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室中央,美式棕皮沙发审视着对面的几幅大画。墙上,一张张巨大的面孔注视着沙发。风吹进来,这些面孔让人清醒。他们平静的脸泛着青灰色的凝重,平静得又略带些坦然,神情阴郁,一股寒气直逼而来。袁武已经花了4年时间创作这个系列,全部完工,还需要至少4年。
沙发背后的那面墙,一排空酒瓶倚着墙角,一字排开,不动声色地铺展着一个人在酒上、在艺术上的野心。酒瓶上方,挂着袁武另一系列作品,《大江东去》。李鸿章、黄兴、胡适、鲁迅、梁漱溟、毛泽东……袁武选出一系列人物,让他们立于传统山水间。李鸿章置身于黄公望的山水画《天池石壁图》中,黄兴行走在巨然的山水画《层岩丛树图》里,中国的山水画,是一种无法逾及的高度。袁武眼中的山水,也是近代百年人物精神世界的呈相。
画中人,一看就知道是谁,但其体态、神情又挑战着既有的审美惯性,让人站在山水人物大画面前,一看再看。
带着对历史的思考,袁武深入阅读、研究。棕皮沙发旁边,一摞摞的书。无论到哪个国家,袁武都会逛书店,买书,找画册,找各种历史材料、人物传记。单看他的这些藏书,袁武更像一个学者。
近代涌现的知识分子、革命者,他们曾经那么的年轻,有着冲天的骨气、学识、才情和胸怀,在鲜明的历史标签下,他们曾经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他们在中国的历史上留下了各种印记……胸中有一团火,一个画家唯有用笔墨表达。
《大江东去》系列问世,就有人质疑,近代人物和传统山水在同一个画面里,是否成立。袁武笔下的人物是写意的,但和中国画的散点式古代山水相比,和《寒林图》《庐山高》比,当然更写实。这可能构成一个问题,也不一定是个问题!
袁武以画作答。袁武在宣纸上,用有限的色彩和笔墨,试图画出一个人的“像”来,精气神的“像”和写实的“像”。几十年的美术训练,袁武可以把写实做到极限。但他对中国画、对山水、对人物、对形、对意自有理解。在《大江东去》中,袁武试着找一种方法,一种语言,他从传统里找,在自己身上找。慢慢地,有了一些特殊的感受。
传统中国画里,山水代表着中国画的最高成就。和西方写实、透视的方法相比,中国画中的人物是平面的、写意的,顾恺之总结成“以形写神”,影响久远。
袁武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抗联》《大昭寺的清晨》《水不深》,袁武的肖像一直是写意的。
棕皮沙发边的书堆里,有一本商务印书馆的《栩栩如生》,副标题《清末无锡民间肖像志》。从前,人物肖像画在民间很常见,比方说画遗像。家人只要一步步地向画师描述:圆脸还是国字脸,有没有双下巴,凤眼还是杏眼,嘴唇薄或阔,鼻子的形状,脸上哪里有一颗痣,等等。画师拿着一个本,对照家人的描述来找既定的各种人物样本图,画师按照人物画像既定的类别和程式来画。
要让写实般的近现代人物融人传统的中国山水画中,而彼此协调,那就要把某一方面发挥到极致。
起笔,袁武用笔先勾勒人像,寥寥几笔,既要符合基本印象,又要表达出袁武对这位历史人物的理解,还要很好地表现出这人的精神气质。人物勾好了,才画山水。
很多年前,袁武见过林散之一面,大师写字、画画的那种平静、安宁,那种信手拈来的状态,袁武一直记得,也把这种状态放在了画人物上面。
袁武不断地放松自己,让线条简单、再简单一点。三笔、两笔勾勒,像就像,不像就废弃,重新来画。一笔落下,是扔还是留下,有种听天由命的感觉。
刚开始画的那一个月,放弃了写实的技巧,每一笔,感觉就像拳头打在棉花上,有劲使不上,笔下的人物,都不是他想要的样子。
去年在美国,他又重画《大江东去》中的陈天华。袁武画了三张,都不是特别理想。陈天华的资料很少,满意的照片就一张。袁武平时很少根据一张照片来画的,一般都会找来很多张,各种角度和神态的,研究好眼腈、鼻子、脸型,正面什么样,侧面什么样,落笔之前脑子里已经有形象,再根据印象画出来。
袁武说,中国古人常说的卧游,和西方绘画的写生,完全是两个劲。
画陈天华,刚画下一个眼睛,就感觉这就是心中的陈天华,袁武方才可以画第二个眼睛,之后再画鼻子,画嘴,画完以后如果发现人物的感觉不对,这张画仍就不要了。重画。袁武扔掉了无数张脸部肖像画。当时在美国画到满意的那张时,袁武感觉就像天意。下一次再出版《大江东去》的画册,他会用新的这幅画。
肖像和山水很容易产生隔阂。但袁武相信,人与山水的协调,可以做减法,抽象、萃取,找到自己需要的感觉。
画完第一批《大江东去》,现在,他想到的是:把自己最好的素描功夫,藏起来,让人感觉他根本就不会素描。
生活中很多事情是相通的。袁武学过射击。他还记得,教官教射击,都是从步骤讲起,一整套射击动作分解为多少步,新手都要从第一个步骤学到最后一个步骤,重复练习,形成肌肉记忆。但好的枪手,其实从举枪到射击,动作一气呵成,准确,迅速。浑然看不出分解动作中的任何一个。画画也是一样,散掉所有的武艺和力气。
在家里的7个孩子中间,袁武是身体最弱的一个,大妹妹都可以把他推倒在地,至于家务活啊什么的,袁武一概都不会做。但袁武即使下乡,也依然坚持小时候的爱好——继续画画。袁武在当地被认为是画得最好的,身边的人也都知道袁武是个画画的青年,还有人喊他“小画家”。
一所艺术院校招生。袁武带着他当时晟满意的几幅“大作品”,从知青点出发,去县城赶考。世上有两类人:一类人早早地就知道这辈子要干什么,就长久而专注地练习,不断地解开自己的“封印”;另一类人迟迟没有解开“封印”,只好任凭命运之河的激荡,漂到哪算哪。后者常常羡慕前者,前者无暇顾及任何事情。袁武属于前一种。
报考那天,80公里的路,袁武一路走,一路搭点顺风车。
报名现场,他看到别人拿着一叠叠的小画给老师,上面画着苹果、梨、坛子,石膏像等等,在袁武眼里,这算什么画?最后,他拿出自己卷起来的那些“大画”。在知青点经常有人来看他的这些宝贝,有时候,他还不给别人看呢。
他的画太大了,展开一张,如果不在另一端接着,画会哗啦啦地卷回来,他再展开。“大作品”是他临摹的各种画,有猛虎下山,有雏鹰展翅,还有一些其他的。旁边的人开始窃窃私语,还有人笑,袁武费力地展开,动作越来越慢。看完最后一张,老师沉默了一小会,说,你根本不会画画,你回去吧!
这句话让少年袁武恍惚了,考点的老师没有给袁武考试资格。他失魂落魄地卷起画,离开考场。夕阳下,垂头丧气,袁武沿着公路往回走,他脑子里不停地回响着“你不会画画”这句话。每迈出一步,袁武都有可能倒地。
半夜,袁武才回到知青点,他蹲在门口不敢进屋,不知道怎么跟人解释。他们都知道“小画家”进城报考了。
清晨,早起的人看见他。他随口说去晚了,考试结束了。一连几天,他都没摸过他装画画工具的大木箱,没碰过那捆他曾经的宝贝。
后来,袁武被推荐进了国营工厂,他背着大木箱子,跟带他的老师傅说他想学画。而其他一起进厂的人,不是去参加培训,就是去实习了,马上就要被熔成一颗社会的螺丝钉。袁武还是想学画,他想报名考大学。
再后来,袁武考上了大学,他还是背着他的大木箱子,站在一群穿着喇叭裤的艺术小青年中间。对他刺激最大的,是几位读了很多书的同学,随口就是《追忆似水年华》《约翰·克里斯朵夫》。他记住了他们口中说出的这些书名,还有作者的名字,就一本本、一个个地去图书馆检索,一连串陌生的名字,有时甚至分不清自己记下来的是作家还是作品名!
大学4年,袁武就这样如饥似渴地读了许多书,除此以外,他尽量不去在意同学们的调侃,甚至家人的期盼,他也置之不理。后来,同学再说起新出的书,就会有人随口说:“去问袁武,他肯定知道。”
青春期的袁武,有很多事情是难忘的。临近大学毕业,袁武的母亲希望他回家乡,和父母妻女团聚,母亲还特意带着袁武的女儿去了一趟学校,逢人便介绍说“这是袁武的女儿”。没料想,他竞“逃”了,就像从工厂逃到大学,他逃到了县里的一所师范教书。
不逃的是,袁武还在画画。初春的一天,他带学生到一条小河边写生。那天,他们目睹了一条冰冻的小河是如何融化的场面。一条小河可以让冰块翻卷、冲撞起来,一条不起眼的小河,平静的小河,就在他们面前咆哮着,变成一头猛兽。小河的怒吼,“解开”了袁武的一个“封印”。他想更好地画画,去更大的舞台。
多年过去,他一直记得开河的这一幕。
世界的舞台灯光布景繁复华丽,芸芸众生变幻无穷。袁武凭借本能和直觉,执拗地冲到北京。
一位艺术工作者对“艺术”的理解里,一定饱含着个人的经历、境遇、高度和视野。袁武认为,好的艺术作品能表达出艺术家独有的情绪、思想,甚至疼痛,并把发自内心的想法表现出来,贡献给这个社会。
齐白石的代表作品,像幼稚的小朋友的画。小孩画画是天趣,浑然天成。人一旦成年,就画不出儿童的稚气,但90岁的齐白石还能抓住一点点天性的尾巴,画出天真。在艺术上,齐白石成为了一个独立的山头。
在艺术上,每一座山都是一个独立的存在,就像天和地,水和土。每个艺术家都应成为一个独立的存在。科学和工业可以进化,从自行车、摩托车到汽车,飞机、火箭。艺术和科学不一样,艺术不存在“进化”,只有一座山头和另一座山头,只有一个高峰和另一个高峰,他们互相眺望。
袁武和工作室里的所有物件彼此熟悉、适应。袁武常常坐在棕皮沙发里。坐在沙发里的袁武试图用手中的笔画出他头脑里臆想出的世界。坐垫中部靠前和扶手内侧有些脱色,像阳光透过浓密的树叶、枝干,落在地上形成的光斑。靠垫依然保持着富于弹性的弧度,有力地支撑着袁武。沙发的扶手伸出去,作出拥抱的姿势,旁边,一串精致的铆钉闪着光。袁武坐在群画和朋友们中间,比椅子上的其他人低一点。隔着任何一个人,他都能看见他对面的画——
这些大江里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