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峰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南下香港的内地作家轶作辑考、年表编撰与整合研究(1931-1950)”,项目编号:23AZW023;云南省“兴滇英才支持计划”项目经费支持,项目编号:C619300A064。
作者单位:云南大学文学院、伊朗德黑兰大学孔子学院。
摘 要:刘以鬯曾于1952年至1957年在新马地区担任华文报编辑,这段新马经验对其创作生涯产生独特影响,也开启了南洋叙事的新风格。在新马期间,他结合在地经验创作了一系列带有南洋色彩的实验小说,这对新马华文文学的本土化及现代主义发展起到助推作用。纵观刘以鬯的南洋叙事,他具有立足本土的关怀意识,体现出对族群身份与社会现实的多元观照。一方面,他身为“南来文人”,自香港南下新马的个体流散经验在新客叙事中格外凸显;另一方面,他为南洋华侨群体发声,谱写华侨头家的奋斗,同情华侨底层的悲辛;同时,在跨族群叙事中,他又表现出多元的跨族尝试、跨族隔阂与跨族融合议题。
关键词:刘以鬯;香港文学;新加坡;马来西亚;南洋叙事
中图分类号:I2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0677(2024)2-0079-07
刘以鬯(1918-2018)是香港文坛的“长青树”,他不仅是自上海南下香港的“南来文人”,也是自香港又再度下南洋的“南来文人”。他1918年出生于上海,1941年毕业于圣约翰大学。随后离开上海到重庆,为《国民公报》《扫荡报》(后易名《和平日报》)编副刊。1948年到香港,先后担任《香港时报》《星岛周报》编辑以及《西点》杂志主编。1952年赴新加坡、吉隆坡担任华文报编辑,1957年返回香港后又到《香港时报》《快报》工作。自1940年代伊始,他便长情于编辑事业近六十载,而1985年经他创办并主编的《香港文学》早已被打造成全球一体的文学刊物名牌,该刊对新马华文文学传播的贡献颇大。席艺扬曾指出:“香港文学期刊作为连接的中介,得以为新马地区的华语文化注入动能。”①回顾刘以鬯的编辑及创作生涯,香港是他享誉世界华文文坛的长居之地,而新马的生活经验及编辑经验则为其提供了南洋叙事与华文“文学链”的办刊宏图。
就刘以鬯的南洋叙事而论,当然与他1952年至1957年在新马的生活经验密不可分。1952年,他曾在新加坡桐业书屋出版了两本中篇小说集《龙女》《雪晴》,而1957年由香港鼎足出版社出版的中篇小说集《星嘉坡故事》应是最早涉及南洋叙事的作品,1961年香港鼎足出版社又出版了小说集《蕉风椰雨》。2010年,香港获益出版事业有限公司整理出版了刘以鬯的南洋小说专辑《热带风雨》,该小说集收录了56篇作品。2022年,梅子编的《椰风蕉雨:南洋故事集》在中国内地由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小说集共收录了62篇作品(含中篇小说2篇,短篇小说40篇,微型小说20篇),这算是刘以鬯南洋叙事的最为完备之作。纵览其南洋叙事作品,关涉族群身份的叙事型态最具南洋现实性,体现出强烈的本土关怀意识。切身的新马经验是刘以鬯南洋叙事的创作源点,他立足于此进而深层观照南洋的多元族群,突出表现在新客叙事、华侨叙事、跨族群叙事三大层面。
一、南来文人的新马经验
1952年至1957年,刘以鬯南来新马,先后担任《益世报》《联邦日报》编辑。在《刘以鬯自传》一文中,他記述到,“一九四五年冬,我从重庆回到上海,先在《和平日报》以主笔名义编副刊,然后离开该报创办怀正文化社。一九四八年冬,金融大混乱,怀正文化社陷于半停顿状态,我离沪到港。在香港住了一个时期,经友人介绍入《香港时报》编副刊。一九五一年,任《星岛周报》执行编辑及《西点》杂志主编。一九五二年,从香港到新加坡,任《益世报》主笔兼编副刊。《益世报》停刊后,任吉隆坡《联邦日报》总编辑。一九五七年,自新返港,重入《香港时报》编副刊。”②虽然他在新马居留仅有五年,但却成为人生中极其重要的一站。除编务与创作之外,他与妻子罗佩云从新加坡相识到返港结婚也因缘于此。即使离开新马日久,他仍多次受邀讲座及担任新加坡、吉隆坡、曼谷等地征文比赛的评委。同时,这段南来文人的新马流散经历,对他在《香港文学》的华文“文学链”办刊理念不无影响,也促进了他与新马以及东南亚其他国别华文作家的密切交往。
刘以鬯对东南亚的华文刊物也落力支持,曾为新马备受欢迎的华文刊物《蕉风》撰稿,在新加坡华文刊物《新加坡文艺》成立典礼上曾受邀主讲,还担任印尼华文刊物《印华文友》顾问等。1964年,他在《蕉风》上发表了一篇重要的创作论述《借来的理论与技巧》,他指出“我们必须建立自己的理论与自己的技巧,不开倒车、不抱着尸体狂吻;作品中尽量保持民族气派与民族芬芳。我们可以有条件的接受传统,只接受传统中的优良法则。然后站在新的角度去认识传统,赋以新的意义;解除传统的束缚,创造进步的、站在时代尖端的文学作品。这些作品,必须具有独特的风格、精神、形式与内容。”③1965年,刘以鬯的《寺内》在《蕉风》第153期以“中篇小说(一期刊完)”的形式列为该期首篇,他在《前记》中谈到20世纪是小说的“实验时代”以及“小说与诗结合”的新形态可能性,“这本《寺内》,是我企图解答这个问题所作的一次实验;也是继《酒徒》后所写的第二部‘实验小说,既不想标榜什么,也无意提倡什么,只是艺术良知还没有泯灭而已。本书曾在香港《星岛晚报》刊载过,因为大部分星马地区的读者都没有机会读到该晚报,所以略予增删后,在本刊重新发表一次。”编者也在同期予以回应,“我们要特别推荐的是刘以鬯先生的《寺内》,这个中篇的表现形式是一种新的尝试,近日,我们华文作家的最大毛病是缺乏创新的精神,所以,刘先生的努力是值得我们重视的。”④可以说,刘以鬯对新马乃至东南亚华文文坛的影响并不限于南来时期,即使返港后仍有发表理论与创作的余续影响。
在马来西亚,刘以鬯获得广泛认可且有着深远影响。马华老作家方北方(1917-2007)与刘以鬯是同时代人且有诸多交集,他曾讲到刘以鬯在五十年代居留马来亚时期用“葛里哥”的笔名在《南洋商报》发表了不少新加坡背景的小说,不仅深受读者欢迎,而且对马华写作人产生影响乃至成为模仿对象。⑤马汉(1939-2012)则算是当时的文学青年亲历者,他在《刘以鬯印象记》中讲到,刘以鬯之所以能够成功吸引读者,主要是因为他晓得如何准确使用当地的语言与读者熟悉的主题,反映马来亚人民的生活,这构成了其小说的“南洋色彩”。⑥马华新生代留台作家钟怡雯也指出,刘以鬯是“马来亚化”颇为成功的南来小说家,在其笔下典型的热带场景完全回避了跟那时代并存的马共。⑦刘以鬯的成功在于其创作具有在地融入意识,也因此受到新马数代华文作家的高度评价。
刘以鬯对新马华文文学的最大贡献当在于现代主义小说的南洋实验。黄劲辉认为,“刘以鬯在这段时期的新马题材华文现代主义小说是相当前卫,并具有前瞻性。他把1930-40年代新感觉派的现代手法融入新马文化的语境中,正好补足了当时新马华文文学资源所忽略的养分,而刘以鬯善于收集当地民间神话传说,又喜欢采纳华工小人物的生活和实况,以现代手法重新编写,对新马华文文学的现代主义有很大的贡献,对全球的华文现代主义汲取了新马文化特色,亦是具有很大价值。”⑧朱崇科论析刘以鬯的南洋叙事时则指出,“他在描绘南洋风景层面的冷静、锐利与温情脉脉,而在叙事风格上,他坚持批判现实主义以及接地气的现代主义,徘徊于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之间。而若将之安放在马华文学史和香港文学史的双重观照之下,他则既是马华文学本土建构的参与者,又是年轻本土作家的模仿资源,同时反过来,南洋经验又成为刘以鬯提升自我、转化为香港作家的有力推助力。”⑨由此可见,刘以鬯基于新马经验的南洋叙事是对马华文学与香港文学的双重贡献。正如东瑞在《半世纪前的南洋风情画:读刘以鬯的〈热带风雨〉》一文中谈到《热带风雨》的出版时所言,“小说完全以新马社会为背景,小说多了新马乡土色彩,作品的情节更丰富曲折,且多数小说结构布局更是精巧,常设计了惊奇结尾。刘以鬯创作这些小说时正值壮年,文字精炼,小说手法娴熟,小说意识很强,令人叹为观止。我们有理由相信,因为这样一本书,大大增加了新马文学的丰富性和香港文学的异域性,从作品反映的社会内容,完全可视为新马华文文学的‘文海钩沉。在新马的华文文学史中,应考虑为其中重要的一页。”⑩
二、切身体验的南洋新客叙事
刘以鬯作为初抵新马的“南来文人”之一,新移民身份首先让他成为“新客”,其南洋新客叙事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在地所见所闻所感的“自传式”再加工。中篇小说《星嘉坡故事》是新客叙事的典型代表,主人公张盘铭是一位生长在北方的中国人,他从上海到香港,又从香港到星加坡,恰与作者的流散路径相同;他先在星加坡的一家报馆做副刊编辑,当星加坡报馆倒闭,他在失业中开始撰写小说,后又到吉隆坡的报馆工作,这些也与作者的工作经历高度相仿。由于张盘铭的“新客”身份,他的观察视角与体验感受显然不同于陈君等土生土长的当地华侨。当陈君邀请他去金马仑餐室吃晚饭,过后又去游艺场消遣时,其新客叙事特征便呈现的真切无遗。
我站在街角神往于这苍茫的暮色,陈君说我是一个光景的流连者,然而雨后的热带都市的确别有一番情致。陈君是星加坡的土生华侨,抗战时期到过国内,光复后回来,现在则与我同在一家报馆做事。星加坡对他是丝毫没有“新鲜感”的,但是对我,这绿色的城市却有着太多的腰肢:一曲“望卡湾梭罗”的,一幅马来女人的纱笼,一枚槟榔或一片蒌叶,都能逗起我无限的好奇,我甚至有意尝一尝风味别具的马来饭,但是陈君怕我吃不惯,偏要拉我去吃上海菜。
……我对于听歌并不如一般华侨那么热心,记得我刚到星加坡的第一天晚上,同事们就邀我去听歌,也许因为我是一个“新客”,我颇不习惯于歌台的种种,我认为如果要吃风,可到五楼树脚;要吃东西,可到加东海滩;要听歌,可听无线电,我不懂这一种在中国城市并不普遍的娱乐事业,怎么会在星加坡发展得如此畸形,后来才知道上歌臺除了“吃”与“听”之外,最主要的享受是“看”——看花枝招展的歌女们站在麦克风前的装腔作势。{11}
仅就关键词来细看,“星加坡”与“国内”,“热带都市”与“中国城市”,“土生华侨”与“新客”,“马来饭”与“上海菜”等,这些用词无不带有鲜明的比较视角以及对星加坡的浓重新鲜感。从“有意尝一尝风味别具的马来饭”,到“偏要拉我去吃上海菜”;从一般华侨对听歌的“那么热心”,到“我颇不习惯于歌台的种种”,甚至感到“如此畸形”,这又体现出我作为“新客”对南洋华侨娱乐生活的不适应乃至些许批评。此外,“望卡湾梭罗”“纱笼”“蒌叶”“吃风”“加东海滩”等皆富有南洋色彩。
在新客叙事之外,小说还表现出对华侨女性白玲的底层奋斗史及无奈堕落史的极大同情。张盘铭经历了与白玲订婚、解除婚约,后又认识新女友黄水莲,但他始终忘不了白玲。“白玲很健谈,而且看来是一个相当直率的女性。她谈了一点她的身世,说她六岁就死去父亲,母亲靠一双手去替人家洗衣服,将她抚养成人。十二岁的时候,她在‘巴刹里卖白榄,十三岁时摆过公仔书摊,日军占领星加坡后,她曾经在一家纸厂里做女工,她在溜冰场里当过溜冰女郎,在武吉智马的游艺场里唱过歌,自从她加入了一个歌诵团,到联邦去兜了一圈,由于自己苦学和奋斗,才造成了今天的地位。目前她的薪水每月一千多,但是她仍不能满足,她希望有一天能脱离歌台。”{12}白玲小姐讲福建话,这代表了她的祖籍身份。她是一位善良纯洁的女性,靠着自己的艰苦奋斗成为星马最红的歌星,其成长之路充满着坎坷艰辛与坚韧追求。同时,她又受制于夺走其贞操的前男友胡阿狮,他曾在战时投靠日本人做码头估俚。胡阿狮的恐吓让她选择消极的反抗,被迫放弃与张盘铭的婚约,在绝望中妥协于龌龊冷酷的社会环境,并最终走向喝酒、纵欲、抽大烟、玩世不恭的堕落深渊。她的自杀事件,也发出了南洋华侨女性无力抗争又不甘沉沦的悲声。
三、群体观照的南洋华侨叙事
在基于切身体验的新客叙事之外,作者从关注新客个体进而拓展为南洋华侨群体发声。在南洋华侨中,侨领在华侨华人发展史上曾扮演举足轻重的角色。虽然具有奉献精神的侨领可谓凤毛麟角,但其历史功绩却不容抹杀。《瞬息吉隆坡》便以“吉隆坡王”叶亚来(1837-1885)作为人物原型,是一篇穿越历史的情景再现之作,塑造了一位白手起家成为慈善侨领的光辉形象。小说从1885年4月15日黄昏写起,亚来躺在病榻上回溯了三十年的南洋历程,他在吉隆坡开创了一番丰功伟业。“那谐街的庙,那病房,那学校,那民房,几乎没有一样建筑不是在你赞助下完成的。你为学校介绍教员,你为华人建立娱乐场所,你为他们做中担保,你为他们调解纠纷,你设法减低矿工们的伙食费用,你协助政府建筑铁路,你给华人兴建了全吉隆坡为数过半的民房……但是现在你却说要回唐山去了。”{13}虽然亚来在南洋已落地生根,但在病重之际,他仍执念于叶落归根,要回到惠州淡水的家乡。他在弥留梦境中欣然返乡,接受乡邻的夹道欢呼,准备为家乡创设学校、医院、农场、慈善机构等,要为家乡的父老兄弟及下一代造福求乐。小说具有一定的史实性,以史为参照,又借文证史,这也是向南洋侨领先辈的崇高致敬。
比起光辉的侨领形象,一些华侨头家的成功史也无不历尽艰辛。《在公馆里》写到春丁伯的南洋奋斗历程,他在唐山输钱付不起,老婆因之受辱自杀,于是他发誓下南洋赚钱替死去的老婆出气。“这样,我就过番来了,上船时,连买一张三等舱的钱都没有,幸亏客栈头家帮忙找了个担保人,不但替我办好出口手续,连船票也暂时挂在账上,由我抵达石叻后,分期摊还给他。来到石叻后,起先‘隆帮在朋友家里,不久就找到一份工作,每月十五扣,每年一百八,五年之后,我买了一块田。十年之后,我买了一个胶园。朝鲜打仗,我发了一笔财。直到最后几年,才算交了正运,炒树胶、开九八行、设工厂……没有一样不顺利,仔细想来,也实在有点好笑。”{14}春丁伯从身无分文混到头家地位,他靠着踏实打拼兑现了耀宗显祖的南洋梦。在无奈应酬的麻雀牌局上,他依旧愧疚于当年因赌博丧妻的惨痛往事,最后用赢的钱慷慨捐助在公馆做工的金姐一家。此外,《十万叻币》是感恩图报的华侨头家故事,郑春福年轻时曾在“九八行”当杂工,后来靠着勤俭耐劳的奋斗变成商业巨子,他临终遗嘱不忘寻找曾帮助过自己的女人。还有《采椰》中的华侨头家添福叔,他十几岁便跟同乡到新加坡的码头当估俚,后来割胶攒钱买了小胶园成为有钱人,没有子女的他准备将财产捐给慈善机关。显然,这些艰苦奋斗且有慈善情怀的华侨头家形象也是作者乐于歌颂的对象。
虽然华侨头家的奋斗可歌可泣,但是也不乏抛妻弃子的绝情悲剧,这也是作者的反思批评所在。《过番谋生记》中的亚祥过番发了财,却没有回唐山光宗耀祖。他在家乡的妻子与马来寡妇的首饰中选择了后者,凭着“嫁妆”买下胶园成为头家,但家乡的童养媳亚婵却在等待痴望中精神恍惚终致发疯。与华侨成功者相比,作者对华侨失败者则给予更多的同情。《土桥头——乌九和虾姑的故事》俨然形同老舍《骆驼祥子》的南洋在地翻版,小说写到从唐山到新加坡的三轮车夫乌九,他父母早亡、无名无姓,因肤色黧黑被闽籍华侨称作“乌狗”,后来自己改名谐音的“乌九”。他孤身一人下南洋,起初就像祥子一样勤勤恳恳拉车,碰到的“头家娘”像极了泼辣的虎妞,连灌酒纵情也如出一辙。他爱恋的对象虾姑竟也如同无力抗争的小福子,当虾姑因误解而自我糟蹋地跟了大嘴林,乌九便在失意中性情突变,不断走向萎靡自弃。他学会了逛游艺场、看电影、到牛车水去嫖妓女,又被大嘴林打断腿,随之被赶出车馆宿舍。最后,乌九的感受渐次麻痹,变成了落魄的乞丐,虾姑也被抛尸运河,这对苦命鸳鸯蓄满了无尽悲情。此外,还有《牛车水之晨》中的华侨苦力形象,贫病交加的老张嗜赌,迫于生计在码头背烟花吐血身亡。这些悲情人物,既有值得同情之处,也让人怒其不争。
在华侨众生世相之中,有者需要反思,《街戏》表现新马华侨的街戏民俗与中元节迷信;有者需要同情,《丝丝》中的女主人公是一个好心肠的“坏女人”,她被父亲卖给别人抵债,虽然过着卖笑生活,与不同种族的男子逢场作戏,但是却常常捐款给慈善机构;有者则需要批判,《巴刹里的风波》揭穿了牛车水的华侨卖唱骗局,《头家》中的黄亚戆打劫被捕却骗阿妈要去新几内亚做头家。不过,许多华侨家庭故事常充满温情与力量,《榴莲糕与皮鞋》表现亲属间的彼此关爱,《梭罗河畔》里阿爸的口哨是全家勇气的标志,《生日礼物》中断腿小猫的顽强生命力也象征着父亲摔断右臂后的工作坚韧以及父子温情。
四、多元深化的跨族群叙事
刘以鬯具有立足本土的融入意识,他的关注视野不只是新客个体和华侨群体,也呈现出不断深入本土的多元跨族群议题。其中,中篇小说《蕉风椰雨》算是跨族尝试的典例,也是一出跨族婚恋的悲剧。女主人公花蒂玛是一个被马来人收养的中国女孩,她有着中国血统与马来名字,成长于马来家庭的她已是完全本土化了的“马来亚人”。养父阿都拉查以掠虾为业,家境清贫却十分关爱养女。在欠债的窘境中,在媒婆的撮合下,花蒂玛被无奈许配给张家椰园小头家张乃猪,然而花蒂玛此时已爱上了胶工梁亚扁。其间,情歌对唱一定程度上也体现了闽南歌谣的南洋本土化格调。
来人正是梁亚扁,送来朗朗的歌声:
天上星星多又多,
惟有月亮最光明。
年轻的姑娘多又多,
我却看中你一个。
花蒂玛当即合唱一段:
山雀打从哪里来?
从椰梢飞到芭场边,
爱情打从哪里来?
从眼角烧到心坎里。
当花蒂玛疲惫得几乎要晕厥过去的时候,在朦胧的意识里,她依稀听到了一节熟悉的歌声来自河边:
潮水涨起呵——又退去啰!
大珠小珠落草丛。
魂梦旋绕可相逢。
太阳出海啰——又落山呵!
要吃榴梿当纱笼,
想会恋女没影踪。{15}
在花蒂玛的情感世界中,喜爱的男友亚扁虽然清秀擅歌却一再负心,厌弃的丈夫乃猪虽然面貌丑陋却善良痴情,最后亚扁与花蒂玛在火中互杀而死,只留下为真情所困的乃猪。同时,小说也表现了华侨与马来人的生活共处、文化冲突以及跨族隔阂。于是,马来人阿都拉查嫁女时首先在意男方是不是伊斯兰教徒,而华侨一家之主的番薯婆对儿媳则带有近乎蛮横的异族歧视,“我们都是赤手空拳渡过七洲洋,人家说:番山镭是唐山福,岂可贪吃懒做,白白过番来受苦!娶番婆,不是买回家来当摆设的。不做工,难道就让她整天坐在屋里等饭吃!”{16}在“番山”“过番”“番婆”的贬义用词中,其尊卑立场不言而喻。此外,小说还呈现出华侨传统的中元节习俗,而汉剧团上演的《武松与潘金莲》也隐喻了情感出轨的现实惨剧。
如果说《蕉风椰雨》是跨族尝试与跨族隔阂并存,那么《甘榜》则是跨族隔阂的典例。在甘榜里,正如一条小河分开了河南的一家中国人与河北的一家马来人,这也暗示着中国人与马来人难以逾越的跨族隔阂。起初,张番来对妮莎的母亲充满了同情,因为她的马来丈夫不务正业且家暴频频,所以懦弱的女人选择了自杀了结。张番来对馬来男人的沉痛成见由之影响了下一代,他开始严厉阻止儿子张细峇与马来人一家来往。由此,细峇与妮莎的懵懂爱情有缘无分,连接两岸的桥也徒留寂寞,跨族隔阂已然矗立。在跨族尝试中,作者通过跨族收养展露出人性的淳朴与家庭的温情,《蕉风椰雨》是马来人收养了中国孩子,而《苏加》则是中国人收养了马来孩子。二者相比,《苏加》尤其凸显了跨族反思意识,而“中国人”“中国孩子”等显性标识国别与祖籍身份的用词也未再出现。陈氏夫妇已具有潜在的华侨意识,他们希望马来养子尤疏夫能够快乐,并且给他改姓陈,但并未全然视为己出。“自从我们收养尤疏夫之后,我们始终没有把他当作亲生的儿子看待。他一定是非常寂寞的,既得不到父爱,又得不到母爱,有了家庭,却没有家庭的温暖。……我们必须给尤疏夫一个甜蜜的家庭。”{17}当他们发觉对尤疏夫的忽略,能够及时正视自身的错误,这些话语不仅是收养者的家庭自省,也体现了跨族群的自觉反思。
在跨族群叙事中,短篇小说《热带风雨》是跨族融合的典例,既有美满的跨族婚恋,也有马来姑娘为爱赴死的悲剧。其一,华侨男性与马来女性的通婚。戆叔少年时过番,在马来亚娶了马来女人,妻子病逝留下独女,他独自开了一家吉埃店。虽然女儿加入伊斯兰教,但是他仍保留唐山传统,店铺供奉着“五方五土五龙,唐番地主神位”。戆叔供奉唐、番两地神位,显出中华文化与马来文化的并存共融。堂姐加入伊斯兰教,显出混血后代的完全融入本土。其二,娘惹堂姐与马来男性的通婚,他们举行了充满牧歌情调的马来传统乡村结婚仪式,显出新生代跨族通婚的深度本土融合。
我的堂姐是个娘惹,爱上了那个名叫“莫罕默·宾西”的马来渔夫,选定吉日结婚,母亲吩咐我带些米、鸡和老虎纸来道喜。
结婚的仪式完全按照马来传统:第一晚,在女家举行婚礼,请嘉里证婚,撅起嘴唇吻鸡蛋,吃Nasi Braini,坐花椅。
七个钟点以前,贺客们纷纷经芭路而达芭场,主人在场上早已用木板搭好平台,在香蕉树和棕榈树上挂满红颜绿色的小电灯,雇一班马来乐队,拍羯鼓,击Gong,或歌或舞,有说有笑,热闹诙谐兼而有之。一曲《梭罗河之恋》,骤然引起贺客的欢呼与鼓掌。{18}
其三,马来女性追求华侨男性的跨族自由恋爱,并且对马來传统婚姻予以决绝反叛。马来姑娘苏里玛爱上“新加坡来的先生”,她热情似火又性格刚烈,不愿嫁给已有四个妻子的马来头家而宁死奔向大芭。由此对照,另一篇小说《巴生河边》同样是跨族自由恋爱,马来女性同样痴情,却预示着等待换来的美好结局。郑亚瓜在马来亚混了十几年,他跟随歌舞班四处表演,此间还交了一位马来女朋友莎乐玛。当歌舞班解散后,他因囊中羞涩怯于见女友,孰料莎乐玛不仅执着等待,而且还为他生下孩子。
除了跨族尝试、跨族隔阂、跨族反思与跨族融合,作者的跨族群叙事还表现为跨族同情。就如《伊士迈》中陷入失业困境的异族家庭,伊士迈为了生计,为了给孩子买药,他主动“兜售”自己十九岁的妻子法蒂玛。当“我”得知真相,在愧疚与同情的驱使下,决定送钱帮忙他们。另外,跨族群叙事还体现于异族视角的换位。《甘榜小事》是关于异族的南洋抗战书写,当日本兵捉走了不愿屈服的主人乌峇,连忠犬“班映”也做出抗日义举,它冒死咬紧日本兵不放,中枪倒地被驱赶。后来,它又在另一个甘榜咬住日本兵救下村民。这种为异族发声的身份置换,可以视为作者南洋叙事的再度深化。
五、余论
刘以鬯作为“南来文人”,他具有真切的新马在地经验,在创作方面表现为立足本土的南洋叙事。姑且不论对小说技巧的现代实验,仅就作品内容的叙事主题来看,他对以华侨为主体的族群身份把握尤为敏锐深刻。在南洋新客叙事中,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刘以鬯自身的新客体验。对华侨群体的叙事关注,则寄予了为华侨言述的浓重华族意识。同时,更为难能可贵的是,他还进行超越自我族群的创作实验,具有跨族群叙事的开阔性。当然,他的南洋叙事并不限于族群议题,还表现为强烈的南洋空间感,既有新加坡、吉隆坡等城市空间,也有新马的乡村空间。在城市空间叙事方面,《星嘉坡故事》《牛车水之晨》《皇家山艳遇》《红灯码头》《勿洛之夜》《康乐亭畔》《惹兰勿刹之夜》等均聚焦于新加坡,《瞬息吉隆坡》《柔佛来客》等则以马来亚城市为中心,还有《甘榜》《烤鸭》等对吉隆坡大同酒家的提及。在乡村空间叙事方面,《甘榜》《甘榜小事》《山芭月夜》《在胶园里》《椰树述趣》《椰林抢劫》等丰富呈现出乡村的俗常与轶事。此外,他还有数量众多的南洋婚恋情感叙事,有盲人真挚的爱情(《黑色爱情》),有诚实意外的爱情(《老虎纸与两颗心》),有不可言状的爱情(《这就是爱情》),有美好偶遇的动情(《新马道上》),有家庭复合的温情(《机器人》),有善意冒充的旧情(《榴梿花落的时候》),有心善丑女的殉情(《奎笼》),有单身汉们的寄情(《粿条档》),有职业猎男的假情(《出卖爱情》),有漂泊海员的寻情(《咖啡店闲谈》),有人财两空的失情(《半夜场》),有糊涂酒徒的离婚(《酒徒》),有老夫少妻的情义(《春梅》),有离奇报恩的情杀(《鹗头与巫七》)等。
进一步而言,他的新马经验不止在于南洋叙事的创作贡献,他在主编《香港文学》(1985-
2000)期间所标举的华文“文学链”也体现出对东南亚华文作家及其作品的格外重视。正如东瑞所言,“他主持《香港文学》时,努力地将香港以外的世界华文文学一起推动,经常组织各国华文文学专辑,发表香港以外华文作家的作品,给处境艰难的东南亚华文文学和作家一份温暖的支持。在被一些人责难刊物‘不够香港时,他始终坚持,毫不动摇。而今,事实证明,唯有将文学视为没有国境线的艺术,才是正确的观念。连对他颇有微言的,也不能不仿效他这种做法了。世界华文文学,正朝整体化发展。”{19}由此而论,刘以鬯的新马经验对其南洋叙事及编辑生涯的深远影响可见一斑。
① 席艺扬:《记忆、都市与文学传统:论香港作家徐訏、刘以鬯的文化乡愁》,《华文文学》2022年第1期。
② 李今编:《刘以鬯实验小说》,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2页。
③ 刘以鬯:《借来的理论与技巧》,《蕉风》1964年第143期。
④ 刘以鬯:《寺内》,《蕉风》1965年第153期。
⑤ 方北方:《马来文学及其发展路向:兼看华文文学的前途》,《香港文学》1985年第1期。
⑥ 马汉:《文学因缘》,雪兰莪:乌鲁冷岳兴安会馆1995年版,第8页。
⑦ 钟怡雯:《根留南洋:马华文学史地图上的萧遥天》,《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19年第2期。
⑧ 黄劲辉:《刘以鬯与现代主义:从上海到香港》,山东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2年,第91页。
⑨ 朱崇科:《刘以鬯的南洋叙事》,《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10期。
⑩ 劉以鬯:《热带风雨》(修订二版),香港:获益出版事业有限公司2018年版,第338页。
{11}{12}{13}{14}{15}{16}{17}{18} 刘以鬯:《椰风蕉雨:南洋故事集》,四川人民出版社2022年版,第6-7页,第11-12页,第312页,第303页,第91、107页,第113-114页,第253页,第348页。
{19} 刘以鬯:《甘榜》,香港:获益出版事业有限公司2010年版,序,第9-10页。
(责任编辑:霍淑萍)
Liu Yichangs Experience in Singapore and Malaysia,
and His South Seas Narrative
Ma Feng
Abstract: From 1952 to 1957, Liu Yichang worked as the editor of a Chinese-language newspaper in Singapore and Malaysia, which experience had a unique impact on his creative career and also led to a new style in his South Seas narrative. While he was in the two countries, he, in association with his local experience, wrote a series of experimental fictions, tinged with the South Sea colours, which played a boosting role in the localization of Chinese Malaysian literature and the development of modernism. A survey of Lius South Seas narrative shows that he had a caring consciousness, rooted in the native soil, reflected in the fact that he had a pluralistic perspective on ethnic identity and social realities. On the one hand, he, as a man of letters from the South, wrote about his personal experience of dispersal southward to Singapore and Malaysia from Hong Kong which stood out in the new guest narrative, and, on the other, he spoke for the Chinese diaspora in the South Seas, writing about the struggles of the towkays, and showed sympathies for the suffering of the Chinese at the bottom of the society, while, at the same time, he, in the trans-ethnic narrative, wrote about pluralistic issues related to trans-ethnic attempts, separations and integrations.
Keywords: Liu Yichang, Hong Kong literature, Singapore, Malaysia, South Seas narrativ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