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姜惠婷,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
【导读】《聊斋志异》作为古代文言小说的巅峰之作,刻画了无数生动的书生形象,令人印象深刻。其中,非人书生大多作为故事配角出现,对故事情节的发展有着一定的推动作用。非人书生对待科举考试的态度值得深入探究。本文以读书目的为标准对非人书生进行分类,利用文学形象的主观与客观相统一的特点,分析塑造非人书生的影响因素,从而探索蒲松龄的创作心理以及明清时期的科举概况。
科举是中国古代选拔人才的重要方式,在明清时期更是成为文人唯一的晋身之阶,在社会中占有中心地位。因此,在明清小说中总能看见科举留下的时代烙印。书生一般指的是以进士为目标,但又尚未进入仕途,处于社会中下层的读书人。《聊斋志异》作为明清文言小说的巅峰之作,收录了大量以科举为背景的故事,刻画了众多生动的书生形象,据粗略统计,蒲松龄笔下出现的书生多达三百多人。学术界对《聊斋志异》中的书生群体给予了高度关注,但很少有对书中的非人书生进行研究。非人在《聊斋志异》中一般指除人类之外的智慧生命体,多指狐妖精怪,或者得道仙人。与人类书生相比,非人书生有着与众不同的形象特点。明明并非池中之物,但仍与科举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对故事情节的发展有着不可或缺的推动作用。同时,对非人书生的研究也是为了更好地关注人的生存困境。了解非人书生的形象对进一步研究明清时期科举状况与理解蒲松龄的创作心理有着重要的学术意义。
一、《聊斋志异》中非人书生的形象类型
非人书生按照物种来分,可分为狐狸、鬼、仙人等,但物种的不同不足以归纳总结他们与科举之间的关系。书生读书的目的大抵不过两种,一种是考取功名,积极入世,具有一定的功利性;另一种是出于兴趣,提升自我,具有一定的非功利性。以书生读书的目的为标准来划分、理解不同形象的非人书生,能更深入地理解科举对明清时期社会发展的影响。
(一)以俞恂九、叶生等为代表的积极入世型非人书生
“子不语怪力乱神”,尽管部分“非人”有着人类的外表,但其思想与行为并不能用常人的方式去理解评判。狐鬼精怪有着异于常人的生存规则,大可不受世俗儒家思想的约束,但若是成为读书人,尤其是想成为通过科举考试进入仕途的高级知识分子,就必须遵守儒家的政治法则和社会道德标准。《素秋》中的俞恂九本是书虫成精,“目下十行,试作一艺,老宿不能及之”,足以证明他在读书学习中拥有常人无法比拟的优势。俞慎觉得俞恂九天资聪慧,让他应该去试试科举考试,但俞恂九以“姑为此业者,聊与君分苦耳。自审福薄,不堪仕进;且一入此途,遂不能不戚戚于得失”为理由拒绝了。从他拒绝的理由中可以看出,他很清楚一旦踏入科举这条道路,终其一生都会为此奔波忙碌,被束缚在科举事业之中,这样反而违背了他作为精怪不喜约束的天性。但是见到好友再次落榜,在为好友鸣不平的同时,他的征服欲也被激起。他不信在这世间考取功名难于登天,于是科举考场上小试牛刀,结果“邑、郡、道皆第一”。作为一只书虫,他的天赋使他在科举考试中无往不胜,他也对自己的才学充满自信,就连考第二名都非常不屑。但没想到再次传来的却是落榜的噩耗。与屡次受挫、见怪不怪的俞慎不同,俞恂九大受打击,甚至一病不起,最终因此命丧黄泉,印证了他之前对俞慎的拒绝。妖精的内心过于单纯,他们以为只依靠自己的才学就可以获取功名利禄,但是并未考虑过人心的复杂。科举考试从它产生之日起,就和弄虚作假、营私舞弊相伴随。俞恂九从一开始的陪读到为科举成功痴狂的心态转变实际上反映了现实生活中部分书生的心态。从不抱希望到金榜题名的狂喜再到一蹶不振,正是大部分苦苦追求功名的书生的人生缩影。连妖精都沦陷于科举名利场,这反映了全民科考的社会面貌,足以证明科举在当时社会的地位与影响。
与俞恂九用人类的身份掩盖妖精事实不同,叶生本是人类,因科举考试失败,忧愤而死,变成鬼后他还在继续科考。他的形象对学界研究明清小说如何反映科举现实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在故事的开头,“文章辞赋,冠绝当时;而所如不偶,困于名场”阐述了叶生经历的怪异事件。明明实力超群,但总是运气不佳,无法中举。连县令都对他的文章赞叹不绝,但还是逃脱不了落榜的结局。他屡战屡败,难得遇到少有的知己还愿意与他做伴科举,他竟“死而复生”,变为鬼魂继续参加科举考试,终于“入北闱,竟领乡荐”。登科后他自然想向家人传达这一喜讯,没想到得来的却是自己已死亡多年的真相,这让他当场扑地而灭。叶生对科举耿耿于怀、念念不忘的痴情,使我们领略了中国唐宋以来读书人浓厚的“科举情结”。与叶生相似的还有《司文郎》中的宋生和《褚生》中的褚生,他们原本也是人,但是在科考的道路上死去化为鬼魂,化鬼之后仍不忘参加科举,考取功名来证明自己的实力,这反映了科举制在明代书生心目中至高无上的地位。
对于书生们而言,不论是本身为狐鬼精怪,还是由人变鬼,只要执着于考取功名,证明自己的实力,就无法摆脱科举的影响。考取功名不一定只是为了改善家庭环境或是报效国家,也有可能仅仅是在一次次失败中想要证明自己的一种行为。儒家思想强调学习知识为君为社会所用,而对于普通人来说,积极入世更多地被理解为“积极入仕”。对于非人来说,积极入世则更多是指他们积极融入世俗,无论是出于对友情的珍视还是对功名的追求,他们参加科举考试,从结果来看这都是作为异类的他们积极向世俗靠拢的表现。
(二)以皇甫生、白于玉等为代表的自我提升型非人书生
读书并不意味着一定要考取功名,被世俗肯定自己的能力,也可以是单纯地充实自我。马瑞芳在论《聊斋志异》中读书人的形象时说过:“当一个人不怎么在意功名利禄,而在意人与人之间的温情,在意人的精神追求时,他可以过得很坦荡,很舒心。”在非人书生中也存在着一部分形象。这一类书生往往多为狐妖与仙人,比起追求功名利禄,向世俗靠拢,他们读书更多是为了提升自己,愉悦自己。
提到《娇娜》,人们多会感慨孔生与娇娜之间跨越性别的友谊,但很少有人注意到皇甫生这一形象的意义。皇甫生十分重视朋友,与孔生亦生亦友,他拜孔生为师并非想学习考取功名的经验,而是出于对孔生遭遇的同情,故而收留了他。皇甫生的课业“类皆古文词,并无时艺”,他本人更是直白表示“不求进取也”。作为一只狐妖,他拥有着常人没有的法术、英俊的面孔、“过目成咏”的天赋,更重要的是他家财万贯,不必为生活所奔波,读书不是他谋生的手段,只是他的兴趣所在和陶冶情操的手段。因此,比起为功名、金钱头悬梁锥刺股,争分夺秒学习更多知识的书生,皇甫生会选择劳逸结合,与孔生“相约五日一饮”。皇甫生重视亲情、友情与自我。为了家人,他会舍去文人不必要的清高,放低姿态去恳求孔生帮家人逃过雷击的灾祸;对待友情,他会帮一穷二白的孔生挑选适合他的贤内助。值得注意的是,一开始他并不愿孔生卷入他们的麻烦中,只是迫不得已,为了家人才去恳求的,说明比起友情,他更重视亲情,这正符合狐狸“狐死首丘”的特点。《哀郢》中写道:“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鸟儿要飞回到故乡,狐狸也要死在自己出生的土丘。这体现了狐狸对家庭的眷恋以及狐狸族群内部和睦容让的家庭关系。
狐妖眷恋家人,纵使不痴迷科举,也无法彻底远离世俗的困扰。而仙人书生则可以彻底远离喧嚣尘世,只为愉悦身心,充实自我生活而阅读。《白于玉》中的白于玉表面是一位秀才,但是他的形象“白皙短须,细腰长爪”早已出卖了他的身份——一位得道升仙者。吴青庵在与他朝夕相处中发现,“所读书,并非常所见闻,亦绝无时艺”。这样的行为显然不可能为渴望发奋读书考取功名的吴青庵所理解,而白于玉对此的回答是“士各有志,仆非功名中人也”。作为仙人,他收藏的书目往往关于得道升仙,求得长生,作为吴青庵的朋友,他希望吴青庵能够放弃世俗的羁绊。吴青庵希望通过科举考试提高身份,娶到葛太史的女儿,这样的愿望在白于玉的眼里过于浅显,他认为吴青庵是因为没有见过更漂亮的仙女才会沉迷于世俗,于是他邀请吴青庵来广寒宫,并撮合他与紫衣仙女一起,促使他产生得道升仙的想法。对于修仙者而言,为科举而读书,可谓深入俗幛。
无论是皇甫生还是白于玉,读书对于他们而言只是提升自我、愉悦自我的手段,比起功名利禄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值得他们追求。类似的非人书生还有《胡四相公》中的胡四相公等。书生的身份只是他们在人间的通行证,并不是他们终身践行的事业,因此无意于科举考试。
二、非人书生形象的形成原因
小说中的人物形象具有主观与客观的统一性。这些非人书生是蒲松龄精心设计的产物,其中暗含他的主观情思与个人思想。蒲松龄终其一生热衷科举,年过花甲之后才不再参加科举考试,他对科举的复杂心理都潜移默化地刻画在了人物的身上。狐鬼花妖虽是作者的大胆想象,但其形象创作也有一定的现实依据,能够反映一定的现实问题。王士禛《聊斋》一诗中写“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时”,事实上,《聊斋志异》假托着秋坟鬼唱,实写的还是人间万象。非人书生的形象间接地反映了当时社会的文化思想潮流。
(一)作者个人因素:对科举极为矛盾的心理
能塑造出如此生动的书生形象,离不开蒲松龄的自身经历以及他对科举的矛盾心理。这些非人书生的形象与故事是蒲松龄苦闷不平心理的流露,既是他对科举的揭露、讽刺、鞭挞,也是他心路历程的记录。亲身遭受过科举毒害的他深谙科举道路的不易,他对科举的批判完全出自个人在科举考场碰壁的体验与感悟。俞恂九和叶生等为代表的积极入世型非人书生代表着蒲松龄个人对科举的狂热追求。从小他就被科举失意的父亲亲自教育学习,对科举的执念像一枚种子种在了他的心里,在他日后的人生中疯狂发芽蔓延,贯穿了他的一生。蒲松龄将他无法中举的原因总结为科举考试的黑暗,考官的黑白不分,因此非人书生往往被他安排了一个明明才高八斗但意外落榜的结局。实际上,蒲松龄的八股文并不符合考试衡文标准。他的文学才华确实很高,但他忘记了科举考试选取的并非文学人才,而是政治人才。施闰章的知遇之恩让蒲松龄在年轻时就自认未来必定中举,正如春风得意时的俞恂九,但是这也恰恰是他悲剧的开始。与俞恂九不同的是,他有着如叶生般顽强的毅力,即使屡战屡败,飞鸿铩羽,但他仍坚信世上有丁县令一般的“清官”知己,可以赏识推荐自己,在康熙四十四年(1705年), 蒲松龄66岁时, 尚在不断地写拟表, 准备着应试。
虽然他一生痴迷于科举,但也有短暂的清醒时刻。蒲松龄的思想同历代的许多文士一样,具有中国传统文人思想的杂糅性质。儒家理学的思想虽占据主导地位,但也会吸收佛与道的思想观点。在屡次科举碰壁之后,蒲松龄难免会产生心灰意冷的情绪,“事经错误迟方悔,志在功名苦始捐”。一生的潦倒致使他不自觉地开始幻想没有科举的生活,就像皇甫生和白于玉一样单纯地只为修身养性而读书。这也使他对游仙有了自觉的认知。他的文集中有相当大的篇幅是专门为庙宇重修或重建而做的序文,里面充满对神道的尊崇与热衷。他渴望逃离科举失败的世界,但他从小培养的观念在潜意识束缚着他,让他继续陷入科举的怪圈。因此在刻画自我提升型的非人书生时,蒲松龄也通过这类书生形象来表达对真正为自己而读书的期望。
这两类非人书生的形象分别代表了蒲松龄两种不同且矛盾的心理:他一方面醉心科举,渴望功成名就;另一方面他也幻想过没有科举的人生构图,寻仙访友成为他逃避现实的方式。
(二)社会因素:科举的狂潮与民间信仰的盛行
积极入世型非人书生与自我提升型非人书生的形象不仅仅映射了蒲松龄的两种思想,更反映出明清时期社会文化思想方面的两大特征——全民科举和民间信仰的盛行。科举制度发展至明清时期已处于僵化阶段,但仍是下层人士通向上层生活的主要途径。明清时期商品经济发达,在江南地区甚至出现了资本主义萌芽,兴盛的印刷业、成熟的图书流通体制带来图书的极大丰富和普及,图书不再是奢侈品,而是大部分普通人都可以买到的生活用品,再加上名家大儒对科举教材如四书五经的点评指导,帮助更多人理解晦涩难懂的文章。清初实行的捐纳制度,不仅让更多人有机会获得功名,也导致了金钱与功名的直接挂钩。以上条件现象的出现,大大降低了科举考试的门槛,推动了全民科举的热潮。这一时期的科举热潮不仅反映在文学作品对书生形象的描绘上,也反映在与书生们息息相关的身边人的态度上。最为知名的例子莫过于《儒林外史》中的胡屠夫对待范进的态度变化,虽然是艺术加工,但也反映出人们对功名的向往。只要后代有一点学习的天赋和中举的可能,就会竭全家之力供他读书,或是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书生,真可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因此,就算是非人,仍不能不受世间科举热潮的影响。
科举不是一个人的事情,而是一家人的寄托。对于有能力者,他们可以从人脉和金钱等方面获得支援,但对于大部分劳动一生、目不识丁的劳苦大众来说,他们能得到的更多是精神上的支持,其中就包括求神。明清时期,民间有许多精怪、神灵、鬼魂的传说。他们由来已久、类型丰富多样。比起高高在上的佛,一些地方精怪与神仙因为更贴近人间而更通人性。这些非人书生的原型就来源于此。他们有着普通书生所没有的特色机制,可以利用自身天赋或优势去弥补现实中书生们的遗憾。比如书虫对书的理解比人更透彻,因此俞恂九自然比普通人更加聪慧,更容易中举。虽说科举的门槛变低了,但中举率仍然很低,幻想破灭后的人们,要么继续考试,要么弃考经商,或者加入道教,通过追求长生、得道升仙来逃避世俗带来的困境与压力。因此,《聊斋志异》中的部分书生放弃科举,成为修仙者,远离了世俗尤其是科举带来的烦扰。
非人意味着有着超越人类的可能,他们会较为轻易地取得人类呕心沥血才能得到的成就。这类书生形象寄托的不仅是蒲松龄一人的心愿,更是无数底层读书人的共同的心声。与其说是积极入世型非人书生反映了明清时期读书人对科举的执着,倒不如说是读书人对科举的执念造就了积极入世型非人书生的悲剧形象。人们幻想着拥有超自然的能力,将自己带出痛苦的现实,想象用非人身份为自己省去现实烦恼,获得惬意地为自己而读书的机会。殊不知,束缚他们的从来并不是身体与能力,而是他们对科举的看法与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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