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博物馆

有天晚上我跟爸爸视频通话，他把手机支在一旁，镜头里所见皆是杂物。我问他：“爸，你在干什么呢？”他翻着手中的旧杂志说：“没什么，你不在家，我整理一下以前的东西。”

看到地上叠放着我童年的连环画和企鹅玩偶时，我有些诧异，“这些东西你怎么还留着？”“都留着呢，我准备给你放到地下室去。”他边收拾边回答我。然后我们又聊了一些关于天气、晚餐、爷爷的腿病之类的话题，但很快这次平淡无奇的视频通话便淹没在我的记忆里。

直到入冬后的一个周末，我回家，去地下室找一本早年买的书，开灯后我才发现这里竟然被爸爸重新翻修了一遍。透过地下室侧上方的小窗看出去，积雪还没有融化，薄薄地覆在枯黄的草地上，而地下室内却充盈着云朵灯罩发出的暖黄色光，木质书柜淡淡的檀香味扑鼻而来。那间原本昏暗狭小的地下室，俨然变成了一座小小的温暖的博物馆，陈列着载满回忆的藏品。

地下室的中心摆着一张坐垫塌陷的沙发，用豆绿色流苏布盖住，我坐在上面观察这里的一切。沙发也是博物馆的一部分，它原本在我房间的书桌旁。童年时，我喜欢傍晚缩在沙发一角，听厨房里妈妈炸茄盒制造出的声响，看墙壁上金色的光影随着时间流逝渐渐淡去，那是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刻。

沙发旁放着一个废弃的自行车后座椅架，很多年前的冬天我曾被爸爸抱上这个座椅架，他骑车载我去少年宫学画画。随着我的长大，座椅架也只得从自行车上卸下，而那辆自行车也在我大二那年的某个清早被人偷走，不知所终。

因为我随口的一句“喜欢画画”，爸爸便在每个周末骑车载我去学画，冷风呼呼地吹，我戴着毛茸茸的围巾与耳套，靠在他的后背感到安心。可实际学习却远比想象要苦得多，对着无聊的静物不断重复枯燥的线条，一个苹果就足足画了一个月。

于是没多久，我就嚷嚷着不学了。“你自己的选择，不能半途而废。”他把我从暖烘烘的床上拎起来，我哭丧着脸，背着沉甸甸的画具被爸爸送到少年宫。终于，我的第一幅参赛作品在当时区里的比赛中得了奖，那是一幅关于月光和大海的画作，爸爸把它裱起来珍藏。后来我一直没有留意，以为那幅画在我们几番搬家后弄丢，可那天在地下室，我居然又看见了它。

它被保存得很好，尽管现在看来笔触幼稚，光影不均，可当初获奖时的喜悦，我仍记忆犹新。我以为我会一直在少年宫学习，成为一名真正的画家，然而并没有。很快我发现，少年宫的小孩们大多家境优渥，自尊心的崩溃是在一天早上我从爸爸的自行车上下来，马路对面从小轿车里下来的同学冲我喊：“你怎么坐自行车来上课，你们家连小车都没有吗？”

那同学走近后又说：“你的衣服怎么也这么旧，感觉穿好久了都没有换过。”我尴尬到无言，咬着嘴唇径直向教室走去。经历过这件事，我再也无心画画，只想逃离少年宫。回家后我靠在沙发上，也没有打开电视机看《猫和老鼠》的动画片。妈妈从厨房走出来坐在我身边，轻声问我怎么了，我把头埋进妈妈的怀里，抽泣了起来。那天之后我执意不去学画了，爸爸没有再强迫我，他说也好，学习紧张起来了，留些时间休息也是好的。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我从被窝里醒来，床头放着一件彩色的针织毛衣。我把它套在身上，站在镜子前惊喜万分，那件毛衣真漂亮，妈妈说这是她跟着邻居阿姨学来的新样式，熬了好几个晚上在大降温前为我织好的。在地下室储物柜的第二层，我翻到了那件毛衣，它已经不如记忆中鲜艳，小且褶皱，但我仍能闻到那上面妈妈专有的温暖味道。

储物柜里放着的，还有一只泄气的鲸鱼气球，那是我们第一次去海边时买下的纪念品。那年夏天我们坐了很久的绿皮火车，穿过城市、山林与隧道，一夜星辰相伴后终于来到遥远的海滨小城，站在岸边看落日入海，渔船归岸。海边便利店的门前挂着形状各异的彩色气球，被海风吹得凌乱，妈妈买来一只鲸鱼气球系到我的手腕上。旅行结束后，那气球随我们翻山越岭来到北方山城，悬浮在我的房间许多年。

储物柜的上方摆着一只玻璃酒瓶，一朵陈旧的假百合陈放其中。大二那年第一次和朋友尝试喝酒，周五晚上我们下晚修课回来，去小吃街买回炸鸡与啤酒，然后喊来隔壁宿舍的朋友们一起围坐一团彻夜闲聊，那时候的日子像被泉水清洗过一般清澈而纯粹。几年以后我们毕业，四散各地，难得相聚时却找不回当初的感觉。那人生中第一支喝空的啤酒瓶被我放入行李箱带回了家，尽管瓶上的贴纸已磨损大半，但春去秋来我都会给它插入不同的花。

地下室书柜的最上层陈列着我过去发表过的作品，其中一张2013年的报纸令我恍惚，那上面有我第一次见报的文章，也是我写作之梦的开端。后来我每一份发表的作品都被爸爸珍藏在这个柜子里。除了褪色的杂志，书柜里还有很多我意想不到的久远物件：铁皮文件盒、泡泡糖罐、玻璃弹珠、机器猫玩具……我看着它们如暖阳一般倾洒下来，唤醒我沉睡的记忆，让过去那些画面一帧一帧地浮现。

我推开时光的窄门，站在这座小小的博物馆里，与往事不断贴近。黄昏正浓，我靠在沙发上，好像回到很多年前从少年宫回家后准时打开电视机的下午，《大风车》里播着喜欢的动画片，而我不时地走到厨房门前问妈妈晚餐准备了什么好吃的。家里的布置和记忆中一样，有糖果罐、水晶灯和留声机……那些以爱为名的陈列品寂静无声，穿过时光的洪流再次给予我新的触动。

王彤乐

1999年12月生于陕西宝鸡，作品散见于《诗刊》《星星》《青春》《少年文艺》等刊，获第四届陕西青年文学奖、东荡子诗歌奖、“分享通信·尚5G杯”十大校园诗人称号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