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焰
陆羽在《茶经》卷下一章中,曾详细地列举了当时产茶的“八道十三州”,歙州位列其中。那时还没有安徽的概念,徽州还叫歙州,属于“浙西道”管辖范围内。陆羽是否来过歙州,尚无史料证实,不过他与歙州人交往颇多,与祖居歙州祁门的诗人张志和是好友。张志和十六岁中明经科,向唐肃宗上书献策,唐肃宗很欣赏其才华,特地赐张志和奴婢男女各一人:男名渔童,女叫樵青。张志和成人之美,让二人结为夫妇。人问其故,张志和答道:渔童的任务是拿竿划船,樵青的任务是打柴煎茶。由此看出,张志和好茶胜过好色。茶人张志和带一些家乡茶给陆羽尝,以至于给陆羽留下了印象,所以徽州茶能进入《茶经》。
张志和后来担任左金吾卫录事参军,因事遭贬,降职为南浦县尉。黄粱美梦破灭,自此看破官场,浪迹江湖,自号“烟波钓徒”,往来于杭州和湖州之间,寄情山水。与陆羽、裴修、颜真卿等人交往,尤其与陆羽交好,平日里煮茶喝茶品茶说茶。陆羽应从张志和那里,得到了一些有关茶的经验和见解。
祁门产茶,且历史悠久,沾的是鄱阳湖的光,列入了长江航运的范畴。自唐朝起,鄱阳湖边就有中国最大的茶叶批发市场浮梁。白居易《琵琶行》中的“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就提及了浮梁。浮梁之所以兴起,是因为漕运的缘故——古时交通运输主要是水路,大宗物资必须走水路,鄱阳湖一带交通便利,可以直入长江,再转道京杭大运河北上或南下。南宋之后,外贸发达,泉州和广州分别为通商口岸,鄱阳湖一带的船只还可以通过赣江南下到广州,或者通过闽江去泉州。商路的发达,更带动了现在赣北和皖南地区的茶叶生产。徽州茶在历史上的地位,以情理来推断,应该不弱。《敦煌变文集》就有记载:“茶为酒曰:阿你不闻道,浮梁歙州,万国来求。”浮梁歙州并称说明什么?说明黄山脚下茶叶的生产和经营,跟浮梁一样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头顶上阳光灿烂,身边是霜冷长河,这是初春在祁门随处可见的景色。顺着阊江边上的小路顺流而上,可以看到缓慢清澈的河水中,随处有野鸭子嬉戏。路边间或有古树和老宅,冬日里住在这样的地方,起床后,晒着太阳呷着红茶,不仅有一种由内及表的暖,还有一种难得的放松感。
红茶的诞生,一直就是一个“谜”——似乎没有人说得清红茶是怎么产生的,是怎样传开的。大致说法是这样:明朝中后期某一年采茶季节,一支军队路过武夷山。当地茶农未曾见过如此浩大声势,采摘下的茶青来不及制作,纷纷跑去看热闹,没想到茶青放在那里发酵了。茶农舍不得扔,以马尾松和干柴炭焙烘干制成红茶,没想到无心插柳柳成荫。大航海时代来临后,欧洲人通过海路来到东方,尤其喜欢这种红茶,将之带回后,没想到在欧洲大陆和英伦三岛风靡,“下午茶”之风俗也由此生发。另一种说法则是:红茶也好,祁红也好,其实是中国人揣摸欧洲人的口味,或者是按照欧洲人的口味定制生产的。如此说法,也有一定道理。身体是最诚实的,在英格兰那个缺少阳光的地方,最需要的饮品,就是暖暖的红茶了。万物“发乎心”,红茶在英格兰产生,是典型的“发乎心”。如果是这样的话,祁红其实有两个祖先,一个是福建,一个是欧洲。
祁门红茶的诞生具有传奇意味。近代武汉开埠后,汉口成为长江中段的贸易中心。茶叶仍是中国主要出口产品,其中以福建生产的红茶最受外国人欢迎。在外的祁门商人胡元龙察觉到此中的商机,便在自己的家乡祁门培植红茶。祁门红茶甫一问世,立即一鸣惊人,与前辈武夷红茶、印度大吉岭红茶、斯里兰卡乌瓦红茶相比,祁门红茶自带浓郁芬芳的兰香、果香与甜香。除此之外,在茶汤的边缘,还会有一圈裙边,灿若黄金,非常华丽。这种带有“女皇裙边”的“国色天香”,是徽州“神山圣水”的独特滋味。有关数字显示:1905年,祁红外销达6万箱,创历史最高水平。鸦片战争之后,祁门红茶在近现代外贸大幅逆差的情况下,为中国商业赢得一些尊严,是很不容易的。
祁门红茶“无中生有”,看似无意,其实有意;看似无心,其实有心。若没有阊江的便利、祁山的神奇,没有胡元龙的灵机一动,没有巴拿马太平洋万国博览会的助缘……就不会有甜香似蜜的“金边女王”。从这一点来说,祁红真是天造地设,不管它的真正来源是什么,都是“天、地、人”天衣无缝的共谋和合作,是上天给徽州的赐福。
最早对徽州茶的记录,是饼茶的制作,见于唐代杨晔《膳夫经手录》:“歙州、婺州、祁门、婺源方(饼)茶,制置良好,不杂木叶……人皆尚之。”具体的做法是:“将鲜叶经蒸气杀青后烘干捣碎,碾成细末,再蒸软,做成长条,形成圆饼状,中间留一孔,穿串起来烘干即可。”之所以将茶制成圆饼的形状,主要是方便保存和运输。不像散茶,占的空间太大,本身又太娇贵,在人们生活尚未达到一定水准、社会不太发达之际,饼茶是最好的选择。
从宋代开始,徽州就是一个产茶区。《宋史》说歙州等地产茶,“有仙芝、玉津、先春、绿芽之类二十六等”,这是说当时徽州茶叶的品牌。歙人罗愿在《新安志》记载更翔实:“茶则有胜金、嫩桑、仙芝、来泉、先春、运合、华英之品;又有不及者,是为片茶八种。其散者曰茗茶。”其时徽州茶的产量,据李心传在《建炎以来朝野杂记》中记载,每年大约有210万斤,约占全国的二十四分之一。朱熹的外祖父祝确,曾经富甲徽州,被称为“祝半州”,有可能私底下经营茶叶赚钱。否则,居于偏僻、交通不便的徽州,哪能获得那么多的财富呢?
黄山茶叶历史悠久,据《徽州府志》记载:“黄山产茶始于宋之嘉祐,兴于明之隆庆。”清代江澄云《素壶便录》有记载:“黄山有云雾茶,产高山绝顶,烟云荡漾,雾露滋培,其柯有历百年者,气息恬雅,芳香扑鼻,绝无俗味,当为茶品中第一。”明代的《随风录》记载:“松萝茶近称紫霞山者为佳,又有南源、北源名色,其松萝真品殊不易得。黄山绝顶有云雾茶,别有风味,超出松萝之外。”由此可见,徽州松萝也好,黄山云雾茶也好,应属黄山毛峰茶,尤其是云雾茶,产于黄山,为早期黄山毛峰中的极品。
南宋以后,西洋的外国商人摸索出来一条经验:凡是黄山山脉出的绿茶,第一泡的汤沫都特别白,而且特别醇。自此之后,他们掌握了辨别黄山茶的方法,在交易中刻意选择黄山茶。当然,以现代科学的成分分析,更容易从气候条件、水土成分、海拔高度和茶叶品种等科学路径,仔细分辨黄山茶的诸多特点。按现在黄山茶叶简单的分法:北麓的崇山峻岭,以及沿太平湖一带是太平猴魁的原产地;而黄山南麓,则是黄山毛峰的地盘。黄山毛峰和太平猴魁,成了徽州茶的标杆。黄山山脉是皖南山地的中枢,绵亘150公里,其中著名的山峰就有72座,千峰竞秀,万壑峥嵘。正所谓“天下名山,必产灵草,江南地暖,故独宜茶”,黄山地区的毛峰、太平猴魁和祁门红茶驰名天下。
凡好山好水处,必有好茶,这已成一条有关茶叶鉴赏的基本定律。安徽出好茶,着实是因为安徽有很多秀美无双的山水;黄山、九华山、大别山、敬亭山……茶生于山峦之上,香气高扬,清爽明朗;茶生于涧坑之中,香气细腻,浓厚幽滑。茶的滋味和特性,其实就是山水的滋味和特性。
徽州茶,与禅相似的,还有门派——就如同佛教禅宗在中国落地后,以达摩为祖,称“一花”;至于五叶,指的是佛教禅宗发展演变的五个流派:沩仰、临济、曹洞、法眼、云门。徽州茶在发展过程中,同样也存在这样的“一花五叶”:“一花”,指的是松萝,这是清朝之前徽州茶叶的总称谓;五叶,是随后慢慢崛起的“五大门派”:黄山毛峰、太平猴魁、老竹大方、祁门红茶以及屯溪绿茶。祁门红茶算是旁枝斜出,虽然产生经过各有说法,总体上是市场导向和外贸需求的结果——因为西方人喜欢红茶,以需带产,便按照西方人的喜好制作发酵茶。至于屯溪绿茶,是茶叶生产进入现代的产物,是商业包装和整合,是为了统一品牌,并不是自然形成的品牌。
明代长居徽州的大方和尚,就像是茶圣陆羽的转世——这个来自苏州虎丘寺的高僧如闲云野鹤般行走四方,爱山,爱水,爱喝茶,凡所到处,皆专心寻觅好茶,也助当地人制作茶。据说明朝时徽州最有名的“松萝茶”,也是大方和尚到了休宁后,以休宁城郊松萝山一带的茶叶,用炭火炒青做出来的。如此方式制作出来的茶,色重、香重、味重,喝起来很过瘾,有罕见的松针清香。
徽州历史上“老竹大方”茶,也叫“顶谷大方”茶,也是大方和尚发明。有人以为“老竹大方”历史长于龙井,这是妄自尊大了。龙井为宋代辩才和尚所发明,无论名气和历史,都非大方所能比。此辩才和尚系宋仁宗时代的辩才,非唐初智永和尚的徒弟辩才。有一种说法称龙井原先系条茶做法,跟碧螺春相似,后来受大方茶影响,炒青时加了用手掌用力挤压之工艺,故炒出来的茶叶,变成扁平的了。这一段历史,我缺乏研究,姑妄听之。当年大方和尚自东南来徽州,先在休宁制作了“松萝”,随后准备翻越昱岭关回浙江,没想到在老竹铺、三阳坑、金川、福泉山一带发现了上等的茶树。大方和尚爱不释手,干脆住下,根据茶树茶叶的特性,先摘取芽头,待叶芽杀青之后,用炭火炒青时,压成扁平形状。如此做法,有利于包装和运输,在路途中不至于被压碎。相比龙井茶醇厚浓酽,老竹大方色泽嫩绿光润,鲜爽清香,甘甜新鲜。茶泡发之后,汤色嫩绿,有花香和栗香,较龙井的高火香,倒是别有一番滋味。
明代徽州最有名的茶,不是毛峰,而是松萝。松萝茶,由核心产区为休宁县松萝山而得名。据说松萝茶是由苏州虎丘大方和尚来徽州后所研发。明代许次纾《茶疏》记载道:“若歙之松萝、吴之虎丘、钱塘之龙井,香气浓郁。”徐渭在《刻徐文长先生秘集》中,曾将松萝茶列为当时三十种名茶之一,有“松萝香气盖龙井”之说,这一个评价,是很高的了。袁宏道曾经记述:“近日徽有送松萝茶者,味在龙井之上。”袁宏道是当时的名士,于茶的研究颇为透彻,曾受好友、当时的戏剧家,也是著名的徽商潘之恒之邀,去徽州“打秋风”。袁宏道的徽州行,想必将徽州的诸多茶种喝了个遍。袁宏道得出这个结论,虽是个人体验,也带三分道理。
清代郑板桥曾于某一天喝了某个徽商给他泡的徽州松萝,七窍顿开,兴奋异常,曾作诗抒怀:“不风不雨正晴和,翠竹亭亭好节柯。最爱晚凉佳客至,一壶新茗泡松萝。几枝新叶萧萧竹,数笔横皴淡淡山。正好清明连谷雨,一杯香茗坐其间。”
万历年间,曾任徽州府推官的龙膺将松萝的做法写进了《蒙史》:“予理新安时,入松萝,亲见之,为书《茶僧卷》。其制法是:将铛磨擦光净,以干松枝为薪,炊热候微炙手,将嫩茶一握置铛中,札札有声,急手炒匀,出之箕上。箕用细篾为之,薄摊箕内,用扇扇冷。略加揉捻,再略炒,另入文火铛焙干,色如翡翠。”如此看来,“松萝”有松针的清香,的确有松树的功劳——用来烧火的柴禾就是松针。皖南多松树,松萝生长在松柏之中,有意无意地带有松针的地域香这是一定的,这也成为松萝茶的重要特色。
崇祯年间,另一本名为《茶笺》的书中,也提到了松萝的制法:“茶初摘时,须拣去枝梗老叶,惟取嫩叶,又须去尖与柄,恐其易焦,此松萝法也。炒时须一人从旁扇之,以怯热气,否则色香味俱减。予所亲试,扇者色翠,不扇色黄。炒起出铛时,置大瓷盘中,乃须急扇,令热气消退。以手重揉之,再散入铛,文火炒干入焙。盖揉则津上浮,点时香味易出。”此书记载的工艺,跟现在绿茶的制作步骤变化不大。
松萝茶流行一段时间后,大约是名气大味道好,官方觉得有利可图,便将之纳为官营,一般人不大容易喝得到,社会上也不能公开或者大批量销售。民间必定有人不服,于是一些仿制假冒产品也随之出现。这也正常,谁不想逐利呢?况且专营明显失之公平。《通志》说:“宁国府所属宣、泾、旌、太诸县,各山俱产松萝。”类似记载,《徽州府志》《黟县志》《婺源县志》等方志中都有。
松萝茶遍布,跟官府不公徽州农人对现状的反抗有关,也跟当时普遍缺乏科学的品牌保护机制有关。官府只想着强行攫取利益,农户们当然不买账。皖南山区自然条件差不多,茶叶质地都属上乘,只要工艺不走形,所产茶叶都属好茶。再说,松萝松萝,不就是有着松针的清香吗?徽州茶园大多与松林相伴而生,杂树生花,哪一种茶叶中,不携有松针的清香呢?就这样,松萝茶在风行了上百年之后,因为处处皆松萝,松萝的品牌一下子砸了——再好的东西,也架不住一哄而上泥沙俱下啊!也因此,自清中叶之后,徽州已再无松萝茶了。
松萝茶消失之后,新品牌黄山毛峰应运而生。黄山毛峰的核心产区在黄山以及附近一带,主要分布在桃花峰的云谷寺、松谷庵、吊桥庵、慈光阁及半山寺周围,山高林密,日照短,云雾多,自然条件十分优越。茶树得云雾之滋润,无寒暑之侵袭,自然蕴成良好的品质。黄山毛峰,一般采摘于清明之前,选摘肥壮嫩芽,用手工进行炒制,茶状酷似雀舌,绿中泛黄,银毫显露,带有金黄色鱼叶(俗称“黄金片”)。
《黄山志》有关黄山毛峰的描述,来自明朝许楚的《黄山游记》。许楚是徽州本地人,才华横溢,见识超人,系新安画派代表人物渐江的好友。1628年,二十四岁的许楚曾游黄山,夜宿莲花峰顶。当时的许楚俊髦韶年、高才博学写就的《黄山赋》沉博绝丽、闲适俊逸、气象万千:“又东下里许,自众峰汲烟而上,莲花解蒂而下,峭然中起,为大悲顶。大悲顶去莲花峰势如垂绅,然非岚敛雾霁,举首不见。越此渐分后海矣。大抵莲花以东为前海,西为后海。前海寒瘠,以石为骨,石则嶙峋奇崛,不偶平障,故山川出云,郁而多采。后海得土肤立,体近庞衍,或巍踞平旷,望兼川陆,故云气浩浩瀚瀚,自为卷舒。去莲花峰东南径数里,山皆排峰接崿,惟炼丹台独为警秀,平崖桀举,孤态自足。常有青雾流岚,其上,俗谓容成子丹气芳馥于此,理或然也……”时人以为许楚《黄山赋》和《新安赋》不让班固“两都”,即《东都赋》和《西都赋》,这是一个极高的评价了。王士禛在看了许楚的《新安赋》后,也情不自禁叹曰:“三百年来无此作矣!”
“莲花庵旁,就石缝养茶,多清香冷韵,袭人断腭不去,所谓黄山云雾茶是也。”寥寥数语,写出云雾茶的清冷奇香。清人江澄云在《素壶便录》中,更将黄山云雾茶尊为茶中翘楚,他说:“黄山有云雾茶,产高山绝顶,烟云荡漾,雾露滋培,其柯有历百年者,气息恬雅,芳香扑鼻,绝无俗味,当为茶品中第一。”这也难怪,以黄山绝顶的美丽无双、云蒸霞蔚,若能孕育茶叶,味道也是可想而知的。
祖籍黟县的晚清大学者俞樾某一日曾得孙莲叔所赠黄山毛峰,喝后心花怒放,赋诗《孙莲叔赠云雾茶赋谢》,以激越的心情赋诗一首:“茶丁欲采不得路,导以鹤子从猿公。缘穜缒索仅得上,十人提筐九则空。由来神物不多有,何怪价与黄金同。”物以稀为贵,在俞樾眼中,云雾茶贵如黄金,只有贵宾到来时,黄山僧人才舍得拿出品饮招待。
黄山僧侣之中,名气仅次于开山之普门和尚的,就是雪庄和尚了。雪庄是楚州人,即现在的淮安人,二十岁左右出家,法名传悟。明朝覆灭后,传悟恓惶南逃,蹀躞于长江之边,一时不知去往何处,便在太平府采石矶翠螺山构“松巢”,趺坐五年不问外事。康熙二十八年(1689)九月,传悟禅坐后睁眼,只见日暮西斜、水波生烟、林木金黄,突觉心念一动,于是立马动身,向着黄山的方向跋涉。到了歙县西部潜口村后,传悟于老街上讨茶水喝,偶遇名士汪士。两人一见如故,经汪士引荐,传悟启程进黄山,一路丘闾相间,林莽相望,向北行十多里后,只见天边有山势突兀拔起,其粲若霞,其错若绣,其阴若绀,其阳若朱,其流若黄,其凝若紫,正如范宽的《溪山行旅图》一般。在路途之中,传悟决意做一个画僧,将黄山千变万化的美景记录在人间。
传悟到了黄山之后,居住在离云谷寺不远、此前无人的山洞,也称为“兜率庵”里。冬天很快就到了,一日天降大雪,纷飞数日方才止住。天放晴后,有云谷寺山僧一路扫雪,扫到兜率庵前,见数尺深的雪中,有一雪桩凸起。山僧顿感奇怪,走上前将雪扫除,突然发现眼前非雪桩,而是一人于雪中禅定,鼻息有气,口中念念有词,分明是在念《金刚经》。山僧大惊,睁大眼睛看,才发现此人系游僧传悟。一时间,山僧皆以为传悟有神通,以“雪桩”为绰号称呼他。一段时间之后,“雪庄”又代替了“雪桩”。雪庄在兜率庵住了一段时间之后,嫌庵名拗口,将之改名为“皮篷”。自此之后,雪庄一直居于“皮篷”之中,共三十三年,除了绘画以及偶尔外出,平时足不出洞。有一段时间,跟雪庄住在一起的,还有一个来自浙江的僧人雁黄。他们总在一起谈诗论画,傲岸绝俗,不屑于世。
传说雪庄早晚诵经之时,常有一头黑色的老虎默默前来,蹲守在屋外仔细聆听。猛虎常听雪庄念经,一段时间忽然顿悟,自此也成为雪庄的坐骑和护驾。雪庄常常跟《封神榜》中的申公豹一般,骑着老虎出没在黄山的大小山岗上。“皮篷”外的树林里还有两只寒鸦,宛若精灵,能说人语,雪庄经常投喂它们,也跟它们说话。每当有游客进山,这两只寒鸦就充当向导,将人们引至“皮篷”。雪庄将这两只乌鸦分别命名“传书”和“传信”,曾作《双乌》诗:“雨雪深山谁最亲,双乌索食往来频。野人每饭留乌食,听见乌来如故人。”
雪庄极喜欢黄山茶,每年早春,都要攀登黄山最险处,采得野茶精心炒制云雾茶。每逢友人来访,便唤小僧汲附近的山泉烧火煮茶。雪庄曾画有《云舫图》,自题云:“黄山最奇处,后海老僧家。几座屋如舫,四时花似霞。峰高寻有径,云阔望无涯。晴雨人来访,呼童但煮茶。”
晚年之时,雪庄变得越发沉静,常常幽然一人与峰峦古木花鸟白云相望,“日日看山听鸟啼,夜眠松下月皎皎”。晚年雪庄最喜欢的,是梅花,尤其喜欢冰雪中的梅花。“皮篷”附近原来没有梅花,雪庄就自己到山中去挖掘,将梅花移植在“皮篷”周围。很多对雪庄崇敬的人,听说雪庄喜梅,都自发地将自己拥有的梅花树迁种云谷寺至皮篷的山路旁。一段时间之后,这一段长达数里的山路两旁,竟扎堆般挤满了上千株梅花。每每瑞雪纷飞,沿途一片黄白,芬芳四溢,半山飘香。晚年的雪庄,经常对其剪枝打理,曾作《修树》诗:“元镇树瘦直,咸熙树古怪。修就各天然,道人收入画。”雪庄受教育程度不高,诗朴实无华,却常能明心见性。这一个纯朴的僧人幽栖黄山之时,与花木为侣,与鸟兽为邻,与白云为友,与茶泉为伴,在参禅修行中实现了天地人合一。
相比黄山毛峰,我更喜欢的,是太平猴魁。因为太平猴魁更香,更耐泡;搁置一段时间之后,茶与水仍不分离。这些特色,尤对“中年茶鬼”的胃口。从风格上说,比较起黄山毛峰的淡雅纯真,太平猴魁更像是饱读诗书历练久远的隐士,旷达醇美,大气沉静。除此之外,我与太平猴魁还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早先我驾车从合肥回老家旌德县城,沿合屯黄高速到甘棠镇站下进入省道,必定要经过太平猴魁的主产区新明乡。每次经过云腾雾绕的深山,我都在想,这里到底怎样神奇呢,竟能生产如此上品之茶叶!后来看一些资料,解释说新明首先是土壤条件好,各山头都是风化的页岩,跟陆羽《茶经》里所说“上者生烂石、中者生砾壤、下者生黄土”相吻合;再者,这里都是数百年的原始森林,山不是太高,又濒临太平湖,整日雾霭萦绕、云蒸霞蔚。密林之中,到处都是古老珍稀的树木、各种各样的野花野草。如此天造地设,也难怪猴魁茶颀长肥厚、滋味醇正、香气馥郁了。
新明处于大山深处,气温较低,生长较慢,绿茶的采摘时间也跟山外不一样——徽州的茶,最早清明前后就可以采摘了,可是猴魁茶则不一样,要到四月底才能开采。大自然各种各样的清新气息,无形地渗入茶叶之中,使得猴魁叶片肥厚,味道醇美。
太平猴魁工艺很独特:采摘时连茶尖带嫩茶梗也一并摘下,嫩茶梗有5到10厘米长,为其他地方茶叶罕见。稍稍杀青之后,须用白纱布一只一只裹住,用手掌压成扁形,随后排列整齐放进锅里烤。这样做出来的太平猴魁浑于天然:两叶抱芽,扁平挺直,自然舒展,白毫隐伏,有“猴魁两头尖,不散不翘不卷边”之称。最上等的猴魁,一般能达到10厘米左右长短,在茶叶的根部,能看到一根纤细的红线,神秘而奇特。上等猴魁冲泡的最佳剂量一般是十三支,据说如此剂量泡发才显得不酽不淡。太平猴魁汤色清绿明澈,阴暗处看绿得发乌,阳光下透着新绿。这一点,与黄山毛峰等其他绿茶不一样。至于茶的滋味,太平猴魁虽汤色醇郁,却绝不涩嘴,有一种清朗明快的香气,味道不是沉郁下降,而是明亮高扬,甘甜芬芳。这一点,只要细细地品尝过几次之后,舌根就自然带有明确的辨别力,也会带有清晰的记忆。
徽州的茶适合在舍外喝。正对一座山、一池水、一片云。水碧绿,山翠蓝,云白得刺眼。此时喝茶,一切安心,一切顺遂,一切都好,仿佛喝的不仅仅是茶,而是山水。看一眼山,呷一口茶;看一眼水,呷一口茶;看一眼云,呷一口茶。如此感觉,仿佛与天地共融,与山川共享。就这样一直喝到天地初冥、岚气初起,眼前的一切变得朦朦胧胧。这个时候,就会有那种“一茶一世界”的感觉,仿佛眼前的一切,都是从茶中而来。
绝美之处,必有好茶。这是地域与茶叶的关系,也是风景与茶的关系。让人追问的一点是:难道美本身,也会对茶味有着潜在的影响吗?黄山脚下产好茶,除黄山毛峰和太平猴魁之外,还有绩溪的金山时雨、歙县的滴水香、顶谷大方以及旌德的天山真香等。绩溪上庄的金山时雨,与黄山毛峰的产地接近,可是做法与黄山毛峰却绝不相同,特色在于手工搓揉,模样如丝线一般纤细,开水一冲下去,杯口会有浓雾升腾。金山时雨创名于清道光年间,产地金山,原名“金山茗雾”,由上海“汪裕泰茶庄”独家经销。据说当年胡适最喜爱喝的,就是这种绿茶。
黄山南麓的歙县大谷运,也是一个产好茶的地方。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屯绿”品牌创建,大谷运是核心产区。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大谷运小木匠汪自力闯上海,创建品牌“滴水香”为沪人瞩目。大谷运还盛产一种独特的手工茶,叫“黄山绿牡丹”,系谷雨前一芽二叶的壮实鲜叶,经严格挑拣焙青之后,用棉线手工串成花朵状。泡发时放入茶杯,倒入开水,一两分钟后,茶盏中即有一朵盛开的“绿牡丹”,色泽翠绿,峰毫显露,诗意盎然。
黄山还有野茶,《昭代丛书》曾记载张潮之语:“吾乡天都有抹山茶,茶生石间,非人力所能培植。味淡香清,足称仙品。采之甚难,不可多得。”这个抹山茶,说的就是黄山的野茶。民间以为野茶树都是松鼠种下的——松鼠摘了茶籽之后,习惯埋起来慢慢吃,可是埋下之后,又不记得埋哪了,于是种子发芽,便成了野茶树。春夏相交之际,当地人经常会攀岩而上,采摘回家制作成茶叶。由于野茶树生长在悬崖峭壁上,只有老鹰才能到达,故又称“老鹰茶”。我曾喝过这种野茶,茶味极重,较苦涩,有腥香。不过一口浓郁的苦涩下去,随之而来的,是源源不断的甘甜。野茶最大的特点,在于它浑于天然,味道浓烈,有天地洪荒之气。
想起来一个有关“天山真香”茶的轶事:我童年时学校里经常去农村上劳动课。每到初春,会按照学校的要求,打着背包步行数十公里,去祥云公社帮助农民采茶。祥云公社坐落在旌德、太平、泾县三县交界处,离大名鼎鼎的太平猴魁生产地新明公社只隔几个山头,茶叶品质非常好。茶园依山而生,必须带着干粮、水、竹竿上山。进入茶园后,先得用竹竿敲打树干——茶树里面经常有蛇,有赤焰蛇、蝮蛇、乌梢蛇和菜花蛇等,得将它们赶出来。我那时特别怕蛇,采茶时总是心惊胆战,不仅仅是敲树干,连叶片茂盛的地方都敲得直飞。有一次,还真的从茶树里窜出一条扁担长的蛇,我吓得大叫遁逃,面如死灰,憋了好久,才敢接近茶树采茶。有一天,茶树上窜出了两条蛇,同学们一拥而上,将它们乱棒打死,一看,每条都有胳臂粗,一两米长。领队让胆子大的同学将蛇剥皮剖肚,将蛇胆一口吞下,又从老乡处买了一只老母鸡,洗净放进瓦罐里炖。领队开心地告诉大家,吃蛇肉喝蛇汤有好处,不会长痱子,也不会长疮,更不会中暑。
一个多小时之后,瓦罐散发着一股浓烈的香气,采茶的同学们不停地咽着口水。到了收工之时,餐桌上端上“龙凤斗”汤,掀开盖,只觉满屋飘香,同学们快活得大喊大叫不止。我从未吃过蛇肉,看它们在汤中一段段白惨惨的,吓得冷汗都出来了。可是也架不住同学的起哄,闭着眼喝了一碗蛇汤,没想到还真的挺好喝,味极鲜,比排骨汤还鲜。只是蛇肉的味道一般,骨头也多。
祥云茶农对于采茶的要求是很高的:若是清明前的茶,要求格外细致,要轻手轻脚地采下“一刀一枪”,也就是一芽一叶,不得破碎;若是清明后采茶,就没有那么讲究了,只要是新鲜嫩叶都可以。那时候祥云的茶,在县里是有口皆碑的,出县后就差多了。内行人买茶,会问产地。比较有经验的老茶客,会带一个玻璃杯,拎一个水瓶,在卖茶人的竹篓中撮一小把泡上,品鉴过之后才下手。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旌德县官方想主打祥云乡茶叶,请来德高望重的安农大茶叶老教授陈缘题名“天山真香”,定位为高端茶。品牌刚出时,天山真香着实红火过一段时间,因为制作特别精良,工艺细致。不过天山真香的产量太少,难以维持,特色似乎也不分明,跟黄山毛峰相比,没有独特的个性和优势。到了九十年代后期,因为附近的太平猴魁爆火,很多农户转而自发生产太平猴魁,天山真香也沉寂下来了。
明朝茶学大家许次纡在《茶疏》开卷中写道:“天下名山,必产灵草,江南地暖,故独宜茶。大江以北,则称六安。”以此来说安徽的茶叶,倒是恰如其分。茶叶俗称“神仙草”,本来就是山水自然的产物——好山好水必出好茶。以黄山为中心,为上等绿茶的集中生产区:南面有黄山毛峰、屯溪绿茶、老竹大方、祁门红茶;北面有涌溪火青、汀溪兰香、敬亭绿雪、黄花云尖、瑞草魁;西北有肖坑绿茶、润思红茶……过了长江,在皖西南云雾缥缈的大山里,“寿州有霍山之黄芽”,为李肇《唐国史补》记载的全国名茶十四品目之一。霍山黄芽属于黄茶,是经过焖黄技术处理的轻发酵茶。工艺流程是杀青、揉捻、焖黄、干燥,轻微焖黄会让茶叶中的叶绿素氧化降解,产生黄色物质,以降低茶汤的苦涩度。霍山黄芽看起来朴实无华,汤色金黄而醇厚,喝起来有栗香,也就是火工味。黄茶有黄芽茶、黄小茶和黄大茶之分。霍山黄芽,应该是黄小茶。
六安瓜片做法跟一般炒青有所不同,形质俱丽,壮硕肥厚,汤色青绿,兰香扑鼻。其他一些品牌,比如岳西翠兰、桐城小花、天柱剑毫等,虽然历史文化不是太丰厚,属于近来开发的品牌,可是茶叶的品质和工艺不错,味道和香气也颇有特点。
茶叶实属树叶,鲜味很重,腥气也很重,如何保留甚至调出鲜味,去掉腥气,是一个问题;茶叶气息阴寒,如何去掉寒气,是一个问题;又兼香气馥郁,如何保留芬芳,让香气常驻,又是一个问题。红茶、乌龙等发酵、半发酵茶,是以发酵来去腥、去寒,调出香味。绿茶是不发酵的,以杀青和烘烤来去腥,分为炒青、烘青、半炒半烘茶和晒青茶。在这一点上,六安瓜片处理得不错,阳气畅达旺盛,茶香饱满持久。六安瓜片采摘期仅限为谷雨前后的十余天,地域以皖西齐头山方圆几十公里为限。正宗产地是金寨县齐头山的后冲,悬崖上有一石洞,因大量蝙蝠栖居,故称蝙蝠洞。蝙蝠洞险峻难攀,人迹罕至,因为长年有蝙蝠集群飞来飞去,洞内外有厚积的蝙蝠粪松软如绵。因蝙蝠洞坐落于山坡,兼有洞穴的阴气,所以这一带的六安瓜片既有山岗茶高扬芬芳的香气,又有坑涧茶低回而绵长的馥郁,六安瓜片还有炒青拉火等独特的工艺,因而形成了六安瓜片香气袭人的特点。
六安瓜片最大的特点,是不带茶梗,这一点与黄山毛峰不一样,与太平猴魁也不同。制作也较其他绿茶复杂——须将采回的鲜叶剔除梗芽,将嫩叶、老叶分开,进行反复炒制。瓜片杀青分为生锅和熟锅,两锅连用,先炒生锅后炒熟锅。炒茶不用手,而是用一支细竹丝或者高粱穗编成的“茶把子”,如一支扁扁的小扫帚。瓜片之所以叫瓜片,就是取其形状,如果熟锅定型不成功,茶叶品级就会大大降低。炒茶师边炒边拍,使叶子成片,嫩片拍打用力小,老片用力稍大,使叶片边缘向后折叠。炒熟锅不仅要定型,还起到了“揉捻”的作用,使茶叶香味更浓。两道杀青完成后,就是茶叶的干燥烘焙,分为三个阶段——毛火、小火和老火。这期间,要耗时好几天。烘焙工艺很重要,老一分则苦,嫩一分则涩。六安瓜片最独特的工艺,是“拉老火”——由两个人抬着竹篮从暴烈的炉火前走过,火苗盈尺,颇有行为艺术之感。
我的看法,六安瓜片的独到之处,是以独特的工艺去掉了茶叶中的生、腥、涩、阴,同时将茶叶的香、熟、甘、阳特性保留下来。呷六安瓜片茶,一般不会感觉到茶叶阴郁的口感,反而有阳光明媚春暖花开之感。倒是“六安瓜片”之名有些俗气,以瓜子的寻常和低贱,用来形容高贵的茶叶未免降档了,实在是得不偿失,买椟还珠。
六安瓜片出名甚早,写作于清朝的《红楼梦》中,有80多处提到六安瓜片。最著名的是四十一回:贾母在大观园里设宴款待众人后,带着大家到栊翠庵妙玉处。妙玉接进去后,贾母道:“我们才都吃了酒肉,你这里头有菩萨,冲了罪过。我们这里坐坐,把你的好茶拿来,我们吃一杯就去了。”当妙玉将泡好的茶捧与贾母时,贾母又道:“我不吃六安茶。”妙玉笑说:“知道。这是老君眉。”
贾母为什么不喝“六安茶”?诸多《红楼梦》专家曾经大加演绎,其中不乏“暗黑学”和“阴谋论”,说明贾母对于妙玉的蔑视和偏见。贾母不吃六安茶,应是怕上火,因为六安茶属炒青系列,烘焙饱满,炒得特别干。至于老君眉,说法一般有两种:一种认为是湖南洞庭湖君山所产的“君山银针茶”;另一种以为是福建武夷山的名丛,属青茶乌龙,部分发酵。第一种说法,来自红学家——《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注释为:老君眉,湖南洞庭湖君山所产的白毫银针茶,精选嫩芽制成,满布毫毛,香气高爽,其味甘醇,形如长眉,故名“老君眉”。“老君眉”系白茶,茶性平和中正,是贾母喜欢的。第二种说法,来自清代郭柏苍《闽产录异·货属·茶》:“老君眉,叶长味郁,然多伪。”查看此事的前因后果,前面有“贾母道:‘我们才都吃了酒肉”,“吃了酒肉”之后油腻太重,适合喝浓一点平和一点的茶。所以,精于茶道的妙玉在旁说“知道。这是老君眉”,是告诉贾母此茶非绿茶,属于发酵的红茶或半发酵的乌龙茶中的一种,可以消食解腻。
也可能存在另外的意思——“老君眉”茶名好听,贾母年纪大了,喜欢“耳顺”之语。妙玉本为冰雪聪明的女子,将“老君眉”敬呈贾母,是知道贾母虚荣,有可能无中生有,故意以“老君眉”命名,以求吉祥。
与茶有相似之处的,是《红楼梦》本身,这一本小说极具“茶性”:回味隽永,芳香恬淡,一派天然,禅机无限。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我父亲在离黄山不远的旌德县编辑一份文学小刊《旌德文艺》。因为约稿的缘故,跟当时的文学名家茅盾、周而复、田间都有接触。名家姿态很高,不仅积极向小刊输送佳作,还声明不要稿费,茅盾还特地为《旌德文艺》题写刊名。为了表示感谢,父亲和文化馆的同事每逢春季,便用县郊蔬菜大队承包文化馆厕所的钱,买一些好茶给这些人寄去。这其中,黄山毛峰是首选。那时黄山范围内所产特级毛峰是要特贡到北京和合肥去的,一般人根本无福享受,好不容易剩下一些,得按计划区分不同的等级,送到供销社统一购销,换取商品粮油。只有极少量茶叶,集中在大队仓库由会计保管,想购买必须找到大队长亲批才行。有人给父亲出主意,可以通过黄山管委会的人,去买黄山毛峰。于是父亲便通过黄山管委会的文友,辗转去买正宗的黄山毛峰。没想到运气不错还真买到了,先带到旌德,拆开后,还有一小袋样品供品尝。文化馆的人都很激动,四五个文化干事一起集中在会议室准备品茶。我们也挤了进去,好奇这珍稀之物。先打来井水,待烧开后放一旁稍稍冷却;将小袋茶放置桌面,凝神屏息打开,等到黄山毛峰浑身翠绿展示在面前时,人们不禁发出一声惊叹:“呀!”——那个时候的毛峰真是好,状如雀舌,周身茸毛,馨香四溢。人们情不自禁地撮起一点,放在手掌上,仔细地嗅着,一副沉醉的模样。待水冷却到九十度左右时,庄重地将茶放入上等的白瓷杯,将水徐徐地冲下,在那一刹那,我仿佛听到“砰”的一声响,只见白瓷杯中旋起一股白烟,似莲花翻滚,在杯顶上方一寸处结成一团云雾。之后,云雾慢慢飘散。再低下头来看,茶叶在杯中吸水、还魂、绽放、旋转、浮沉,准备整齐划一地跳起现代芭蕾舞。此时,已是满屋子幽香四溢、一片阳光明媚了。每个人的面孔,都如中秋的满月一般。过了一会,“两刀一枪”叶芽开始下沉,笔直站立,随着音乐旋转舞蹈。茶汤的颜色和形状也好看,汤色清澈无比,碧绿微黄,极似青葱的黄山松针插入水中。
多说一句,那一天泡茶的水,取自于文化馆旁边的“黄家井”,此井发掘于明代,一直有传说相伴:一个猎人在县城附近的西山打猎,发现一只梅花鹿,于是悄悄摸近,一箭中的。鹿没有死,身上带着箭窜到县城,一头栽进了黄家井中。自此之后,此井水不仅甘冽甜美、清凉丝滑,且水源滔滔不绝,三伏天全城的人来此汲水,井水也不会干涸。
关于黄山毛峰,还有一个亲历的故事:我第一次去黄山,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当时只有七岁。那时黄山还是“养在深闺人未识”,人特别少,没有索道,上山的路特别难走。我们一家四口从温泉出发,才走不久,年幼的我就迈不动步子了。父亲没有办法,只好驮着我继续向上爬。好不容易到了云谷寺,父亲也走不动了,又饥又渴,只好向寺院的老和尚买茶喝。茶水明码标价,五毛钱一杯。在那个时候,这是一个很高的价格。父亲和母亲看看我们,对视一眼,只好掏出钱来买茶。老和尚倒了一碗递给我们,我们看都没看,就咕咚咕咚地喝下去了。现在想来,那咕咚吞下去的一碗茶水,应是我这一生喝到的最好的茶汤了,在此之后,但觉满口生津,魂魄也像重归身体似的。随后,我们边喝着茶,边与老和尚聊天。老和尚很耐心地向我们解释黄山的景点,说着“奇松、怪石、云海、温泉”什么的。老和尚瘦小,清癯,说一口很难懂的话。父亲悄悄告诉我们,据说这个老和尚曾是国民党部队的一个将军,后来起义了,再后来又出家了。也不知道真实情况究竟如何。我后来想,那一次在半山寺喝的茶,一方面是茶好,产于黄山之中;另一方面是水好,是黄山石缝里流出的清泉。以这样的水泡这样的茶,焉能不让人口齿留香、肝脑清明?
那时我注意到黄山有一种独特的味道。是一种清香,好像是松树的清香;又好像不是,是黄山所有美景之香,弥漫在空气里。我后来想,以这样的澄明异香入茶,茶的味道,便怎么也差不了吧?我后来写长篇小说《彼岸》,曾经将这一段经历写了进去。写小说期间,我曾经去黄山进行了探访,却怎么也找不到半山寺喝茶的人物和地点了。回忆就是这样,似乎带有某种天然的不确定性,在很多时候它的时间地点人物都会偏离,或者变得抽象,就像是一道流星,从时间的上空划过。
茶,似乎也是如此。它常常让人感觉到缥缈,既是现实的有限,也是时间的无限。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的某一个夏天,友人带我去宣州周王镇游玩。我们在烈日的乡里小道上走了很长时间,又累又渴,又饥又乏。突然,天上卷起一大片乌云,伴随着隆隆的雷声,眼看暴雨将至。我们四处巡睃,想找地方避雨,发现正前方不远处有一座山,山腰上有一个小小的寺院。当下全速狂奔,刚到寺院门口,闪电划过,炸雷在头顶轰鸣,大雨倾泻而下,一股浓烈的森林气味随风雨席卷而来,外面的山野消失在白茫茫的水雾之中。
我们在寺庙前看了好长一段时间的雨,随后,我们转过头来,看着陌生的寺院,寺院很有特色,正处于一处张开的悬壁之中,门楣上有三个字:白云观。从外表上看,它一点也不像庙宇,更像是一间普通的屋子。堂前木龛上供着一尊观音像,两边是两支烛台。寺院里有一个和尚,还有一对夫妻,气质文雅,不是乡下人,似乎是大城市来的居士。他们招呼我们过去,给我们倒了一壶茶,又摆出几个杯子。茶从壶中倒进粗瓷盏子里,能见到一层氤氲的白雾。茶的味道相当好,我喝了一杯又一杯。随行的人介绍说,这寺叫作“白云观”,这茶名叫“云雾茶”,产地就是寺边的茶园。多么好听的寺名,多么好听的茶名,就像散落在乡野的小诗。我问那一对夫妇居士:“你们经常来这里吗?”他们点着头。我又问:“长久地待在这里,不寂寞吗?”他们莞尔一笑,说:“还好啊!”我当时还年轻,也不懂得中年夫妇话语中蕴含的至理。过了一会,暴雨停了,天已放晴,山川被大雨冲洗一遍后,变得清澈透亮。我坐在半山腰往下看,感受温暖的阳光和凉爽的风,在山脚的边上,有一道清澈的河水蜿蜒流过,半空中偶尔有三两声鸟鸣碎羽般落下。山色葱茏,林木草丛茂密,旁边是青翠的茶园,山脚下一树树梨花开得断了魂。那个时刻,天高云淡,江暖水静,空旷之至,仿佛身处鼓瑟湘灵之境,一切杳渺而美好。
此后去了一次宣州周王镇,问白云观,一干人都不知道。也不知它现在是否还在?那一对中年夫妇呢,该是找到了人生的终极意义了吧?我后来还曾买过溪口的云雾茶,依旧好喝,不过似乎再也没有当时的味道了。
疫情期间的一个春天,在黄山区街头一家小饭店吃饭,看到桌面上有“月亮岛”的小广告,心念一动,饭后即开车前往。沿着新明乡政府边上的县乡公路进山,车于绿荫中刀劈斧砍般前行。山路极陡峭,会车之时,都得找一个空地停下,等待对方先过再启动。好在一路景色优美,窗外尽是深山老林,既有成群结队的数百年香榧树林,也有难得一见迎风招展的高大青檀。车行一个多小时左右方到太平湖岸边,将车停在空地上,等候小船摆渡上岛。月亮岛其实是半岛,形状狭长,伸入清澈的太平湖中,长大约数百米,宽只有十多米。不像月亮,倒是像长长的鳄鱼伸出个头浮在水面。岛上除了枇杷、芭蕉、石榴、杨梅、桂花等植物外,遍地都是茶树,三十来户人家都以种植太平猴魁和捕鱼为生。岛上有好几家民宿对外开放,我们在一户人家的舍外坐了下来。店主用玻璃杯泡上两杯太平猴魁端上来,虽不是极品上等,也是碧绿透明、香气馥郁。我喝了一口,虽有些寡淡,却有太平猴魁独特的花香果香。这也难怪,以太平湖水泡太平猴魁,也不会差到哪去。我们就那样悠闲地坐着,一边呷茶,一边淡然远眺,眼前的山水如水墨晕染,波光潋滟。到了吃饭之时,我们点了白丝鱼、红烧仔鸡,又点了南瓜藤、山芋秆、空心菜几样素菜。吃完饭后,仍坐在那里看着湖,看风吹湖面,涟漪泛起,听水鸟的叫声线条般划过。偶尔头顶上有几丝阳光漏过丝瓜架,经黄花绿叶流淌下来,呈现的斑驳碎影像泼墨文人画。有小花狸猫慵懒地睡在春天暖洋洋的太阳下,鸡冠花在蜜蜂的伴舞下越发灿烂。此时一片岁月静好,湖山一体,水天浩洁,风卷云舒,花开水流。人待在这静谧之小岛中,感觉身体慢慢变得翠绿,恍惚中变成一片小小的茶叶。
责任编辑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