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华
许是因为考试结束得早,或是哪位老师有事请假,总之那天下午突然有了一片大好时光。我的两个死党提议划船去,于是我们三人立刻蹬上脚踏车,一溜烟地驰向长风公园了。
那天也有意思,在公园里一路散步,无论走到哪儿总能碰到三个和我们年龄相仿的姑娘——排队买汽水看到,在小山上的凉亭歇脚碰到,过一会在水族馆的企鹅面前又不期而遇……可能她们也是附近什么学院的,因为考试结束早而出来偷闲溜达的吧。后来我们租了一条小船,划了一阵累了,索性任其随波逐流。我躺在船头,双手枕在脑后,仰望着蓝天白云,放飞心绪。正暗想着,这会儿不至于那么巧,她们也在河里泛舟吧。不料,当小船慢慢从桥洞穿过,我便看见那三个姑娘正在桥上俯身看着河里的鱼呢。夕阳从她们身后洒来,我无意间看到她们俯身时颈上、脸颊上泛起的微微金光。四目对视的瞬间,竟然双方都会相互浅浅地一笑。
或许德彪西那时也正是在河边看到此般情景写下了《亚麻色头发的少女》(La fille aux cheveux de lin)吧。说来惭愧,每每有什么事情发生,心中响起的画外音总是名人名曲,从来不会有自己心中冒出的旋律。不管怎样,我总归是被这景象击中了。她们长得好看吗?我甚至都没好意思看。晚霞、拱桥、河水以及少年少女之间自然的莞尔一笑……这无声中发生的一切或许也只有德彪西才能优雅、文静地写出来的吧。
回到学校,我忍不住在琴房里弹了一阵《亚麻色头发的少女》,不由想起初中的一件往事。那是个冬天的早晨,我们在琴房走廊边暖手的炭盆上烤着馒头,忽见许多人奔向伙房看热闹,竹篱笆院外的浅河塘里竟发现了一具女尸——她怀中抱着小女孩,手里还拿着半个红苹果。我们这群孩子大概都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恐怖画面,看了一眼就吓得扭头逃了。我回到琴房,看到朋友正在琴上装模作样地即兴创作表达此事。我一听,倒挺煞有介事的,既神秘又刺激。我问他是怎么弄的,他笑笑说:“这很简单,三个白键再接三个黑键,构成全音阶就是了。”说完他又舞弄了一阵。我想着自己此刻知道的印象派花样不仅有全音阶,还有九和弦、平行进行、持续音、中古调式呢,可我试了半天却还是整不出个所以然,组装了好一阵都拼不成个玩意儿。于是我渐渐悟出一个道理:德彪西之所以成为德彪西,是因为他有自己的心理活动,而且还能恰如其分地把控于自己所要求的风格趣味上。
那时我已经读了一些心理学了,知晓人的心理活动是有不同层次的:由当下事件、行为和视听信息即刻引起的心理上的应激反应,谓之情绪;而与切身利益、社会关系相关的,则谓情感。有一点儿感受就激情澎湃引吭高歌是浪漫派的作风,德彪西不同,他总是让简单的意象保留在自己最初获得的情绪中,不明说、不宣泄,点到为止。他要表现的往往是那些在心底深处涌起,而自己却还没有意识到它意味着什么的心绪。正如陶渊明说的那样,“欲辩已忘言”。
德彪西的音乐美就美在无以解释却又无须多言的朦胧之中。你知道住在学校的学生最难将息的时刻是什么吗?是深夜万籁俱静之时听到有人还在练琴,琴声从远处的琴房传来。特别是在无以消遣的孤寂之时忽然听得德彪西的那首《阿拉伯风格曲》(No. 1),本盼望在这种时刻音乐能给自己带来一些心灵上的慰藉,可那不断下行的五声式的音调只带着几分直观的冷静,像是清冷的夜风在寥廓中不断地扫过,你以为它想说点什么,但它又什么都没说,在皎皎夜色中只留下一片茫然。
还有德彪西的那首《帆》(Voiles),这应该是一幅有着船帆画面的油画留给人们的观感,但它的音乐除了全音阶的迷雾之外什么信息都没有,或许浪漫派会热情地展开他们惯用的幻想:它自何方来?又将向何方去?或许是条幽灵船?它有过怎样神秘的航程?又或许是一条海盗船?船上可有他们掠来的珍宝?甚至在高潮部分还会有战舰之间的火拼,山洞里还有歌舞……不,在德彪西的笔下,诡异就是诡异,他让你在诡异中感受诡异本身的魅力。
不仅是钢琴曲,他的管弦乐作品也同样如此。他的《夜曲》《大海》就好像夜半时分你从游轮的船舱走到甲板上,除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只能看到远处海面的蠕动而已……那又何须有个清晰的主题、结构分明的织体去强迫听众接受什么格外的意义呢?
那天虽然在琴键上并没有仿制出什么像样的乐曲,但悟出了一些道理来我还是很高兴的。因为知道审美的鼻子该如何伸向德彪西,也知道音乐除了像文学理论家曾经给我们立的规矩——创作必定要有明确的立场、思想、技巧的三要义——之外,还可能有虽不明确但却能给我们带来美感体验的心绪。
很多年之后,我和友人在去九寨沟的路上经过一个沉在水底百年的景点。那是岷江东岸的茂县叠溪镇。据记载,这里先前是一个挺繁华的市集,有戏台,有庙堂。后来某日夜深人静时忽然发生地震,洪水霎时汹涌而至。现在这里成了一个堰塞湖,陡峭的悬崖边搭了一个向外挑出的平台,供游客观看。平台上还有一个很大的人脸雕塑,一副惊恐万状的样子,这是以天然扭曲形成的树根雕刻而成的。
我站在平台上望着脚下碧绿的湖水,浅浅的波纹下似乎还能隐约看到一些古代平民瓦房的屋顶。这时候我的心里响起的画外音当然就是德彪西的《沉没的大教堂》(La Cathédrale Engloutie)了。
回到上海,按照我以前的习惯,一定会整理这番四川行的游记,或许还会用音乐追记当时的感受。可是现在,我已不像少年时代那般幼稚、青年时代那般憨厚,一本正经地去拨弄一些技巧模式,拼凑个什么作品了,因为已经提不起兴致去模仿德彪西、模仿任何人了。我应该有自己的话语,写出当时站在那狰狞的根雕边上望着水下屋顶时的感觉。
可是我已经找不到自己有什么独特的话语可说了,也看不到生活里有什么有趣的意象是可以拿来表现的,更不用说那些在自己心底还未成型的朦胧心绪了。其实早就知道自己生来就是平庸的料子,还是老老实实做个教书匠吧。
料想那几个小姑娘,恐怕还没走出公园的大门就已经忘记自己在拱桥上不经意的微笑了,更不会想到这竟然会让那躺在船头的青年由此想到德彪西,想到印象派的审美原理,而我们三个也同样早就把这次的偶遇忘得一干二净了,只有说到《亚麻色头发的少女》时才会想到她们在拱桥上留下的纯洁莞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