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昊阳 汪秀娟
作者简介:张昊阳,西华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汪秀娟,西华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
基金项目:本文系2023年重庆市研究生科研创新项目(编号:CYS23380)阶段性成果。
【导读】元朝历史有百余载,其间蒙古人民与汉族人民的服饰文化相互交流融合,呈现出一种紧密的融合态势。尽管明初颁布去蒙古化的政令,试图恢复汉唐时期的衣冠风貌,然经过百年的风俗习惯的浸染,适宜中原文化的蒙古服饰依然传承不衰。中华服饰文化与中华文明一样具有多元性,不拘泥于汉族固有。元明交替之际,服饰的演变所折射出的文化内涵凸显出中华民族文化的包容性,以及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中的自发性因素。
中华民族经过数千年的发展,已凝聚出一个共识的真理,即中华民族的构成是多元一体的。蒙古族作为少数民族之一,其服饰文化能够在明代以汉民族为主体的地区得到保留、传承与发展,这背后的复杂因素,值得去探究。
学界目前对元明服饰文化交流的研究成果大多还囿于服饰本身,鲜少在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视域下探讨元明服饰文化的交流。服饰文化作为中华传统文化中的组成部分之一,一定程度上也能反映出各民族间的互相交流。故本文以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这一视角来探讨元明时期的服饰文化交流,以期为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贡献绵薄之力。
一、重审关于蒙古服饰流行的“迎合论”
元朝建立肇始,蒙古人便将蒙古族的文化引入中原,其中就包括蒙古族的服饰文化。元朝建立不过数十年时,江南地区就出现了一种“以豪奢粗戾变礼文之俗”的现象,即江南地区的士人在服饰风格上趋向蒙古化。“元有天下已久,宋之遗俗变且尽矣”,或由于元朝作为少数民族建立的政权的缘故,部分持民族对立论看法的人有意地将少数民族与汉族,元朝与中国历史割裂开来看待。
如明初宋濂鉴于中原人士服饰风格的改变,批评当时为士者辫发着短衣,效仿蒙古人的语言、服饰,以此试图改换门庭,为自己贴上“蒙古化”的标签以适应元朝统治者欢心,进而“速获仕进”。日本学者桑原隲藏也认为这是“汉人的迎合主义”所致。然而,宋濂和桑原隲藏关于江南地区生活习俗蒙化结论皆失之偏颇。首先,元时蒙古服饰文化不仅流行于江南地区,也流行于中原地区。其次,元朝政府并未禁止汉人、南人穿汉装,蒙古服饰的盛行也并不仅限于士人阶层。蒙古服饰文化的流行是全国性和全阶层性的,以“迎合论”来解释该种现象显然不够妥当。
这种“迎合论”很可能源自他们所处的时代背景和政治立场。宋濂代表着朱明政府,以传统中国的卫道者自居,盲目排蒙,其民族思想有着较大的局限性。桑原隲藏则来自近代与中国屡屡交恶的日本,其政治立场具有鲜明的时代性,也有刻意丑化中国人的形象和分裂中华民族之嫌。比如,同时期的内藤虎次郎也有“崖山之后无中国”的说法。
中华民族历经魏晋、隋唐、元明清等时期的几次民族大融合,形成了多元一体的中华民族。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用“蒙汉对立论”或“汉人迎合论”来论述蒙古服饰文化在中原地区的流行,实际上是对中华民族形成过程的有意割裂。
蒙古服饰文化的流行,不仅仅是蒙古族与汉族间的互动,更是中华民族多元文化交融和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自发性的体现。这种互动过程是历史的、自然的,也是不可避免的。历史人物或因种种因素导致其言行存在局限性,我们需要重新以更为客观的视角去看待这一历史现象,更为全面、客观地评价历史事实,传承和发扬中华民族优秀文化。
二、蒙古服饰文化在元明交替中的保留与发展
明朝建立以后,朱元璋宣称自己是传统中国乃至汉民族的卫道者,认为蒙古风俗“污秽亵狎,殆无人理”,决不允许中国继续受胡俗“浸染”。出于现实政治和民族情感的需要,他采用了强硬武断的措施,试图彻底铲除蒙元文化,包括一些受民族欢迎的蒙古服饰文化。在强硬的封建统治机器面前,民众并未屈服,他们与专制政府的文化强制政策进行软对抗,将蒙元服饰文化继续沿用并保留下来。
(一)蒙元衣物在明初的保留
首先即明代的“尚左”现象。朱元璋在自封吴王时,曾任命李善长为右相国,且“政由吏为”。表现在明代服饰文化中的“尚左”现象即“左衽”,英宗时就下令更改各府州县孔子雕像“左衽”为“右衽”。另据岳珂记载,涟水孔庙中孔子的塑像也是“左衽”。“左衽”现象在江南地区尤为突出,据崔溥《漂海录》所载,江南妇女“皆左衽”。
除此之外,带有蒙元风俗特色的衣物继续流行,如比甲就作为女性服饰在北方地区流传。“(比甲)流传至今,而北方妇女尤尚之,以为日用常服。”或因女性好美的缘故,比甲在明代不仅被保留下来,还得到了形制上的发展。如明代小说《金瓶梅》中的女性就身穿形制各异的比甲,诸如“沉香色遍地金比甲”“绿遍地金比甲”“大红遍地金比甲”等,这足以说明比甲这一蒙古服饰在明代得到了继承与发展。
曳撒则主要作为男性服饰在明代得到保留,曳撒是当时最流行的服饰之一。《万历野获编》中载:曳撒本名质孙服,源自元朝,在明朝被作为卫士常服。吕毖《明宫史·木集》载,不同职务与官品的内饰所着曳撒的形制各异。据顾起元记载,正德嘉靖时期的医士还将青布曳撒作为常服。可见,曳撒在明代流行于社会各阶级,不同品级的官员、不同职务的人群的曳撒形制颜色还各不相同。
(二)蒙元帽饰在明代的保留
除衣物之外,明代服饰中的许多帽饰同样具有浓厚的蒙元风俗元素,如钹笠帽、直檐大帽、卷檐帽、瓦楞帽等,因篇幅有限,本文选取钹笠帽、直檐大帽这两种使用人群泾渭分明的帽饰和流行于各阶层的瓦楞帽予以简要介绍。
元代的钹笠帽是蒙古民族最常见的帽子之一,《明实录》中提到的“深檐胡帽”就是指这种帽子。进入明代后,钹笠帽仍然得到保留,其使用阶层以平民居多,这或与其功用性有关。钹笠帽的帽檐通常较大且向下倾斜,可以“遮日耳”,如驿使经常在风雨中传递文书,钹笠帽就可以起到遮阳避雨的功用。
而直檐大帽则流行于上层精英人士中。“元时除朝会后,王公贵人俱戴大帽,视其顶之花样为等威。尝见有九龙而一龙正面者,乃元主自御也。”在元代,直檐大帽主要是上层人士的装饰,其各种形制具有身份象征的作用。直檐大帽起初是明代官员的一种便帽,也被部分胥吏所戴,后来则扩展到权贵之中。最后,同元代一样,直檐大帽在明代的主要使用者变为社会上层人士,成为身份的象征,与钹笠帽的使用人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瓦楞帽,也被称为“方笠”,其帽体四方形状,上部较窄,下部较宽,开口向外扩张,帽顶通常由牛马尾编织而成。元代的蒙古人各阶层,不论社会地位高低都佩戴这种帽子。明初宋濂曾言:“会宋亡为元,更易方笠窄袖衫。”这说明在元代,瓦楞帽已经对汉族产生了影响。进入明代后,瓦楞帽在汉族人群中仍然存在。明朝晚期时,瓦楞帽已经在社会各个阶层中广泛流行。
综上所述,各种蒙元服饰在明代社会中得到保留,部分如“比甲”等服饰在形制上得到了发展。蒙元服饰在明代各阶层的持续流通和传承并非政府强制实施的结果,而更多的是因为民众自发地对文化的相互认同。尽管政治体制发生了变化,人们仍然保留了这一风俗习惯,这反映了民众对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深刻认同与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中的自发性因素,也足以使桑原隲藏等人的“迎合论”不攻自破。
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指的是中华民族内部的一种认同感,表现为对共同的历史、文化、价值观和身份的认同。这些服饰不仅仅是物质,更是传承文化的符号,代表了中华民族在不同历史时期和社会群体之间的文化互动和共鸣。服饰的自发传承也展示了中华民族的包容性,它是在不同历史背景下人们相互影响和交流的产物,体现了中华民族的相互认同感和多元一体的特征。服饰传承所体现出的自发性意识更是强化了中华民族内部彼此间的认同,同时也是中华民族共同体形成的基础。
三、元明服饰文化传承原因探源
“风俗溺人,难于变也”,蒙元的服饰文化,在朱元璋颁发的官方禁令之下,依旧顽强地存留,并广泛渗透到明人的日常生活之中,因袭难变。诚如方孝孺所言,“在宋之时,见胡服、闻胡语者犹以为怪。至于元,百年之间,四海之内,起居、饮食、声音、器用,皆同化之。”
元代的服饰能在明代得到保留与传承,主要是因为服饰本身满足了明代社会各阶级的实际需求。在这一过程中,一些蒙元服饰在明代被赋予了特定的身份和职业象征,从而在社会心理层面留下了深刻的印记。如钹笠帽,因其较之汉族传统的幞头巾帻形状更为圆大的缘故,往往被胥吏、家仆、驿使等需要频繁外出的人群佩戴,用于抵抗恶劣天气保护面部。体现了特定人群对服饰功用性价值的追求。又如直檐大帽,其帽檐平直且多宽大,留有雕饰花纹的空间,故其使用人群多属于明代的社会上层,并以不同的花纹彰显社会地位。
中华服饰文化从来就不是某个单一民族的专利。它在民族交流的进程中吸收了众多民族的优秀文化,并对其不断丰富和发展。中华文明的多元化不光体现在明代汉族人民对蒙元服饰文化的保留与发展上,同样也表现在蒙古人民对中原服饰文化的接纳中。如那些被安置到中原地区的蒙古人,或由于获得朝廷的赐衣,或受到中原汉民族服饰习俗的影响,也慢慢在服饰生活方面出现“汉化”倾向。可见,在服饰文化或生活上,民族间的影响是一种互动的关系。
元明时期服饰文化交流的规律,印证了“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文化才是真正需要的文化”这一道理。此外,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中的自发性因素对元明服饰文化交流的作用亦不容忽视。专制政权为渲染对立的民族立场,而颁布的强制干预的政府政策,从长远来看是无益的。
四、结语
法国年鉴学派史学大师费尔南·布罗代尔(Fernand Braudel)讲:“时装……深刻反映着特定社会、特定经济、特定文明的特征。”《明武宗实录》也有着类似的记载,“服饰在人,其事若小而所系甚大。”服饰不仅仅代表了一种风俗时尚,更是文化传承的象征。它们在不同历史时期的演变,突出了中华民族的文化多元性和变迁,强化了中华民族的文化认同。这一文化传承不仅是历史的记录,更是中华民族的文化延续,凝聚了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体现了中华民族的团结和文化底蕴。它们传承了历史的记忆,凝聚了中华民族的文化精神。服饰文化的流传与变化彰显了中华民族文化传承的连续性,以及中华民族内部的团结和相互认同。这对于深化对中国文化的理解以及推进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进程具有积极的意义。
元明易代中的服饰文化交流即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自发性因素的体现,也是中华民族内部彼此文化认同的复杂表现,彰显了中华民族文化的多元性和包容性。探讨服饰文化在不同历史时期的演变,为深入理解中国文化和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提供了有益的学术视角。服饰文化既是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中的一部分,亦是推动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进程的重要范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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