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蔷薇刑

2024-06-15 15:51思铸航
青年作家 2024年4期
关键词:雨蛙由纪夫三岛

辞职一周年,我在革命公园东门菜市场买了散装白酒和猪头肉,回到家发现秦意已经做好一桌子菜,还开了一瓶红酒。她的声音从厨房里飘来:去擦擦头,衣服扔洗衣机里。我照做。西安已经下了一个礼拜雨,天空一直灰蒙蒙的,卫生间暖灯开着。她的各种护肤品拥挤地遮住镜子下面,我看着不戴眼镜的自己,盯了很久,试图逼出什么,无奈头又开始疼。“我以为你没回来,”我说,“今天不加班啊?”她没有回答,估计是没听见。于是我半个身子进了厨房,抽油烟机隆隆响。她说:“最后一道菜了,你洗手去。”我说:“难得,平常十二点进家门,今天这么早回来。”她说:“废话,这么重要的日子。”我想不明白我辞职一周年对她来说有什么重要的,况且那时候我们还不算熟,也许是别的什么事情。我说:“确实重要,我还买了点猪头肉,你拌一下。”

不管怎么说,秦意提前回来打乱了我的计划,我处境窘迫,对于早上收到的匿名信依旧没有头绪。信上只有一句话:

午夜见,跟着雨蛙。

我想到一些电影,无数张外国男人的脸,基努·里维斯或者布拉德·皮特,他们可能武装一整个武器库去赴约,我什么也没有。我想不到谁有理由给我写这封信。

“来吃饭啊,躲屋里干嘛呢。”她喊。我不动声色地拉开椅子坐下,她给我倒上酒,说:“咱俩好像很久没一起喝酒了。”我说:“喝红酒叫什么喝酒,茶几上有烧酒,老作坊,革命公园菜市场那家的。”她说:“你牛你自个儿喝,我什么量我清楚,浅尝辄止。”我夹了一筷子地三鲜,黏糊糊的。我说:“芡勾得好,有水平。”她说:“好久不做了,这次做有点紧张,怕没有当年水平。”接下来的锅包肉、煎沙参、小鸡炖蘑菇,我都逐一品尝并高度评价,秦意很开心,红酒当啤酒似的,连喝好几杯,我突然就来了灵感,不如趁机将她灌醉!

我说:“你少喝点,自个儿什么量不清楚?”她说:“瞧不起谁呢,也没见我喝酒喝进医院啊。”被反将一军,我脸上有点挂不住,她有段时间没拿这事儿来打趣我了,看来是酒精的功劳,她有了话题,兴致又高起来,说:“你说你当时咋那么傻,人家抿一小口你哐灌一杯,受什么刺激了,还是逞能?”这问题她问过无数遍了,我每次都解释说当时有点酒精过敏。这次我说:“因为你在,瞅你顺眼,不自觉就喝多了。”她脸红红的,笑得停不下来,我本想再盛一碗米饭,又看见菜还多,她没怎么吃,于是作罢,我厌倦吃剩菜和外卖的日子了。

她举杯,我看见她右手腕上的蔷薇刺青泛红,这说明她已经快不行了。我们在一起参加过很多酒局,每次入座前她都会提醒我一遍,蔷薇红了就劝住她,不然就晕倒。包括那次,我也留意着她的手腕,有几分钟我的灵魂被酒精催出体外,涣散的目光突然在一个红得发紫的色块上聚焦,我被吓醒,迅速拉住她,替她挡下那杯酒,最后晕倒的是我,进医院输液的也是我,第二天醒来,她坐在我病床边,削一颗梨。

“不好吃,”我说,“现在想起来都分泌唾液,太酸了。”她说:“那我当时问你甜不甜你说甜死人了,我发现你这人怎么满嘴跑火车?”

“哪有。”我嘴里填满米饭说。

“你不还梦见过一只青蛙吗?”她嘲弄地说,“你的专属坐骑?”

“不是青蛙,是雨蛙,”我纠正道,“你就当我梦还没醒行不?”我清楚她晕过去睡一觉就没有任何事了,赶紧提一杯,说:“这杯敬你,别的不会说,都明白。”她看了我一眼,接着一饮而尽。蔷薇在暗光下已经越过了紫色,我们还是开了烧酒,我想,该到最后的冲击了。我问:“秦意,还能喝不,不能喝就投降。”此时的她看上去很动人,有点可怜,我手伸了一半又收回。她还有残存的意识,口齿像缠挂了毛线,说:“除了青蛙,你……你还是骗我。”我刚站起身,她就大喊:“坐回去!”我立马坐好。她说:“老思,你骗我不少,你压根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我实话实说:“一年前的今天,我辞职了。”她说:“不是这个,再想。”我说:“想不到别的了,真的,一年前咱俩还没那么熟。”她似是被气笑了:“谁跟你说是一年前了?再往远想。”

九点钟了,这是我原计划出发的时间,不过再等一会儿也来得及,我真的有一只巨大的雨蛙,常年生活在下水道,阴天能跑得飞快,我曾带着秦意去找它,可它却躲起来不肯出现。我有理由相信,此刻,写信的人已经在黑暗中等待了,他或她会不会比我还紧张?

“秦意,咱俩在一起后你快乐吗?”我说。

“我不想扫兴,”她说,“你见过哪个欠一屁股债的人敢说自己快乐——喂,别岔开话题行不?”

我说:“想不起来,你说吧。”雨声突然变小,她直起身子说:“五年前的今天,你从哈尔滨回到西安。”我说:“过去五年了,早记不清了。”她说:“你为什么回来?”我说:“外面混不下去了回来发展。”她盯着我的眼睛,说:“放屁,你压根就没想混出个名堂,你没有上进心。”我说:“你喝多了。”她闭上眼,说:“你杀了人,我知道。”

“我准备好了!”我说。听声音,外面雨很大,地下管道里一片黑暗,闭不闭眼没区别,我的手扣在它背部硬硬的疙瘩上,整个身子都倾下来,尽可能贴靠住它,我能听见它腹中的咕咕声,还有泡沫破裂的声音,像丢进水凼里的擦炮。它没有名字,我就叫它雨蛙。我曾问过它更详细的背景,哪里的雨蛙竟然能长到这么大?它也不记得自己从哪来,它的家族似乎一直在逃逸,它无意中走失开始独自流亡,直到遇见我。

雨蛙重重“呱”了一声,表示回应,我多少能听出它对我迟到有些不满。接着,它张大嘴吸入,并憋足一口气,双腿蹬在水泥岸上,我闭眼。它“腾”地一下窜出,风在我耳边嘶喊,巨大的冲击力要将我掀翻,我的额头埋在两个疙瘩中间,很凉。不久我就感到月光,一片旷野,坍塌的建筑,继而又进入管道,无数井盖,无数暗黑。

它张口了,有停顿有节奏地“呱”了一长串,我猜测大意是这趟旅途漫长,让我睡觉。这是我们的沟通方式。我把嘴里的强效安眠药咬碎,当它匀速时我就颠进了梦里。

扫视四周,云雾,摇摇欲坠,一座亭子,远处还有桥,我立刻回想起这是不久前我做过的一个梦,梦里还出现过一个含着痰的声音,跟我聊了很多,从唯物主义到福楼拜,然后是5G和ChatGPT,都是无关紧要的话题,我记得我为自己拥有了新的答案而兴奋不已,一跃而下时醒了过来。现在它出现了,我认出是雨蛙。

“我不希望你瞒我,没这个必要,咱们算是老搭档了,之前的事情我从未过问,但这次不一样,你明白。”

我第一次对它如此陌生。

“我本以为我比你都清楚你自己,我曾渗透过你的记忆,从你出生,你学走路,你的第一个梦,你的初恋,你的大学,你的第一幅画……可是,中间始终有一团迷雾,一个黑洞,我无法靠近。”

我很快意识到,我平常总在镜子前凝视产生了效果。

“面对这些吧,我们应该互帮互助的,从我们认识那天开始你就瞒着我,我知道这次就是为了这件事,可我不想到死都被蒙在鼓里,我从未央求过你什么。”

我一言不发,秘密探索着尚且年轻的身体。

“你说话啊,我有预感,这次任务之后咱们就得分别一阵子了,不知道多久,所以,咱俩的交流,怎么说来着,弥足珍贵。”

大学毕业以后我留在哈尔滨一家律师事务所,薪水过得去,专业看似对口,但工作内容跟我想象的不一样,文书、打印纸、订书机、纠缠不清的小学生问题……渐渐的,我这个人也变得无聊,愤怒的心火也已熄灭,我舍弃所有朋友,渴望着远行,像群星追逐荒原。

我逐渐频繁地前往火车站附近的一家酒吧,要一碟炸蘑菇、一份薯条、一杯又一杯冰水,坐两个小时,听品位不怎么样的音乐。我见到了何粒,她总坐在靠窗位置,也是一个人,有时候在打电话,有时候什么也不做,但那天她在化妆,面前没有酒杯——我也没有,全场只有我们如此清醒。她走过来坐下,说:“观察你两个礼拜了,不喝酒你天天来这里干嘛?”我说:“等人,外面太冷了,有事吗?”“想找你聊聊嘛,”她说,“你年龄看着不大,又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他们……”她指了指笑声不断的黑暗,“他们不知道明天是末日,但你知道。”“琐事不断,不至于是末日吧,”我说,“我没那么悲观,真的。”“说不好哦,”她问我说,“你摊上什么事儿了?”

我看着她那张精致的脸,有点熟悉,但确实没见过。她说:“感觉在白天别的地方也见过你。”“有可能,”我说,“我大众脸,不过不喜欢在白天露面。”“那你喜欢什么?”她把口红装进包里,拢了拢头发,我看见她脖颈接近右耳的地方有一处刺青。“我喜欢放炮,各种各样的炮,但我没杀人放火,”我说,“再见,我要走了。”我的呼吸开始局促,如同命运正在接近。

为什么提何粒?你知道的。

我走过博物馆,腿脚冻得麻溜溜的,何粒喘着气追了上来。

“我没落下什么吧?”我说。

“换个地聊聊,行不?”她说。

为什么提何粒?她目睹我们的坍塌。你知道,起初就像眼部刮痧,暖流从头骨开始,流经眼窝,进入角膜直到视盘,然后开始碎裂,先剥离景观的颜色和美,密密麻麻的针孔契合雨滴,淹没,淹没,胸腔喘不过气,或者飞满颌骨的词汇传递信息和痛感,磨损记忆的过程,何粒就是那些词汇,我们见证,却没法阐述更多。

我们喝了很多,在蔷薇宾馆——姑且就这么称呼吧,世界上总有不少巧合。首先是我沉不住气,床灯开了一盏,我却仿佛悬溺在虚空中,抓住她双手像抓住唯一的真实。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能过去?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能过去?什么时候我们能不那么轻易将自己交出?深陷幻境,语言的乏力让我莫名绝望,她也一样。“解药,”她说,“我中了邪毒。”我说不是我干的。一股无形的力量正在驱赶我们,一个声音在我耳边,轻得快要消失:我们已经到了边缘,就快掉下去了。我大口呼吸,那时,什么也不想听见。“然后……啊嗯,我们做梦,”她断断续续地说,“却并未有任何梦境愿意收留我们。我叫何粒,颗粒的粒,但我不想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也无意进一步了解你,只是你看着那么执拗,充满秘密,举止又俗不可耐。”她腾出的双手为自己点上一支烟。我大汗淋漓,沉沉睡去,她还在说着,像一台即将废弃的留声机。

——那个黑洞可能是她,雨蛙,我沦陷,握着她的手指像握着一节引线将尽的鞭炮,我带着水意入睡,梦里就开始下雨,你静静匍匐在那里——儿童滑梯,红色的,通体透绿,腹腔鼓鼓,你多年轻,我告诉自己要小心,越年轻的东西越危险,童年时期我曾用炮炸死过一只雨蛙,自那之后很害怕蛙类生物,可是我不怕你,你“呱”了一声,不记得了?你“呱”了一声,示意我过去。这是我们第一次相遇。

呈现在我眼前的一切都那么假,亟需质疑。

雨蛙,我是不是真的杀了何粒?过去这么多年……你看不清迷雾与黑洞,也有你老了的缘故,现在,你身上长满肿块,比当时十倍还大。现实中,我们正穿越无数管道,超过风的速度,整座城市是你无比熟悉的迷宫,可我们这次穿行在整个国度。如果我真的杀了她,那么写信的人究竟是谁?

第二天醒来后,哈尔滨降温,何粒消失了,窗外天空很灰很低,我看了好久。一种坠入深渊的平静包裹我,似乎大局已定。

回到岗位,我扫视属于我的文档、参考资料、定制水杯,坐在弹簧椅上,不知道折腾一番有什么意义,全身很累,如同挣扎着坐起的重症病人。没有意义。他们去聚餐,去一家我们吃过很多次的烤肉店,我拒绝时他们如释重负。我朝高楼往下看,质疑何粒的存在,但昨天我们摄取酒精,失去清醒。身体某个部位仍然在痛。像打了一针。

雨蛙,你还记得后来的故事吗,何粒第二次出现是什么时候?

我把更多的时间投入到了画画上,那时,辞职也跟画画有着莫大的关系。回到西安后,我住在南郊的老房子,我妈总出去旅游,跟以前几个同事,或者跟我姨妈,朋友圈今天还在烟台,明天就到了成都,我给她在太平国际机场买的那条丝巾不离身,几乎每张自拍照里都有出现。有时她给我打视频电话,让我出去走走。我嘴上说知道了,可是赖着起不来,她那边似乎总是很忙碌,不是在收拾行李就是在托运行李。我爸在老家住,每天上午下棋,然后去东关花鸟市场文玩城溜达,从来不买东西,傍晚逛人人乐,兜里揣着一个布袋,讲究了一辈子,多多少少消费一点。

日子过得很慢,主卧的阳台上有一把藤椅,我经常坐在那里等待黄昏,想象别人在干什么,不太会想到自己。我重新开始画画,就画丙烯,批发买来几箱塑料警示牌,买来胶带,买来木头边角料,买来美耐特刻刀。我妈偶尔回来,看到我的画很不屑一顾,这都画的啥?但她很喜欢我刻的猴子、兔子、兵器、枪,拍下来,加滤镜,发朋友圈,渐渐地,竟然有人来问价了,后来还有定制的,我刻得慢,卖得不便宜,但口碑一直不错,我妈替我在朋友圈和微博上吆喝。这样的日子过了四年,很长,长到给我一种永恒的错觉。接着我进了一家律所,负责引导每一位前来光顾的人过流程,解答律所别的人不愿意解答的问题,安抚他们的情绪,协助他们签了授权委托书和代理合同,带他们缴费,握紧他们的手让他们放心,最后说:“恭喜你,你成功聘请了一名律师。”但这个律师不是我。

我不怎么吃外卖,下楼多走几步路就能看到广场上的人形玩偶,我坐在一家素食自助店,看他们笑容凝固,滑稽地蹦蹦跳跳,胖乎乎的打满气的手里攥一把气球,猜测他们的年龄。

五月中旬,刚开完工资,我照旧择靠窗的一排长桌坐下,广场上没有米老鼠。一个女人拉开椅子坐在我左边,她把手里那杯紫色的酵素汁推给我,说:“呀,思律,好巧,你也在这儿吃饭呢。”我意识到她来过律所,但记不起她是谁。

我说:“你好。”

“你应该没印象了,”她说,“我一个月前来过律所,楼下台球厅的,我叫秦意。”她的右手腕有蔷薇刺青,颜色黯淡,正待唤醒。

秦意买走了我的最后一件木雕,一把王八盒子,也叫南部十四式。我说:“日本人造的,哪哪都是毛病,也丑,看久了又觉得好看,本来给自己留着把玩。”她貌似很珍惜,特意带来一个泛着油光的木盒,竟也出奇地合适。她提出想买一些画,我说画不卖,实在拿不出手,但可以送你一幅。我送了她一幅名为《伪蔷薇刑》的丙烯,刮刀厚涂,远看像流血的鱼眼睛,细微处有密密麻麻的休眠火山。

“这名儿啥意思?”她歪着头看。

“一个日本作家,叫三岛由纪夫,人家给他拍的摄影集。”

“三岛由纪夫,”她说,“你很喜欢他?”

“不喜欢,其实跟他没关系,单纯不知道起什么名字好了。”我说。说真话让我感到局促不安。

那幅画我很喜欢,带着一种发泄的目的去涂抹,去刮,也可能因为这个名字起得好,它总让我有负罪感和满足感,让我想起何粒。想起我们谈论过的不确定性的死亡。

接着我再次辞职,在六月十二日,没有任何阻碍。我爸我妈已经习惯了,意思我怎么着都行,只要别啃老。秦意拎着一打啤酒和猪头肉出现在我的门前,说:“你上班就跟闹着玩儿似的。”我请她进来坐下,接过猪头肉去厨房切丝,拌了葱蒜,又做了几个菜。“手艺不错,还真没看出来。”她惊讶地说。“跟我爸学的,就会这么几道,做别的就露馅儿了。”我给她倒上。这是我们第一次喝酒,她向我展示了手腕上的蔷薇,“红了就提醒我啊,不然吐你一地。”我说:“大姐,你压根儿就没想走呗。”她说:“怎么,不欢迎?”我说:“你尝尝咸淡。”

我记得那个晚上,她歪着头,道歉说:“不好意思啊老思,你送我那把枪让打台球的初中生偷走了,本来是想还给你的,看你那么舍不得。”

我说:“模型而已,不算枪,没什么杀伤力。我还给这玩意儿起了名字,就叫三岛由纪夫。”

“其实你的大部分想法我都不懂,”她靠着椅背,说:“这东西对你有啥特殊意义吗?”

“你喜欢打台球,就像我喜欢放炮,各种各样的炮。我小时候对此颇有研究,上大学也在宿舍囤炮,鞭炮雷管窜天猴什么的我都有,晚上自己一个人跑到荒地去放,那个时刻,哈尔滨的夜空是属于我的。听着大家讨论谁晚上天天放炮,那种感觉好极了。我说,可是,我还是被逮住了,班主任、辅导员、宿管都到齐了,我写了检讨,我的所有武器都被没收了。我出名了,虽然不是什么好名声。”

“你的三岛由纪夫呢?”她说,“你不是要讲它吗?”

“三岛由纪夫比我的炮好,打得远,响声大。小时候不光放炮,更多的时候是玩纸叠的枪,王八盒子,记得吧?本名南部十四式手枪,纸叠的比真枪和木雕的都好看。”我手伸进枕套里比出枪的手势,说,“过生日的时候我舍友给我送了一把仿真枪,扳机能动,但不能装子弹。那段时间我考研失败,满脑子想的都是枪‘嘭的一声,手里有枪管的温度,走到哪里都不害怕,我愿意从此再不放炮来换一把真枪,我跑遍了哈尔滨都找不到,也没人敢接触我,我跟他们发誓,真的只是拿来玩玩,他们骂我脑残,现在想想,是我当时魔怔了。派出所找我谈过一次话,观察了我几天,看我谈吐正常就放我走了。”

“你再喝两杯。”我给她倒上,看着她忿忿一口喝下。

这也是我们第一次提到雨蛙。

“某个雨天,我骑在它背上,钻进下水道。”我说。

“雨蛙呢,给我看看……”她右手撑着脑袋迷迷糊糊地说,蔷薇如暗沉的火焰。

“不在这儿”,我说,“有机会都给你看。”

雨蛙,我没办法,假如今天再出差错,就功亏一篑了。

“但,秦意的出现绝不是意外,从你决定杀了何粒那一刻,秦意的轨迹就与你缠绕了。你明不明白?”

我点头,它白白的肚皮起了褶皱。

雨蛙,秦意是计划的一环,她活着,我们就见不到何粒。

“别误会,我没有要谴责你的意思。可能是雨水的缘故,你心烦意乱。”

你还记得第二次见到何粒是什么时候吗,雨蛙?我记不清了,也许她也被卷入那团迷雾,那个黑洞,但我们有过第二次相见,还是在哈尔滨。

我的身体被大雨淋透。我的梦境也在下雨,说明我们正在穿越一条长河,或一片大湖。它张张嘴,似乎打了个嗝,有些困倦地揉揉眼睛。

“我记得。你第二次见到何粒,是在中央大街。”

不是偶遇,她是在等人,等谁说不准,但就在她以为今天被放鸽子时,你出现了。

你拐进中央大街,两眼空空,双手干燥,但背上是湿的。公路上堵车,穿正装的人在逐步退回出租屋,退回家庭,被菜市场和地铁站短暂围困。你,迟钝于季节与身份,却对一句话、一个词如此敏感。你离你的弹簧床越远,眼中颜色就越多。她站在路灯底下抽一支烟,破洞牛仔裤、十指反光的甲片、齐耳短发下的耳坠,脖子上如果没有那个蔷薇刺青,她像任意一个奔三的市民,普通,萦绕着悲观的气息。你讨厌这样的人。

可你向她的方向走去,主动打招呼:“何粒,这么巧啊。”

何粒当然记得你,她跟你握手,说:“啊,等你一阵子了,好久不见!”

你们向南走,太阳持续下坠。流云停顿。从哪个话题开始的?你投降了。

“我想再见到你,这一天我想了很久。”类似的话你换了个拗口的表述,终于还是讲出来了,你浑身被火咬着,像是。

何粒似乎有点感冒,鼻子一抽一抽。你把节奏拉得很慢,甚至能看清灯光下她脸上细密的绒毛。

“我写小说,”何粒突然说,“从前写口语诗,现在不写了。”

“我不怎么看小说,现在的诗也看不懂。”你谈到这些并不感到羞愧,接着说,“但我从小喜欢看图画,有颜色没颜色都爱看,翻开一本青少年版《西游记》,先找大闹天宫和三打白骨精的插图。”

“小说比诗难写,我总不能忍受自己写出垃圾,”她掐灭第二支烟,说:“我无法在波拉尼奥或者三岛由纪夫上找到我想要的,所以自己写。”

“我试着凭借画画来解决问题,”你说,“但效果不明显,生活中问题不少,没有一件事因为画画改观,还添了不少麻烦和负担。”

“我开始与人交流,有意等待某一个人,与之交谈,听听这个人对世界的看法,”她说,“我的家庭破碎,写作时我总向那团泥沼索取,家暴、流浪、背叛,你不明白。”

“我画得不好,但贵在不追求什么,总以最大的限度包容自己。”你说。

“男人们跟我谈起性,他们对下半身拥有花里胡哨的理解,从进化论到存在主义,我知道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她笑了一下说,“他们总扬扬自得,但在我看来笨拙可爱,比什么都纯粹。”

“律师跟画画没有半毛钱关系,所以我总是敏锐地察觉到被无形的两只手拉扯。”你说。

“女人们似乎总是不幸,生活中的痛点对她们一览无余,谈到后面她们声泪俱下,我递给她们一张纸,她们会说我比她们某个闺蜜某个恋人贴心多了,”她说,“这种多愁善感,反而会让我陷入困惑。”

你不敢牵她的手。她看起来寒冷而且坚硬,那天在蔷薇宾馆,幸存的那盏灯有多温柔,你们就有多猛烈,整座城市都在那几个小时的轰动或沉默中坍缩了。

你们在中央大街折返多次,走进暗夜。人群被冷空气彻底稀释,无家可归者也相伴离开。何粒靠在栏杆上突然压低了声音,有时候我反而又充满希望,这么说有点矫情,但无所谓——我想让我的事情一览无遗,我想裸奔,想告诉爱过我的男人女人我也热切地爱着他们,我们都太在乎别人的看法,事实上没有多少人清楚自己的爱有多重。更多的时候我失望,我想念你,真的,总是在做饭的时候,后来我把你忘了。你的名字是无关痛痒的,随便一个名词,但有一次做手术,夜晚的病房只有值班护士的脚步声,我浑身都痛,我想起你,那是我们最勇敢的时候,后来我畏惧做梦,似乎总会回到那天,一个声音痛斥我们的退缩,我们神圣了一个晚上,就又陷入平凡。她没有看我,侧脸在灯光下接近一面落雪的湖,“思,你有没有想过换种活法?”

我承认,秦意,我对你说过不少假话,我很自私,永远只想着自己,做什么都坚持不下来。那天我们喝了很多,倒在床上,我的手向她小腹伸去,却摸到了一个冰冷的东西,巴掌大的小东西,她闭着眼让我选,那时我竟然真的很纠结,或者我们就此结束吧。

但三岛由纪夫被我丢弃了,也是一个雨夜,我骑着雨蛙前往郊区的陵园,三岛由纪夫就丢在那里,可能插在泥土里,又被掩埋。秦意,跟你讲过的故事我分不清哪些是梦,哪些是现实,我持续自欺欺人,将自己拽入一个循环往复的圈套。

雨又大起来,时不时传来汽车鸣笛。秦意安静地坐着,示意我继续说。

“谢谢你,秦意,我要说的就这么多,接下来我想听你说。”

秦意从椅子下取出一个巴掌大的东西放在桌上。正是三岛由纪夫。

我说:“怎么在你这里?”

“老思,”她说,“你谁也骗不了,东西究竟哪来的你自己清楚。”

我默不作声,仰脖喝干,又满上。

她欲言又止,顿了一下,说:“老思,我累了。”

“抱歉。”我说。

“不必抱歉,我也很自私,不过我没你那么狠,”她说,“你够狠啊,遇见你我真倒八辈子霉了。”

“咱俩就这么结束了?”我说。

“咱俩更像搭伙过日子,就没开始过,说什么结束,”秦意笑了笑说,“祝你辞职一周年快乐——你去吧,不是还有人在等你吗?”

“秦意,我还想问你一句,”我说:“你想过结婚吗?”

她转过头不再说话,有些哽咽。

我说:“三岛由纪夫,我得带着。”

她手腕的蔷薇已经是一团黑,像墨迹。

“好啊,自己来拿。”她说。

根本没有雨蛙。这个突然出现的念头吓了我一跳,说到底我生活在一个不相信神话的城市,我在云雾里,亭子和远处的桥还在,但雨蛙消失了,一片寂然。我试着向虚空说话:“哈喽,雨蛙!”

没有回答。

我接着说:“对不起,雨蛙,我骗了你。”

地面传来震动,像地表下的巨人在颤抖,然后那座亭子突然轰的一声崩裂——

我在一片草地上醒来,浑身湿透,像是刚从水里捞出。群星极亮,有蝉声。何粒站在一棵树下,双手插兜。

“感觉上次见你就在昨天,我艰难地站起,感觉浑身骨头都折了。何粒,这是哪里,不像哈尔滨。”

“你要不先猜猜看。”她说这话时没有看我,我悄悄把三岛由纪夫塞进裤兜。

环视四周,我发现其实我们是在天台,楼相当高,扒着边儿向下看,云层稀薄。草地上有帐篷,软包沙发,还有一个小小的吧台,那棵树上还挂着秋千,旁边是一座复刻雕塑,联合国大院里“打结的手枪”在黑夜里反光。湿漉漉的,还有小雨。

“秦意和你太像了,都喜欢让我猜,”我说,“猜不着,我脑子里一团糟,一团雾。”

我拉过椅子坐下,好受不少,除了有点呼吸困难。她穿着一身黑,紧身,很适合去执行什么任务。你不说算了,我说,我也不想知道——但我想知道,你到底给秦意说了什么?

“我给她留了信。”

“字条是怎么回事,你写的?”

“是秦意,”她说,“我在信里给了她选择,真相还是现状,就像《黑客帝国》,如果选择真相,就由她引导你来见我。”

“她选了红色药丸。”

“是的,”何粒点头说,“秦意的压力你从来没有在意过,她负债累累,一度想到自尽,所以她的选择在我意料之内。”

“但没有人征询我的意见,”我说,“何粒,是不是有点太不公平了?”

“你总被推着前进,这是现状,同时也是真相。你的记忆里一片错误,你的程序崩毁。”何粒将烟头弹下天台,说,“思,你活在虚构里太久。”

“那你呢?”我说,“你写出让自己满意的小说了吗?”

“没有”,她认真地说,“我不再创作了。你不觉得吗,我们的现实会比任何小说都刺激,回顾时都让人血脉偾张,一切问题和一切答案都浮现在表面,你去抓就能抓住,但我们总是转过身。”

“不知道,”我说,“我没什么发泄通道,问题和答案都混在一起分不清。”

“没再试试放炮?”她说。

“都是骗你的,何粒,”我说,“我小时候拿炮炸烂过一只雨蛙,同时也崩到了眼睛,从那以后再也没放过炮。”

“木雕呢?画画呢?”

“你还不明白?我没雕过也没画过,”我说,“真的,你不适合写小说,你和秦意也没聪明到哪去。”

脚下传来钢筋崩解的声音,我知道该是谎言坍塌露出真相的时刻了。

“秦意自杀是我没想到的,”我说,“她比我们透彻。”

“没什么透彻不透彻的,”她说,“秦意爱的一直只有她自己。”

黑暗中闪着红光,像信号塔。沉默。

“对了,雨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说,“也是假的吧?”

“你摧毁了它不是吗?你心存愧疚,”她说,“这么多年,你一直耽溺于幻想。你又怎么敢确定秦意真实存在,而你的编造就一定是虚构?”

黑暗中传来嘀嘀声,像一块巨钟。

确实没有雨蛙,一切都是幻觉,“思,你可能正在往湖底沉去。”她说。

雨果然越来越大。

“果然不是哈尔滨,不过也有可能我从来没去过哈尔滨,”我说,“那从天台跳下去会怎么样?你刚扔下去的烟头去哪了?”

“不知道,你大可以一试,”何粒眼神坚定,说:“小说我一字未动,是我失约了。”

我想起来了,那天在中央大街,月亮很高,能看见远处的防洪纪念塔,反光。何粒点点头,走回黑暗深处。乱麻被斩开了,秦意、何粒、雨蛙、我,谁是谁、谁骗了谁、谁杀谁都无关紧要,我们交错,一切行为都没有因果,有时候我一个人坐在大厦门口的台阶上,和人群等待雨停时,我脑子里会闪过一些问题的片段,可最后只剩一个问号,我可能知道爱着是怎么样一种感觉,也认识到我有多痛恨谎言却始终依赖着。

那天在中央大街,月亮还没有那么高,何粒靠着护栏,提出我们该换种活法。我感到千斤之重朝心脏压覆,看着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希望我真的痴迷过放炮,或者画画,我有炸毁再重构的天赋。喝了酒,我头脑异常清晰。

这么多年,真是一场平静的大冒险。

“或许我有更好的办法。”我收起三岛由纪夫说。

我们一起站在天台上,遥望远方,我知道天空的边境遍布休眠的火山。她的手心全是汗,脖颈那朵蔷薇泛红,但她身上没有酒气,且很好闻,我想象雨水在万米之下的城市汇为大海,我们成为梦境里的两条大鱼,不停做梦,继续围猎彼此,继续用眼睛交换谎言。

【作者简介】思铸航,2004年4月出生于陕西延安,小说、诗歌见于《中国校园文学》《草原》《延河》《青春》《延安文学》等刊,曾获第十届野草文学奖·一等奖(小说组)、第二届凤鸣文学奖·诗歌奖、第七届哈哈诗歌奖,著有小说集《镜歌》,现就读于延边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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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Monroe to Mishima:Gender and Cultural Identity in Yasumasa Morimura’s Performance and Photography*
会变形的雨蛙
三岛由纪夫的心理世界及其文学创作
中国雨蛙属Hyla的分类研究进展
莫言:三岛由纪夫猜想
雨蛙搭蜗牛“便车”过河
论三岛由纪夫《爱的饥渴》中的女性塑造和主题建构
镜中的表演者——三岛由纪夫
雨蛙生死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