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张凯悦,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
【导读】《西游记》中唐僧经历的“八十一难”,多是以妖怪拦路形式进行考验,这些情节设定背后的意义值得探寻。书中的诸多妖怪与神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本文意在通过分析各路妖怪的诉求,抓住精怪诉求中的“贪”“嗔”与佛学“缘起”理论的高度契合点,梳理《西游记》中设置的妖怪情节与当时盛行的佛家教义之间的内在关联。
《西游记》作为中国古代文学史上的第一部白话神魔小说,以极具浪漫主义色彩的笔墨,讲述了神人妖怪的奇异故事,其中既有我们熟知的唐僧师徒,更不乏来路、诉求各异的神仙鬼怪,而诸多妖怪形象的塑造与当时社会所盛行的理念相呼应。鉴于《西游记》主要描述了唐僧师徒历经磨难、终于取得佛教真经的故事,所以将唐僧师徒在取经路上所遇之难与佛教相关联是比较恰当的,而拦路妖怪与佛家教义之间的联系,也令人深思。
在佛教教义中,缘起论有着极其重要的地位。佛教关注世间的苦(苦谛)和苦的原因(集谛),阐说苦的消灭(灭谛)和灭苦的方法(道谛)。佛教的所有教义都源于缘起论。这一理论在玄奘译的《俱舍论》《分别缘起初胜法门经》和鸠摩罗什译的《大智度论》中都有记载。“缘起”即“诸法由因缘而起”,意味着事情的发生都有其特定的关系和条件。在《西游记》中,唐僧师徒取经路上所遇到的拦路妖怪,有许多不是凭空出现刁难唐僧众人的,而是有着某种潜在联系的前因后果。
佛经中缘起论十一义的“无常”“无我”两个论点的教义,正有着“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槃寂静,有漏皆苦”四大法印。“有漏皆苦”中“漏”就是苦恼。佛教认为众生不明白一切法缘生缘灭、无常无我的道理,而在无常的法上贪爱追求,在无我的法上执着为“我”,或为“我所有”,这就叫作惑。惑使人烦恼,所以又叫烦恼。烦恼种类极多,“贪、嗔、痴、慢、疑、恶见”六大根本烦恼中“贪、嗔、痴”是三毒。由于烦恼而造种种业,烦恼和业引生身心,于是又起烦恼,又造业,又生身心,如此产生这样没有休歇的生死轮回,而生死轮回又是苦的。佛说世间有无量的苦,这些苦不是孤立自生的,而是有因缘的。因惑而造业,因业而有生死苦,这就是佛教对苦之缘起的解释。由此可知,若根本烦恼不同,造业的动机也会有不同,下面即针对妖怪因不同烦恼而造业的情况进行分类论述。
一、嗔怒造业
“嗔”作为由烦恼而造业的三毒之一,对于业障的形成有着极强的推动作用。人在愤怒下产生的报复心理或惩罚构想,对最终结局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在佛家教义里,无论是天神还是人类,都受因果轮回、生死报应的约束。人类犯了错,必然受到天庭的惩罚;天神触犯了天条,也要轮回受戒。下界受罚或惩罚人类的天神,在下界之后往往不是直接降罪于人,而是通过种种造业达到目的,因此,许多妖怪的所作所为所展现出的,便是因嗔怒而产生的某种造业,这在二十八回、五十九回等章回中都有所体现:将百花公主意欲出逃的罪名怪到唐僧身上的黄袍老怪,因圣婴大王被收作善财童子而怪罪于行者的如意真仙、牛魔王和铁扇仙罗刹女,以及欲报广寒宫素娥一掌之仇、把素娥转世的天竺国公主抛入荒野的玉兔,皆因心中所生之“嗔”而造业。
前文说到,人神皆受因果轮回约束,在《西游记》中出现的拦路妖怪中,也有不少因罪下界受罚的天神:如醉戏嫦娥入轮回界的天蓬元帅,打碎琉璃盏下界成妖的卷帘大将以及纵火烧珠被贬鹰愁涧的西海小白龙,他们都是因为受天庭玉帝责罚而下界作恶的。此一类属于天神自身犯错,受到更大一级天神降罪所酿成的后果。书中还描写了同级天神之间的恩怨情仇以及人类因某种原因而受天神责罚的情节:三十七回中,文殊菩萨座下青狮将乌鸡国国王禁于水井三年;七十回中,南海观音大士座下金毛犼教朱紫国王拆凤三年;而二十七回中黄袍老怪将唐僧变作斑斓猛虎泄愤,也是天上奎木狼下界意欲与转世成百花公主的玉女的两世姻缘所酿成的苦果。
这些妖怪或是来自天庭,或是自力修成精怪,来历的不同导致了个体结局的差异:下界消灾的文殊菩萨坐骑青狮在完成使命后,被孙悟空等人竭力堵杀,却未能成功,文殊菩萨及时出现将其召唤现出原身一同归天;与大明王菩萨消灾的金毛犼被观音大士念咒降伏收回,也未伤及分毫;嫉恨蟾宫素娥对自己乖张行为的玉兔,在行恶作孽之后也被太阴星君拿回天界听从发落,而不是直接被行者棍棒掼杀。他们或是神佛的坐骑,抑或是神佛豢养之物,结局大都相同。而愤恨行者的如意真仙被打断了臂膊,此后下落不明。
看似与神佛无关,但又因埋怨孙悟空将牛圣婴送作观音菩萨童子而几次三番不肯借扇的牛魔王和罗刹女,前者被哪吒三太子用缚妖索降伏,牵牛径归佛地回缴,后者继续修仙,经传流名于世。如此看来,除其弟以外,牛魔王一家似乎都修成正果,其中渊源,或许与牛魔王的原身大白牛有关。佛教最初从印度传来,牛在印度被尊为神物,在《法华经》中也是救人于水火的存在,在书中这样体现:
有大白牛,肥壮多力,形态姝好,以驾宝车。多诸傧从,而侍卫之。以是妙车,等赐诸子。诸子是时,欢喜踊跃,乘是宝车,游于四方。
《法华经》譬喻篇中讲孩子贪恋嬉戏而不知房屋被烧应及时出逃的道理,于是其父将屋外的羊车、鹿车、牛车说成是可以玩耍游戏之物,而三驾宝车实为出三界火宅的“声闻、辟支佛、佛乘”。书中讲:“舍利弗!如彼长者,初以三车诱引诸子,然后但与大车,宝物庄严,安隐第一;然彼长者无虚妄之咎。如来亦复如是,无有虚妄,初说三乘引导众生,然后但以大乘而度脱之。”由此可知,白牛在佛门中象征着修行的最高境界,这也解释了牛魔王的原身大白牛与佛家的因缘,从而揭示他们一家修得正果的原因。
二、贪欲造业
人有七情六欲,书中所写精怪更是如此。对妖魔精怪欲望的描写,也是对当时社会的一种讽刺。明代中后期,社会经济中出现了资本主义的萌芽,经济的发展与新思潮的激进传播,使明代中后期的社会风尚发生剧烈变化。人的私欲膨胀,消费享乐意识大为增长,尚奢竞豪蔚然成风,整个社会欲海横流,畸形繁荣。《西游记》以曲隐的笔法把当时的社会现实融入其中,名写妖魔肆虐,实讽恶欲泛滥。
人的欲望与贪念不外乎财、食与色几种,书中描写的妖怪亦然。但因惑而造业的妖怪的欲望又与常人有所不同,其中差异将在下文展开分析。
俗话说:“清酒红人脸,财贝动人心。”《金瓶梅》中也曾说:“世上钱财,乃是众生脑髓,最能动人。”《西游记》成书于物欲横流的晚明,又力在笔讽现实,对于这种极为平常又极具讽刺意味的现象自是不吝笔墨。第十七回中,贪恋唐僧锦斓袈裟的不止有在黑风山成精的黑熊怪,在它之前,观音禅院的方丈也意图将宝物据为己有。在这一故事的描写中,人类的贪婪比妖物更甚,方丈的恶毒也导致其自食恶果;与黑熊精有着相似追求的还有八十九回中盗取行者师兄弟三人兵器的黄狮精;六十三回偷盗祭赛国金光寺宝物的万圣龙王和九头驸马;它们不可遏制的贪念使僧众苦不堪言。第四十四回,美其名曰为车迟国求降甘霖的三个国师贪图国王权势,其心可诛;与四十四回相似的七十八回,受诰封为国丈的白鹿,所作所为也只是为了残害国王,以求权倾朝野。
黄狮精的欲求与十七回中的罴熊极为相似,一个为了袈裟,一个为了兵器。然而,二者的结局却大不相同。黑熊精追求道法,最后被观世音菩萨收作落伽山守山大神,而奉九灵元圣为祖翁的黄狮精却下场凄惨,被行者打死,送予玉华州城王子剥皮吃肉,他们二者之间欲望类似,却又追求不同,且后者以下界成妖的狮兽马首是瞻,这导致了两者截然不同的结局。同样是为了满足一己私欲的九头驸马也难逃被追剿的命运,最后被砍下一头,径逃大海。此三怪的不同境遇,主要源于他们追求的差异。而有些妖怪尽管追求十分相似,但结局仍然不尽相同:四十四回的虎力大仙、鹿力大仙和羊力大仙三个假道士,是自行修炼成精,在被行者设计打败后,纷纷落得惨死的下场;而七十八回中意欲将身体尪羸的国王害死,从而权倾朝野的国丈,因为是南极寿星的坐骑,被伏后则被寿星飞身跨坐,踏云而去。
在《西游记》中,贪恋情色与追求饱腹之欲的妖怪也不在少数,这和前文所说的贪财之欲有着异曲同工之处。虽是追求不同,但又都是同一个体所为,也反映了现实中人的多种欲望。在佛家教义中,针对人生问题而谈的缘起论有十二缘起。佛教的缘起论主要围绕人生问题展开,一般说十缘起或十二缘起。十二缘起是:无明缘、行缘、识缘、名色缘、六入缘、触缘、受缘、爱缘、取缘、有缘、生缘、老死缘。“取”是追求执着的意思,指的是追求色、声、香、味、触五欲,执着可爱事物为我所有。这种以自我为中心的追求和执着,会引发身、口、意三业的活动。因此,对色、味欲望的追求,也可以看作是贪欲造业。
食与色是动物生存的根本属性,也是人类最基本的需求。中国传统伦理文化中常把“食”与“色”相提并论。《孟子·告子上》曰:“食、色,性也。”《礼记·礼运》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人对于财的追求和色的冲动本是一种自然的本能,但当时“存天理,灭人欲”的程朱理学盛极一时,长期压抑了人性,这反而使晚明产生了一股“好货好色”的人性思潮,并最终走向了对“食色”极端扭曲的追求。这在《西游记》中也多有体现:五十五回中女儿国界的蝎子精,欲耍风月与长老做定夫妻,与唐僧做个道伴儿,图百岁和谐,这是单纯的好色。而八十回中贼心不改,偷偷下界的金鼻白毛老鼠精,与九十三回下界报一掌之仇的玉兔精,目的并非单纯结成连理,而是听说唐僧童身修行,一点元阳未泄,于是欲拿他去配合,采取元阳真气,以成太乙真仙之境。这种采元阳修真仙的意图,已不是单纯的好色能解释的了。
在中国人的传统观念中,“食”与“色”是人类的两大基本本能,而与“色”相比,“食”是排第一位的,“民以食为天”就是此种心理的极好写照。生命存在的条件离不开对生命体的供养,食欲乃是人和许多生物的第一需要,在这种观念的影响下,书中追求食欲的精怪不在少数:如十三回中,刚刚从大唐启程的唐僧与侍从众人,在双叉岭上遇到成精的寅将军、特处士、熊山君,他们吃食凡人,把唐僧几乎唬死;四十七回常年吃童子童女的灵感大王想要吃唐僧;九十一回中常年吃酥合香油的辟寒、辟暑、辟尘三个妖王也在知晓唐僧来历后意欲将其煎吃。在这些妖怪眼中,唐僧与常见之物无异,都是可以填饱肚子的食物,也是满足其饱腹之欲望的对象。
二十七回中,识得唐僧就是金蝉子化身的白骨妖精,使出三番变化,欲吃唐僧一块肉以求长寿长生;三十二回的金角、银角大王,听说唐僧乃金蝉长老临凡,便欲放弃打坐立功的修行之径,绞尽脑汁捉其蒸吃;四十回枯云涧圣婴大王、四十三回黑水河鼍怪、五十回独角兕、七十二回蜘蛛精、七十三回百眼魔君、七十四回狮驼岭三怪、八十五回豹子精诸多妖怪也尽是如此,他们意图通过吃唐僧肉以达到长寿长生的目的,可这世间并不存在恒常,任何现象的性质都是无常的。这些妖怪的诉求恰恰体现了他们不知无常无我之理的“痴”。无论是由何种烦恼而造业,其根源都是十二缘起中的“无明缘”。
无明是对一切法缘生故生、缘灭故灭、无常、无我的真实相的不认识,特别是对自己的身心只是因缘所生的道理不能自觉,误以为其中有常住的、唯一的、做主宰的我。由于执着于这个“我”,所以对境而有乐受、苦受、舍受,而起贪、嗔、痴等烦恼,并造种种善恶业。这些因贪念而造业的妖怪,下场也是各有异同:贪色的三个女妖中,蝎子精被八戒一钯筑死,地涌夫人名为李天王义女,被押解回天,广寒宫玉兔精也被嫦娥仙子带回;再看贪食的妖怪中,山间修炼成精的辟寒三大王、蜘蛛精、艾叶花皮豹子精被尽数打死,白骨夫人被行者打杀现出本相,归属太上老君的金角银角二童子、青牛独角兕被收回兜率宫继续任职,狮驼岭的狮王、象王和鹏怪相继被文殊、普贤二位菩萨和如来佛祖收回,圣婴大王和百眼魔君也被菩萨收到门下。由此看出,与佛家有关联的妖怪,最后结局多是重新皈依,而得以皈依的前提则是对唐僧的企图尚未成功,如若这些坐骑童子果真吃得金蝉子转世的唐僧,等待他们的惩罚必然是无法承受的。
除与神佛有所关联的妖怪外,在与道家有关的故事中,部分妖怪也得以保全性命。这从太上老君座下童子和其坐骑的身上可以明显看出,而下界与玉女再续姻缘的奎木狼,也被二十七宿星员召回天庭。除此三种与佛、道、神有关的妖怪外,大多数妖怪都不得善终。由此可见,书中对妖怪的正面描写结局,正是对当时社会尊崇三教的深刻反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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