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景与格局的落差

2024-06-12 05:51肖画
华文文学 2024年2期
关键词:女性文学张翎存在主义

肖画

基金项目: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项目“晚清至五四文学的世界意识研究”,项目编号:2722021BX016。

作者单位:中南财经政法大学世界华文文学与传媒研究中心。

摘 要: 《归海》以近百年来中国天翻地覆的历史为背景,从第三代女性的中加跨国视角,表现中国三代女性的悲欢离合,并通过作者擅长的绝境书写,增加小说的戏剧化效果,加深人性拷问的深度,让作者独特的“女性如水”的创作理念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宏大愿景。但《归海》在延续“战争的孩子”的写作思路时,也沿袭了旧作的桥段、手法、修辞等等,作者惯常的绝境书写和女性意识使《归海》难以突破以往的小说格局。

关键词:张翎;《归海》;女性文学;存在主义

中图分类号:I2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0677(2024)2-0024-07

第一次阅读张翎小说的读者,无疑能从《归海》中领会一幅波澜壮阔的阅读图景,一趟扣人心弦的阅读旅程,一回酣畅淋漓的阅读体验,以及一种拨云见日的阅读感受。抗日战争、国共内战、抗美援朝、两岸对峙、政治运动、改革开放……中国20世纪天翻地覆的大事依次进入《归海》的台前幕后,在排山倒海的历史洪流中,张翎打捞出一双命运多舛的姐妹,因为侵华日军的暴行彻底改变了原本是富家小姐的生活轨迹,二人逃离魔窟后的不同际遇引发随后半个多世纪分分合合的恩怨纠葛和此起彼落的交错人生。

一、《归海》的女性主题与宏大愿景

《劳燕》之后,《归海》是张翎的“战争的孩子”三部曲的第二部,延续了她一贯的小说主题——被逼至绝境的女性,凭藉水滴石穿、以柔克刚的坚韧,熬过世道艰危、男性暴虐施加给她们的苦难,在贱到泥里尘里的卑微中磨练出一股“地母”般的韧性。张翎如此坚信“力从隐忍生”,一再讲述女性深陷绝境又挣脱绝境的故事。当张翎把男性造成的战争、动荡、人祸拉至故事的背景,在人性的丑恶与生命的无常的映衬下,她推向前台、反复书写的在绝境中劫后余生或浴火重生的女性,不仅昭示人性的善良与生命的强悍,更强调在女性貌似柔弱实则恒久的雌性力量面前,男性的破坏之力终究要甘拜下风,就像《归海》中遭日军强暴、生死一线的袁春雨和倭寇小林之间的较量:

她在他心里激起了种种复杂的情绪,其中有一种是嫉妒。他不敢相信他竟然会嫉妒她。她比他小了这么多,在体力上完全不是他的对手,可是她身上竟然储存着这样一股宁静而持久的耐力。她一直在用这样的耐心抗衡着他。她让他想起水。他可以在暴怒中掰弯钢管,砸碎岩石,但他却无法拧动水。他们在进行着一场殊死的角力,他使的是力气,她使的是诚实。诚实是天下最残酷的兵器。他不知道她的诚实带给他更多的是盛怒,还是震撼。①

中国现当代文学与世界华文文学从来不缺“女性苟全于乱世”的叙述,如何让以袁家姐妹和袁凤为代表的“战争的孩子”的故事发人深省,讲出前人之所未讲,应是张翎创作《归海》的初衷。伴随华人新移民“海归”文学异军突起、大行其道的势头,《归海》在书名上的反其道而行,透露出张翎求新求变的意图。从“战争的孩子”三部曲的第一部“归燕”(《劳燕》的女主角名叫姚归燕)到第二部“归海”,从中国的乡土意象到跨国的世界意象,张翎扩张移民文学版图的抱负可想而知。同时,《归海》的结构较之以往也有所不同。从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开始,张翎不仅热衷编织“三代女性”的经历让小说变得立体,也偏好用二分模式、平行结构讲述中、加的跨国故事。“三”的轮回、异变与“二”的对照、交错,形成张翎长篇小说最明显的“串珠式”(《望月》《邮购新娘》)与“封套式”(《金山》《交错的彼岸》)两种结构,而《归海》的结构兼具两者之长,既由袁凤的经历串联起情节的起承转合与其他人物事件的来龙去脉,并随着袁凤夫妻的解谜过程形成首尾呼应、两种文化对话的完整封套,也预示着夫妻二人经过文化磨合后打开了心灵交融的新境界。②

什么样的故事内涵、生命哲思和艺术手法才担当得起立意如此高远的抱负?在张翎驾轻就熟的中加两国双线推进的叙述框架中,《归海》一方面通过乔治、袁凤夫妻二人的跨国电邮,讲述中国妻子的归乡、寻根之旅与加拿大丈夫的牵挂、好奇之心,另一方面基本以袁凤为观察点,将母亲袁春雨、父亲王二娃、姨妈袁春梅、姨父老陈、英语老师孟龙等人的故事以倒叙、插叙、顺叙的方式错落有致地展开,如此双线交织,将女性的创伤和秘密一层层剥开,真相一步步冲击读者的构想,为读者并不陌生的二十世纪中国女性的苦难叙述增添新的素材。如此环环相扣、层层剥笋的悬念布局,就像张翎在《雁过藻溪》里描述的那扇温州老家年深月久、朱漆斑驳的大门:

末雁走上台阶,站在厚厚的木门前,用指甲扣着门上的油漆。最上面的一层是黑色的,斑驳之处,隐隐露出来的是朱红。朱红底下,是另外一層朱红。那一层朱红底下,就不知还有没有别的朱红了。每一层颜色,大约都是一个年代。每一个年代都有一个故事,末雁急切地想走进那些故事。③

同样,在《归海》每个欲言又止、跌宕起伏的叙述圈套中,读者也急切地想走进袁家母女的故事。安葬母亲的骨灰成为末雁和袁凤从加拿大万里归乡的起因,等到她们返回故地才恍然大悟,原来各自到了晚年沉默寡言的母亲黄信月和袁春雨,都有一个巨大的秘密留待她们解开,这个藏在小说结尾的秘密顺理成章地既驱动情节的发展,也将叙述推向高潮,引爆积蓄已久的情感,舒缓经年累月的心结。末雁的“母亲的所有真性情,都已经被一个硕大无比的秘密,碾压成一片薄而坚硬的沉寂”,袁凤的母亲“带去坟墓的,还有什么秘密?……母亲对这个世界完全无话可说……早在她的身体消亡之前,阿尔茨海默症已经封住了她的灵魂”。

不同的是,末雁感叹“母亲期待着她去捡拾那些丢失在乡间路上的生活碎片。可是,纵使她拾起了所有丢失的碎片,她也无法搭回一个完整的母亲”,而当袁凤得知母亲最让她震惊的秘密后,潜入她梦境的丈夫却把已经破得不像话的她缝补起来,恢复成一个完整的女儿。正因为这种分别,信月的安葬留给末雁的是彼此无法理解的哀伤,而春雨的安葬留给袁凤的却是相互心愿已了的释然。雌性如水,万流归海,呈现在与袁凤心有灵犀的丈夫乔治的梦境中——“奔向海的河流,在他的梦境里是复数的。复数在这里是一个至关紧要的细节……复数使得一次寻常的相遇,变成一桩非同寻常的壮举。”④

在《归海》的结尾,张翎关于水的吟诵和譬喻把她念兹在兹的“女人如水”的创作心得进一步发扬光大:“水没有皮肤,也就没有边界……水流至地角天边,没有固定的名字,到了哪儿,就有了那地方的名字……无论叫什么名字,无论成为什么形状,骨子深处,它就是水。水在一个岔口分了道,又会在另一个岔口汇拢,总能彼此寻见,相互连接。水永远不会真正消亡。水永远自由。”⑤张翎为水赋予的这种寓意等于一次明确的宣言,她将摆脱移民文学、流散写作的人为界定,她笔下的女性也将会超越种族、地域、国别、文化、宗教等界线,无论是中国的“瓯江”还是加拿大的“安大略湖”,她们在根本上并无二致,全世界的女性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因此她并不是在讲哪一个女性的故事,而是在讲全体女性的故事,尤其是女性在绝境中爆发出来让男性望尘莫及的雌性能量的故事——身如归巢之燕般的单薄,力却如万流归海般的洪荒——读者不必再以分别心看待她塑造的每一个女性角色。

张翎关于如何丰富移民文学的内涵与外延的思索还不止于此,在她对“水”赋予了海纳百川的辽阔想像之前,也对“家”做出了包罗万象的重新界定。当乔治迫不及待地追看袁凤的邮件,来到他魂牵梦绕的中国,他开始不由自主地重新思考“家”的意义——家“这个词条里的多种定义之间不应该具备排他性……非要较真起来,假如一个人在一生中经历过几次迁移,居住过好几处可以笼统地定义为‘家的地方,凭什么他/她一旦死了,却只能被限制在一个最终的安息之地?……菲妮丝在一团云雾之中艰难地揣测着蕾恩没有说出口的遗愿。乔治和菲妮丝的大致想法是把骨灰分成两份,一份放在加拿大,一份放在中国。毕竟在蕾恩不同的生活阶段里,这两个地方都充当过蕾恩的‘家”。⑥相对于末雁只能遵照信月的遗愿把母亲的骨灰安葬在故乡,袁凤夫妇对春雨骨灰的安置不仅确切显示出张翎这些年来的华文写作跨过的漫长征程,也直接宣告了她再次刷新对移民的认识,从落叶归根到落地生根之后,有海水的地方就有中国人,人在哪里家就在哪里。张翎由此让移民文学中最具象征性的两大意象“水”与“家”展现前所未有的广袤与深邃,《归海》的宏大愿景即在于此。

二、《归海》的叙述“陈”局

如上所述,《归海》的确能让首次阅读张翎小说的读者赞誉有加,但对于熟悉张翎小说的读者而言,《归海》里的诸多细节、情节、事件、修辞都在张翎的旧作中有迹可循。旧作里的大量桥段经过程度不一的改头换面重新出现在《归海》里,难免让多年跟读张翎并满怀期待的读者有些失望。Where Waters Meet诚然让英语语系的读者眼前一亮,但用中文再创作的《归海》却很难让华语世界的读者耳目一新。再者,《归海》结尾关于“女人如水”的融诗意与哲理的抒发,固然是张翎将多年女性书写理念的一次集大成的挥洒,但她是否轻视了文学虽然要挖掘万变不离其宗的人类本质,但本质的共性却要通过万变的个性才能栩栩如生地呈现出来,小说必备的形象思维拒绝化繁为简,是一叶知秋还是一叶障目,有时只是一线之隔,因此张翎的“女人如水”的理念是否会让她的女性落入概念化、同质化、甚至空洞化的可能?

进而言之,为了戏剧化地呈现三代中国女性的悲欢离合,张翎的长篇小说理所当然地需要扩展时间的长度和空间的宽度,在交替叙述中国、加拿大的百年岁月里,围绕困境、逆境、绝境中的女性,张翎一再讲述母女纽带、姐妹恩怨、两性纠葛这三个彼此盘根错节的主题。新作《归海》堪称张翎此类作品的集大成者,当这三组关系再次被置于中国二十世纪苦难深重、动荡不安、改天换地的几个时间段里,在时代的巨变对个人的命运造成的强烈冲击下,张翎若能突破以往的路数,不但会增强这三组关系各自的感染力,也能使这三者之间错综复杂的牵连更加耐人寻味。然而,《归海》里那些熟悉的桥段、沿袭的手法、一贯的女性书写理念,使张翎的创作意图与效果之间会拉开不小的距离,读者难免产生疑问,她的宏大愿景能否从陈旧的叙述格局里破茧而出?

熟悉张翎作品的读者首先会从《归海》中读出那些似曾相识的桥段,这些桥段当然丰富了英文版小说的可读性,但若从整体评价张翎的所有作品,类似桥段的重复出现很难不会削弱后续创作的艺术表现力。袁凤的白人丈夫乔治原本是美国人,为了逃避吞噬美国青年的越南战争的兵役,在父亲的协助下逃到加拿大,父子从此永诀。张翎设置这个细节固然是为了对应袁凤母女和孟龙那次人各天涯、失散一生的遭遇,间接形成一种中加两国的叙述平衡,但“美国人逃避越南战争兵役”已在旧作中出现过两次。青年时代的马姬亲自开车把她未来的丈夫韩弼德送到美加边境,致使后者为家族蒙羞,父子生前再未相见(《交错的彼岸》;美国农场主的儿子牙口逃兵役到加拿大再奔赴中国(《望月》)。

袁春雨在姐姐不知情的情况下怀上了姐夫的孩子,却因“宫外孕”流产提早结束了三人日后难以相处的尴尬,并为情节开辟了岔道,推动了春雨和二娃的重逢。与之类似,孙望月怀上牙口的孩子两个多月后因为宫外孕突然流產,情急之下的求助对象自然而然成为她的下一位伴侣。姐夫老陈的山东元配,袁家姐妹与姐夫老陈、勤务兵之间的往来,以及老陈在“文革”期间的遭遇,不仅较明显的对应于《交错的彼岸》里的高干黄尔顾与他的山东元配、金飞云、黄的下属龙泉与谢春兰,也隐约对应着《邮购新娘》里的竹影、方雪花、江信初、李猛子。另外,袁春雨在姐夫家收养的流浪猫痛失幼崽的情节在《胭脂》里有一笔带过的描述,让母猫护犊的母爱本能与春雨日后的为母则刚形成对应。而袁春雨在失去依靠、物资贫困的年代为女儿几次三番卖血买猪肝,也让读者想到姚归燕如出一辙的自我牺牲。

《归海》最能表现“战争的孩子”的一幕发生在日寇的“慰安所”里,这是袁家姐妹陷入的最致命的绝境,张翎描述了受难女性和侵华日军之间一次不可思议的对峙,将女性在绝境中的求生意志表现得惊心动魄。屡遭蹂躏的春雨发现了面颊上长着黑蝴蝶的倭寇小林眼中一闪即过的复杂情绪,冒死问他一句“你母亲,还好吗,小林桑?”倭寇小林除了震惊无话可说。这应该是张翎为抗战文学贡献的独特一笔,正如她说“我特别爱描写绝望……人要被逼到那样的地步,才能爆发出来一种东西,让自己吃惊,也让周围的人吃惊。”⑦但读过《阵痛》的读者会想到这处细节的上一个版本:落入日军魔爪的吟春在命若游丝间,对那个要强暴她、嘴边长了一颗痣的倭寇说“你为什么,不回家,种你的田?”在绝境中迸发的神秘莫测的能力,使两个濒死状态下的中国女人逼视出包裹在男性破坏力中的私密,呈现出张翎不断探索的“令人惊叹的生活状态”。⑧

三、存在主义视角下的意识分裂

从《余震》到《劳燕》再到《归海》,张翎关注天灾人祸遗留的后续影响,穿过灾难的表层挖掘潜藏的创伤,并寻求修复创伤的多种可能性,⑨有学者因而指出《归海》以跨文化的视野观照女性的创伤,使中国的创伤故事得以世界化。从跨文化视野叙述中国女性本就是新移民文学的题中之义,但参照萨特的存在主义文学对战争、意志、“极端处境”的思索,张翎对战争、绝境与女性的书写使她对人性的拷问和救赎呈现哪些差异?

在二战战俘营里关押过的萨特基于对战争的切身体验,凝视两次世界大战留给人类空前的精神创伤与荒凉前景,为了“战争的孩子”的心灵重建,在前所未有的悲观笼罩中探索重获生机的途径。在绝处逢生的驱动下,萨特等存在主义作家一再把人置于极端化的处境之中,希图人在生死关头的绝境里爆发求生的强大意志和生命的巨大潜能。由此,从萨特提出的“极端处境”自然能想到张翎强调的“绝境”——“绝境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是一种‘积极的状态,它让我们意识到自身的能量,而顺境反而是一种‘消极的状态,它导致懒散、随意”⑩,“(阿燕)的这些剧变,如果不是经过接近死亡的绝境,我认为是不可能爆发出来的。阿燕被逼得这样紧,她碎了,碎了之后就爆裂出另外的东西,我实际是对这个东西感兴趣。”{11}

虽然萨特和张翎都执着于探索人在非常处境中的反应,但双方有两点明显的区别,并从这两点区别进而发现张翎关于中西女性书写的分裂意识。区别之一,萨特避免笼统地设置极端处境,而是把人和处境有机地嵌合在一起,以不可化约的具体语境确保了萨特作品的文学价值,使他对战争和人性的思考不会变成抽象的哲学写作。而张翎对绝境的处理正好相反,把她关于《余震》和《邮购新娘》的创作理念换种说法,即将不同时空的特殊性化约成隐隐绰绰的布景,让读者专注于她笔下女性在绝境中的个体遭遇,而不必太多关注造成女性身处绝境的千差万别的具体原因。{12}然而文学不可被取代的独特价值之一就在于它千变万化的细节构成的质感,以推陈出新的言说对应与时俱变的现象。张翎把历史背景化具象为抽象、把绝境化繁杂为单一的作法因此和萨特背道而驰。{13}虽然张翎理所当然地应该开辟自己的创作道路,但如上文所说,《归海》能再次使用旧作中类似的桥段,很可能是因为张翎的这种创作理念方便了这种写作手法。

区别之二,萨特设置极端处境是为了高扬人的主体性,用极端化环境逼出人对自由的渴望,并激发出能够做出自我选择的意志,因此与阴暗、迷茫、悲观缠斗的存在主义其实是以积极进取做底子,展现了逆境中不轻易屈服的意志。张翎塑造如污泥浊水却滋养万物的女性——姚归燕、刘小河、李月娇、关淑贤、上官吟春……——最能体现她们的意志与生命力的莫过于在困境中的煎熬,《归海》把“熬”写到了极限:“熬过是母亲遇到任何堵心的事情时随意挂在嘴边的词。熬过战乱,熬过婚姻,熬过迟迟不到的月份钱,熬过另一房女人的脸色,熬过一顿难吃的饭食,熬过一场头疼,熬过一个下着雨的冷天……”{14}但张翎显然知道“熬”解决不了所有问题,因此“母亲到头来也没熬过那枚炸弹。”行文至此本可以就此打住,但张翎出于习惯性的修辞方式,过犹不及地添上一句“可是那枚炸弹也没熬过母亲,他们在一阵灿烂辉煌的爆炸中同归于尽。”将完全不同类、不对等的两者放在“熬”的同一层面,非但不能增强表现女性苦难的感染力,反而暴露出画蛇添足的尴尬。

张翎如此孜孜不倦地表现煎熬中的女性,正如她在《阿喜上学》的创作谈里提出的“力从隐忍生”。笔者认为此作是张翎一篇特别的佳作,在简短的篇幅里为父权桎梏中的中国女性打开了一条生路。清末少女阿喜在因偿还远在加拿大的父母给她安排的夫家支付的天价过埠费而陷入绝境时,她家的租客、革命党梁伟豪提醒她父母“金山官府鼓励唐人细仔上学堂,凡报了名,上满一年学的,就退返过埠税银”,宁死不嫁的阿喜才重获生机。中国家乡教堂的洋嬷嬷、加拿大学堂的女老师让阿喜看到了中国女人从未有过的另一种生涯,但梁伟豪对她时时灌输的革命思想和不经意间展露的強健身躯,构成了阿喜精神和爱欲的双重启蒙,虽然梁伟豪的不辞而别留给阿喜一生的怀念,但这种分离的惆怅不仅让该作不落俗套,也间接暗示了阿喜长大成才所必须养成的独立人格。

《阿喜上学》之所以特别,因为它证明女性一味的忍和熬是没有出路的,从而推翻了“力从隐忍生”的女性生存观。比对阿喜母女的不同人生,套用时下的流行语,“力从隐忍生”从消极的角度来讲,全然是中国父权文化数千年来对中国女性的PUA(精神操控)。但同时也必须承认,阿喜的抗争之所以成功,因为金山迥异于旧中国的环境才让她冲破了中国父权的桎梏。以今天的环境批判中国旧式妇女不懂抗争是荒谬的,笔者当然认同张翎说的“乱世的天很矮,把她们的生存空间压得很低很窄,她们只能用一种姿势来维持她们赖以存活的呼吸,那就是匍匐,而她们唯一熟稔的一种反抗形式就是隐忍。”{15}如果萨特的极端处境激发人的意志并揭露世事的荒诞,那么张翎的绝境却压榨出女性的无奈且描摹人世的苍凉,由此写出了隐忍中的中国旧式妇女的“弱势美德”。

纳粹集中营的幸存者普里莫·莱维在回忆录中描述一种与波比欧提出的“弱势美德”类似的素质,它和促进历史进步和培养公民政治的“强势美德”截然相反,是被侮辱、践踏、迫害的弱小者在极端环境中的不得已而为之,不能使人变得高尚,更无法让人成为英雄,但它帮助弱者活在道德伦理的灰色地带,不至于彻底崩溃、绝望到底。{16}因此,笔者并不完全认同翟业军对张翎的批评,根据翟业军论文的第三部分,仅以《胭脂》《劳燕》两篇作品就认定张翎创造的是不存在的“崇高的女性”,显然是不公允的,因为张翎并不缺少《阵痛》一类的小说,而这类小说中的女性用现身说法证明自己的存在。从“弱势美德”的角度解读,与其说张翎塑造的是“崇高的女性”,不如说她塑造的是“坚韧的女性”,只不过这种“坚韧的女性”在张翎的小说里实在达到了连篇累牍的程度,以至于让读者不由产生以偏概全的错觉。

同时,莱维回忆录中最难处理的角色之一是“灰色地带”中那些既无辜又有罪的人,他说关押在集中营里“最糟糕的,那些最适应环境的人,幸存下来;而那些最优秀的人都死了”。短短的一句话对人性的拷问的确细思恐极,道出极端环境对心灵扭曲的极限状态。汉娜·阿伦特对纳粹合作人采取的是彻底批判,莱维以亲身经历再现这类人的斑斑劣迹,进而洞彻他们的辩解和沉默。{17}既然要写战争造成的绝境,张翎自然避不开这类人,在《归海》里他们是中日混血老鸨纪代,更是被迫给日军当苦力的小虎,张翎写出了他们的身不由己,更写出了他们的卑鄙无耻。但既然春雨和小虎同样是“战争的孩子”,除了抚慰战争给前者留下的创伤,也理当审视战争对后者造成的扭曲,不知张翎在第三部中会不会有此打算。

基于上述两种区别,萨特的名言“存在先于本质”更有助于指出张翎塑造中西女性的分裂意识,笔者因此认为《归海》关于女性写作的愿景虽然宏大,但难以挣脱她沿袭已久的写作格局。简言之,萨特否认西方哲学自柏拉图以来的本质论,提出决定人的本质的只能是每人做出的不同选择带来的不同的存在方式,因此造成不同选择的自由或不自由成为萨特存在主义文学的一大关键。以此为基础,辨析张翎塑造中西女性的差异,梳理张翎迄今塑造的中国女性人物群像,以《望月》为例大致分为两类:一类以孙望月的姆妈沁儿为代表,心高气傲、我行我素;另一类以颜家阿婆为代表,外柔内刚、逆来顺受。这两类中国女性的共同点除了都因男性的暴虐、背叛、软弱、缺席而煎熬,还有她们宁要亲情不要爱情的浓厚母性,这种选择不仅在《阵痛》中一次次重演,而且正是形成《归海》最大的秘密的关键——袁凤在母亲过世后才得知原来她暗恋的老师孟龙爱的不是她而是母亲春雨,而她和母亲不仅在生死关头不约而同选择了对方而不是情人,并在日后母亲为了女儿仍一次次拒绝孟龙的援手。更不用说春梅直言不讳地点评春雨天生的母性和丈夫老陈要和他母亲一起安葬的遗言。

张翎乐此不疲地表现的三代中国女性间的母女纽带,堪称是华文/华裔文学中的一大母题,类似作品的典型者莫过于郑霭龄的《妾的儿女》和张戎的《鸿·三代中国女人的故事》,无不将中国女人三代传承的跨国悲欢置于二十世纪沧海桑田的百年剧变中,讲述中国女人在文化与国情双重框架内的选择与生存。而一旦中国女人的妻性偶尔盖过母性时,得到的却是女儿的排斥,哪怕是离了婚的末雁在没有任何道德负担的情况下和百川发生了一夜情,曾经开明的女儿也立刻避之不及。所以留守家园、哺育儿孙的关淑贤对百川那样健硕的管家谢墨斗发乎情止乎礼,而卷帘、望月姐妹之所以一个委曲求全,一个敢爱敢恨,最大的原因只不过是和孩子的亲疏远近不同。

反观张翎塑造的西方女性,妻性远大于母性使她们的选择与中国女性形成鲜明对比。最明显的莫过于《交错的彼岸》里的记者马姬,母亲早逝,为了爱情不惜帮彼得铤而走险逃避兵役,多年后远赴中国万里寻夫,既可以在彼得心有所属时果断退出,也可以在彼得落魄而返后重归于好,且没有留下彼得的血脉。而彼得的德国母亲远嫁到美国后,也并没有因为儿子的存在、归来而产生强烈的“有家感”,反倒是对马姬的父亲、家庭神父安德鲁有更多的依恋。中西女性在张翎作品中如此不同的选择,既可以解读成两国文化的差异,也难免被诟病为一种不自觉的刻板印象。当然,望月、蕙宁、延龄、阿意、江娟娟这些女性证明张翎并没有落入跨国叙述的窠臼。

四、结语

总体而言,在“母性”和“妻性”的不同驱使下,张翎的中西女性塑造意识是分裂的。当她书写西方女性时,她的确站在鲜明的女性主义立场抒发女性对主体性的捍卫,就像她追踪、想像勃朗宁夫人、狄金森与乔治·桑的爱欲、写作与人生,从而宣告女性能够“因爱而勇敢,因爱而孤独,因爱而自由”。但当张翎书写中国女性时,她不自觉地在中国父权文化数千年的重压下低头,有意无意充当女德教条的传声筒,因此才有孙望月的外公对一辈子“盛气凌人”的女儿说“你一生吃亏就吃亏在不肯吃亏”。这不仅是张翎身为第一代移民难以克服的性别意识局限,也是她自觉或不自觉地迁就中国大众读者的无奈。就连特立独行、古灵精怪的李碧华也不得不在通俗文学市场中保留媚俗的一面,就像她在《秦俑》中借女主角之口在20世纪30年代对等了她两千多年的男人说“勇敢地在爱情面前低头的女性才是最摩登的女性”。存在先于本质,如果中西女性由于不同的选择形成了不同的本质,她们能够如水一般不分彼此、融为一体吗?回顾袁凤对乔治的感谢“谢谢你,是你把我缝补起来了,我已经破得不像话了”,张翎再一次把女性置于男性的从属地位,男性又一次充当了女性的救赎者和启蒙者。

最后,笔者的疑问是张翎为何从来没有像表现母女关系那样表现母子关系?如果张翎要在下一部“战争的孩子”中有所创新,也许母子关系会开辟一片新的领域。打开格局的感觉除了像末雁那样推开那扇年久失修的门,也会像小登在《余震》结尾那样推开了那扇锁闭心扉的窗。

①④⑤⑥{14} [加]张翎:《归海》,作家出版社2023年版,第277页,第318页,第333页,第314页,第244页。

② 胡德才:《论张翎小说的结构艺术》,《文学评论》2010年第6期。

③ [加]张翎:《雁过藻溪》,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61页。

⑦{11} 张娟、[加]张翎:《海外视角下的“中国故事”写作——海外华文作家张翎访谈录》,《写作》2020年第1期。

⑧ [加]张翎、王红旗:《以“死魂灵”男性叙事书写战争废墟上崛起的女性传奇——从张翎的〈阵痛〉〈劳燕〉谈起》,《名作欣赏》2018年第6期。

⑨ 方涛、[加]张翎访谈“《归海》的张翎:此生我都无法摆脱书写故土的欲望“,潮新网客户端,2023年12月11日。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784963751495893198&wfr=spider&for=pc

⑩ 《对话张翎  杀了我的和救了我的,都是距离》,《新京报》2017年10月14日。

{12} [加]张翎的原话“这是关于心灵的小说,天灾只是故事展开的背景,所以这场天灾发生在唐山或汶川,都不会改变小说的立意。”“从历史的角度来读,《邮购新娘》写了一个家族三代女人的故事。在女人的故事里,历史只是时隐时现的背景。”

{13} 翟业军对张翎的这种写作方式做过详细评价,见他的论文《论张翎的“崇高的女性”》,《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1年第8期。

{15} [加]张翎:《阵痛》,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第336頁。

{16} 徐贲:《灰色地带中的人性:极端环境下我们该如何选择》,https://news.ifeng.com/a/20171115/53279368_0.shtml

{17} 見[意]詹姆斯.伍德对普里莫·莱维的《这是不是个人》的导读,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

(特约编辑:江涛)

The Gap between Vision and Pattern: On Zhang Lings

Novel, Where Waters Meet and Other Novels

Xiao Hua

Abstract: With the topsy-turvy history of China over the last century as the background, and the Canadian Chinese perspective on the third-generation women, Where Waters Meet is an expression of the sadness, happiness, departures and reunions felt on the part of these third-generation women, and, through desperate writing that she is particularly good at, the dramatic effect is added to the fiction to deepen the questioning of human nature so that the authors unique creative concept of woman as water presents a grand vision, never shown before, although the novel, while continuing the writers train of thought in relation to Children of War, still follows the old works tropes, methods and rhetoric, which is why the authors habitual desperate writing and womens consciousness make it hard for the novel to break through the pattern of her previous novels.

Keywords: Zhang Ling, Where Waters Meet, feminist literature, exhistentialis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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