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力
断绝来往多年的儿子突然找上门来,明知是陷阱,老丁也不得不往里跳。谁让他再婚之后没再要孩子呢。
当年老丁与前妻离婚跟安小娃结婚,安小娃真把自己当“娃娃”,撒娇般提出他们不要孩子,本以为老公会反对,这样她就有了和老公撒娇和讨价还价的资本,谁知老丁举双手赞成,不是他讨好或故意逗老婆,而是他和前妻有一个儿子,尽管离婚的时候儿子被判给了前妻,但老丁认为儿子终究是儿子,随了前妻也还是他的亲儿子,所以,再婚之后安小娃是不是再生孩子老丁无所谓。当然,如果老婆自己愿意生,老丁也绝不反对,还会积极配合,毕竟,在“配合”的问题上大多数男人都是辛苦并幸福的。
刚开始二人世界过得蛮好,主要是深圳宽容,丁克家庭比比皆是,谁还管他们这样的“半克”家庭。“半”在安小娃那边,因为她嫁给老丁是头婚,婚后不再生养算“丁克”,而老丁是再婚,他和前妻有一个儿子,不算“丁克”。深圳人都很忙,也很务实,很少关注别人和说人家的闲话,连“全克”家庭都无人说长道短,哪里还有人说他们这个“半克”家庭的闲话,所以他们二人生活得很自在,而且因为没有孩子,闲暇更多,经济上更宽裕,生活比别人更悠闲和精致,可以随时出国旅行等等。
有得必有失,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孩子确实能给父母带来快乐,但父母在享受子女成长快乐的同时,也必须为他们付出巨大的经济和精力代价。老丁当年和前妻生这个儿子的时候尿不湿还没流行,他为儿子整整洗了两千张次的尿布!前妻自己当然付出的更多,甚至耽误工作而影响事业进步,至于经济上的付出,则更是直接导致老丁的下海。那时候他和前妻每月工资合起来才“二百五”,支付保姆工资后剩下不到两百元,夫妻二人加儿子和保姆四个人生活,什么都要买,处处都花钱,每月都紧张。所以他从《参考消息》中缝看到招聘广告后,一下子被“月薪千元”击倒,毅然从设计院辞职,来深圳的港资厂打工,这才有了后来的离婚、再婚、儿子拒不认他和如今又突然找上门来的系列故事。
2023年2月6日,内地与香港全面恢复“通关”后,老丁突然忙了起来,因为他那一大帮在香港的老同事“报复性”地蜂拥而至,他不得不一拨一拨地轮番接待。好在香港朋友当日就走,一般不在深圳过夜,不像内地朋友那样一住几日,另外香港朋友的接待就是单纯的“陪同”,他们甚至连吃饭的单都不用老丁买,不像内地的朋友那样到了深圳就天经地义让老丁请客,一句“下次你回去我们请”就把老丁的几日花销打发了,其实老丁很少回去,即使每年回去一次给父母上坟,家里的亲戚都应付不过来,哪里有时间麻烦朋友,所以,两下比较,老丁更喜欢香港的文化和人际交往习惯,每周接待香港的老同事也就不再成为一种负担,还有收获。比如老丁因此知道在香港那边,深圳已经成“美食天堂”了!
深圳是“美食天堂”吗,我怎么不知道?老丁1991年来深圳,算地道的老深圳,但他一直没有认为深圳是“美食天堂”。相反,他还认为深圳没有多少当地特色食材。被内地朋友视作深圳特色的椰子鸡其实来自海南,早年名扬全国的沙井蚝,也随着深圳机场、沿江高速和深中通道的建设而失去了传统的养殖场地,据说有些坚守传统的养蚝能手跑到阳江和湛江那边继续养蚝,离开沙井养出的蚝还能叫沙井蚝吗?而且深圳也没有内地城市那样的小吃一条街,有的只是每年春节在体育场搞的年货展,展销的也主要是服装和干货,至于小吃,也仅仅是铁板鱿鱼、长沙臭豆腐和烤肉串等全国任何城市都有的大路货,并没有真正的深圳特色小吃。总之,在老丁这个老深圳眼里,深圳跟“美食天堂”八竿子也打不着,倘若不是最近轮番接待这些香港的老同事,他真不知道深圳已经变成“美食天堂”了,或许这就叫“只缘身在此山中”吧。这就是收获!
当年深圳的港资企业工资确实远远高于内地国营单位,老丁应聘的香港恒基公司,工人含加班费每月收入达六七百,管理人员月薪一般是工人收入的两倍,起步就在千元之上,尽管发的是港币,一千港币当时相当于七百四十元人民币,但老丁是生产技术主管,每月一千五港币怎么算也是“月薪千元”之上,所以他来深圳后就积极鼓动老婆也下海,可老婆保守,或者是岳父岳母保守,总之老婆和他们全体娘家人一致认为,一家有一个人下海冒险足矣,另一个留在岸上捧铁饭碗更安全。理论上如此,可事实上夫妻不宜长期分居,否则早晚分手,家都散了何来安全?
千不该万不该,老丁不该接受前妻“一次性”付款支付儿子抚养费的要求。他当时只当是前妻贪财,或前妻不信任他,或前妻不喜欢拖泥带水,总之没有多想就同意了,后来才逐渐意识到这是前妻利用儿子对他实施“打击报复”的周密计划。因为“一次性”支付完儿子的全部抚养费后,前妻就不用再求老丁了,也不用再与老丁联系,即便老丁千里迢迢从深圳赶回老家,前妻也可以随便找个理由轻轻松松阻隔他与儿子见面,如“怕影响孩子学习”“这个月正好考试”等等,直到儿子上了大学,似独立了,老丁才带着安小娃一起去学校看他。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老丁才每月直接给儿子钱。一千、两千、三千、四千,儿子结婚老丁给了十万,婚后每月八千,说是儿子和儿媳妇每人四千。但这个钱给得窝囊,至少在安小娃看来等于打水漂。第一,儿子改了姓,之前叫丁扬,现在改为扬阳,字面上看与老丁一点关系没有,与安小娃当然更没有半毛钱关系;第二,儿子不喊老丁爸爸,包括不当面喊也不在手机或微信上这样称呼,当然更不会喊安小娃妈妈,甚至连阿姨都不喊,当着面实在抵不过最多就是点头示意;第三最关键,儿子一次也不来深圳看望他们。本来儿子结婚的时候,老丁给十万块钱就说好了他们来深圳和香港旅行结婚的,安小娃甚至私下对老丁说,来了之后她用私房钱再给儿子和儿媳妇每人一个万元大红包,如果他们喊她妈妈,安小娃另加每人两万元的“改口费”,一切都说好了,婚房已经为他们准备,甚至在香港著名的水上食府珍宝海鲜舫都预订了婚宴,结果儿子却因为“临时有事”而爽约,搞得老丁这张老脸不仅在深圳丢尽,还丢到香港那边,可以说是丢得彻底。安小娃更是一句话没说,一个人偷偷躲在厕所流泪,后悔自己年轻的时候不该撒娇和任性,该自己生一个孩子,哪里能指望老公和前妻生的孩子呢!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只能打掉牙往肚子里面咽,出了厕所就强颜欢笑,装作完全不在乎依然很开心的样子。只是责怪老丁不该烧包跑到香港订酒席,搞得里外不是人没办法收场了吧!看你还怎么面对老姚他们!
真不是烧包。老丁也想过在深圳为儿子安排婚宴,把老同事们从香港请到深圳来,但他感觉如果婚宴设在香港,对儿子特别是儿媳妇更有吸引力,将心比心,年轻人多少都有些虚荣心,把他们的婚宴安排在香港,儿媳妇回去之后在娘家人面前说起来也更有脸面,等于给儿子和儿媳妇到他们这边旅行结婚增加了筹码,保险系数更大一些,哪里晓得这么大的“筹码”和“保险系数”仍然没能拴得住儿子!
把儿子的婚宴安排在香港而非深圳,更直接原因是老丁自1991年从内地下海来深圳后,就一直在香港恒基深圳公司工作,同事都是香港人,由同事发展起来的朋友自然也全是香港人,同事中像他这样来自内地的工程师也有,但他们没有一个能像老丁这样和香港人一起坚持到退休,有些甚至干几个月就跳槽走了,那时候深圳的机会多,大学本科就算高学历,中级职称就算高职称,老丁两项都具备,也可以把香港恒基公司当跳板跳槽到更好的单位,如上市公司、证券公司或某个高科技企业等等。老丁一直没动的原因是潜意识里担心儿子将来找不到他,因为他和前妻离婚之前,儿子曾跟他妈妈来到这个位于深圳小南山脚下的香港恒基住了一个月,他相信孩子的记性,将来儿子如果要找他,一定还会找到这个地方,可如果他像别的工程师那样不断跳槽,将来万一儿子想找他就麻烦了。没跳槽的另一原因是香港老板对他太好,不仅一来就让他担任生产技术主管,职位在几个香港师傅之上,而且不久之后就从合作方蛇口渔工贸那边争取到入户指标,早早帮他落实了深圳户口,如果老丁跳槽,不是过河拆桥见利忘义太不仗义了嘛?!所以,老丁在深圳三十年其实只干了一个单位,就是香港恒基金属材料集团深圳公司,接触的也都是香港同事,这次因为儿子和儿媳妇突然找上门来引发他和老婆之间的矛盾,想请朋友解惑或出面调解自然还是想到香港朋友,尤其是老姚。
老丁原本以为老姚他们是请他当向导,谁知人家早已做足功课,见面就给老丁看菜单:太二酸菜鱼、海底捞、木屋烧烤、文和友、八合里潮汕牛肉火锅等等等等,长长一大溜,说实话,只有太二酸菜鱼和海底捞老丁跟着老婆安小娃去吃过,其他的别说吃过,连听都没听说过,比如文和友,如果不是在老姚列出的菜单中而出现在其他场合,老丁还以为是文具店呢!
老姚是香港恒基集团深圳公司的总经理,虽是香港身份,却出生于大陆,是在大陆读完大学后因继承姑母的遗产而去香港的,并且他在大陆学的也是有色金属专业,和老丁相同,所以他们二人很有共同语言,因此老丁刚去深圳就能担任生产技术主管。事实上,老姚曾向老板极力推荐由老丁接任他总经理的职位,这样他就可以回油麻地重操姑母留下来的旧业了,可老板没同意,因为老丁当时还听不懂香港话,更没有香港身份,让他担任总经理既管不了在深圳工厂的几个香港师傅,也没办法接待香港客户,更没办法去香港写字楼参与总部高层会议。老板甚至私下让老丁帮忙做老姚的工作,说起码要等老丁能熟练掌握香港话也就是白话之后老姚才能离开恒基,并许诺事成之后就想办法帮老丁解决深圳户口,这样他将来接任总经理办理往返香港的手续会方便些。老丁当然希望尽快落实深圳户口,但他更有自知之明,自己作为“大陆仔”,当时连白话都听不懂,担任生产技术主管领导几个香港师傅已经勉为其难,若让他担任总经理还没有老姚的支持,怎么行?所以他真心实意地希望老姚留下,不要走。他问老姚他姑母留下的是什么遗产?老姚回答是一种糕点。老丁问是做工厂还是做店面?老姚回答是店面。老丁又问糕点从哪里进货?老姚回答就在店面里自己加工。老丁说,那就是小作坊了?老姚尴尬地回答是,非常小,又赶紧补充道,可物业是姑母自己的。老丁非常认真地看着老姚半天,然后才说:“我怎么看,你都像一家大公司的总经理,而不像一名糕点师或一家小作坊的小老板。”这下该老姚半天不说话了,老丁却接着说,“而且我感觉你在总经理的位置上,比在糕点师或小老板的位置上,更得心应手和轻松自在。”老姚继续愣在那里半天没说话,然后问:“那我姑母的糕点店怎么办?”老丁问:“你之前怎么办的?”老姚回答姑母生前收了一名徒弟,现在的生意就由那位徒弟撑着。老丁说那好哇,这样不就没有后顾之忧了嘛!老姚摇头,说不好,非常不好。老丁问怎么不好?老姚说姑母的徒弟倚老卖老,还欺负他不懂业务,说如今生意不好做,糕点店月月亏损,所以不但不给老姚月租,还希望老姚每月往糕点店里面贴钱,补贴亏损。
“屁话!”老丁怒骂道,“月月亏损?那你姑妈生前怎么维持店面的?又怎么赚钱盘下店面物业的?还怎么能在百年之后为你留下这份家业让你来香港继承遗产的?”
老姚说:“是的,我也是这样认为的,但我不懂做糕点,也不懂卖糕点,不继续留用师叔怎么办?”
“师叔个屁!”老丁继续骂道,“按辈分他也只够当你的‘师兄而不是‘师叔!”
“喊大不吃亏。”老姚争辩道。
“不一定。”老丁说,“不是所有的人都理解你的尊重,说不定认为是你自己没底气好欺负。”
“我确实没底气。”老姚说。
老丁说:“但你把他当师叔,他拿你当傻逼。再说只要物业是你的,干吗一定做糕点?”
“那做什么?”老姚问。
“做什么都可以,”老丁说,“什么都不做拿来出租或直接卖掉也比给‘师叔做你往里面贴钱好!”
“可以吗?”老姚又问。
“怎么不可以?”老丁反问。
“那可是姑母留给我的遗产哪!”老姚说。
老丁说:“既然是姑母留给你的遗产,那就是你的了,你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干吗一定要继续做糕点呢?”
老姚强调最好还是继续做糕点,这样他才感觉对得起姑母。接着,老姚就说他这位姑母如何的不容易,早年嫁到香港,丈夫却早早离世,留下唯一的儿子也不幸夭折,她一个人靠会做糕点的手艺,一辈子在香港好不容易才积攒这点产业,不能在他手上败了。
“那就继续开糕点店。”老丁说,“但不能再给你‘师叔了,收回来,重新对外出租,‘师叔有优先承租权,但必须通过律师楼签订承租合同,再不能这样稀里糊涂,店面白给‘师叔做,你自己还要往里面贴钱了。”
老姚问能行吗?
老丁非常笃定地回答肯定行,必须这样。
老姚问你怎么懂这些的?
老丁说他已经读完中国政法大学研究生函授课程了。
老姚“哦”了一声,又怀疑大陆的法律和香港不一样。
老丁说按哪里的法律也是这个理,恐怕是你自己拉不下脸跟“师叔”较真吧。
老姚承认是。
老丁说那我帮你解决。
老姚问你怎么解决?剩下的半句老姚没说,心里想,你不会说香港话也去不了香港,怎么帮我解决?
老丁说这个你不用管,给我一周时间。
到了下个周二,老板从香港写字楼过来,老丁立刻向他汇报自己和老姚谈话的结果,老板当着老丁的面打电话把老姚叫下来,询问并核实相关的情况,然后当着他们二人的面打电话给他在香港的律师,让律师楼出面处理这件事,担心自己讲不清,老板还把电话给老姚,由他自己对律师说细节和诉求。半个月后,问题解决,老姚回香港在律师的见证下与“师叔”签订租赁合同。从此,老姚才真正解除后顾之忧,安心恒基深圳公司总经理的工作,老板也兑现承诺,把老丁从主管提拔为经理,并从合作单位蛇口渔工贸申请指标,帮老丁落实了深圳户口。
不只是“吃”,还有“喝”,香港人不热衷喝酒,却喜欢喝奶茶,他们认为深圳是“奶茶之都”,遍地都是奶茶店,光本土的就有喜茶、奈雪、一点点、蜜雪冰城、茶颜悦色、都可茶饮、茶百道……说实话,老丁不喜欢,尽管他1991年来深圳,一头扎进港资厂,跟香港人混在一起,但他始终不习惯大男人聚在一起不喝白酒喝奶茶,搞得像“奶油小生”,但客随主便,既然是他们请客,老丁就不能太精怪,将就着陪他们一起喝,却发现奶茶与他印象中的“茶”完全不是一个味,颠覆哇!
经理一职是虚的,除了涨一级工资外,老丁的工作与当主管的时候没什么两样,但户口就相当重要了。至少在当时的深圳本地户口十分吃香。没户口每年必须办《暂住证》,否则连特区都进不来,而有了本地户口就有本地居民身份证,进出关口有本地身份证专门通道,不用排队,天生就是VIP……这么说吧,当初安小娃能嫁给老丁,一个重要的因素就是老丁有深圳户口,倘若老丁没有深圳户口,就仿佛他们不是同一阶层的人,估计老姚就是把嘴巴说破,安小娃都不会答应与老丁相处。
安小娃在海关工作,恒基是外向型企业,进料和出货都要经过海关这一关,所以几乎天天和海关打交道,但直接与海关打交道的是老姚,不是老丁,老丁是生产技术经理,不负责海关这一块。因为几乎天天打交道,老姚与海关的工作人员处得像朋友,偶尔也开玩笑,当他获悉安小娃三十多岁还没结婚时,立刻把老丁吹成完人。说老丁虽然是生产技术经理,其实能力在他这个总经理之上,甚至说他这个总经理是老丁“谦让”的,如果不是老丁帮他摆平师叔的关系,他就辞职回油麻地当糕点店的小老板了,如果那样,接替总经理的一定是老丁,因为只有老丁既懂专业技术又会处理人际关系,还有把控一家大公司的胸怀与格局。
安小娃原本把老姚的话当玩笑听,但听到这里也产生了兴趣,她好奇,一个当初还不会说粤语更没去过香港的人,居然能帮老姚摆平在香港的复杂关系,果真如此,那可真是神人了!
“千真万确!”老姚信誓旦旦地说,老丁就是这样一个神奇的人。接着,他就把当初老丁怎么帮他摆平姑母徒弟的前因后果添油加醋绘声绘色地跟安小娃仔细描述了一番,听得安小娃啧啧称奇,心波荡漾,因为,安小娃之所以三十多岁还没结婚,并不是她条件不好嫁不出去,相反,是因为她自身条件实在太好接近完美,所以也按完美的标准要求对方,可世界上哪有完美的人呢?年轻的时候,安小娃嫌弃所接触的男人都太肤浅,一点深度和格局都没有;三十岁之后,又感觉所有的男人都太世故太圆滑,处处算计,甚至是想利用她海关工作人员的身份才与她交往的,倘若姚总推荐的这个丁经理真如此完美,接触一下也无妨。可安小娃是有原则的人,有些硬条件必须事先问清楚,否则,一旦接触之后感觉对方不错可就是“硬条件”不具备,再提出分手就伤人伤己了,而且还得罪了姚总,考虑姚总跟她所有的同事全部认识,传出去对自己的名声也不好,因此,安小娃当即问了老姚三个问题:第一,丁经理是不是确实离婚了?会不会只是分居?老姚回答确实离婚了,一年半之前就离婚了,而且离得彻底,一次性支付儿子的抚养费,当时丁经理身上钱不够,我还借给他一些,这还有假?不相信我明天让他把离婚证带来让你看。第二,安小娃又问,丁经理在深圳有没有房产?老姚回答,巧了,他上个月刚刚买了一套房子,就在科技园那边,深圳大学北门对面,不过房子不大,而且是按揭贷款买的,不是一次性付款,可能他不好意思再向我们借钱了吧。第三,当然在安小娃看来也是最重要的问题,她问丁经理有没有深圳户口?老姚回答有,当然有!丁经理这么优秀的人才,当总经理都绰绰有余,如果老板不想办法帮他落实深圳户口,他不早跳槽走了!
既然三个“硬条件”全部符合,安小娃自然同意见面。一见面,再看丁经理的气质与长相,安小娃顿时明白自己为什么三十多岁还没结婚了,因为她在等“真人”啊,而这个“真人”就是老丁!于是安小娃当即放弃所有的高傲,把自己降到尘埃里。
天天让老姚他们请客,老丁有些不好意思,他打算回请一次。提出两个地方供老姚他们选:一是在彭年大酒店顶层旋转餐厅吃自助餐,三文鱼刺身和各种海鲜任吃;二是他们家附近围仔村一家专门做黄焖大甲鱼的大排档,就上啤酒,别有一番风味。老姚他们想都没想,立刻要求去吃黄焖大甲鱼。
“你们不是为我省钱吧?”老丁问。
“省个屁!”郑师傅说,“你都这么发达了,还需要我们为你省钱?”
郑师傅是地道的师傅,说话就这风格,当年带头不服老丁的领导,要不是老姚压着,说不定就把老丁挤走了,当然真要挤走也未必不好,不过他就不可能认识安小娃了。郑师傅说的老丁“发达”,是指老丁在蛇口和南山的那两套房子。蛇口的那套是安小娃嫁给老丁之前的“婚前房”,南山那套的就是老丁当年用按揭贷款的方式在深大北门的科技园买的商品房,虽然都是老房子,但地段不错,如今全部“老成精”了,每平方米十万以上,反观老姚和郑师傅他们,当年工资虽然比老丁高十倍,却没有一个人在深圳买房子,现在跟他们相比,老丁确实“发达”了,当然就是没这两套多余的房子,老丁也能在深圳的任何高级餐厅或大酒店请得起几位老同事用餐。老丁了解郑师傅的性格,自然不会因为一个“屁”字而感到不适,相反,他觉得这样很亲切。
老丁看着老姚,老姚补充说,自助餐哪里都有,倒是你说的那个围仔村和黄焖大甲鱼,我们很有兴趣,走,去你说的那个围仔村去吃黄焖大甲鱼!
话虽然这么说,可大排档的环境确实没办法与大酒店相比,别的不说,就说冷气,简直有天壤之别,每次老丁带老婆去彭年吃自助餐,安小娃都要穿长袖,否则怕冻着。而今天老丁带着老姚和郑师傅他们来围仔村吃黄焖大甲鱼,则恨不能脱了汗衫光膀子吃。冷气本就不够力,加上黄焖大甲鱼需要边吃边加热,还那么辣,赶上今年格外炎热的天气,吃得老丁和老姚满头大汗,郑师傅和几个正宗的香港师傅更是龇牙咧嘴。算老丁有眼力,马上再上一份猪肚鸡,强调不放辣椒多加两碟猪肚,才好歹让几个“港佬”吃圆了肚子。吃完,大家都说好,可在老丁看来,只有老姚是真的感觉很好,因为他悄悄对老丁说:“下次再来,就我们俩,喝白酒。”
老丁眼睛一亮,像是发现了知己,说:“好!”
老姚又补充:“下次我请你,我埋单。”
“为什么?”老丁问。
“谁提议谁埋单呀。”老姚说,“是我提议的,当然我埋单。”
貌似有理,但老丁仍然坚持说还是他埋单。
这下该老姚问“为什么”了。
老丁停顿了一下才说:“因为我找你有事。”
下周,老地方,老丁自己带来一瓶茅台。
这就是大排档的好处,不收开瓶费,要是在大酒店,比如潮江春,自己带一瓶茅台百分之三十的开瓶费没准就收你几百元,不是出不起几百元,而是这钱收得让顾客感到不合理。大排档不但不收开瓶费,连酒具清洗费也不用老丁他们出,因为他们根本没用大排档的酒具,茅台酒的包装盒里就藏着两个小酒杯,老姚和老丁正好一人一个。
二人喝着酒,吃着黄焖大甲鱼,老姚问老丁:“你上次说找我有事,什么事?为什么上次不能说?还不能在电话里说?”
老丁叹口气,先把小酒杯里茅台喝干,再添满,然后才说:“不是急事,但特别烦心,一句两句说不清,更不方便当着郑师傅他们的面说。”
“那你现在说。”老姚说,“不急,慢慢说。今天不听你说完我就不回香港,你帮我找一家洗桑拿的地方,我今晚不回去了。”
老丁足足愣了十几秒,然后问:“干吗要找洗桑拿的地方?你可以住我家呀。如果你觉得住我家不方便,也可以住酒店哪。”
老姚说住酒店麻烦。
老丁问怎么麻烦?
老姚回答住酒店要身份登记,洗桑拿不用。
老丁“哦”了一声,似懂非懂,也不再深究,才开始慢慢述说他自己的烦心事。
老姚是明白人,刚听一个开头就明白事情的大概。当年老丁和前妻离婚的事情老姚晓得,后来,老丁儿子结婚的事情老姚更清楚,因为老丁当年就是委托老姚帮他在香港的水上食府珍宝海鲜舫预订儿子婚宴的,后来儿子不来,也是老姚帮他退订的,当年老丁无地自容,“死的心都有”。老姚还专门给老丁的儿子打电话,苦口婆心说了半天,老丁的儿子终于答应过来看看老丁,结果到现在也没来,令老姚因此非常失望,甚至担心这孩子做事情太极端早晚要栽跟头,但他只是心里这么想,并没有对任何人说,包括没跟老丁本人说,所以,这时候他非常理解老丁夫人安小娃的态度。
“我也非常理解。”老丁说,“可有什么办法呢?孙子总没有错吧?我不能连孙子也不认吧?”
老姚点头,说是的,但你可以分开。
老丁问怎么分开?
老姚说:“儿子是儿子,孙子是孙子。”
老丁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孙子是小孩,我不能直接给孙子钱,要给还是给儿媳妇。”
“那就给儿媳妇,”老姚说,“并且和儿媳妇讲清楚,这钱是给孙子的。”
“是这样做的呀,”老丁说,“上个月他们来的时候,一见面我就给儿媳妇包了六万,说是给孙子的,祝孙子成长顺利。”
“那不是蛮好。”老姚说。
“蛮好?”老丁说,“哪里蛮好?人家当场就不乐意,说他们差的不是这六万,也不是六十万,而是差六百万。”
“这么多?”老姚问。
“不多呀,”老丁说,“儿媳妇讲了,他们之前挤学校的宿舍,现在有孩子了,还要请保姆,宿舍实在住不开,想自己买房子,但上海的房子和深圳一样贵,如果我们能给她六百万,他们自己再想办法凑一点,差不多勉强能买一套,实在凑不齐,按揭贷款慢慢还也可以。”
“她这样跟你说的?”老姚问,“你儿媳妇?”
“是呀。”老丁回答,“就是这么说的呀。”
老姚先是摇头,然后问老丁:“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说不可能。因为我根本就拿不出六百万来。”
“她怎么说?”老姚问。
“她建议我把科技园的那套房子卖了。”
“你同意了吗?”老姚又问。
“我说要跟安小娃商量。”
“商量了吗?”老姚问。
“商量了。”老丁说。
“安小娃什么意见?”
“她说我们干脆把现在住的这套房子也卖了,一人分一半,然后她回蛇口她自己的‘婚前房住,我把科技园我自己的‘婚前房也卖了,然后带上两千万去上海,卖一套大房子,跟儿子、媳妇、孙子一起过。”
“她这是说气话。”老姚说。
“我知道是气话,”老丁说,“但我只能当真话听,儿媳妇再给我打电话询问这件事情的时候,我就把安小娃的原话转述给儿媳妇听。”
“她听了怎么说?”老姚问。
“没说任何话,”老丁说,“儿媳妇轻轻把电话挂了。”
老姚摇头,使劲摇头,然后感慨道:现在的年轻人我真搞不懂,求老人要钱居然还理直气壮,大言不惭,一点铺垫都没有!
“可不是嘛,”老丁说,“安小娃也是这么说的。她说其实她自己没有孩子,如果我的儿子和儿媳妇对我们好一点,哪怕是虚假的好一点,拍拍我们的马屁,哄着我们开心,把我们当爸爸妈妈待,她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我把科技园的房子卖了帮儿子在上海买一套房子,但他们这种态度,按我们老家的话叫‘提着刀来讨饭,我们就是有钱也不想给他们,更不用说为他们卖房子了。”
老姚听了点头,似非常赞同安小娃的观点,说:“就是房子卖了,也不要一次性把钱全部给他们。”
老丁说对对对,要不然又跟当年和她妈离婚的情况一样,拿了钱又不理睬我了,那我会更生气,而且安小娃还会埋怨我,我就更是里外不是人了。
“不过,”老丁又说,“毕竟是亲生儿子和亲孙子呀,好不容易他们主动找上门来,难道我真不为他们做些什么?将来会不会同样后悔呢?”
老姚不说话了。他似乎在想,这样想了蛮长时间,其间还自顾自喝下一小杯茅台酒,然后才问:“你手上还有多少钱?不考虑卖房子。”
老丁说没有多少钱。
老姚问没有多少是多少?
老丁支支吾吾好像说不清,或者是不想说得那么清楚。
老姚说你放心,我不找你借钱,托你的福,帮我保住了油麻地的店面,我现在不差钱。
老丁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老姚问那你吞吞吐吐是什么意思?
老丁说因为我太穷了,有点不好意思说。
“你穷?”老姚不信,“还不好意思说?你跟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老丁想了想,说是呀,反正你跟我老婆也认识,安小娃还是托你的福帮我介绍的呢。
老姚打断他:“别废话,说正事。”
老丁这才尴尬地说:“我是真穷,至少比安小娃穷。我是企业退休,退休金每月不到一万,就这还是补涨之后的,安小娃是公务员退休,退休金是我的三倍,就这还是减了之后的。”
“相差这么多?!”老姚问。
老丁说千真万确,确实是相差这么多,还说自己天生就是穷苦命,当年在恒基,跟你总经理就不比了,就是跟自己手下老郑他们几位师傅相比,我的工资也只有他们的十分之一,如今退休了,退休金还不到老婆的三分之一,你说我是不是穷苦命?
“这些年你就没攒钱?”老姚说,“我记得你后来的工资不比老郑他们低呀。”
“攒了,”老丁说,“当然攒了,这不是买了新楼了嘛。剩下的钱大部分投入股市了,刚开始还有盈利,可后来连年亏损,目前剩下差不多只有二十万了。”
“够了。”老姚说,“全部取出来,带着二十万去上海,最好带夫人一起去,看看孙子,了解一下他们的实际处境,如果他们待你们还算说得过去,并且住房条件确实亟待改善,可以先帮他们租一套合适的房子,你出押金,并预付半年的房租。”
“半年之后呢?”老丁问。
“车到山前必有路,”老姚说,“半年之后说不定情况有转机,比如你太太想通了,主动同意你卖掉科技园的房子,或者她愿意帮你出房租,你说她退休金是你的三倍,她应该能出得起。”
“她肯定出得起,”老丁说,“但未必肯出。”
老姚又想了想,说:“干脆我帮你介绍一个生意吧,这样至少可以每月帮你挣几千,补贴儿子的房租没问题。”
“什么生意?”老丁问。
老姚弯下腰,提起两个礼品袋,分别是阿嬷手作和鲍师傅,然后对老丁说:“你注意到没有,我们每次上来都提了这个回去。这叫伴手礼。不仅我们,可以说每个从香港过来的人回去的时候都提着伴手礼。”
“你让我做伴手礼的生意?”老丁问。
“不,”老姚说,“那太麻烦了。我让你做伴手礼服务。”
“伴手礼服务?”老丁没听懂。
“对。”老姚说,“你知道我们每次买这些伴手礼有多麻烦吗?”
老丁摇头,他不知道买个伴手礼还有什么麻烦。
“很麻烦。”老姚说,“首先要赶到那个地方,然后是排队,最后还要一整天提在手上,你说麻烦不麻烦?”
老丁一想,是比较麻烦。特别是在深圳的一整天,始终提着两个礼品袋,真的很麻烦。他问老姚:“不能等回去的时候再买吗?”
“不能。”老姚肯定地回答。
“为什么不能?”老丁杠上了。
“首先,回去的时候匆匆忙忙,赶时间。”老姚说,“其次,我们一般很晚再回去,天都黑了,上哪买?”
“所以……”老丁似乎明白了一点。
“所以这里面有商机。”老姚说,“比如我们在来的路上就给你发微信,告诉你我们要买什么,再约好我们晚上几点钟出关,你在关口等着把东西交给我们,每件加十元,一天赚几百没问题,每个月你儿子房租就解决了。”
是这个理,老丁想,而且这里面还有比老姚描述的更大的商机,毕竟每天“北上”的香港人几十万,现在香港来深圳“降维消费”的人比当初深圳过香港购物的人多,这里面可提供服务的空间确实很大,可我都是退休的人了,两口子在深圳有三套房,合起来退休金每月三四万,花不完,早已和夫人商量好再不做任何投资,难道为了一个不喊我爸爸也不跟我姓的臭儿子,再做生意或服务吗?
心里这么想想,嘴上却说:“行。我听你的,回去跟安小娃说说。她如果不愿意,我就一个人先去上海看看。看看再说。来,干了。干!”
老姚举起杯子,迎上去,两只小茅台酒的酒杯碰在一起,居然发出“叮”的一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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