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炳欣
基金项目:河北师范大学人文社会科学校内科研基金计划项目“海外华文(人)文学研究中‘离散理论的适用性研究”,项目编号:S21B035。
作者单位:河北师范大学国际文化交流学院。
摘 要:深圳不仅是薛忆沩移民历程中的重要“站点”,亦是其文学创作的重要主题。早年《遗棄》《影子的告别》两部作品所呈现的时代价值的转化,在宣告一个时代的终结的同时,更预示着作为“世俗空间”的深圳在1990年代地位的上升。借深圳这个“世俗中国”的代表空间,薛忆沩一方面正视了当代中国世俗化进程中个人面临的异化危机,亦通过“深圳人”的生存困境反思了20世纪中国历史中的宏大论述。薛忆沩进一步将“深圳人”置于全球化的背景中,在跨国移民的悲欢离合中,以普世性视角重新勾勒海外华人的家园之思。将深圳经验浓缩为一种世俗情感,薛忆沩不仅刻画出世俗年代海内外华人普遍的生存境遇,亦丰富着全球化语境下“中国故事”的呈现方式。
关键词:薛忆沩;深圳;世俗化;移民
中图分类号:I2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0677(2024)2-0086-07
薛忆沩有着当代中国文坛“最迷人的异类”之称,薛忆沩1987年在《作家》杂志上发表处女作《睡莲》,并于1989年出版长篇小说《遗弃》,但此后薛忆沩一度中止写作,并于2002年移居加拿大。薛忆沩作品真正开始在中国文坛受到广泛关注是在2012年,当年有《文学的祖国》等六部作品出(再)版,因此2012年也被媒体称为“薛忆沩年”。从个人经历来看,薛忆沩可以说是一名不折不扣的“移民作家”,薛忆沩生于长沙,1990年跟随“下海”的父亲南下深圳,成为改革开放后最早的一批“城市新移民”,新世纪以来薛忆沩长居加拿大蒙特利尔,成为了一个典型的“海外新移民”。深圳成为薛忆沩从内地到东部沿海,进而走向世界这一“移民轨迹”中的重要“站点”,更是其想象中国、展望世界的“窗口”:“走进深圳表面上只是一种个人的选择,但是它却成全了我的写作,让我与历史取得了神秘的联系。”①
一、作为“世俗空间”的深圳
对于20世纪中国而言,革命是推动中国社会转型发展的主要动力,1949年新民主主义革命的胜利更是加速了中国社会在革命话语主导下的“一体化”进程,有论者从空间生产角度对这一过程进行了形象的表述“革命性空间以及革命性空间的超强所指,经过漫长的生产过程和惨烈的赋予过程,终于来到了作为空间形象的整体中国。”②虽然1976年以后的启蒙话语试图对这个同质化空间进行“再生产”,但在思想启蒙、文化反思背后,知识分子的理想主义姿态带有较为浓厚的政治乌托邦色彩,易言之,新时期以降到1980年代末,知识分子在反思中国革命话语过程中所形成的另一种崇高话语,仍带有“革命年代”的影子。正如汪晖将“革命与连续性”③问题视为“20世纪中国”的核心议题,其中不仅包含革命运动的反复,更关涉“革命年代”所形成的时代话语的蔓延。
1990年代的全面市场化开始彻底扭转“革命年代”所塑造的时代话语,大众文化主导的世俗化潮流逐步解构曾经高调的理想主义宣言。如此背景下,深圳在1981年喊出的口号“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早就宣告着时代主题的变更:从理想到实用、从崇高到世俗的价值转换,因而深圳自然可以被视为当代中国“世俗化”空间的代表。在当代中国的语境中,面对“世俗”这一主题,知识分子经常表现出截然相反的态度,或是将其视为对极端崇高话语的“解构者”而赞扬,或将其视为商品经济时代“人文精神”失落的文化表征而批判,1990年代初展开的“人文精神讨论”就是围绕“世俗化”的议题展开。在本文的讨论中,“世俗(化)”是一个中性词,“世俗中国”是对1990年代以来中国社会的一种客观描述,关注的是个体在日常生活中表露出的“世俗性”,与其对应的便是长期由革命、启蒙等诸多运动所主导的“革命中国”表现出来的“崇高性”。
在这样的背景中,薛忆沩成书于1980年代末的两部作品有着极为标志性的思想史意义,极具“预见性”地宣告着1980年代的终结和世俗化时代的到来。《遗弃》是一部以主人公图林的日记为主体的小说,这些日记构成了“八十年代中期中国人日常和精神生活的一份罕见的档案”④。图林不仅看透了同时代青年们理想主义中蕴含的“承认的焦虑”,甚至对自己所生存的这个以“体制”、“血缘”为连结的俗世产生了怀疑。因此他下定决心告别体制,并与“无聊至极的生活”划清界限,最终以“放弃世界”的行为来追求所谓的精神永恒。作为时代的精神“副本”,小说揭示了“没有日常生活”这一1980年代知识青年的普遍精神面貌,无论是心怀家国的理想主义青年还是追求极致精神生活的图林,在某种程度上都是以对世俗生活的“遗弃”为代价。诚如论者所言“1980年代的理想主义,正是在没有世俗生活的基础上生发的,它的出发点,似乎也决定了它自我终结的命运”⑤小说中图林的“消失”成为了1980年代知识者的隐喻,只不过这种“消失”并非图林所心怀的具有主体能动性的“遗弃”,而更像一种“被抛弃”,换而言之,“被生活遗弃”精准地揭示了1980年代理想主义的现实命运。
相对于《遗弃》隐含的一个时代的“终结”,薛忆沩在《影子的告别》中通过曾经在“革命”中心的主人公X的经历,直接呈现出了中国社会从“革命年代”到“世俗时代”的价值转换,小说中不断被提及的那个遥远的“经济特区”——深圳,已经成为世俗化的代表性空间。世俗化所带来的个人信仰的转换尤其表现在主人公X的父母身上:“在革命的时代,父亲和母亲曾经非常默契。但是,情况突然就变了。父亲跟着一大批拓荒者去了经济蓬勃发展的特区……母亲对父亲的怨言和缺席都不在意。她在意的是那些包装新颖的商品和那张相当于她工资三倍的汇票。”⑥面对曾经的“革命”事业,父母与X的态度同样反差极大。在主人公X看来,出国是自己“告别(革命)”的无奈之举,是到另一个空间继续追求曾经的理想主义,但在母亲眼中“能出国就是有出息”,因为在世俗化的年代,个人价值的度量衡已经不是带有崇高色彩的“理想”或“革命”,更功利的“物质”已经悄然成为人们新的“信仰”。
在20世纪中国的历史进程中,“革命”话语的“崇高性”决定了其暗含的“排他性”,革命话语的掌权者以一种二元对立的思维建构着一种“观念结构的铁笼子”⑦,使得革命观念容易走向极端“异化”为一种“不及物”的“信仰”。作为“革命年代”的延伸,1980年代知识分子高扬的理想主义话语亦符合上述关于“革命”的二元模式:“对罪恶的世俗审判,对琐碎生活的排斥与回避,对物质生活与富裕的道德厌倦,对肉体牺牲的迷恋,将贫穷等同于善与高尚,视受难为担责的道义”⑧。从《遗弃》到《影子的告别》反映着上述崇高话语的“崩溃”,以及由此带来的价值认同的“反转”。
在社会转型的背景下,薛忆沩也成为深圳这个世俗空间的体验者,如其所言,出于“对当时中国社会出现的变化有准确的判断”⑨,薛忆沩于1990年南下深圳投奔下海经商的父亲,离开了安逸的体制内生活也“告别”了尚存革命“余温”的中国内地。作为“中国改革开放的窗口”,深圳与中国内地城市相比在发展上表现出明显的“超前性”,在前者早已拥抱世俗化的快感之时后者仍然在经历着“告别革命”的阵痛。在面向世界、面向未来的时空维度中,深圳所代表的中国在很大程度上是“去历史化”的,深圳象征着中国在走出以“漫长的革命”为主调的20世纪后,在摆脱了“不断革命”的沉重负担之后,以“先富起来”的目标向着现代化而“大步前进”。如论者所言“深圳是一个‘一夜城,其‘改革的试验田和‘对外开放的窗口定位,加上新兴移民城市海纳百川的胸襟,使文化流动中全球与地方、现代与传统的冲突在深圳并没有以特别激烈的形式出现,而是淹没在经济特区建设和经济胜利的欢呼声中。”⑩因此,与曾经那个以主要生产革命叙事、启蒙话语乃至国族主义等宏大论述的“革命中国”相比,以“世俗性”为主要内涵的深圳,不仅为国人提供了一种全新的生命体验,更进一步丰富着当代中国形象的内涵。
二、旁观当下:“深圳人”的生存危机
“深圳是我们这一代人青春期的特征都已经暴露无遗之后才拔地而起的。”{11}从80年代“走出”的薛忆沩,在经历了理想主义的“失落”后,以更加理性的态度来审视世俗生活。薛忆沩的深圳书写有其独特的视角:“我有意躲开那些浮在表面的‘地标,将注意力集中于内心生活,集中于那些沉淀于生活深处的记忆和细节。”{12}在“深圳人”系列小说中薛忆沩“旁观”着城市中的各色人群:中产阶级、艺术家、教师、外来的小镇青年、儿童、老人,以及底层小贩等等。在这样一个关于深圳的“清明上河圖”式图景当中,小说呈现出1990年代以后中国城市新移民的生活常态。
在谈及为何以“出租车司机”来命名“深圳人系列”小说集时,薛忆沩指出“‘出租车司机的工作特性是流动的,而他的服务对象也是流动的,这双重的‘流动性正好与我心目中‘深圳人的处境相吻合。”{13}“流动”一方面精准地表达出深圳文化开放、自由的精髓,同时也暗示着人在随波逐流中的“异化”危机。开篇《母亲》讲述的是一位在单调的日常生活中偶然陷入“性幻想”的全职太太,当她正要决定打破生活常规之时,迎来的却是“人去楼空”的失落。这则故事道出了个体在日常生活中面临的潜在危机:“那种多年来我已经习以为常的声音突然变得让我难以忍受,无法忍受”{14},如论者所言“重复性是日常生活的一大特点,在无尽的重复中,人犹如一个设定好的程序按照既定的设置机械地过完每一天,人的个性也逐渐被消磨殆尽。”{15}小说中的母亲(妻子)正是在日复一日的“重复”中有了“遭受岁月的强暴”{16}的异化感。在世俗生活的主题下,薛忆沩笔下的“深圳人”,仿佛每一个人都构成了一个“孤岛”,彼此之间缺乏正常的沟通。与《母亲》中忙于工作的丈夫缺乏与家人必要的情感交流类似,《同居者》中的情侣为了摆脱婚前同居的流言而来到深圳,但这个最“开放”的城市却并未让两人互相打开心扉:“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愿意让自己的生活和身体最接近的男人知道自己生命和身体里最大的秘密和最深的黑暗。”{17}直到二人最终分手,“开放”的城市和人与人之间的“封闭”形成鲜明的对比。陶东风曾指出,新时期以来中国社会经历了两次“世俗化”的洗礼,其一是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在政治“祛魅”的基础上对个人价值、日常生活的肯定以及由此产生的良性公共领域,其二则是1990年代兴起的消费文化造成的个人私欲的膨胀以及享乐主义风气的盛行。两种世俗化虽然都极力突出个体的位置,在陶东风看来第二个阶段的世俗化中“个人”的内涵发生了变化:“关注身体超过关注精神,热心隐私超过热心公务。这是一个物质消费意义上的个人。一种变态的物质主义与自恋人格弥漫开来。”{18}因而,在畸变的世俗化过程中,拒绝向他人敞开而完全走向封闭的个人至上最终会被世俗化的潮流所淹没。小说《神童》中,薛忆沩以极具冲击性的笔法描写了一个少年在被“神童”梦所“侵害”之后毅然甘于平庸的故事,小说中那个有“恋童癖”的钢琴老师成为世俗年代里的一个警示,提醒着人们在追名逐利的大潮中,无时无刻不存在着的迷失自我的危险。
面对世俗化过程中的漩涡,与陶东风等知识分子以1980年代为参照呼吁重塑健全的公共空间不同,薛忆沩更多着眼于当下“在俗常的世界里追寻‘伟大的踪迹”{19},在世俗化的常态中如何保持主体的独立与清醒?正是薛忆沩所关注的“救赎性”的力量。小说里这种“主体的觉醒”往往需要经历最原始的生命体验,当《出租车司机》的主人公得以“置身事外”般注视着那忙忙碌碌的街景时,是在其遭遇丧失妻女的伤痛之后;《两姐妹》中当姐姐在“自我堕落”中意识到自己以功利为主导的价值观并不“可靠”时,她自己也在遭受着绝症的侵袭;《父亲》中,父亲对婚姻生活的失望源自因母亲的私心而经受的“见死不救”的震荡与折磨……薛忆沩在小说中制造了一个又一个的“谜团”,而当“谜底”一步步被揭开时,才发现关于生命本源的感悟,真正构成了世俗生活的“本真”,如此主体意识的自觉才是个体免受畸形“世俗”吞噬的保障。
三、叩问崇高:世俗生活中的历史纵深
薛忆沩在对世俗生活的关注中亦潜藏着自己的历史关怀,其笔下普通人的生存状态与中国的大历史之间存在着一种“能动的震荡”{20},以深圳为“窗口”,薛忆沩的叩问通向了中国的历史深处。《小贩》《女秘书》两个短篇中潜伏着关于“朝鲜战争”的一条线索,曾经是“志愿军”的“小贩”却遭遇着来自孩童、城管的“欺负”,“最可爱的人”如今只存在于学生对足球的争论中。《女秘书》中“女秘书”的父亲曾是抗美援朝战争的战地记者,这份工作曾经带给他无比的荣耀,但矛盾的是“父亲说他从来就不满意自己的那些报道。他说与他见过的场面相比,他写出的场面就像是一杯白开水。”{21}在这两部作品中薛忆沩虽然欲言又止,但在世俗生活与宏大(革命)历史的对比中隐含着作者探寻“历史真相”的诉求,这也延续到薛忆沩的长篇小说《空巢》当中。
在“电信诈骗”题材小说《空巢》中,薛忆沩透过独居深圳的“空巢”老人将20世纪中国的“革命年代”和21世纪中国的“世俗年代”联系在一起,以“世俗之镜”来叩问“崇高”。小说的叙事者“我”是一个有着四十年教龄的老教师,在20世纪上半叶那个革命迭起的年代,老人曾毫不动摇地视革命伦理为最高信仰,不仅积极参加了1949年以来的各种政治运动,还将自己在革命中积累的理想和激情全心投入到教书育人的事业当中,因此当回顾起自己80年的人生经历时,她最自豪的就是没有任何的“污点”。然而在革命年代“与时俱进”的“我”在世俗年代却落入谎言的怪圈而不知:“这些年来,我也开始从其他的渠道获取有用的信息,比如小雷负责组织的那些免费知识讲座。”{22}并且在将电话诈骗的谎言信以为真之后,“我”自革命年代以来就一直坚守的价值观便开始一点点的“崩塌”:“撒谎变成了我克服恐慌的手段,变成了我人生斗争的有力武器。”{23}
在薛忆沩看来《空巢》的主人公具有“一代人”的象征意义:“中国现在七十五岁左右的老人,都是按‘螺丝钉的标准定制的,都是为过去那种上层建筑和经济基础定制的。一旦社会发生转型,这样的‘螺丝钉当然就要报废。”{24}小说中世俗年代的骗局与极端革命伦理的空虚最终连成一个“圈”,紧紧扼住了“我”的喉咙。所以当小说结尾出现“救救老人”,这一对应着百年前新文化运动中“救救孩子”的呐喊时,历史与现实实现了“对接”,当年的“孩子”恰是今日的“老人”,20世纪中国带给21世纪中国的“遗产”恰是启蒙的“立人”事业尚未完成。个体独立精神的缺乏与20世纪中国以集体主义认同为主导的革命伦理信仰密切相关,正如有论者指出“于中国而言,没有革命,就没有现代式的‘相信,也就没有《空巢》中‘我一生清白之幻相。革命助力荒原与废墟之现代养成,是历史与现实的荒谬所在。”{25}但作者并未以“革命”“启蒙”二元对立的思维来看待曾经的“被启蒙者”在当下的遭遇,而是表达了自己对“启蒙”的重新思考。小说中当“我”将要昏死在马路上之时,恰好遇到了一群高喊“救救老人”口号的游行队伍,讽刺的是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这位眼前急需救助的老人,启蒙的尚未完成并非仅仅由于“救亡(革命)”的“壓倒”,而是与启蒙的内在危机密切相关。正如汪晖以“态度的同一性”对五四启蒙运动进行的概括,在此基础上产生的各种与启蒙相关的“主义”只停留在口号层面,一方面使得启蒙运动没有完整地建立自身的方法体系,另一方面启蒙思想也难以找到进一步实现的社会物质基础,因而启蒙的“危机”是“内在于启蒙思想运动的”{26}。借这个世俗年代的诈骗故事薛忆沩不仅反思了20世纪中国历史进程中的革命话语,也对启蒙话语进行了重新审视,“20世纪中国”的遗产不只是启蒙的未完成,更内含着对启蒙的进一步超越。
“我一直认为,上世纪90年代的深圳是21世纪这些年的中国的种子或者原型。能够生根于“源头”当然是文学的幸运。”{27}站在深圳这一特殊的文化空间,薛忆沩回望“20世纪中国”并对“21世纪中国”展开期待。20世纪中国是漫长的“革命年代”,在此过程中形成的革命伦理主导着现代民族国家的建构以及个体认同的走向,而如何继承“20世纪中国”的遗产?对于21世纪的“世俗中国”而言,更关系到如何在全球化背景下保持自身文化的主体性。
四、从深圳走向世界:
世俗情感的跨国连结
薛忆沩借助90年代以后中国社会世俗生活的上升,通过深圳这个当代中国“世俗空间”的典型,一方面透视了城市新移民群体的精神危机,亦借助世俗生活反思着20世纪中国历史进程中宏大论述的“失真”现象。作为一个移民城市,深圳文化的流动性基调决定着这片“飞地”上的故事不仅限于总结与怀旧,“作为短时间内快速崛起的新兴都会,深圳不可能建立在‘过去之上,通过不断追忆、想象而成为‘一个神话、一种传说、一种述说。”{28}基于这一特点,在小说“深圳人系列”中,当主人公遭遇到生活的危机时,“逃离这个城市”往往成为众人心中默念的一个选择。这种“逃离”其实是一种充满主体能动性地“再出发”:《村姑》中那个“东方人”经历了从深圳的出发“再移民”而移居到蒙特利尔,《女秘书》中的女主人公在经受人生的创伤之后选择了移居美国路易斯安那,就连《空巢》中“我”的儿女们也早已经移居国外……如同作者薛忆沩的个人经历一样,借助深圳这个“面向未来”的流动空间,“深圳故事”中的主人公们一跃成为全球化背景下“中国故事”的参与者,他们携带着当代中国飞速发展的鲜活经验,谱写着“全球化”这个大时代的飞散与新生。在如此“走向世界”的过程中,“深圳”由一个世俗空间,进一步浓缩为一种“世俗情感”,成为一个个流散者的心理“锚点”。
《希拉里、密和、我》讲述的就是从深圳出走的“我”在蒙特利尔的“奇遇”。小说是从主人公陷入孤独与绝望开始的,在异域经历了丧妻之痛的“我”同时面临着与女儿之间关系的恶化,于是“我”移居到妻子墓地附近,决心过一种“与世隔绝”的生活。在此期间,两位神秘的女人——希拉里、密和进入“我”的视线,引起“我”兴趣的是二人与“中国”的特殊关系:希拉里对“我”的中国身份表现出轻蔑又畏惧的态度,而有着中国外貌特征的密和不仅坚持以法语为母语,并且对于自身的“中国身份”表现出强烈的抗拒。随着我与两个女子交流的进一步深入,彼此之间的隔阂逐渐打开,二人关于“中国”的秘密也逐渐浮出,那确是与“中国”有关的伤痛记忆。希拉里的父亲由于到中国工作而婚内出轨,父母的婚姻最终以悲剧告终;密和的母亲来自日本,在中国学习汉语时与老师相爱,但民族仇恨成为二人难以跨域的藩篱,最终父亲自沉于密云水库,母亲也在移居蒙特利尔之后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在揭开两个女子神秘面纱的同时,“我”也道出了自己决心“告别中国”、移居海外的真实原因,“我”意外出轨单位领导之后又遭其“抛弃”,出于“逃避”才同意妻子的移民主张。随着小说“谜底”的解开,“我”的困境也迎刃而解,不仅修复了与女儿的关系,与父母之间多年的隔阂也得以打破,并且在回国照顾父母的过程中与一名护士相爱而开启了人生的下一阶段。薛忆沩2021年的作品《故乡》恰好承接着《希拉里、密和、我》的主人公返乡后的故事,小说讲述是移居海外的主人公为推广新书重返故乡的见闻与经历,特别是“我”与故人“傻杜”的故事。一直视“我”父亲为全家救命恩人的“傻杜”与“我”阔别多年后再相见时,竟出乎意料的用两个柚子来表达感恩与思念。
两则故事表现了薛忆沩在全球化背景下对于家园的独特思考,在《希拉里、密和、我》中三个主人公都是跨国语境下的“失家者”,但薛忆沩并未强化三人“身陷绝境”的离散体验,而是着眼于在“失家者”的相互体慰下迎来的“绝处逢生”的契机,与传统离散叙事的感伤基调不同,薛忆沩是以离散者的困境为起点,凸显了移民在离散中获得新生的无限可能。正如小说中那位“王隐士”所言:“‘回家对移民的人意味着第二次移民。”{29}对于全球化时代的跨国移民而言家园不再是一个本质主义概念,家园不是移民的终点而只是他们“飞散”过程中的一个站点。同理,在《故乡》中,薛忆沩在小说开头便通过主人公的经历发出“乡关何处”的感叹,而当“傻杜”以“两个柚子”上演知恩图报的戏码时,旁人一句“人情似故乡”道出了当实体的故乡“面目全非”时,个体与故乡之间最基本的纽带关系,那就是世俗的情感关联,由此家园也从一个实体空间成为全球化时代飞散者“带根旅行”的情感寄托空间。对家园的重新审视表达出作者对传统“乡愁美学”的消解:相较于凝结着家国之思、母体割裂乃至文化失落的宏大“乡愁”,在当今社会高速发展,交通、通讯极大便利的情况下,故乡的意义对于常人而言并没有太多宏大且沉重的历史感怀,更多地是一种世俗情感的简单勾连。小说《希拉里、密和、我》这个“深圳人在蒙特利尔”故事中,身份建构、国族认同被“降格”,三个人物内心的“秘密”并不能称得上有多大的“重量”,三人的连接点——“中国”,无关对繁复历史的叙述以及对身份认同的探求,仅仅淡化为三段世俗情感的背景。《故乡》中薛忆沩更是将“故乡”的内核简化为“两个柚子”,在“乡愁之轻”中着重凸显了“人情之重”。两个故事共同强调了在充满“加速度”的时代里人与人彼此敞开心扉的难能可贵,这也成为全球化背景下“中国故事”的基本内核。
五、结语
从长沙到深圳再到异国加拿大,虽然深圳只是薛忆沩移民轨迹中的一个站点,但深圳对于薛忆沩而言已经从文学生产空间上升为一种主体情感的生成空间。有论者指出“去国界、情感共同体和超越性”{30}构成了当前海外华文文学的新美学气象与精神气质,对于有着海内海外“双重移民”经历的薛忆沩而言,借助深圳这一世俗空间的文学表达,薛忆沩将“世俗情感”填充到上述海外华文文学的“情感共同体”中,不仅回应了深圳特区文学如何走出“一城一地”从而表现出更广泛的“大时代剧情”{31},更生发出一条从“深圳经验”到面向世界的“中国故事”的普世化表达方式。文学意义上的“中国故事”强调“在经验与情感上触及当代中国的真实与中国人的内心真实。”{32}薛忆沩笔下的深圳浓缩了改革开放尤其是1990年代以后中国世俗化进程中城市移民的喜怒哀乐,他们享受了全面市场化经济的红利,同时也面临着当代中国城市化进程中的各种问题,薛忆沩笔下的“深圳人”无疑是世俗年代里真实且复杂的中国形象的缩影。同时,薛忆沩笔下“深圳人在海外”的跨境体验,也提醒着我们当代海外华人的中国故事书写已经不止于改革开放初期的跨国“伤痕体验”,而是将目光转向世俗情感这一不需要进行“跨文化翻译”的人类普遍境遇。海外华人作家在跨越国界的流动状态中形成的“回望”中国的超越性视野以及重构自身“中国经验”的能力,为如何能更好地在世界文化舞台讲述“中国故事”带来了新的启示。
①⑨{13} 薛忆沩:《薛忆沩对话薛忆沩》,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208页,第24页,第154页。
② 敬文东:《灵魂在下边》,河南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39页。
③ 汪晖:《短二十世纪:中国革命与政治的逻辑》,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5页。
④ 薛忆沩:《遗弃》,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2页。
⑤⑧ 胡传吉:《“80年代”理想主义的大遗憾》,《南方文坛》2016年第2期。
⑥ 薛忆沩:《影子的告别(上)》,《新地文学》2013年春季号。
⑦ 陈建华:《“革命”的现代性:中国革命话语考论》,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67-170页。
⑩ 田欢:《当代移民社会的文化流动——以深圳为主线的考察》,《学术研究》2017年第11期。
{11} 薛忆沩:《通往天堂的最后那一段路程》,花城出版社2009年版,第121页。
{12} 王绍培:《〈出租车司机〉:深圳人的文学索引》,《深圳特区报》,2013年6月17日,第C02版。
{14}{16}{17}{21} 薛忆沩:《出租车司机》,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2页,第2-7页,第156頁,第62页。
{15} 程孝阳:《展现个体精神困境的悲剧图景——论毕飞宇的城市书写》,《文艺评论》2019年第1期。
{18} 陶东风:《从两种世俗化视角看当代中国大众文化》,《中国文学研究》2014年第2期。
{19} 胡传吉:《薛忆沩小说:灵魂的叙事,精神的审美》,《东吴学术》2014年第6期。
{20} 王家新:《阐释之外:当代诗学的一种话语分析》,《文学评论》1997年第2期。
{22}{23} 薛忆沩:《空巢》,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05页,第69页。
{24} 薛忆沩:《关于我们的父母,我们到底知道多少?》,《长江商报》,2014年8月29日,第A18版。
{25} 胡传吉:《论现代神话的讲述》,《扬子江评论》2017年第3期。
{26} 汪晖:《预言与危机(上篇)——中国现代历史中的“五四”启蒙运动》,《文学评论》1989年第3期。
{27} 刘悠扬:《走向世界的“深圳人”》,《深圳特区报》,2013年6月17日,第C03版。
{28} 陈庆妃:《看不见的深圳——评薛忆沩“深圳人”系列》,《东吴学术》2014年第6期。
{29} 薛憶沩:《希拉里、密和、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271页。
{30} 曹霞:《海外华文文学的新美学气象与精神气质》,《中国文学批评》2019年第4期。
{31} 钱超英:《流散文学:本土与海外》,海天出版社2007年版,第4页。
{32} 李云雷:《何谓“中国故事”》,《人民日报》,2014年1月24日,第024版。
(责任编辑:霍淑萍)
Perspective on the Survival in Secular China and the Condensation of Emotions: On Xue Yiweis Shenzhen Writing
Wang Bingxin
Abstract: Shenzhen is not only an important station in Xue Yiweis migratory journey but also an important theme in his literary creation. His early works, Abandoned and Goodbye to the Shadows, that represented the transformation of the values of the time, when announcing the end to an era, predicted the ascendancy of the position of Shenzhen in the 1990s. By relying on Shenzhen as the representative of secular China, Xue Yiwei squarely faced the crisis of alienation confronting the individuals in the process of Chinas secularization at the same time when he, through the circumstances of survival of the Shenzhen people, reflected on the grand narrative of the Chinese history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 Further, Xue Yiwei placed the Shenzhen people in the background of globalization and, in the sadness, happiness, departures and reunions of transnational migration, re-depicted the homeward turned thoughts of the overseas Chinese from the universal perspective. By condensing the Shenzhen experience as a secular sentiment, Xue Yiwei not only describes the university survival circumstances of the Chinese at home and abroad in the years of seculariation but also enriches the ways of representation of the Chinese story in a globalized context.
Keywords: Xue Yiwei, Shenzhen, secularization, migr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