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之死

2024-06-15 13:20西佗
青年作家 2024年4期
关键词:罗城雪国迷宫

八月的一天,马萨再一次来到罗城新美丽机场,准备前往北方的高地,加入一场对手是诗人和政客的赌局。这趟旅程十分匆忙,上午的时候,马萨收到一位远方的朋友发来的紧急邀请,下午就放下了正在写作的爱情小说,从柜子里翻出了去年从一位猎户手中赢来的羊皮外套。他钟爱动物皮毛制成的外衣,这总能使他的对手对他产生一种鲁莽又爱犯犟的印象,加上他山区人的口音,以及功成名就带来的倦怠神情,都在虚张声势上带给了他多不胜数的助益。

作为一个扬名在外的小说家,马萨的作品老少咸宜,得奖无数,他在年轻时就通过耀眼的才华赚够了终生所需的财富,他的小说不愁销路,是出版商和电影制作人公认的聚宝盆,源源不断地为他提供赌资。但如今马萨出版小说的速度逐渐缓慢了,甚至呈现出退隐文坛的趋势,一些人认为他已经足够成功,另一些人则公开质问他是否文才已尽,马萨对此拒不承认,他的模仿者们趁势崛起,竟然也赚取了不少名声。

在过去的二十年间,马萨曾有过三任美艳而活泼的妻子,但都无一例外地离他而去,他的财产在一次又一次婚变中被顶尖律师顽强地保护了下来,前妻们一致认为,马萨喜爱赌博,胜过一切。不过即使经历了三次离婚,凭借他身上的冒险精神,以及惊人的财富,马萨依旧在女人中炙手可热,他坚信如果再次遭遇爱情,自己仍然会义无反顾地走进婚姻,正因如此,他深灰色的眼睛躲过了衰老的宿命。

马萨的航班遭遇了暴雪的干扰,飞机落地延迟了两个小时,机舱内温暖如春,雪粒打在飞机的小窗上,演变成厚厚的雪雾,仅凭一扇玻璃也能感受到外面的风雪。机组人员打开机舱门时,涌进的寒风让所有人吓了一跳,这场雪来得太早了。马萨旁若无人地睡倒在座位上,因为过度饮酒迟迟没有苏醒,他素来热爱北方,热爱到每每出行都足以用狂饮庆贺。终年夏季的罗城生活令他厌倦,只有北方之旅能带给他天赐的好运以及年轻的错觉,尤其在赌桌上,每每遇到下雪天气,他的运气足以让所有对手恼怒。

年轻的金发空姐弯下身子唤醒马萨,这时候机舱里的乘客已经走光了。“先生,先生,我们已经到了。”马萨睁开迷茫的眼睛,掏出怀里的眼镜重新带上,发现只穿了单衣的空姐正因寒冷瑟瑟发抖。“他总算醒了。”两个空姐窃窃私语。随后,情况变得紧急起来,女人们来不及听马萨说话,几乎架着他走出通道,像处理一箱行李般,利索地把他扔出了机舱。马萨晕头转向地裹着羊皮外套,左腿还因持久的弯曲而麻木着的时候,机舱里的人就迅速地关上了舱门,消失在他眼前。他转头一看,飞机的舷梯高得可怕,上面已经积起了厚厚的雪层。

舷梯的积雪上没有足迹,狂暴的北风将马萨吹得左歪右倒,他只好用袖子隔住手掌,牢牢抓着栏杆,缓慢地向下移动,羊毛的空隙里都塞满了碎雪,一辆发动着的小巴车正在不远处等他。司机全副武装,浑身上下都紧裹着御寒的羊毛织物,只露出鼻子和嘴巴,马萨气喘吁吁地穿过狂风登上车子时,司机只象征性地打量了他一眼,没等马萨坐好,就启动了车子,向远处正同样遭遇风雪袭击的航站楼开去。

因为大雪,超出五十米外的一切都变得雪白而模糊,只有通过风雪的激荡才能恍惚看见远处的状况。马萨突然注意到,远处环形的灰白色建筑如此陌生。自从在罗城文学年会上认识了同样嗜赌的北方作家后,过去的五年里,他每年至少因赌博去那里三趟,旅途虽然疯狂,酒精和艳遇接连不断,但他至少还记得那儿的飞机场长什么模样。

随着小巴车离那座罗马角斗场般的航站楼越来越近,马萨逐渐意识到,这里不是那座他所熟悉的北方赌城,就连天气也像中了诅咒,那里虽然冷,但下雪至少也是十月的事情。

沉默寡言的司机以同样粗鲁的方式把马萨赶下了巴士,这里的人身上似乎都存在着对天气的敬畏,一阵寒风就足以让他们解决掉一切阻碍关门的东西。按照航站楼负一层的提示,马萨很快找到了海关。

航站楼内部依旧冷得可怕,灰白色外墙里的装潢比室外还要惨淡。作为享誉全球的赌博城市,即使在三十年前也不可能以如此冷漠的机场来接待雄心勃勃的赌客,这简直让人壮志全无。上完厕所后,马萨彻底迷茫了,难道此刻他不应该在那个拥有室内喷泉和星空天顶的机场里与朋友会和吗?那里绝不会这样冷。

这种不祥的预感很快得到了印证。一位头发稀疏、鼻翼通红的中年海关工作人员接过马萨的护照后,不紧不慢地推了推眼镜,或许因为马萨有太多旅行经历,他几乎翻到了护照的最后一页才找到了空白,但他并不打算在那里盖章。很快,他先是叫来了一个同事,随后陆陆续续来了更多的人,狭小的柜台里挤满了穿着制服的海关工作人员,争相传看着马萨那本伤痕累累的护照。

中年海关工作人员在与四周低语后再次看向马萨,严肃地问道:“先生,请您实话实说,您来自哪里?”马萨回答:“我说过了,罗城,有什么问题吗?”这里糟糕的天气和服务让他十分懊恼,语气中带着愤怒的傲慢,显然还没意识到玻璃对面一众人夸张的神情。“马萨先生,我想你我都心知肚明,全世界都不存在一个叫罗城的地方,您伪造的证件可能会让您有法律上的风险,我希望您能诚实地回答我的问题,您从哪里来?”面对马萨表现出的傲慢,中年海关工作人员语气再一次加重了。

马萨听完中年海关工作人员的话,顿时激动起来,“没有罗城?你在说什么?”他双手撑在海关窗口的石台上,几乎把脸贴上了玻璃。“什么叫没有罗城,今天的诡异事已经够多了。”马萨气急败坏。中年海关工作人员见状挥了挥手,他似乎已经从马萨的愤怒中洞悉了这件事情中存在的阴谋,几个比马萨高出一头的警卫迅速地来到窗口前,以不容分说的力气将即将破口大骂的马萨制伏了。事情发展到这一步,马萨依然不明白自己究竟陷入了怎样的事情里面。

在被警卫拖出海关大厅的过程中,马萨珍爱的羊皮外套被扯坏了,警卫狡猾地从后背给了他一拳,马萨顿时感到浑身都没了力气,只好任由他们拖拽。从他写作的经验看来,如果一个人既有口难辩,又被一队警卫带走,一定不会有什么好的结局。马萨崩溃地大喊:“谁能告诉我,这儿到底是什么地方?”海关大厅里,排队的人们惊恐地看着他,如同看一个疯子,只有一位小姑娘,在他即将被带离大厅前,轻轻地对他说了一句“这儿是雪国”。那声音简直比雪花落在地上还要轻柔。

被带离大厅后,马萨在雪国首都机场的小黑屋里坐了两个小时,期间不断有人来问他相同的问题,从他们越发凶恶的神情中,马萨几乎可以断定,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回答没能让他们满意,甚至已经让他们把自己视作了愚蠢的敌国分子。当马萨意识到过激的态度对他没有任何帮助之后,第四个问话人进来的时候,他决定努力地保持理智,至少不能让自己看起来像个疯子,他可不想在这个能冷死人的地方度过余生。于是他不再试图解释罗城在什么地方了,马萨怀着坚定的信念,以正直而冷静的口吻说道:“我要给我的朋友打电话,等我打完电话,一切都会水落石出的。”问话人只冰冷地回答:“在你回答我们的问题之前,你不能做任何事情。”马萨无可奈何,他说:“可我已经回答了你们的问题了。”问话人依然摇摇头。这里的人简直无法沟通,出于逆反心理,马萨讽刺道:“上厕所也不行吗?”

“不行。”问话人回答,转身关上了铁门,并熄灭了房间唯一的小灯。霎时间黑暗降临了。

黑暗而逼仄的空间使马萨不得不以最坏的打算来设想自己将要面对的一切,傍晚时他还准备飞往赌城大干一场,结果阴差阳错地来到这里,所谓的雪国,一口否认了罗城的存在,要知道,罗城至少已经存在了三千年,马萨想着。

几年前为了一个与寻宝相关的电影剧本,马萨曾仔细学习过世界地理,对于大陆板块和洋流季风烂熟于心,等他仔仔细细地回忆之后,这才肯定,整个地球上,哪里有一个国家是以雪国命名的呢?这不是偶然的航班错误,他不由得在寒冷中感到一阵更深重的寒冷。

在这次关押事件过去很久之后,这个无儿无女、天性悲观的小说家坦言,那时候他思考了一些和死亡相关的事情,并回想了自己截至当时创作的十五部长篇小说和三个剧本。“我从未放弃过热爱文学。”马萨如是说。但在此之外,他也不得不承认,在那时候,他的写作的确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困境,他已经再也无法写出马萨式的作品了,更糟糕的是,他越是带着期望投入写作,就越感到迷茫和焦灼。他急迫地需要寻找一个出口。

快要天黑的时候,雪越下越大,积雪几乎把机场淹没在东边的平原上,室外工作的人都躲进了航站楼里,大风足以让空地上的活人销声匿迹。

一拨又一拨的边境人员从铁门上手掌宽的小窗向内观察,发现马萨始终死死地抓住手里的一节羊皮碎片,专注地盯着窗口,每一个从门口路过的影子都能引起他持续的警觉。在铁门再次被打开之前,这房间里的状况如同遭受暴雨的海面,芜杂混乱且充满了具有破坏性的惊恐。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位身形瘦弱、穿着红色大衣的年轻女人为马萨打开了铁门,面对未知的境遇、未知的国家,马萨感到喉咙上一阵哽咽。女人冷静而温柔地说道:“有人为您作保了,先生,您可以离开了。”面对突如其来的好消息,马萨激动不已,站起身来问道:“是我的朋友来了吗?”那不靠谱的家伙,这不会是什么该死的恶作剧吧,马萨心想。

女人摇摇头,面露微笑,随后耐心地解释道:“不,先生,是总统先生为您证明了身份。”

相比被一群强壮的陌生人抓进深山老林里的精神病院,或是被秘密警察严刑拷打,眼前发生的事情让马萨更觉得难以置信。在刚刚凶神恶煞的边境人员的簇拥下,马萨跟在红衣女人的身后,从海关大厅左侧一道隐蔽的小门里,走出航站楼。据他的观察,那道门显然已经废弃多年了,门后面积满灰尘的廊道通向的是下一个廊道。地面因潮湿而长出的蘑菇让马萨坚信,自己已经来到了一片充满了不可能之事的国土。

红衣女人在完成自己的工作这件事上从不出错,她把受惊的马萨带到机场后面一处冰封的池塘前,拿出了一件更为厚实的黑狐大氅,替换掉了马萨身上那件饱经波折的羊皮外套,并贴心地摘下自己的围巾,如同一位贤淑的妻子般,给马萨在风雪中带来了更多的温暖。“在这里,风雪带来的死亡随时都会降临。”女人语重心长地向马萨说。池塘另一头的旗杆下,几个男人正在雪地里挖掘被积雪掩埋的国旗。

女人话音刚落,一辆车顶积满雪花的黑色轿车缓慢地驶近,精准地停在了马萨的面前,以不可拒绝的姿态要求他坐进车里。女人为马萨打开了后排的车门,车内传出的音乐声和香烟气味在一片死寂的雪地里显得格外充满生机,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马萨看了女人一眼,女人没有理会,在下一阵疾风到来之前,幽灵般地消失在了雪地里,并悄悄在雪地上留下了一个箭头状的记号。马萨怀着满心的疑问,小心翼翼地坐进了车里。

当马萨转过头,看见坐在另一侧享用蛤蜊热汤的总统先生的时候,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并因那张足以令人过目不忘的脸而感到大吃一惊。

这位号称总统的男人一手拿着香烟,另一只手握紧汤匙,穿过他的左眼,横贯整张左脸,一道弯月般的伤痕带有海盗猖獗的年代中才有的血腥和残酷,他的左眼因那道疤痕而不能完全闭合,闭眼时会露出一抹眼白;而他的另一只眼睛浑浊如泥水,后来马萨才得知,因骤发的失明,总统的另一只眼睛已经逐渐无法视物了。

总统因马萨的到来而神色兴奋,向他说道:“马萨先生,欢迎你来到雪国。”声音低沉得像一头深渊里的巨兽。

马萨眉头紧锁,面露难色,在总统先生再一次询问他的情况之前,马萨彻底明白了如今的状况。事实就是,在风和日丽的夏季公共假日里,一个小说家掉入了自己的故事之中。更令人意外的是,这是一个被他遗弃的、未完成的故事草稿。但正由于这个故事的未完成性,马萨只是认出了此时此刻所处的空间,其余一切正在发生的事情都脱离了他的掌控。

大约是在十年以前,在写作之余,马萨对赌博逐渐痴迷,在写完一本后来获得了“国宝奖”的长篇小说之后,他前往南亚的海边,同一群居无定所的富人们玩牌,印度洋的海风吹得人丧失心智,激进的较量几乎让他输掉了罗城的房子。也是那一次,他参悟了天气与赌运之间冥冥的关联,毕竟那几个接连溃败的日子里,印度洋上万里无云。马萨更加坚信,只有下雪的日子,好运才会坚决地站在他这一边。

在回程的航线上,或许在酒精的作用下,马萨在飞机上写下了一个很短的故事。故事发生在一个终年下雪的地方,那里的人们总是失眠,无数人因夜晚的寂寞而沉迷赌博。雪季漫长,在这个国度中,没有人能战胜他绝无仅有的好运,这极大地慰藉了马萨几乎输得破产的狼狈。

但很快,马萨就把这个故事抛之脑后了,就和他曾写下的无数个这样支离破碎的故事一样。少年时期,马萨曾一度同这些疯狂而混乱的灵感交颈而卧,并从中感到了成为小说家的宿命召唤,他发誓要为此牺牲一切,狂热地投身于创作中。直到后来,在贫困和渴望中,这些过于私人化的激情成为了必要的牺牲品,马萨练就了一种更加置身事外、服务他人的写作本领。他不再向宇宙祈祷,以期补全充满空隙的灵感,而是埋头写下那些他知道注定将会获得成功的长篇小说,相比成为一位小说家,成为一位知名的小说家对他有着更大的诱惑。但从马萨晚年的追忆看来,他认为,成名的代价是牺牲掉了他写作的真诚。

疤面人,马萨想起了这个名字,一个少年丧母,离开正值战争年代的罗城,前往未知的雪国寻找父亲与和平的年轻军官,这是飞机上写下的那篇故事中模糊而未完成的主角,一个马萨在孤独和落败中写下的孤儿。

马萨迷茫地看着眼前这个面容尽毁的中年男人,很难想象他曾是一个面容清秀的罗城少年,雪国的政治风云使他脸上的伤痕比马萨当初描述的模样更加惊人。想来一个半盲又衰老的男人很难在这么寒冷的地方保持威严,令马萨更难以想象的是,一个天性厌倦政治、终日混迹赌场的角色,是如何成为雪国的第一政客的。

“马萨先生。”总统再次提高了音量,将马萨的思绪从另一个世界带回眼前这辆停在雪原的车中。马萨一惊,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你是疤面人。”总统也十分意外,他升起了后排与驾驶舱之间的格挡,放下汤匙,离马萨凑得更近了些,疑惑地问道:“你怎么知道疤面人?”

两个都据说来自罗城的男人因不同的原因而深感疑惑,在狭小的车厢中面面相觑。

见马萨无法回答刚刚的提问,总统继续说道:“我知道你身上有很多秘密,请你见谅,他们告诉我你在海关遭到了严酷的对待,这是由于这段日子国内的局势非常紧张,所以出入境的状况很糟,主要是为了防止间谍的入侵,但我知道你不是间谍。”

车辆缓缓地开动了。循着红衣女人留下的记号,不远处另一辆身份不明的车子随即自然地跟在总统的车驾后面,一些持枪的反对分子在挡风玻璃后虎视眈眈。

总统说罢,马萨肯定了,这里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份,疤面人也无法认出他来,当务之急是弄清楚这里的状况,马萨认为,在这种对事情一知半解的情况下,还是自认为是一无所知为妙,于是问道:“您为什么这样肯定?”总统回答:“因为你说你是来自罗城。”

“您知道罗城,那您知道怎么才能回到罗城吗?”马萨说。虽然马萨也清楚,在他的故事中,疤面人在离开罗城以后再也没有回去过,但谁能知道呢,毕竟他都当了总统。

如果疤面人再也没能回去,自己还能回到罗城吗?马萨想到了这一点,但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如果再也回不去了,也并非不可接受。但无论如何总得先弄清楚这里的状况,马萨默想道。

“实不相瞒,我还指望着你能告诉我呢。”总统有些失望地说。他睁着一清一浊两只眼睛,久久地望着马萨,继而真诚地问道:“那里的战争结束了吗?算起来,我已经近四十年没有听到过关于罗城的消息了。”

这时候警觉的司机发现了跟在后面的“尾巴”,轻轻敲击了两下格挡,随后摇下车窗向外张望,那辆车子很快消失在了雪暴中,危险暂时性地解除了。车子重新恢复了行驶,一直往首都中心城区开去。此刻的雪国同马萨曾写下的雪国之间存在的出入让他感到了极大的不安。在马萨的故事里,整个世纪以来,世界各国都深陷战火,只有雪国,在极北的冰原上拥有永恒的和平,这里的人们除了赌博,什么事情也不关心。

马萨一时失语,眼前的一切如此真实,连同本不该存在、不应发生的事情,都自然而然地攫取了虚构的故事中过于散漫的养分,生长出一个全新而自在的世界。很快,马萨下定主意不将真相告知总统,毕竟如果他被告知自己只是一个虚构的小说人物,世上的一切都不是真的,说话者所面对的要么是毁灭,要么是嘲笑。在真实的存在里,存在的真实从来无法用以比较。

马萨回答道:“战争早已结束了……至于您刚刚问我为什么叫您疤面人,您还记得您母亲在玫瑰路花园的邻居吗?我和您那时候就认识,我们可是很亲近的朋友。后来你们搬走了,你参加了军队,还给我写过信,信里讲过你受伤的事情。”

马萨认为,即使因为当初没有写完这个故事,后来这里发生的事情已经失控,但至少往事是不可更改的,他索性当起了记忆的小偷。

街道上浮现出城市的灯光,总统皱起眉头,回忆了很久,目光随之变得飘散,一直飘向记忆很深很深的尽头。“是吗?我已经不记得这样一封信了,但或许是吧,以前的事我都记不太清了。”总统说道。

他实在记不起来,被人叫做疤面人对他而言也是很遥远的事情了,自从他父亲希望他走上从政的道路,就禁止别人这么称呼他,即使这道伤痕是当初为了保家卫国而留下的。总统的父亲对他说:“忘掉那个国家吧,只需要记住,雪国不会想要一个同时有着流氓外号和流氓长相的人当政。”

趁着他还在思考,马萨又继续问道:“在那封信中您说要离开罗城,去远方寻找您的父亲,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想问,您找到了吗?”

“噢,没有,那时候没有,那时候找了很久,”总统继续回忆,“直到我结婚之后,我才找到我的父亲。我记得那一年,突然就有三十五个男人,都号称和我的母亲曾有过一段露水情缘,最终我不得不凭借母亲给我的锁形项链,找到了那个唯一拥有钥匙的,陆军军队里的将官,也就是我的父亲。”

总统的胸口别着一朵淡雅的黄色玫瑰,他看着马萨的时候,花朵代表着他的品格。突然,不知什么东西打断了总统的回忆,使他这才想起来自己原本的问题,他煞有介事地说道:

“对了,你是怎么到雪国来的?”

“很遗憾,先生,我不记得了,”马萨坦言,“我也希望知道这件事,我坐上一架去往其他地方的飞机,我在飞机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我就来到了这里,我甚至没有想过到这里来。”

“是吗?”总统若有所思地低下头,想起他来到雪国的时候也是这般匆忙而偶然,直到三十岁前,寻找父亲和赢牌像是他唯一的宿命,不仅很多往事已经被他遗忘了,连曾经的自己也如此陌生。这么多年来,罗城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抹去了他出生的证明,逐渐变成一道遥远而恍惚的倒影,在严寒中的生活甚至令他忘记了自己不是一个天生的雪国人,总统沉默了下去。

车子已经驶入了城区,整个城市中已经没有很高的建筑,风暴淹没了瓦砾,一些照明设施在混乱中被破坏了,黑暗猖獗地入侵了雪国的首都,大多数人都躲在很深的地窖里面。马萨靠着窗户看外面的街景,发现四周都是低矮而坚固的红砖房子,积雪达到了半扇门那么高,屋子里几乎没有点灯,只有屋顶的烟囱冒出的热气吐露了活人的踪迹。雪和夜晚让这座城市变得无比巨大,大到那些没有人烟的小巷似乎通向没有尽头的迷失,一些酒吧和私人诊所亮着昏暗的霓虹灯,四处都紧闭着大门。寒冷和危机彻底重塑了雪国,使这里变成了一个令人敬畏的城市。

我是来这儿见证末日的,马萨想。

过了一会,马萨说:“总统先生,我们要去什么地方?”过了好一会,总统似乎才从风声中听到马萨的声音,雪花从车窗摇下的一小条缝隙中飞落进来,落满了总统的双膝,他转过头说道:“我想你在雪国也没有去处,就和我当初刚刚来到这里一样。那么到我家喝点酒吧,然后告诉我更多关于罗城的事,或是关于你的事,毕竟我也没有多少时间了。”

远处的小山上,首都的政府大楼,那座号称明楼的建筑一片死寂,几乎隐没在雪季的矮山之中,车子没有向那边驶去,而是向着城市更边缘的丘陵地带进发。“这是本世纪最冷的一个冬天,”总统说,“雪国的冬天从八月开始,一直持续到来年的五月,而后是如梦般短暂的夏天,那时候南边方能见识古老河床上的汛期。”

“能带我去赌一把吗?”马萨故作冒失地问。

“我听说这里的人都钟情于赌博,很惭愧,我也热衷此道。”

总统笑了,他悻悻地纠正道:“那你可能记错了,在我当选以后,雪国就禁赌了,我认为赌博会破坏一个人的理智。”继而他回忆起很久以前那个声势浩大的焚烧骰子和纸牌的冬季禁赌运动,他解释道:“当然,我也曾经非常热爱赌博,并且有极好的赌运。你不信?”

总统看了马萨一眼,继续说:“那时候我和另一位同样无比嗜赌的总统候选人交锋,他认为不必耗费那么多时间和金钱等待票选,我们应该让上天决定谁来治理这个国家。我记得那天下了很大的雪,刚刚入夜,他就输掉了竞选的资格。太疯狂了,后来我就当选为总统,同时金盆洗手,我想我当时也有可能这样输掉一切。”

金钱、藏书、传家古董以及小说角色的命名权,马萨想到,这些年里,他也有多不胜数的瞬间可能会因为赌博而输掉一切。他对于赌博的热爱是如此复杂而矛盾,当他丢出全部的筹码,失败反而比胜利更让他感到真实,牌桌上的溃败让他重新写作,而胜利只会把他带向下一个赌场。那么获得胜利的疤面人,他又赢得了什么呢?连他的姓名也就此不幸地失去了。马萨看着道路的深处,一处军事堡垒般的半圆形城堡静静地藏匿在河谷雪地的中间,屋顶旗杆上的旗帜不见踪迹,外墙没有任何装饰,灰白的石砖与雪地融为一体。

“我们到了。”总统坐起身,悄声向马萨说道。他从黑暗中摸出一把黑色的圆头拐杖,自从右眼失明以后,他常常需要借助拐杖获得平衡。

城堡的内部只有两层,或许地下还有一些库房和迷宫,但都隐匿得很好,马萨丝毫没有察觉它们的存在。走进大门,一层空旷得几乎什么也不剩了,只有巨大的吊灯还亮着,墙边堆放着一些木箱,大多已经装配好,少数的箱子敞开着,里面杂乱地堆积着原本分散在房间各处的物品,地上散乱着垃圾和报纸,房间里充斥着连夜出逃的气氛。三男三女在黑暗的角落里席地而坐,见到马萨和总统走进来,只是抬头看了一眼,便继续围坐在一起低声讨论刚刚的话题。

“他们都是我的朋友,”总统解释道,“我可离不开他们。”

司机接过了二人的外套,在废墟中为他们开辟出一条小路。至少这里的暖气还很足,总统走在前面,通向二楼的楼梯边挂着一幅巨大的总统半身画像,画家曾有意识地淡化了他脸上的疤痕,总统连看也没看,带着马萨径直走上二楼。

相比一楼,二楼呈环形分布的房间每一个都占据着一扇沉重的木门,那木头很有年纪了。走在昏暗的走廊上,使人产生在梦中行走的错觉,满墙的珍宝被遗弃在那里,十二头冬眠中的棕熊遭遇了狡猾的猎手,它们的皮毛被永远地悬挂在门上,柔软的皮毛在时间的侵蚀下变得干枯结块,像一块巨大而粗糙的抹布。马萨感到这里的空气已经变得十分厚重,总统走在前面,背影敦实而高大,急迫而蹒跚地走向正对着大门的那个房间。

房门敞开着,里面已经有人生好了壁炉。

房间里的东西多得几乎要溢出来,但显然没有人动过这里的任何一件物品,书籍、信件、未经装订但写满文字的纸张,以及多不胜数的锦缎盒子,盒子里面装着的是更多的纸制品。总统在书桌前满意地坐了下来,这里的一切都经过了他的精心布置,不熟悉情况的人哪怕只取走一件东西,其余的一切都将会面临倒塌和损坏的风险。偌大的城堡中,只有这个不足三十平米的房间是真正属于他的。

总统邀请马萨坐下,坐在窗边,这里有整个建筑仅有的一扇窗户,可以看到远处泛红的天空,而他则靠在那张陈旧的皮质软椅上,从抽屉里拿出火柴。要知道,他人生中大多数独处的时间,都是在那把椅子上度过的,皮椅见证了他的孤独,以及不为人知的梦想。

“总统先生,看得出来,您很热爱书籍。”马萨说道。

他环顾四周,两面墙壁堆满了藏书,和现实世界相同,那些伟大的作家同样出现在总统的房间里,墙壁的高处有一些珍贵的初版,这里看上去像一个微型的私人图书馆,不过与马萨同时代的、在世的作者,包括他自己,都不在藏书的行列之中。

总统点点头,拿出一双酒杯,倒满了气味辛辣的烈酒,递给马萨,说:“在雪国,不喝酒很难度过这么长的夜晚。更何况,你选择了一个最糟糕的时候到雪国来。”

“一路过来,我看到这里四处的气氛都那么紧张,甚至有点恐怖,我想您的处境也不太好,作为总统,出行却没有警卫,这不会也是雪国的传统吧?”马萨说。

“当然不是,我也没想找死,我已经很久不外出了。是我的秘书告诉我,机场上报有人来自罗城,我们曾花过很多时间研究罗城,虽然她已经不为我工作了,但还是把消息透露给了我,我才冒险离开这儿去把你救出来。实际如今这个国家里到处都是我的敌人。我的占卜师们坚决反对我和你相见,警告我这会带来极大的厄运,但我还是见到了你,这是我第一次违背他们的预言,”总统说,“对了,你刚刚已经见过她们了,就是坐在一楼的那对孪生姐妹,她们很容易被注意到。”

通过总统的提示,马萨想起了那对在黑暗中争抢蜡烛的姐妹,或许是职业的需要,她们在打扮上也有刻意复古的嫌疑,马萨没想到疤面人成了一个神秘主义的信徒。对于总统的冒险,他起身想要表示感谢,总统激动地示意马萨坐下了,于是他接下去问道:“政府不能做点什么吗?”

“总的来讲,这一年以来,反对者已经占领了这个国家大部分地方,我只是名义上的总统而已,但这种情况也不会长久了,只是眼前这场风暴在帮我拖延时间而已。”总统摆摆手,香烟的烟雾随之破碎,他似乎已经接受了这一事实,语气坦然地说道:

“我的手段已经使过了,但我的年代也过去了,这是无法挽回的,政府背叛了我,也或许是我背叛了政府吧,但我已经这么老了,还有什么必要计较背不背叛呢?”

虽说总统的态度已经是无波无澜,但他手上密布的老年斑代替他对于更多的无可奈何做了澄清。

马萨写下疤面人时,疤面人不足二十岁,而当马萨掉入雪国,眼前的总统先生看上去比他还年长十岁有余。似乎这里的时间也有自己的法则,不遵守任何客观计量的制约,它时而膨胀,时而停止,甚至彻底爆裂,然而身处其中的人对此毫无察觉。

“您选择了一份艰辛的事业。”马萨说,“尤其还是在这么危险的国家里。”

“那你呢,你选择了什么事业?”总统说,“不,你不要告诉我,让我猜一猜,我很擅长观察别人。”总统沉思了半晌后,饶有兴味地看着马萨,肯定地说:

“我认为,你是一个作家,或者说,至少从事这一类的工作。”

“您果然擅长,”马萨惊呼一声,说道:“能告诉我是怎么看出来的吗?”

总统笑起来,笑声像是不会带来任何雨水的雷声,他说道,“这并不难,因为我也写作小说,虽然称不上小说家,但我总能认出同类,这可是个秘密啊。”说罢他站起身来,从身旁低矮的纸堆里翻出几本装帧简陋、封面破损的旧书,慷慨地递给马萨翻阅,随后还递去更多没有装订的,零散的纸页。

马萨震惊不已,他感到事情正朝着更加荒谬的方向发展,接过总统手里的作品,他想到了当初未被付诸笔端、一闪而过的念头,在那架憋闷的飞机上,马萨想,或许在浪迹赌桌的同时,这个命运多舛的年轻人也对文学和写作有过一些隐晦却自然的热爱吧?但马萨甚至没有将这样的念头记录下来,大概因为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完成这个故事。

作为一个对出版商有着挑剔态度的作家,马萨看着手里这几本纸张劣质、排版杂乱的旧书,哪怕是在最糟糕的出版社,也只有不被看重的作品才会被制作成这个样子,更何况,当他翻到末页,看着少得可怜的发行量,他感到了深深的不解。

作为总统,他不用家喻户晓的大名,而署名岩羊,雪国甚至没有岩羊这个物种。他完全放任自己的作品沦为书店最底层货架里永远卖不出去的廉价废纸,就和所有可怜的、在贫困和忧郁中等待被人赏识的无名之辈一样。

马萨感到错愕,两手抓着旧书,神色焦急地询问:“您能告诉我为什么吗?一个总统想当作家,这明明轻而易举就能做到。”不过这种焦急或许最终还是落在了他自己身上,令他想起了年轻时候遭遇的困境。

总统抬起头,他努力地睁着伤痕累累的眼睛,想要在火光中直视眼前的男人,直视他曾在写作生涯中定义过的生命,这种勇敢仿佛就是他的秉性所在,总统说道:

“事实上,先生,我很享受这样的孤独,孤独意味着自由,即使我也同样渴望掌声。”

总统看着马萨,直到他终于一动不动地呆坐在椅子上,看着满屋精心保存的藏书,以及手中沉睡在灰尘和秘密里的小说集,马萨难以想象,只是在故事中辍之前的一个短暂念头,竟让这个饱经孤苦却又充满幸福的房间在混乱中保存下来。

更令马萨感到唏嘘的是,他意识到,这些无人问津的故事是疤面人这一生唯一剩下的东西了。好运、青春、健康、亲人、权柄,无一例外地离他而去。马萨感到内心一阵强烈的酸楚,他问道:

“不觉得遗憾吗?做一个没有读者的作家,这些都是很好的作品啊。”

但马萨又转念想到,或许在很久以后,雪国的年轻人在一堆朽坏的废纸中找到故事的残页,无论评价如何,都断然无法把它们和一个被推翻的总统联系起来,更别提与他联系起来,这已经算得上一个奇迹了。

“哈,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总统长叹了一口气,他十指相扣,认真地说道:“那这样说吧!即使我今天就遭到了凌辱和处决,它们依旧会在蒙尘的地方继续蒙尘,哪怕面对的只是无尽而卑微的等待,甚至遗弃。以默默无闻的方式、无用的方式,变成我的坟墓,这已经非常幸运了,如果真的是这样,我更希望那里埋葬的真的是我,而不必有别的东西……”

“您能明白我的意思吗?”停顿之后,总统的声音变得有些颤抖。

“当然。”马萨悲戚地点了点头,以小说家的身份回答道。

当他享受写作时,疤面人能够从简陋的虚无中诞生,并在艰辛的旅途中一往无前,而当他迷失之后,疤面人也彻底改变了,他的精神在某种程度上昭示着这里的国运,疤面人的命运会与他的心境在同时迎来衰朽、迎来逃亡。

在那个寂静得能听见木柴在火中爆开的晚上,马萨逐渐明白了自己为什么偏偏来到了这个早已被他放逐的世界之中。马萨恐怕永远也不会掉入那十五个长篇小说和三个剧本中的任何一个故事里,那些世界从诞生之初就和他保持着甚远的距离。更别提一个和他遭受了相似厄运的总统,在雪天冒险迎接他的到来,许多情况下,危险反而使故事中的人感到异乎寻常的信号。

“那您呢,您都写些什么?”总统问,“有什么是我可能读过的吗?”

“和您一样,我写小说,不过我比您投入的时间更久,可以说我这辈子都只做了这一件事,虽然其中的一些书非常畅销,每一年都会再版,但我想您应该没看过我的作品,毕竟这里没有罗城,更别提罗城来的书了。”马萨回答道。

“那真是遗憾。”总统说。

“不,”马萨神色忧愁,但语气坚决,“您得知道,这没什么遗憾的,遗憾的是,真正属于我的故事,都是被我遗弃的。那些故事曾经给我带来煎熬,也带来甜蜜,唯独无法带给我名声。我已经很多年不曾有过当时的激情了……如果按照您的说法,这些年来,我所做的工作正是以各种普遍存在的东西,替换掉了坟墓中的我而已。”

“这是选择,”总统说,“就和我当总统一样,想要获得成功是人之常情,从我的经验看来,太多的人只想要一个极尽豪华的坟墓,而根本不在意里面供奉的是什么。”

“所以当总统是因为想获得成功吗?”马萨问。

“或许是吧,但看看我如今的处境,和成功恐怕差得很远,”他说,“但更准确地说,是因为那时候我知道雪国想要一个怎样的总统,并且我相信这对我而言并不难,那种感觉就好像是……”

马萨打断他的话说,“就好像,我写那些我知道一定会获得欢迎的书的时候一样,那对于我来说也不难。”

总统点点头,他接着说,“你知道吗……”

总统的话还没说完,房间里的电话响了起来,尖锐的声音划破了夜晚的宁静,那一刻似乎连夜风妖异的嘶吼声也因此中断,马萨心中感到将有大事发生,他不自觉地紧咬了牙关,背对着夜幕,注视总统接起电话,酒精加上缺氧让他满脸通红,头晕目眩。

总统拿起听筒,电话那头的声音微弱,不像是宣布坏消息的语句,更像是混乱而无序的密码,总统低着头,没有说话,只是抬起眼睛,死死地盯着房间紧闭的木门,原本因翳病而上浮的右眼球,几乎消失在眼眶中,片刻过后,他挂断了这通最后的来电。

“或许占卜师说得对,我不该把你带到这里来,”总统双手撑在书桌上,壁炉中的火焰行将熄灭,他露出了后悔的神情,沉默片刻后说道:

“一个军队里的人告诉我,一楼的七人之中有人出卖了我,军队和反对分子已经找到了这里。实在对不起,我把你带到了一个比监狱更危险的地方,本以为你可以和我们一起离开的,我没有想到他们会来得这样快。”

马萨从椅子上站起来,“难道你不能辞职,或是直接把总统之职让给他们吗?”

问句被恐惧刺破,马萨浑身正微微发抖。

“不,这样没有任何意义,他们是要在暴力中品尝革命的滋味,我注定要以总统的名义死去。”总统回答道,声音嘶哑而清醒,但身体似乎也在颤抖。

“那他们到哪里了?我们怎么离开这里?您还能调动军队吗?……”马萨已经不知道自己问了几个问题,他简直难以相信形势会如此迅速地败坏,不久之前他们还在一边喝酒一边聊天,死亡的悲哀就突然降临了。他在堆满书本纸张的房间里慌忙地打转,眼睛死死盯着窗外,车灯越来越近。

只见总统将刚刚递给马萨的作品和草稿丢进火里,将要熄灭的火苗瞬间膨胀,吞噬掉了岩羊与总统之间最后的联系,他不再解释,一把把马萨拉到身边,他几乎用命令的语气说道:

“来吧,马萨,我会想办法让你活下来。”

从二楼的十二个房间里搜出了七把手枪和足以装满两个毡帽的子弹后,总统和马萨急匆匆跑下一楼,刚刚席地而坐的三男三女外加那个从一开始就站在楼梯边高度戒备的司机,无一不迷茫而慌张地看着他们,这是疤面人令人感到可笑的流亡政府的全体成员。其中的三个男人分别是厨师、会计和翻译,身旁的女人除了占卜师姐妹,还有一个年事已高的盲文专家。整个团队中唯一不显得滑稽的就是那位司机,他在这个团队中身兼数职,是唯一能够寻求武力帮助的对象,据说多年前,因为一个梦,这位怀才不遇的退役拳手盟下血誓要效忠总统。

从眼前七人困惑得恰到好处的表情中,总统难以判断是谁出卖了他的下落,他捧着装满子弹的帽子站在楼梯第三层的阶梯上,模样显得格外滑稽。

从刚刚在窗户中看到的景象判断,总统已经没有时间对叛徒进行客观的审判。但无论如何总统也不想伤害任何一个在如此糟糕的境遇中依然追随他的人,更何况他能仰仗的帮手本就寥寥无几。面对眼前鱼龙混杂的帮手,马萨彻底绝望了,他忍不住转过身质问总统,“天呐,你不会打算就靠他们带我们突出重围吧?更何况,就算是你要组建流亡政府,这些人能起什么作用?”

占卜师还在玩弄她们的乌鸦,马萨几乎肯定他会在自己创造的世界中和这群马戏团演员一起死去,更别提这其中还有一个叛徒。他浑身冒汗,感到不远处飞驰的卡车正在风雪中激起热雾。

“我们不是要从这里杀出去,那的确必死无疑。马萨,马萨!你要相信我,我不会让你死在我前面,我还指望你能把我的消息带回罗城呢,还没到放弃的时候。”总统说,他试图暂时安抚马萨的情绪。

时间还在一分一秒地流逝,总统认为在找到藏身之处前最好先不提叛徒的事。他挺直身板,站在台阶上,或许因为恐惧,或许因为激动,他的下唇微微地颤抖,用前所未有的洪亮嗓音向他的追随者们宣布:

“非常不幸,我们已经被发现了,我想最多十分钟之内,军队和反对分子就会包围这里,我们原本的撤离计划泡汤了,现在只好采用后备方案。”

七人不约而同地围了过来,总统因寡不敌众的悲壮陈词看上去像一个英雄,他补充道:“这些东西我们都带不走了,其余的私人物品也要尽量精简。”

于是在总统的指挥下,厨师丢掉了他的调味品和食谱,会计丢掉了他的算盘,翻译和盲文专家身无长物,只有占卜师姐妹执意要带着她们的猫头鹰出逃,出于怜爱,总统默许了她们任性的行为,让司机为他们分发了子弹,总统则亲手抓了一把塞进马萨的口袋里,并从一个封好的箱子里为每人找出了一盏做工精美的油灯,这是能卖出好价钱的古董货。

当总统和司机合力转动楼梯旁那副巨大的自画像之后,楼梯背后发出一阵剧烈的咆哮,打开楼梯中空空间上的暗门,地面上一道黢黑的洞口缓缓打开,从里面猛然窜出的寒风让马萨隐约感受到了地下复杂而庞大的结构。他是唯一一个因惊讶而说不出话来的人,因为他这才发现,粗糙而质朴的地砖下方,藏着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甬道。

据总统说,这条甬道连接着一座建造于雪国远古年代的、既潮又黑的巨大迷宫,一直通往看不见的出口,走进去就会面临迷路的风险,只有对地图和聪明人而言迷宫才有出口。

“我留下,我去还原那个画像,不然入口会被人发现,等到所有人进入甬道。”司机站在洞口说道,他依旧面无表情。

总统拒绝了司机自我牺牲的请命,他伸出手,将司机拉进入口,要他紧紧跟在自己身后,总统说:“没有这个必要,军队同样知道这个地下迷宫,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必须冒险进入迷宫,而不是在甬道里躲起来,我们必须得前进。”

九人肩踵相接,在圆柱状的狭窄通道中走了大约十五分钟,灯光忽明忽暗,甬道里腐败潮湿的空气令人窒息。马萨被夹在中间,他猜测他们正在离开城堡,往远处有山脉的地方进发,除了荒无人烟的雪地,那里在雪季结束之前几乎什么也没有。

在一段又急又陡的下坡之后,一面夜海般的石墙堵住了他们的去路,众人来到了迷宫入口前开阔的空地上。眼前壮观的地下迷宫让所有人愣在原地,尤其是总统,他望着大约十米高的石墙,连通了地下隔层的天顶,怀里未知真假的地图顿时显得微不足道。总统的父亲在军队的地下勘探行动中发现了这里,将这个迷宫告诉他的时候,就曾语重心长地警告过儿子这处遗址的危险和壮阔,他说:“仿佛只有勘破人生所有的谜题才能走到石墙的尽头。”

这些形状规则的深灰色石材在历史发生之前就被悉心地排列于此,经历时间的消磨之后它们的形态变得如同自然所造就的,这里的寂静也在这个过程中成为了它的一部分。环顾四周,整个迷宫中没有任何光源,此时仅凭他们手中的油灯,石墙延伸的宽度无法用肉眼估量,并且这里没有任何高处,任何妄图鸟瞰全景的人,无疑是痴心妄想。

甬道的出口正对着迷宫唯一的入口,据地图显示,出口也只有一个。总统示意他们在入口前坐下,他要求占卜师姐妹在出发前再为他算上最后一卦,在如此黑暗而危险的地方,他需要知道身边究竟存不存在叛徒。总统已经失去了判断的能力,所以和这些年每一次迟疑不解时一样,他再次把命运交给纸牌。占卜师姐妹坐在中间,其余的人围绕她们坐下,马萨被总统紧紧拉着,坐在他的身边。

油灯的光线中,两个年轻的占卜师点起一只蜡烛,猫头鹰疯狂地啼叫,在地下空间中传来回声。马萨精疲力尽地坐在地上,总统对神秘主义的虔诚让他有些失去了耐心,他看着黑暗的甬道出口,感到下一秒那里就有可能出现持枪的杀手。

马萨难以按捺紧张,附耳询问道:“总统啊,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为什么到现在还在相信几张牌给出的答案?”

总统看了马萨一眼,他双眼通红,声音很低却歇斯底里,说道,“因为我希望有人能告诉我答案!尤其是现在,我需要一个答案!”他死死地盯着马萨的脸,因情绪激动而唾沫四溅,当总统注意到其他人也在看着他的时候,他才重新恢复理智,压低了声音:

“因为我太希望有人能告诉我,我的命运走向哪里了。那该多好啊,所以我对待稍有天赋的占师都奉若珍宝,将他们的话一字不落地记录下来。”

总统接着说道,此时他的表情变得失落了,“我记得刚刚来到雪国的时候,我什么也不怕,好像我就是答案本身,那些关于造物主和命运的预兆我都充耳不闻,但我如今胆怯了。”

作为创造者的马萨看着这个曾经从他的笔下诞生的人物,不得不承认巨大的迷宫早就横亘在了他们中间。他没有说话,自知无法回答疤面人关于命运的事情。他想,或许有一天造物主真的神迹般地降临,但人们或许依旧执迷于那些低劣的、以偶然性聊以慰藉的解谜游戏,妄图窥探命运的指引,却无论如何也认不出造物主的真身。

又或许,真正的造物主也在漫长的旅途中迷失了,早已经给不出任何有意义的答案。

占卜师的手娇弱如风,在寂静中掀开纸牌,熄灭了蜡烛。妹妹坐在原地,姐姐在地上爬着靠近总统,她解牌道:“背叛您的是跟随您最久的人,但您不必担心,另有强有力的征兆说明您的生命将在迷宫中延续下去。”说完她又蝎子般爬了回去。

简短的两句话似乎很快帮总统解决了内心的迟疑,他像四十年前在罗城的战场中一样只是听令行事,一道命令再次使他振作,他环顾四周,几乎没有片刻犹豫,掏出手枪终结了会计的性命,神色冷静得好像这个相识近二十年、抛家舍业要随他出逃的会计只是战场上连面孔也看不清的敌军,要知道他曾这样杀死过许多人。众人惶恐却叫不出声,马萨清晰地察觉到总统的体态因放松警惕而舒展。会计在黑暗中逐渐失去体温。

进入迷宫前,总统依旧选择了一个更为保险的行动方案,他将众人分为三个小队,司机和马萨与他同行,剩下的女人们组成一队,两个男人搭伙,各自进入迷宫寻找出路,避免有人暗中透露他的行踪。恰好迷宫有三条路,分别从各个方向走到出口,但在长短上没有明显的差别。此外每个小队都得到了一份迷宫地图的复制品,但在后来的行走中,三个小队都无一例外地证实了地图的无用,这座迷宫显然是不断变化的,其变化因黑暗和巨大而没有规律可言。

总统的小队第一个进入迷宫,走了中心的那条道路。他选择相信司机是因其出众的能力以及他惯常的沉默,而对于马萨的信任则更为复杂,总统想,或许是因为马萨再次提起了一个早已被生活埋藏的故土和名字,使他的内心产生出了一种年代久远而抒发直白的依恋。但很快,在五声或远或近的枪响以后,总统发现了他的信任所托非人。

迷宫里很黑,黑得几乎什么也看不见,总统举着油灯走在前面,很快意识到了地图的背叛,石墙似乎是突然出现的,又会突然消失。三人都不敢说话,因为任何声音在迷宫中都会被无限放大,他们一直听见女人们的哭声,如同幽灵一般令人毛骨悚然。

在出发后不久,后面的追兵也相继来了,相比他们的谨慎,训练有素的军人和热血沸腾的反对分子鲁莽地冲进迷宫,他们的脚步声连贯而急促,在黑暗的石墙中横冲直撞,与其说他们在进行理智的搜索,倒不如认为是迷宫在无意识间把他们带到了猎物的面前。

第一声枪声响起,厨师倒在血泊中,一声呜咽之后,黑暗中传来分辨不清方位的脚步声。

第二声枪声响起,猫头鹰撞击着铁笼,在嘶叫中死去,悲痛欲绝的占卜师姐妹躲在角落中忏悔自己的谎言和疯狂,而后靠在一起服毒自杀。

第三声枪声响起,翻译捂着腹部涌血的伤口,在逃跑中力竭倒地,在一个狭窄的石室中用没人能听懂的古老语言向死神求饶。

第四声枪声响起,盲文专家咽气前,依旧还疯狂地伸着双手,在一无所有的石壁上摸索,她坚信石墙上刻写的某种暗号对所有进入者施加了死亡的诅咒。

在迷宫里,除了自己的脚步声,任何陌生的声音都带着死亡的威胁。

枪声让总统的队伍彻底慌乱了,总统舍弃了地图,在黑暗中见到缺口就转进,因为右眼的失明,几乎所有右边的缺口都被他忽略了。这或许是某种天意,在总统的带领下,他们来到了一个更为复杂的区域中。马萨注意到,越往里走,组成迷宫的石头变得越发光滑,甚至变得如同黑色的、镜像模糊的镜子,道路和行者在石墙的夹缝间被这些石镜重复地复制,前进的方向变得更加难以解析。与此同时,马萨也终于发现,总统早就把地图丢弃了,迷宫中的脚步声变得越来越近。

年迈的总统气喘吁吁,终于难以为继地扶着石墙短暂地休息,他以细不可闻的声音对马萨说:“刚刚我们一直往右走,没有再走回之前的地方,也没有遇上死路,或许就是这么简单,瞧,我说了要带你走出去。”

这时候,谦卑而可靠的司机依旧站在队伍的末端,他的沉默让他消失在黑暗中,和石墙融为一体,他谨慎地看着正窃窃私语的总统与马萨。要感谢那一双对他一往情深的巫女,替他隐瞒实情。要是总统没有如此愚蠢又被内心难以舍弃的对天意的执迷冲昏头脑,他大可不必亲手开这一枪,司机想。黑暗中他们二人的背影如此相似,司机退后一步,向黑暗更暗处寻求默许,他举起手枪,扣动扳机,准心距离马萨一步之遥。

第五声枪声响起,总统背部中弹,他难以置信地回头望着迷宫那头高大的身影,重重地倒在马萨身边,至死也不明白司机背叛他的理由,他们曾是因为梦联结在一起的,他不曾怀疑有人用梦境说谎。

统治雪国的男人倒下了,此时地面之上的雪国正在经历本世纪以来最残酷的雪夜。

见总统倒地,司机飞快地逃离了现场,他的影子被黑暗吞噬,不远处的同伴正在等待他胜利的消息。这位拳击手终身的不得志和屈辱就此扬眉吐气,新的英雄诞生了,他忠诚地履行了那个梦境里后半段的背叛,并因此获得了命运慷慨的赐福。

马萨跪倒在地,温热而黏稠的血浆顷刻浸染了他的双手,他警惕地张望,想要大声地呼救,声音却被卡在喉咙里。总统苍白的面容下传来如泣如诉的呛咳声,马萨看着总统的脸,他脸上的伤疤凹凸不平,泪痕点点。马萨深知,他的生命正在飞快地流散,每一秒都变得更加衰颓。那种一度同样存在于马萨身上的、总能在痛苦和压迫中东山再起的骄傲变成了一片毫无重量的土灰。总统心事未竟,依然固执地睁着瞎掉的眼睛。

血液似乎有了河流的声音,马萨在油灯将要熄灭的闪烁中,感到迷宫中有一阵短暂的微风,那预示着出口扭曲而微弱的方向。他想说点什么,以鼓励总统继续坚持下去,但马萨除了叫他的名字,别的什么也说不出来。疤面人。他所遭受的煎熬和等待,甚至悲凉的死亡,不过是马萨心头积年储藏的幻影,但此时,还有什么比这更为真实呢?马萨无言。

最后的时间中,总统的眼里淌出泪水,泪水带着对过去岁月无限的悔恨,以及在罗城灿烂夏日中才有的金黄的光彩。他想要靠近马萨的耳边说点什么,但始终不能,马萨俯下身子靠近他,总统因肺腔充满血液,几乎窒息,最终只把怀里的一枚刻着岩羊的印章交到马萨的手里,而后死在迷宫中心光滑的石墙之下,死在创造者的腿边,眼泪和鲜血在同时流干。

迷宫的黑夜永无止息,雪国的冬天还在继续,但仅仅只是对于马萨而言。他用布条蒙上了右眼,在受惊和绝望的状态下不知疲倦地行走了两天,传说中没有人能成功穿越的迷宫或许在冥冥之中认出来这个面目全非的创造者,在绝对的寂然中,遵循疤面人的判断,马萨成为了唯一一个走出迷宫的人。

当马萨爬出迷宫狭窄的出口时,他被雪地的白光刺痛双眼,晕倒的前一刻,产生了错觉,以为在死里求生之后他重新回到了罗城。但事实上,马萨因脱水和力竭昏迷过去,直到一个猎人在这里寻找走失的马匹时,才奇迹般地救了他一命。猎人发现马萨时,他已经被冻得如同一座冰雕,手里死死攥着岩羊的遗物,在冰雪的作用下和他融为一体,在手掌中嵌出深深的痕迹,直至成为再也不会消退的烙印。

在后来无休无止的冬天中,马萨在新的小说里写到:那一天总统死了,但小说家活了下去。

雪山下的石头房子里,猎人悉心地帮助马萨重新行走,在身体复原之后,马萨很快与对他有救命之恩的热情猎人挥手告别,猎人很快也要离家,到更低处的冰湖周围寻马。在离开的路上,马萨再次见到那座曾经属于疤面人的半圆形城堡,建筑物的衰败和人一样迅速,他认识到自己如今和疤面人一样被流放到了雪国。

因为贫穷,马萨在经历了街头难以忍受的流浪之后,身体愈发糟糕,只好与那些没有市民身份、甚至没有姓名的赌徒们一起,租住在首都的南部棚屋里。禁赌令解除后,首都的流民越发多了,所幸在此之前马萨在东风寮抢到了一间破旧却便宜的阁楼。大雪纷飞,按照马萨荣耀的过往而言,想在赌桌上多么潇洒都只取决于他的心意,摆脱贫穷是最简单的事情,但马萨似乎下定了决心,即使挨饿也再没踏进过首都的任何一个赌坊。

在东风寮的阁楼里,马萨深居简出,为抵御严寒蓄起了胡子,胡须灰白,人看上去一下子老了很多,右脚的脚趾因冻伤而被切除了,走路也变得蹒跚。在这座疯狂的城市中生存,严寒教会了马萨很多事情,他逐渐学会了一个雪国人该有的强硬和沉默,常常因为一点小事和人大打出手,以发泄内心的痛苦和饥饿,好在这里没有一个人认识他,也不关心他在做什么,他很快就能熟练地给自己缝合伤口了。

在思乡和贫困的折磨中,马萨很少能够入眠,毕竟这是一个总是失眠的国度,不眠的日子总是无比漫长。在偶尔睡着的夜晚,马萨反复地梦见疤面人,见到年久失修的罗城和令人心跳加快的烈日,破碎而稀有的梦境似乎是更多未被完成的故事。大雪日复一日地吞没这座城市,又日复一日在人们卓绝的毅力下被努力清除,马萨已经不对回到罗城抱有任何希望,掉入的不可逆对他而言就和时间一样。

在那场推翻总统的哗变发生后的一年里,夏天始终没有到来,新的政府在争端和严寒中着手修缮明楼,旧楼被剥光了外壳,孤独地立在风中。城区的赌场间传言,前总统的宝贝被军队装上卡车,运进明楼,连同海外资产也被尽数缴回。因冬季迟迟没有结束,首都的燃料价格持续飙升,与前总统有关的报纸和传记成了雪天最受欢迎的柴火,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正被雪国有条不紊地抹去。

八月的一天早上,马萨在寒冷的阁楼中醒来,发现下了整整一个月的大雪终于停了,天气前所未有的平静,甚至难得地出现了阳光。持续的失眠让马萨昏睡了整整一天,在绵长混杂的梦境中,马萨再次梦见了疤面人。他梦见疤面人在迷宫中停止呼吸的同时,掉进了一篇他在多年前聆听父亲讲述迷宫的故事之后写下的讲述迷宫建造者的故事中。

梦总是转瞬即逝,马萨裹着被子,跑到窗边,急匆匆地翻出书桌上的一个线订的小本,提笔书写:

疤面人在黑暗的迷宫中醒来,脸上的伤痕说明了他的身份。他在迷宫黑色的石墙中行走,这里一无所有,只有一个接一个的谜题和抉择。一切似乎还在天地诞生之初、万物混沌之时,而他是一个来自远方的旅人。勇敢的前进与疲惫的哭泣之后,疤面人来到迷宫中心的圆场上,遇见了那个在远古时期设计这座迷宫的智者。当然,这场遭遇令疤面人花了很长的时间才突然意识到,他已经掉进自己的故事中,智者在孤独中恭候多时。

雪国新政元年,晨来寂静,除了马萨,只有首都棚屋区贫贱的阳光看见了本子封面上的署名,理所当然,正是早已死于黑暗、埋骨迷宫的岩羊。

【作者简介】西佗,本名涂涵钰,1999年3月生于重庆;西南大学新闻传播学研究生再读,有作品发表于《红岩》杂志,短文《风中的旗帜》被收录进《所有的答案都在人生里》(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一书中;现居重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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