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博远
明代起于元末农民起义。明朝刚建立之时,满目疮痍,民不聊生。战乱对原有学校教育的破坏,加之农民起义带动社会风气向武斗发展,使礼乐教化不闻。在建立统一专制政权后,明太祖朱元璋深知“天下可以马上得之,不可以马上治之”之理,采取伐乱以武、定国以仁的策略,重振礼乐教化,提升人民素质,以期维护王朝统治而达长治久安之势。
明初,太祖沿袭宋元程朱理学流派,以儒家学说教化大众;重视学校教育,设立各级学校,设置免徭役,补贴等多种福利保障学校内生员;招收入仕并非只通过科举,加入“国子监毕业直接获出身资格”等晋升因素,普及向学风气,增强人民对学校学习的关注。一时间各地府县学兴起,求学为官成为风潮。[1]究其根源,吸引民众入学的因素在于入仕为官,或者为参加科举考试。可见,学校在明初时期主要为统治阶级服务。
学生的思想能力和个人素质同样不容忽视,其可能成为发动大众“改革”国家的理论推手。加之入仕为官需要服从与奴化,统治阶级需要对学校有良好的管理和限制。统治阶级把控最高学府国子监的管理和晋升通道,普通府县学等低级学校学生以国子监为最高目标。如此一来,以国子监为首的各级学校便成为统治阶级的思想囚笼。
自洪武十五年重开科举,科举迅速提升影响力,从学校教育的附庸跃升为当朝做官的主流通道。其因有三:一是人民晋升道路单一;二是自唐以来科举选拔系统趋于完善,可直接利用;三是科举独认四书与朱熹集注,尤称八股行文,学者在攻读过程中思维囿于定式,思想禁锢不思变通,利于统治阶级控制。宋濂所谓“与之交谈,两目瞪然视,舌木强不能对”是对这一类受八股摧残之人的真实写照。[2]此外,明中期(以景泰年间为最)因战争等原因经济状况下滑,国子监缺乏财政支持,因此科举与学校教育重要程度此消彼长,学校教育成为科举的依附。
明朝的教育与政治的共存发展、学校教育与科举紧密联系,共同为明朝统治阶级服务。在经历时间演变后,学校作为辅助的教育场所继续存在,帮助生员提升科举水平,考取功名。在这一层面上,统治阶级选择的政治科举制度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明时科举制度规定,学校的教学内容限于科举需求的四书与八股写作方式,在制度层面上使官办教育成为科举的坚实后盾。“科举必由学校”,又将参加科举的人员限定为学校生员,将学校教育和科举取士牢牢束缚。[3]在政治人才和统治稳固的双重需求下,教育通过学校与科举的链条在选拔人才时禁锢思想,为政权服务。
明朝学校教育与科举皆为专制统治工具不可或缺的构成,学校教育对科举起的是辅助作用,进而产生了更为重要的相互利用关系。从科举角度而言,科举掌握着学校教学管理的运行方向,反映统治阶级治理思路,传递顶层喜好与风向,匡正学者思维导向;从学校角度而言,学校将社会主流学术思潮以教育形式反哺于政治,使科举迎合社会思潮更改取士思路与要求。二者都在时代更迭中更新自身,相互支持印证,逐步完善国家取士流程,形成统治控制在文化层面的主要手段。
在政治局限学校教育的同时,学校教育引起的学术思潮对科举亦具有相当程度的反作用。学校是学者传播学术、教授思想的载体,对于循此径而达治理的统治人才有深层次的潜移默化,甚至是厚积薄发的影响。以王守仁心学为例。明朝立国百余年,社会风气趋向开放,政治清明社会安定之下,对思想的把控较明初松弛。在此情况下,王守仁以地方要员身份广收门徒,传播学问,带动地方学校对心学的研究,打破明廷定规。因其自身既涉政治亦修心学,其门生同样积极仕进,参与国家政务讨论。在其影响下,阳明心学已从明初的限制性教育形式下脱离,通过各方学校培养人才,形成政治团体。阳明学派自嘉靖大盛,甚至把控朝政,影响时局,成为冲击改革政治风气的重要推手。
嘉靖时期是王守仁心学门派兴盛期,其以“致良知”为教义,参与各大政治事件,维持嘉靖王朝的运作。明朝初年大议礼事件时,嘉靖帝与杨延和为首的文官集团对皇家名分问题争执不休。文官集团为便于控制朱厚熜,要求其脱离原籍,改认父母,并提出一系列名分要求;朱厚熜则以不登基等理由对抗,并提拔新人与老一辈文官集团辩论,为自身谋利。逼迫帝王修改家室一举在“知行合一”“致良知”“心即是理”等多个观念上违背了王守仁的核心思想,破坏了“心不受拘束”的根本理念,是对人性的扭曲。于是,在王守仁及其门生的自发干预下,作为学术门派的阳明心学群体参与政治,对抗文官集团。在大议礼中,王学门生自发为张璁等人搜集史书礼仪证据,与其伙同于朝堂对抗老势力。心学形成的政治团体成为不可忽视的力量。从杨延和心灰退位,到杨慎苦求无果,虽最终体现专制皇权无上,但孔子言“必也正乎名”,在决策的合法性保障上,心学门派的力量不可小觑。[4]嘉靖同样在事件中感受到心学思潮形成的政治团体在政局的强大作用。作为登基之初便受到考验的帝王,加之旁系的身份,他个人的自卑和危机感促使其对权力控制有极大的欲望。心学对局势的控制,以及“心即是理,知行合一”偏向自由的思想理念与他相悖,于是嘉靖初期,心学讲学受到限制,对官场的影响一度削弱。
学风与学术思潮,虽受限但难以打压。当时世人受畸形发展的程朱理学(与统治阶级愚民政策相适应)之囿久矣,心学开辟了儒学新天地,且王守仁只要理解内心“到处都是圣人”的理念也改变了大众对儒学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看法。这样的变化使儒学褪去了政治的外衣,心学得以在野广为流传,成为儒家在明朝的又一个高峰。在野学术发展迅猛,在朝同样有所改变。严嵩执政后,为纠集党羽对抗夏言势力,放松对各类学术思潮的打压,各方引进官员。具有强烈参政意识王学门人逐步借此重归朝堂,在方方面面积蓄力量,最终以徐阶为首的心学政治团体以嘉靖祈天、蓝道行纸条通书为突破口,摧毁严嵩集团,使心学进入中枢政治(徐阶任首辅)。这一时期,心学在朝士人融入明朝翰林院——内阁体制,在首辅徐阶支持下阳明后学陆续占领明廷中枢各要津。徐阶以首辅之尊在北京灵济宫多次展开心学讲会,聂豹、欧阳德等王守仁亲传门人附和,形成一股巨大政治势力,掌控朝政。
以学校教育起步的王守仁心学,未经百年便成为朝中第一大政治团体,这一现象突破了学校教育“为科举附庸”、被政权牢牢把控的刻板印象,体现了经学校教育而起的学术思潮的力量。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在心学一例,学术思潮可利用其强传播性,改变社会风气,迫使主流思想更替,从而影响顶层政治,甚至通过政治团体的载体把控政治。但是,作为专制制度下的学校教育,其影响政治的前提是为政治所用。守仁心学仍旧是儒学的一部分,其核心理念是维护君主统治,治理国家,与程朱理学只是理解儒学和实际应用上的区别。嘉靖时期守仁心学能影响朝政,根源在于学术思潮有益于统治阶级稳固政权,治理国家,促进发展。与学校教育和科举相辅相成共同服务性质相似,学校教育衍生的学术思潮与政治同样相互作用,政治制约学术思潮,门派促进政治发展,共同服务的对象,仍旧是君主。[5]这样的制约—服务形式源于封建君主专制制度,符合时代需求,不宜用当代眼光对此做出批判。
清代史官曾总结“故论者谓明之亡,实亡于神宗,岂不谅欤”[6],依据之一便是党争之祸。在谈及党争之前,首先要明晰的是,明中后期皇权控制文官集团的格局早已改变,经嘉靖怠政修道,万历不出深宫,隆庆早亡,天启目不识丁只擅木工,皇权旁落。嘉靖鉴于刘瑾宦官专权危害,将权力逐渐转移给内阁,导致内阁制逐渐成熟,从“无职的秘书”成为“权官两兼并”的股肱重臣,文官的力量逐步庞大,除军国重事外已经在各方面较皇帝有优先决策权,在国家治理层面甚至已经拥有越过皇权直接决定的能力,故有“政出首辅”一说(尤以万历、天启时期为最)。为了更好把握庞大的政治控制权,各方人马便围绕内阁阁臣形成诸多党派,相互对抗,争权夺利。党争使朝堂各方势力对立,建言献策并非为国为民而是相互攻讦,所思所想皆是如何削减他人势力。在党争初期,仅是严嵩、夏言不论地域,用金钱、道义扩张势力,文官之间没有形成强联系,政治对抗也不明显。但是,在徐阶任首辅之后,两种结党形式兴起,为明朝党争之乱埋下祸根。其中一种是同地域老乡结党,如万历齐楚浙三党;另一种结党形式,便是学术门派结党。学术门派最初期的结党便是徐阶集合王学门生多方运作摧毁严嵩集团,上位首辅把控朝政,王学门人深入中枢机构,长期影响明代政治运作。真正为明朝党争做出“贡献”的,还是在万历年间兴起的东林党。万历三十二年,顾宪成因争国本等事触怒神宗与首辅王锡爵,被革职还乡。其与同僚高攀龙等人修复宋代杨时创立的东林书院,沿用其名,以杨时“程朱正宗”的儒学思想为内核开院讲学。东林书院注重实事,强调为民实干,“讲习之余,往往讽议朝政,裁量人物”,被称为清议,为诸多在朝在野人士所赏识。与当初阳明心学近似的学院性讲学方式,再加之政治议论,使得东林书院在短时间形成广泛的社会影响。故以江南士大夫为首,诸多人士围绕在东林书院为中心的学术流派东林派周围,在朝堂也逐渐形成以此类儒学理论为风格的党派——东林党。
自万历末期以来,东林党以实干为风,维持国家机器运转,在明朝衰微之时协调运作勉励维持,历经三朝不倒,虽于天启时期遭阉党打击,但旋即恢复,为末期治理造不世之功。东林党长期把握权力,加之体量庞大人员众多,影响力早已远远大于徐阶时期的心学政治团体。此外,明末官员整体素质降低,国势衰弱人人自危,造成东林党鱼龙混杂败絮其中,招致崇祯时期东林党“争权为上,不论人民”,于朝堂之上排除异己,不问实事,甚至借东林党实力为自身谋私。[7]作为朝廷第一大党,掌管机枢,却异变为中饱私囊之恶鬼,不思民生疾苦,明末社会混乱饿殍遍地可想而知。
提到东林党的崛起和揽权,再结合前期徐阶心学团体,我们看到了学校教育诞生的思想门派的强大影响力,也看到了背后皇权对学术和教育的松弛。降低管制有帝王自身不思进取的问题,也不免存在明代重视文官作用、倡导文官治国的习俗。自嘉靖到万历,确实能看见文官治国的优势。出生于寒微之地、求学多年、优胜劣汰为官之人,社会阅历、政治能力比之明后期眷锁深宫的皇族高出不知凡几。用其执政,能有益于国家。张居正十年改革,申时行十年发展便是例证。皇权若忽视了人性,忽视自身对党团的始终控制,便会遭到反噬。嘉靖放任党争的初衷是平衡各方实力便于自身控制,但这需要帝王自身强大能力支撑。如成化隆庆天启,缺乏手段,慈悲心肠,就该收归群臣权力,强制控制。循前朝之规继续放任又怎能把控群臣?学术团体的力量存有双刃,把控完善利国利民,失之尺度则留存隐患,危殆国家。
总体而言,明代学校教育与科举紧密相连,共同服务于统治阶层。其生成的学术思潮的巨大能量反作用于政治,引导统治阶级政治统治格局。明朝的统治者注重阶层治理,对学术思潮的把控不够到位;后期君主自身因素没有及时调整和纠偏,甚至放由党争泛滥成为明朝覆亡不可忽视的因素之一。政与学相互间融汇激荡,在促进明代国家政治治理体系发展完善的同时,也包含着危害国家政治的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