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溪笔记·之四 曾记旧时溪

2024-06-14 00:00:00黄恩鹏
散文诗(青年版) 2024年4期
关键词:周立波清溪山乡

我的脚,甫一触地,就进入了一个硕大广场,那里有一座《山乡巨变》人物群雕。除了周立波,我把所有的农人都看作是当代农民的样子。我的脚步向西,沿村路下方草地往北走,即是有着1500米的清溪画廊。石头与石头,以碑的形状,匍匐河岸。石头,西临村路,东临稻田菜地。人走路上,低头即可览读部分小说细节。似从另一时空导引人们进入“曾经的”农耕岁月。有效进入一种语境。山乡故事,从踏人第一步开始,慢慢阅读,悉心倾听。那是“过去时”的村庄,那是一个热忱炙灼的时代。特别是人的精神、灵魂、情怀和理想。

雨水将麻石路濡得湿润,又恍然看见,当年周立波先生披雨行走的镜头。他长得高大、瘦削,穿着雨衣,虽然肥了些,但仍挽了袖子,为了露出手,握拿锹锄。雨衣半遮半掩着脸庞,全身泛着雨水的柔亮光泽。肩膀耸起,略微弯腰。走近看:那“画廊”一幅雕像侧影。不是披着雨衣,而是敞着衣裳。远处所见的,或是一株大树的罩影。雕像下有曲曲弯弯、狭狭窄窄的小路,有一个岔道,通向田塍和房屋……画廊展示的是上世纪50年代中国湖南乡村的意境。“已经沾了春,地气不同了,雪花才停住,坪里、路边的积雪就都融化了。到处是泥巴。大路中间,深浅不一的烂泥里,布满了木屐的点点的齿迹和草鞋的长长的纹印,有些段落,还夹杂着黄牛和水牛的零乱的蹄痕。”在清溪村,我已然熟悉了周围的山岭和河流。我把自己置换成了一个站在上世纪50年代的湖湘农人。那时候,我还没出生。直到上小学时,读了《山乡巨变》的连环画,印象深刻,由著名连环画家贺友直绘制,据说贺友直先生为了贴切地表现原著,特意来此地居住,悉心揣摩,与农人一起劳动和生活,历经三年,两易其稿,叉从明清木刻版画中寻找灵感,终于完成了这部大型的线描连环画精品。

农人,敞开衣服,戴着草帽,裸腿赤脚,趟水田,插稻秧。形象是瘦弱的、精神的,脸上淌汗,伫立水田,走进田塍。眼前的周立波,既是一位干部,也是一位农人,更是一位理想主义者。那时候,每天下午,当天色渐晚,劳动结束,他一定会像索尔·贝娄所说那般“想着未来”的样子:“霞光渐惭地变了,这是必然的。不过我总算再次见到了它,如同抵达了涅槃境界的边缘。我就这样,不加阻挠地让它消失了,心里盼望着50年后它再重现。”人是有肉身的人,也是有理想的人。每个人都有三种世界,一个在内心,一个在外面,另一个则由本人创造。离开这三个世界,人是无法活下去的。

清溪画廊主体画是《山乡巨变》小说内容。虽说是极少部分片断,拍照却不能满足。拿出笔,在小本子上记录,哪怕突然冒出一个微小的词语。比如,50年代农人,经常穿的草鞋、解放鞋、圆口布鞋,或者赤脚,清淡岁月与譬喻联类,生发诸多思考。当年,“农民都是把杂粮掺在大米里吃”“好多农民喂不起猪、鸡、鸭”……1955年2月21日,周立波在写给中央领导的信中,讲述了他在家乡益阳清溪村四个月所目睹的粮食短缺问题。粮食是现实农村的主要问题。民生是个大概念,要读懂,需要深入。与农民一起生活,才有体会。

山岭里到处都是桂花的香气。自然山水是美的,农人的理念需要变一变。在创作短篇小说《盖满爹》后,1955年秋,周立波再一次回到故乡益阳。比照小说里的人物——如果将现实里的人物,置放在同一个画面、同一个时空里,又会是怎样的一种情境呢?从社会层面说,是一种“镜鉴”的比照。从艺术上说,有如电影之“间离”的蒙太奇效果。一段段故事,一桩桩事件,带着昨天的现实和今天的现实。在此进行有效比对,在此进行有意义的展现。长镜头、短镜头,慢慢打开、放大。这些雕像或画,没有花里胡哨,没有斑斓芜杂,恰到好处。1500米,有如1500个历史闪回。历史到了一定时候,戛然而止了。

还原“文学现场”,让“文化地理”更具感染性。特别是宏大题材的乡村叙事,更能引起人们的注意与思考。小说现场的“山乡”,独具形式和内容:山陵、河溪、田园、村舍,等等元素,都会激起人们的反响。与其空间断续相反,立体主义者创造了结构的续接。我们不必从作品结论或意义来言说,情节的认知,就已足够。广场西北角,一眼水井旁,一座雕像,刻画了《山乡巨变》开篇,女干部邓秀梅初来山乡,向一位“爱笑的”姑娘问询“乡政府是哪个屋场”的聊天情景。这位姑娘,就是盛佑亭(亭面糊)的“房份”(宗族)侄女盛淑君。

邓秀梅走上几步,跟挑水的姑娘并排地走着。从侧面,她看到她的脸颊丰满,长着一些没有扯过脸的少女所特有的茸毛,鼻子端正,耳朵上穿了小孔,回头一笑时,她的微圆的脸,她的一双睫毛长长的墨黑的大眼睛,都妩媚动人。她肤色微黑,神态里带着一种乡里姑娘的蛮野和稚气。邓秀梅从这姑娘的身上好像重新看见了自己逝去不远的闺女时代的单纯。她一下子看上了她了,笑着逗她道:“你为什么猜我是搞兵役的呢?怕你爱人去当兵,是不是?”挑水姑娘诧异而又愉快地抬起眼睛,嘬着嘴巴说:“你这个人不正经,才见面就开人家的玩笑,我还不认得你呢。你叫什么?哪里来的?”

这是一段很有意思的人物对话,也把“爱笑的”山乡姑娘盛淑君写得灵动可爱。眼前的雕像,如同真人一般,将小说内容表达出来。健康的生命,在蓬勃的山乡,“参与”了故事的讲述——一是山乡。曾经的山乡村庄原型。二是人物。小说文本里的角色虚构。三是现实。自觉或不自觉的比照。三者达成了对“过去时”事件的“完成”的参与。在我看来:画,只有通过“观视”,才能完成它的存在价值。而在青山绿水映衬、故事发生地的“本土”,似乎又多了一个更为真切的“解读”效果。这是一种“重唤”记忆的最佳方法。历史是要被记录的,只是方式不同罢了。小说往往更能自由发展故事的内在品质。作家或艺术家去世后,他的作品就会有所式微,少有人记得他深入生活的情境。有时候,我们可以获知当时作家的想法,坚持理想,坚持现实主义创作。且所谓的“理想”,也一定是“发展”的。画廊是记录时代故事的载体,以诸多情节,提醒乡村,我们没有理由忘记,那一段不平凡的岁月。

石头墙壁,挂着木刻画。周围草地,立着大比例的人物雕像。廊道的长亭棚顶之上,悬着玻璃版画。小说里的人物,被不同的载体举着、托着,栩然活脱,呼之欲出。艺术化了的小说情境审美,尽可能多地,在益阳清溪村的土地上呈现它的原貌——坐在扁担、穿着草鞋抽烟的菊咬筋;赤着脚,手里拿着树枝条,赶着水牛的亭面糊:与亭面糊说话的陈先晋:手里拿着文件的邓秀梅;挑着满满一箢箕淤泥的刘雨生;溪边放牛饮水的谢庆元;等等。以及大大小小的排成了路径的石磨碾盘,还有灌溉农田的水车、溪边钳人泥土的大块青石、老式的木制的脱谷机。那些雕塑几乎与真人一般大小:拿着簸箕和渔篓、溪水里捞鱼虾的孩童,扛着镢锄、挑着箕筐的汉子、牵着水牛的老倌子,从山上下来的背木柴的小伙儿……

进村子的大桥那里,有一块水田。冬季的水田,水已不多。但可以透过凌乱的稻根儿,看得到它们在水中纵横交错的纹理。碎杆儿似的,轻快的笔触,暗示的波动。阴影部分有如铅笔绘画的皴擦感。水里倒悬着桥墩的射影,像硕大的词汇,光与光的真实表达,客观上说,天地远近,在此变得模糊。故事蒙在了氤氲的清雾里了。而所有的这些景状,都似乎营造出一种真实性的存在。与小说里的情境相比较,有一种若即若离的惊诧感。

卜雪斌带着我去梨园拜访88岁的周兆民。老人面色红润,健谈,一边聊天,一边摘菜。他是周立波先生的侄子。他说《山乡巨变》是从“泥巴里”掏出来的一部小说。在周兆民的记忆里,周立波是个勤快的人,天没亮就起床写作。然后又到田里,做凼肥、插秧、扮禾。春耕翻土、早稻抢收、晚稻抢插,都和乡亲们一样,腰系一条浅蓝毛巾,扎脚勒手,汗流浃背,从早晨到傍晚,乡亲们叫他“立波胡子”。“今天早晨和上午帮农业社插田,在田里看见两条蚂蟥”“白天参加了田间检查……来回走了二十多里路……”周立波日记这样记述。周兆民说,周立波口袋里揣着小本子,村里的事情,他记在上面。特别是在“扮禾”时候,看到老把式们,身手摆动,将割下来的稻穗,摞在一起,再手脚配合,将沉甸甸的稻穗,放人打稻机,一阵轰隆声中,金黄饱满的稻谷,从机器的底部洒落出来,逐渐堆满。有时候,他经常掏出一个小本子,记下乡亲一边劳动,一边说的风趣幽默的话,作为小说里的人物对话素材。

在溪水里玩耍、用竹箕捞鱼虾的“孩子”,凝固成了时间里的陈述。“孩子”会告诉现实里的孩子:该有一个怎样的童年。人在童年和少年,所见的故乡,印象最是深刻。也会由此形成独立的判断和价值取向。美好的人类图景,就是在那个时刻形成的。其精神与灵魂,将是干净的、美丽的。在一个人的脑海里,作家的故事,正以一种“世界图像”浮现出来:流过青石的溪泉、起伏连绵的山脉、柔曼亮丽的田野。天人合一,自然之美,愉悦心灵。

小说犹似一把尺子,丈量着现实社会。每次我都会从画廊走走,走约一千五百米,到百味果蔬园子,顺村路向东走两百来米,到“立波书屋”找卜雪斌聊天。某天大早,与诗人古玄一起游走画廊。看到一牌刻一首诗:“说是清溪没有溪,田塍道上草凄凄,山边大树迎风啸,村外机车逐鸟啼。”随口而作,没有署名。古玄说,这是周立波当年的诗作《梦回清溪》。诗句析出许多诘问:有溪无水。草木凄凄。大风吹荡。村外来往的车惊起鸟儿。好像诉说着什么,每一个字词,都似乎进入一个年代,有些犹疑,也有些伤怀,更有些怅然失落。

淡淡的愁绪笼罩。当年村旁有条小溪,叫清溪。村人说,以前这条小溪很美。但是,60年代初期,清溪干涸了,两旁山上树木砍得太多。周立波心生怅然,写了一首打油诗道出心情。后来经过农田改造,路边树木又多了起来,溪水也流得欢畅。周立波心里豁亮了起来,他又将此诗,进行了修改:“谁说清溪没有溪,田塍道上草萋萋。铁龙村外迎风啸,紫燕林边向日啼。”从忧到喜,从轻愁到朗然而悦,全部的情感,都蕴藏在诗意里了。

田野的肖像是需要诉说的。当年的颜色,或许会让人想到波德莱尔和艾略特,也让人开始了解时代的“前夜”到底是怎样的迹象。时代的尴尬,在于价值体系的认知、莫过于理想是否有效搭配。梭罗说:“我生活中的一些事情的讽喻性,似乎要远远超过真实性。”“除了更深地去爱,没有什么方法可以治疗爱。”当年的心境,即是如此。周立波一直客观思考改造山乡的某种可能性。他抱有希望,是对自己的乡土有极大兴趣。也因此,他三次回到山乡,也让他“绘出”山乡之图像浑然天成。从而受到了人们的敬仰,也为时代所青睐。小说以“对话”为主要言说。行文中,有方言钳人,这使得乡土小说,更具有独特的地域味道。若没有个体的山乡体验,恐怕难以驾驭如此庞大的农村变革之宏大题材。

清溪村,与近在咫尺的市区有些微区别。或者,丢失了乡愁的人,会在这个地方赎回。我十分介意乡村的意境,亦要做类似的事情:在我到达采访对象那里时,要用最快的半个小时或者更短的时间,站在这些雕塑和石刻画面前,听一小段故事或琢磨一件小故事,心生一段感想。或从周立波先生的某一短篇或长篇片段里,发掘一两个问题——就跟当年的亭面糊或菊咬筋一样,内心会有这样那样的想法。甚至仅仅是,换了一小片儿时空,便可见到、听到本来阴郁的云天,所无法出现的那几缕温馨的阳光。当我认真思考乡村现实如何改变人们的观念时,那些曾经的怀疑和觳觫,又如何让我认真并涌起点滴的诘问?

诗人古玄是本地人,他说每次来清溪,他都喜欢在这个廊道走走,每走一步,都要低头看青石板上所刻的文字。然后,回到家里,打开小说,从里面,找出连环画廊里的石板或石头墙上读到的人物。小说的历史情境、现实陈设的内容,便会纷至沓来。

农业问题,就是世界问题。我想说的是,所有的问题或者等待着我们,离未知世界只有“咫尺”的距离。有些人呢,似乎什么也看不到。只有停下来,慢慢咂摸。

我专挑选一些清晰字迹来进行拍照。石块,像打开的竹简册页,岁月不能全部磨损记忆。没有比石头更明白无误地呈现故事本身的了。石头是冰冷的,也是热诚的。呈现着凝固了的历史。无论过了多少年,那段记忆,是不会改变的。小说的细节,往往会透露出些许时代的问题,更多的,是关于改变农业理念的问题。那些未曾中断或已经终止了的路,是一条可以溯源的水脉。真正发生的事,带来的,是一种转变。换句话说,农业问题,就是粮食问题。就像石头,你很难觉察其中堂奥,但是拂去蒙尘,剖剥见真。所选择的段落,或有其代表性。每一个段落,都能勾起记忆。周立波是写农村题材的作家,也是小说高手。这些石头,是小说的细节,更使得文学地理,充满了趣味。我的手机储存卡里,蓄满了斑驳于风雨濡沥的石头,像似找到了诸多的历史遗迹,也因此有了某种无法言说的重量——

秀梅听说过这个人,是个讨得媳妇嫁不得女儿的家伙,不禁仔细瞅了他一眼,正在这时,有个短小的中年人走进会场,大春对秀梅说:“他是刘雨生的舅子张桂秋,绰号秋丝瓜,是个诡计多端的家伙。”

陈妈妈见他发火,忙带着儿女,都去睡了。陈先晋独自坐在火炉边,把四十年来的苦日子一遍一遍地想,到鸡啼也不想睡。陈妈妈在里屋唤道:“睡吧,明天还要去挖土哩。”

菊咬筋老婆是个厉害角色,可是怕菊咬筋,不敢多问,舀了碗冷水,给他扯痧。后颈窝、眉心、背脊,都扯出了一条条红痧来。

感觉周立波就是一位画家。他把握了农人的性格,描绘出了山乡诸多人物的画像。惟妙惟肖,蕴含灵趣。欢喜的、有心事的、疑虑的、徘徊着的,也有平静等待着的。陈先晋,并不先进,而是对“改变”有着些许顾虑,也因此抵触。刘雨生,面相和善;谢庆元,眼神阴戾;亭面糊与陈先晋的年纪、打扮差不多,但这两人,一个沉稳,一个诙谐;菊咬筋,心事重重;秋丝瓜,让人胆寒;盛淑君,聪颖调皮……但是,他(她)所具有的能量,决不甘于被其描述功能所完全吸收。从而让一个时代不但认识到了小说的主题,也能从中领会到,那些个情境,如何被现实所认知、所辨析。人物个性,即是现实人性。人物特征,即是时代特征。现实主义所表达的,其实是人物个性与特征。文学如此,戏剧如此,美术如此,音乐如此,舞蹈如此。小说需要虚构,但是小说所传播的现实,应该基于现实,而非悖离现实。

文学和艺术,是随处生长的树木,但绝不会是北方冬季都市街道两边的塑料花,那些没有生命价值的存在,有等于无。现实主义相信的是:文学会记录一个时代人的生存状态和集体命运。文学要忠于时代,虚构中亦有真实的存在。对于作家而言,他所注视的时代像是一个祈祷的目标,一种可能接近的方式。即便无法抓住那样的一个绝对,但当注视产生理想,那么,他一定会为这个理想而有些作为。小说的人物,反观小说家的立场。一般来讲,没有人不会为自己的出生地无动于衷的。周立波在《山乡巨变》中这样描述故乡:“这个离城二十里的丘陵乡,四围净是连绵不断的、黑洞洞的树山和竹山,中间是一大片大塅,一坦平阳,田里的泥土发黑,十分肥沃。一条沿岸长满刺蓬和杂树的小涧,弯弯曲曲地从塅里流过。”

画中“人”是上世纪50年代的装束,粗布头巾裹缠着,鞋是自编的草鞋或老式布鞋,短衫褂子。是此前未曾有的,抓住文学作品里文字瞬间流露的人物个性,“逼似”概念下的时代理喻,而非单纯的那种对小说作品的人物析论。这里不搞作品介绍或故事梗概。而是直接打开了“一部书”。每一次“翻页”,都会找到熟悉的章节、段落,从而温习和裨补了快要遗忘的故事。从对人物的描述里找到独有的看问题的角度和方法。让在此地生活的人,认为自己仍然生活在小说情境中,也让来这里的人们,直接进入“小说的现场”。

这些正是在规划清溪时所规划的重点:以画廊为主体,结合地面铺装、雕刻画板和驳岸设计,展示《山乡巨变》巨幅连环画,也拓宽了清溪渠,把对岸的水田做成稻田景观,把周立波回忆清溪的诗句做成景墙,多形式、多角度,展示清溪村人文和民俗。

画以小说为载体,让主体人物活灵活现呈现,让人们能够分辨出人物的形态及其内心活动。雕刻家是一位高手,能掌控刻刀的力度,使得人物的精神风貌,吻合于小说情境。也与周遭搭成和谐。事实上,这是一个置于外部的“情景剧”,不同的是,它有三种人群的参与:一是小说中的人物:二是现实中的正在田里劳作的农人;三是游览者本人或团体。台词是相同的,又是不同的。携带情节的石头们,充满了自信,慢慢展开其故事脉络。即便打开了小说《山乡巨变》,也不一定能够跟得上。邓秀梅、菊咬筋、亭面糊、陈先晋等等,无疑会被他(她)的读者们,在各自的内心,重新诠释,重新认知。

无论是石板刻画,还是木刻烙画,或是雕像,都极好地“搭配”村庄的景色。水清得随手可掬。溪流时缓时急,时大时小。水中有硕大的石头,也有中等的如南瓜般大小,也有小如拳头的。大大小小的石头,让溪水发出了不同的声韵。淙淙流水,又似管弦的联奏。除了石板刻铺成的小说情节,仍有麻石路径,使得天降雨雪时,也不至于滑倒。这个画廊之路,不封堵,不搞栏杆,完全是“敞开”的。这样的敞开,让脚步随时进入田野,又可以直接上到西边的路上向南北村路走走。草地有绿也有枯黄。容不得人们对其忽视,或者对其无意识存在的不察。那些新获得的部分砌筑,也是有道理的。没有生态破坏的修筑就是建设。人们走在这样的路上,首要的,是有一种自在感,而非被风景所束缚。

想到了东侧的田野在秋天丰收时的情景。像电影《云中漫步》,男女主角,与村里的乡亲一起,庆祝葡萄丰收的欢乐场面。那是一个梦境般的家园:葡萄园子、牲群、木屋、载歌载舞的人们。恍如回归到了农业社会的古典原初。我所寻找的这样的古老城村,正是“人类大乡村”意象的存在。田塍的边上,常有水井,以不加磨砂的麻石铺镶的井台,方型的,圆型的,都有。井边上,大大小小的磨盘,有的磨损得模糊了纹络,有的勉强还算清晰。井水清澈,满满的,似要溢出的样子。井是不冻井,即便冬天,也不结冰,也不能被雪覆盖住。也可能有树,但在田野里是极少的。树们在宅屋门口、街路两侧、堂馆那里,或者在山上。

生态就是佳境,自然就是美景。如今河岸也变了模样,临山的这边,立着一棵棵粗壮的茶子树,或者是香樟、冬青、乌桕、桂树、朴树和酸枣树。身后是流水。那个时候,没有闲雅,只有劳动。现在的清溪村,成了益阳人的打卡之地。因为周立波,因为《山乡巨变》。见到美境,需要呼朋引类,一同分享,一同游走。樱子说,她几乎天天都来清溪村。有时候一个人来,有时候约上学校的老师,或约上女散文家斤小米一起来。前山和后山,哪个山坡,哪片竹林,哪个水塘,看清溪的角度,就有所不同,拍出的画面也就会各有所好。

清溪村是得天独厚的村子。一是离市区不远。二是处于山谷地带。水系包含了湖、溪、河、江,而且水源天然。比如河道的保护,由几个村组——枫树山组、高码头组、清溪村组、郎树湾组、邓家湾组、邓石桥组、朱家村组、贾家湾村、栗山坪村、益清堂村等负责。因此,河流清澈,没有污染。植物和菜蔬,繁茂、葱茏,成了一个富庶之地。自然之魅,是吸引周末城区的人来此采野菜的好地方。清溪村周边没有工业污染,也没有企业排污,是一块完好无损的山地区域。我第一次来时,正是初夏,树木葱茂,田野盈翠。这一次又逢大雪,复述的故事是寂静的。哪怕什么也不用做,专来聆听寂静,也是好的。可以确定的是,与其说是来寻觅故事,不如说是来描述寂静。寂静之地没有墙壁,向天空敞开。山谷、泽畔、田塍,美轮美奂的意境,让我想起了王摩诘。我一直喜欢王维的《山中与裴秀才迪书》。有一次,在辋川游玩的王维,忽感独游无趣,想起“弹琴赋诗,啸咏终日”的老友裴迪,约他来山中一同赏景,托一采药人(黄蘖人)给裴迪秀才带去一封清隽雅致的信。他这样写:“当待春中,草木蔓发,春山可望,轻絛出水,白鸥矫翼;露湿青皋,麦陇朝锥。斯之不远,倘能从我游乎?非子天机清妙者,岂能以此不急之务相邀?然是中有深趣矣!”

我来益阳的前一晚,恰好下了大雪。道路、街巷、公园、城镇、山林,到处都是积雪,整个天地银妆素裹。我与诗人卜寸丹、陈旭明、古玄、黄成玉,摄影家曾丽霞等一同游走清溪村。高兴见到洁净的山村。大口呼吸清冽的空气。有时候,走路碰到竹子,还会有雪粉纷扬而下。走在台阶上,上有一些被脚印踩实了的雪冰,不小心的话,会滑倒,或者摔个踉跄。那些被雪压弯了的楠竹、埋在叶子和雪里的小金桔、被雪雕塑成的翡翠般的蔬菜、溪边的水井,似乎将人带到了另一个世界。有如《纳吉亚传奇》中的雪天,一群孩子进入了想象中的仙境、洁净的“屋舍俨然”之山野之城,而非遍地鸡鸭猪牛之遗味不堪嗅闻的村庄。能与“天机清妙者”,同游山野,随时迎纳清风,随时搂抱细霰。如果在资江边或者志溪河畔,也一定能看见白鱼在水面上腾跃,飞鸟在天水间翱翔……此等“故人庄”之绝美情境,确有“深趣”。这样的佳境,摩诘和裴迪,一定沉醉其中了。

初到黄州的苏东坡,在《临皋闲题》中描述:“临皋亭下八十数步,便是大江,其半是峨眉雪水。吾饮食沐浴皆取焉,何必归乡哉?江水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闻范子丰新第园池,与此孰胜?所以不如者,上无两税及助役钱耳。”多么洒脱、多么乐观!在这个远离税赋和官场争斗的幽僻的黄州临皋,虽不是他的故乡,他却将之当作了自己的故乡——大江、清风、明月。这些没有主人的自然风物,谁得见,谁就是美境的主人。在《记承天寺夜游》与《前赤壁赋》中,也都有呈露“人与自然”的辩证关系:“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等等,这番对于自然大境的感悟,都是带有“乡梓情结”之心灵映现。

陶渊明、孟浩然、王维、苏东坡、梭罗等,总是把自然大境纳入诗性的、精神性的审美视域,从而完成生命归宿意义上的“精神还乡”。这种精神或灵魂的村庄,也许是他们的人生所向,是一个寄存梦想的地方,从而慰藉曾经的困苦和痛楚的心灵。不论时世如何改变,他们内心的山水总是纯净的。而一位诗人能给予别人的高贵礼物,就是他纯净的文字蕴藏的天地大美。一代大家正是以不凡的笔触,让我看见了一个个绝美的精神故乡之所在,并且与他们一起去深爱。在他们笔下,大地村庄,山水挹趣,主客互融,物我一也。灵动的文字隐藏的文本喻意和人类大同之抒写,实乃大家气象。清溪村是历史的村庄,亦是人文的村庄。

这个离城二十来里的丘陵乡,四围净是连绵不断的、黑洞洞的树山和竹山,中间是一片大嘏,一坦平阳,田里的泥土发黑,十分肥沃。一条沿岸长满刺蓬和杂树的小涧,弯弯曲曲地从塅里流过……虽说是冬天,普山普岭,还是满眼的青翠。一连开一两个月的白洁的茶子花,好像点缀在青松翠竹间闪烁的细瘦的残雪。林里和山边,到处发散着落花、青草、朽叶和泥土混合的、潮润的气味。一进村口,邓秀梅就把脚步放慢了……

“眼界高时无碍物,心源开处有清波。”现实的清溪村,是乡村振兴的一个典型模板。在我看来,清溪村不仅仅是益阳的,还是整个湖南的;也不仅仅是湖南的,还要成为全国的。谢林港镇有“城镇一体化”的基本设施:剧院、饭庄、公园似的池塘、规范的乡镇卫生院、娱乐场地、幼儿园,等等这些,是对现代意义的“大乡村”的诠释。不限于设想,不限于人文学者构筑的理念范畴。人们徜徉在村子里,与游逛在城区公园,感受其实是一样的。从人们走路姿态和语言,能够判断生活的质量和品味。

乡村生活的进步,是人类生活的远景。理想村庄的打造,需要几代人,更需要返乡归来者。比景观更重要的是文化。是清溪乡那些充满趣味的、平平凡凡的、融人了山水间的农民。它意味着人的福利、健康的生活和乐观的精神,非一朝一夕所能一蹴而就。土地只有在充分利用前提下才是豪侈的。任何对土地的觊觎,都是错误的。正确的农业理想,反映给大地,都是簇新的、可持续发展的。“瓜瓞绵绵,尔昌尔炽”,时代变化,社会进步,人类精神是伟大的。从净洁的清溪、平坦的主街、有标志的巷道、广场等等,就可以反映出来。与人类文明的进度,是同向的。我在村子里游走时,发现路边树立着一个小牌子,上书两行字:“法定职责必须为,法无授权不可为”。清溪村广场在公路边,城里来的人,可随时下车观游,也可在空地停车而不用担心被收取费用。那次我们去桃江,亦男就将车子停放在了清溪村人口处的广场西侧空地,返回时再取的车。去桃江,车子是要从村子边经过的。这里有一个大型群雕像、一大片麻石铺成的广场。清溪人过年过节,在广场聚集,燃放鞭炮,观看花鼓戏。

小说里的“人物”以另一种形态留存。树木亦会像老物件那样留住。清溪村在屋舍翻盖、村道整治时,没有掘挖树木,也没有伐锯古树,仍然保持山乡之原生态。清溪村将古树,全部保留下来。村子里的古树,挂了“益阳市古树名木保护牌”,编号、中文名、保护等级、树的科属、树龄、养护责任单位等等一一注明。荷花塘,春萌嫩绿,夏染轻红,秋举莲蓬,冬映枯槁。风物透视浪漫主义、表达印象派艺术。春天的荷叶萌出了莫奈的意境,秋天的荷叶勾勒出吴冠中的笔触。不需将真实变形或解构。自然而生的艺术,才是大地的审美。来清溪的画家,首先将最美的色彩和笔墨留给了清溪荷塘。莲叶的舒展,芰荷的净美。“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到清溪看荷、读莲,成了益阳人休暇必选。招引游客前来拍照打卡。乡村向着桃源美源的方向行进,现代意义上的乡村,是城市的一个天然有机整体,是城市结出的蜂巢。与之比较,城市反而变得局促、逼仄,如波德莱尔所说:“城市的形式。唉,变得比人心更快。”现在说,乡村是城市依附的风水宝地。美好从来不是孤单的。从某种意义上讲,所谓的“美好”,应该是——无论是城市,还是山乡,全都应该是:自然与人,相互衬托、相互辅助、相互提升精神境界,如此,才是真正的生态、真正意义上的曼妙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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