百家姓》中的“赵”。毛笔在一大一小两只手中来回传递,时间随智能屏上的姓氏变化悄然溜走。两人记忆中的单字姓被写完,“司马”“欧阳”“诸葛”“公孙”等复姓也被写了一遍。
姑娘已站到《诗经》主题展区书架前,倩影优雅,姿态沉静。
我对男孩说:“你一个人来的吗?我得走了。”
“我爸爸在楼下加班,您等一下。”他说完,将智能屏背景换作“生宣纸”,笔画选定“中”。他大概担心我马上走,急于表达,书写速度很快。“大吉大利”“身体健康”“万事如意”,三个短语,三种颜色,比刚才略显潦草的字迹,流溢出真挚的祝福。
“谢谢你!”我话音刚落,智能屏变回无字“生宣纸”,男孩又快速写下一行蓝字“读书破万卷”,一行红字“下笔如有神”。我暗暗赞叹祝福语恰合我读书写作的兴趣。他未停笔,又在祝福语左边竖着写下三个字,是他的姓名。毛笔再次递过来,我领会他的意思,在祝福语右下方写上自己的姓名。
男孩把毛笔放回悬挂架,没忘用手指点一下“重写”。祝福语离开屏幕,印入我心底。他右手挽起左腕的衣袖,露出电话手表,摆弄几下,说:“阿姨,您加我微信。”我打开手机微信扫码,发出好友申请。他通过申请,才挥挥手,向电梯处跑去。我满眼爱怜地望着他,仿佛望着二十年前自己的女儿。
二十年前,不足十岁的女儿,第一次被单独留在北京王府井书店儿童阅读区的陌生空间。她爸陪我快步走出书店,到几百米外的医院开药。乖巧的女儿,遵父母之命原地不动,阅读等待。近一小时后,仿佛经过了一个世纪,我们疾步赶回书店,孤单阅读的小小身影瞬间安定了忐忑的心。每每回望那个瞬间,想到关于孩子的负面新闻,我还是会后怕,生出悔意。
暮春,我去距上海最近的城市出差,返程前有大半天自由活动时间,紧赶慢赶到上海。在上海图书馆七楼的陌生空间,我邂逅了孤单书写的男孩,陪伴他一个小时,仿佛回到往昔的王府井书店,陪伴我小小的女儿。女儿长大后在上海工作。短暂的相聚时光,她陪我到图书馆,在三楼当代文学书架前,指点着署有我名字的散文集让我看。她像导游一般,领我从图书馆一楼参观到七楼。我陪男孩时,她一会儿坐在木桌边,一会儿站在书架前,耐心等待,暖心陪伴。
走出图书馆,我给男孩发去一句微信祝福,瞬间收到回复:“您先别说话,爸爸要知道我和陌生人发消息会很生气,还会没收我的手表。”我拉着女儿的手,似乎又听到二十年前自己反反复复的叮嘱:“不要和陌生人说话……”
我殷殷期盼:陌生空间的邂逅,都有爱意盈盈、暖意融融的陪伴。
独处陌生空间,是孩子成长路上的必修课。将孩子单独置于陌生空间的“课堂”上,舐犊情深的父母难免纠结,难免瞻前顾后,甚至留下心结。就像女儿十来岁时,我把她留在相对安全的书店,并再三嘱咐“不要和陌生人说话”。尽管什么不好的事都没有发生,但回想起来,我还是常常后怕,懊悔对童年的女儿护佑不周。
我在上海图书馆邂逅孤单写字的男孩时,女儿已成为娴静优雅、善解人意的职场白领。只有半天相聚时间,女儿懂我爱书的心思,带我去了藏有我著作的图书馆。给予陌生男孩鼓励和陪伴的刹那,我恍如回到北京王府井书店,陪着孤单单捧着书本的女儿。长大的女儿,在我和男孩身旁耐心等待、暖心陪伴。
不舍得我离开的男孩,送上真挚祝福后和我互加了微信,才跑向电梯去楼下找加班的爸爸。回到家,我饱蘸真情写下这篇文字,通过微信发给男孩,请他和父母一起阅读。像我一样叮嘱过儿子不要和陌生人说话的父亲,定然相信了,一个陌生阿姨曾怀着“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心,给予了他的孩子温情陪伴。共读此文的还有我的女儿。这些文字,祛除了我怀揣多年的愧意,或许也能解开其他父母的舐犊心结。
文学的使命在于能“干预生活”。希望我写下的文字,一如既往,扬真,向善,崇美;希望我人生的院落,永远有一道文字的花篱,有明丽与芬芳,与路过的人分享;希望邂逅我文字的读者,能有心结悄然解开,生活由此变得更加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