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其实,“江南三部曲”之后,从《望春风》《隐身衣》《月落荒寺》到近作《望春台》(《作家》2023年第8期,译林出版社2024年3月版),格非的小说创作已经出现了一种新的叙事风格,可以把它称之为“格非小说美学”或“格非叙事风格”或“格非经验”。不管对其如何称谓,格非的小说创作都已经出现了非常独特的叙事美学:第一,基本不用线性时间进行结构和叙写小说,相反,他的小说具有强烈的时间非线性特点;第二,格非的小说十分重视对当下这个世界与时代里个体命运的书写。他已经厌倦对宏大叙事与宏大时间的叙写。在过去较多关注知识分子欲望与困境的精神史的写作中,他的新作已经发生了变化,开始更多地关注与书写当下世界与当下时代里普通人的命运史、情感史与精神史;第三,读格非的小说,你总能感触到当下这个世界的整体气息与氛围。他总是要把中国人的个体命运放在整个世界视野里进行书写;第四,格非的小说是有别于传统小说的典型的现代小说。他是用现代小说的写法去写现代人的心理、现代人的心灵、现代人的情感和现代人的思想的。因此,他的小说有着强烈的现代哲思与现代省思的精神风貌;第五,格非的小说里,时隐时现地弥漫着当代人的那种“声色”与“虚无”的气息,充满着当代人的欲望、迷惘、焦虑和不安。但是,他对这一切的叙写,除了对个体情感、个体情绪、个体心灵的叙写外,更多的是对这个世界与时代各种物象的细致描摹。
我以上所说的这些美学风格,都在格非的长篇小说近作《登春台》中,有着集中的体现。在《登春台》这部长篇小说里,格非在虚构的世界里,给我们创造和构建了一个别样的现实,一个脱胎于当下现实却又比当下现实更加触目惊心的现实。这便是文学世界里“虚构”的伟大力量与迷人魅力。这是“非虚构”永远无法抵达的。在真正的文学世界里,只有从“非虚构”结束的地方,进入“虚构”的艺术境界,你才能真正真实而深刻地写出人性的秘密与世界的秘密。在当下的中国,每一个中国作家都面临着严峻的写作困境,这就是:如何写出真实的现实世界,如何写出真实的时代实相与本相,如何写出真实的当下中国与当下世界。格非的小说书写经验,让我们看到了这种希望。他总是在可能与不可能之间,寻找到了如何叙写现实与人的精神世界的方式。他总是以一种独特的声调、深入的洞察力和直面现实的勇气,真实而准确地传达出当下这个世界与时代的氛围与气息,真实而准确地呈现出当下世界与时代里更多的人的欲望、焦虑、迷惘与不安。
《登春台》,这个书名极有意思。这部小说叙写的是从1980年到今天四十多年的四个普通人的命运故事。这四个从中国不同的省份、不同的时间,怀着不同的目的、通过不同的机遇,相聚在一个叫“北京春台路67号”的地方。他们都在这里一个叫“神州联合科技公司”的民营企业里上班。老子的《道徳经》里有“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登春台”和“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的句子。中国好多诗人骚客都有书写“登春台”的诗词,如唐代钱起的《登山望春台》、宋代李公昂的《水调歌头·题登春台》、明代严嵩的《和唐侍御晚登春台》等等。老子《道徳经》里句子最有意思,语出第二十章。一直在中国和德国传播老子道学思想的国学大家熊春锦教授,根据1973年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的帛书《德篇》与《道篇》编排次序,编校了一部老子的《德道经》,由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年10月出版。熊先生在其前三句的注释中写道:“水火既济方可熙,众人耗精竭命基。熙字无水显其意,熙熙淘尽精元气。熙,《说文解字》:‘燥也。又有和熙、光明等义。熙熙,喧闹、吵杂。”“段义:更多的人不明白自困于离道‘〇失德‘一后的阴阳二数之中,还在这种自困中熙来攘往地燥动,无诚意于祭祀而只食其中的吃喝,似春游登高醉生于美景。而这种离失德‘一,陷于阴阳二,德朴散为五德之后,社会的发展自然按照离道失德的规律下滑。”(熊春锦校注:《老子德道经》,第174,175页)其后两句的注释为:“句义:大多数人都选择复杂有余,我却独钟于简单淳朴的道‘无和德‘一。我的这颗居道‘无用德‘一的心,是与众不同。”(同上,第175页)。我觉得,熊先生的注解,肯定有利于我们对格非的这部长篇小说深刻意蕴的理解。
二
《登春台》,很显然采用的是时间的非线性特点进行叙写的。它延续了《月落荒寺》都市书写的抒情诗性,但又巧妙地在四十余年的轴线里,呈现出了繁复的城乡现实的交互联动。故事聚焦于1980年至现在四十年的漫长时间,但不是按线性时间一一道来的,而是将原来并不互相认识的人,来自江南笤溪村的沈辛夷、来自北京小羊坊村的陈克明、来自甘肃云峰镇地坑院洞穴的窦宝庆和来自天津里下河平原小村庄的周振遐,在不同的时间节点,渐渐地聚集在北京春台路67号这一个地点,成为这一地点所在的神州联合科技公司的员工、司机和董事长。这是一家主营公路运输的物联网公司。一进公司的大门,偌大的巨幅幕墙就把公司正在进行的运营状态赫然展现在你的眼前。电子幕墙上的公路运输地图逼真展开,车辆化身为一个个纯蓝的光点,在网状的地图上缓慢移动。“登春台”之意正在于此,你站在这里,就是登高望远,以一种俯瞰的视角,看到世界的万物物联,揭示着世界的缩影。这四个人,如“众人熙熙,如登春台”,他们的出身与出生尽管各不相同,他们的人生经历和文化背景尽管天然有别,他们的生命历程与人生故事本不相同,但是,由于经济发展与改革开放的时间流滚滚推动,夹杂着无数的偶然与必然,终于都来到了这里,在这里开始轮番上演他们的故事了。
小说共有四章:第一章沈辛夷,第二章陈克明,第三章窦宝庆,第四章周振遐,前有一个序章,后有一个附记。序章是写神州联合科技公司年事已高的前董事长周振遐,上午九点半,走到中关村软件园东侧附近的丁字路口,坐在地西路的长椅上,面对街头人流如潮水般地涌来,突然感到一阵轻微的痉挛在腹部生成,越来越厉害,头部的剧痛使他视线模糊,几近失明,昏迷之际,春台路既来将往的人和事,自然就涌上了心头。由此引出了公司员工90后女孩沈辛夷与周振遐的情人姚芩的关系。在灯光幽暗的宁波菜馆里,“沈辛夷终于有机会向姚芩‘原原本本讲述她和母亲(贾连芳)的故事”(译林出版社2024年3月版,第17页)。这样就引出了第一章沈辛夷以第三人称“她”讲自己的人生命运故事;由沈辛夷引出了公司的又一个员工,过去前董事长的司机,现在公司的董事长陈克明。两人吃完晚饭后,来到大楼十一层的雪茄屋,“我们不妨去那儿坐坐,喝上两杯,你容我慢慢道来。”(同上,第101页)由此引出第二章陈克明第一人称“我”讲述自己的人生命运故事;由陈克明讲述自己的故事,又引出了前董事长另一个司机窦宝庆。陈克明在乔伯年召集的一次饭局上,有幸認识了《北方法制报》的女记者小罗。“她是英国伦敦大学毕业的高材生,专门研究莎士比亚”。那天深夜,陈克明回到家中打开电脑,果然收到了小罗发来的她以第二人称“你”写窦宝庆的文章,这就是第三章窦宝庆的人生命运故事;这是一个为了给18岁的姐姐被人欺凌怀孕上吊自杀而复仇杀死人的罪犯的故事。几年后,他被抓捕坐进监房里,才竟然感到了浑身的轻松。在监房里,经常想起了老头(前董事长周振遐)对他的好,想起老头说的话,在被死刑前,还有一年的时间,“在面临人生中最坏的状况和运气时,仍然有必要做出积极的选择”,“生命的最终完成,需要有一种觉悟。从某种意义上讲,任何时候获得这种觉悟,都不算太晚。实在想不通的时候,就去想想槐树上停着的那两只鸟”。由此,他觉得尽管跟了董事长这么些年,但他对董事长并不怎么了解。这样,他就把“关于董事长的见闻、谣传和故事,全都拼凑在一起,就此勾勒出董事长人生经历的大致轮廓”(同上,第268页),这就是第四章周振遐以三人称“他”讲述的自己的人生命运故事。附记并不长,讲的都是在此之后的事情了。周振遐出院了,他的年轻情人姚芩把家搬到了西山云锦,开始照顾他的日常起居。“他和姚芩计划着,一旦时机成熟,他们将动身前往福建,去茯西村看望姚芩曾发誓永不相见的父亲。”(同上,第350页)窦宝庆的父亲希望“等到儿子出狱的那一天,但愿自己还能活在这个世界上”。(同上,第352页)陈克明尽管已经有了很久的情人,但是,他与原配妻子静熹还是在天津的宝坻见了面。(同上页)沈辛夷在深夜里睡不着,“反复默念着姚芩临别时跟她说过的一句话:母亲终归是母亲。并不是说,只有完美无缺的母亲,才值得我们去敬重和善待”。她也回到丁家湾母亲工作的养老院,见到了“瘦得只剩下骨头的身体”的母亲。(同上,第355,357页)
在《登春台》里,时间不再是从过去到现在再到未来的线性逻辑发展脉络,而是四个人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三者的糅合与叠映,四个人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总是彼此缠绕着向前滚动。这四个人的人生命运故事,通过万物相联的网状结构,借北京春台路67号神州联合科技公司这个网绳纽结相联,得以拼凑呈现。正如封面所言,“人的一生,很像是可以醒在不同时空中的梦的万花筒”。格非的这种时间观念深受博尔赫斯的影响。他在《博尔赫斯的面孔》一文中写道:“博尔赫斯在这里试图证明的,是历史和时间的非连续性,也就是说,我们习以为常的连续性和因果关系只不过是一种假象,一种装饰物。”
三
格非的这种时间观念,同时也改变了他对写作与艺术的基本功能的深入认识。他认为:“写作就是追忆。追忆和回忆是不同的,回忆是被动的,随时随地想起往事;写作并不仅仅是回忆的记录,而是一种主动的追忆,是一种人为的、深入黑暗、打捞记忆的过程。”而在这一过程中,恰恰正是作家“通过凝望深度寻找并发现与过去、未来的真實联系,找到自我与时代、社会、他人间的关联。这种追忆的过程,是一种深入探寻、寻找未曾经历过的东西的过程,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我们才能在所有不同的时代中建立真正的关联。”格非认为,这才是艺术的基本功能。(朴心:《时间观念的颠覆与整合——作家格非“文学的当代性与同时代性”演讲记录》,《咖啡馆长》微信公众号2024年3月17日)
《登春台》,除了开头的序章和结尾的附记之外,中间最主要的四章内容,都是运用追忆的手法去叙写的。这四章内容细腻地叙写了沈辛夷、陈克明、窦宝庆和周振遐四个人在这四十多年的历史与时代进程中的不同个体遭遇与个体命运。沈辛夷一直试图逃离自己原生家庭的困境,她的母亲贾连芳从小溺爱弟弟,对她不是很好。倒是有一个爱她的父亲,但是,父亲是一个懦弱的人。经济大潮从城市向农村席卷而来。她的父母只好靠外出经商去谋生。他们领走了弟弟,却把她丢在村里。她的童年记忆是不堪回首的。她初二那年,学校组织去灵岩山郊游。她那天身体不好,没有随同学们集体行动,竟然遭遇猥亵。情况发生后,母亲迅速从外地回到家乡,但没有去安慰女儿,而是直接赶赴学校争取赔款。母亲对女儿的安慰,就是留下一个装有一千元的信封,说了句“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就又外出经商去了。这让她好长时间里,深夜失眠,不可入睡,只觉得这个世界是陌生的,不可理解的。还有一件事,也让她不可理解。幼年时,她曾和母亲去过一家宾馆。当她醒来时,听见母亲与“长脚鹭鸶”贾金强性事后的闲谈。显然是母亲背叛了父亲。母亲一开始很喜欢父亲的貌美,就一心想着和父亲结婚。姥姥一直不同意,认为一个大镇好家庭的貌美小伙,到乡下人家里成亲,必有问题。果然,父亲一直有“羊癫疯”病。所以,母亲后悔了,也没办法,从不把父亲当男人看。父亲去世后,她逃离这个困顿她的地方的心思更加强烈了。她大学毕业后,先是中学教书,后进入中关村软件园的神州联合科技公司。直到现在,弟弟入狱,母亲濒临破产,她才觉得自己与家乡、过去根本脱不了干系;也是时代发展的浪潮在推动着陈克明人生命运的改变。他出生于北京海滨最北端的小羊坊村,当年它与被称为“中国硅谷”的后厂仅有一墙之隔。他从大学数控机床专业毕业后,赶上了好时候,娶了一个名叫“静熹”的恬静美丽的女孩。在此之前,在他的心里,已经有了一个美丽的女孩。婚后,他从事过各种各样的工作,但在承揽大楼内部装修这件事上,岳父嫉妒他,从一开始就作局,使他欠下数百万元的巨款。他只好开起了出租车。在这勉强度日的开出租车过程中,认识了他后来的贵人周振遐。他进入神州联合科技公司后,被周重用,步步高升,但他出轨正在经历与沈辛夷家庭破碎的“时代之病”,心里想着是未来与静熹和好还是分手;窦宝庆的人生命运更加复杂。当年,十八岁的姐姐正在上学读书,却被人奸污怀孕。姐姐觉得无脸见人,只好上吊自杀。他咽不下这一口气,把坏人杀死,从甘肃大山里逃到了北京开大车,后来与周振遐认识,成了神州联合科技公司董事长周的司机。他被公司的同事称之为“野人窦宝庆”。因为有案底,所以,他对任何人都冷漠而疏离,始终握着自己的秘密。但他只对两个人关系特殊,一个是与他相好的有夫之妇郑元春,一个是对他有知遇之恩的董事长周振遐。而正是与他相好的富婆郑元春,出卖了他,让他进了狱中。周却想提升他的精神境界,一直通过各种渠道和他交流着思想;周振遐的人生故事与命运当然是这部长篇小说的核心内容与价值倾向。他生于上世纪50年代的天津里下河,1977年初夏被北京一所大学的物理系录取。毕业后,他与好友蒋承泽一起坐船出海,由于天气原因,滞留在了福建一个小渔村茯西村的附近。这个小山村,虽然是他过去生命里的一个偶然,但却成为他日后不可规避的锚点。他是神州联合科技公司的原董事长,是企业家,是创富人士,是物的创造者和享用者。但他却是一个善于对自我、对世界和物进行省思的人。他是一个对精神世界有所向往的人。如果说,第一章沈辛夷是对人的一种精神透视,那么第四章周振遐就是对人的一种深刻的反省。它们都有一种手术刀切开心脏,辨别心房病理的严酷感,使得小说具有了一种现代小说最可贵的省思精神。
四
公司大门对面,电子幕墙上的公路运输赫然展开,车辆化身为一个个纯蓝的光点在网状的地图上缓慢移动,以一种俯瞰视角,揭示着世界的缩影。这显然是一种隐喻。格非的小说总是想把人的人生遭遇与命运放在世界视野里去叙写,放在一个大时代的漫长时间与人世间宽阔空间里去叙写。这样就使得他的小说,让我们读后会觉得,是和当下的世界与时代是同步的、共生的、共情的。
还是说格非的时间观念,十分重要。它不仅是对过去的时间观念的一种颠覆与整合,而且,由此进一步引出了他对现代性和当代性的理解:“第一,关联性,现代社会把我们所有的人都紧紧地关联在了一起;第二,同质化,现代人的生活表现出了同质化;第三,个人的无命运感,原子化的个体失去了命运性。”(同上)而打破时间的非线性逻辑,把人的过去、现在与未来进行打碎、糅合、重构的时候,现代人的关联性与不可确定的命运感就强烈地凸显出来了,而人的同质化就不再凸显了。这部小说就是用四个人物串联起了四十多年的故事。他们互相关联,互文性地看待自己与别人的人生,不仅紧紧相连,而且是如此的相同或相似。走马灯一样地在这个世界上或相遇或擦肩而过。像沈辛夷、陈克明、窦宝庆等,年轻人有年轻的苦痛。像周振遐、贾连芳、宝庆父等等,年老也有着年老的哀愁。底层人有底层人的悲惨遭遇,上层人有上层人的爱恨情仇。蒋承泽与周振遐关于哲学的争论,是否就是作家试图对这些个体命运在现代社会的不同遭遇的文学解读?但是,解读归解读,哪个人又能摆脱了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这样那样的关联性。大学毕业后,周振遐和蒋承泽在福建一行的茯西村被困,不仅使他俩成为一生的挚友,而且与茯西村也结下了隐隐不灭的关联。这些导致蒋在给公司招聘录用员工时,不假思索地录用了出身茯西村的年轻女孩姚芩。当时周是极力反对,但是,蒋认为不录出身茯西村的姚芩,也要录用其他人。人的命运就在这一个闪念之下进行了改变与重构。由于挚友蒋的嘱托,他与年轻女孩姚芩却越走越近。一场大病之后,姚芩几乎每天到医院照顾他,出院后也搬进了他在西山云锦的家,照顾着他的起居饮食,他们之间已经存在的一种情人关系,在他们的未来又会如何?谁又能说得清楚。
现代小说显然与传统小说迥然不同。它在构成对传统小说叙事方式的彻底扬弃之后,逐渐形成了自己的一套全新的话语装置。一是与过去的传统小说大多是通过史诗、神话、民间故事进行叙事不同,现代小说却是将现实的社会生活作为自己的主要叙写对象,具有了强烈的“社会性”或“社会意识”;二是过去的传统小说大多是从历史、传说、传奇、道听途说或者街谈巷议中寻找叙写的材料,而现代小说则大多是依靠自己或者别人的社会经历和个人经验进行创作的;三是现代小说着力描述的是个人在社会现实中的精神或情感处境,然后从中提出人或人类共同面临的问题,与读者展开交流、沟通和對话,就是靠如此产生的“共鸣”“共感”“共情”,与读者进行情感与精神的“共生”。
小说第四章是以一个7岁的少年周振遐到竹林寺看望师父永贵开始的。途中遇雨,躲在砖窑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做了一个梦,“少年梦见了既来将往、旋生旋灭的一个个晨昏朝夕,梦见了云飞、花开、犬吠、人跑,也梦见了自己日后的命运”。(《登春台》,译林出版社2024年3月版,第271页)真的是,“而现在,他的梦就要醒了”。一梦醒来,就是年老的“周振遐在三楼的卧室里醒了过来”。(同上,第274页)开始叙写他们现在面临的困境与遭遇,写他在给花草浇水时,对人生、世事与对自我反省的思考。人生如梦,醒着的时候也是梦,梦着的时候也是梦。人生如何不是“梦的万花筒”?人的一生,其实就是“醒在不同时空中的梦”。整个小说,它就是四个人不同时空聚集于一个时空的四个梦。四个梦,互相依存,互相解译,成为一种结构上的互文性,使小说在更高的层级上实现了结构的完整性、合理性与美妙性。
格非对明清小说特别是《金瓶梅》有很深的研究,那部《雪隐鹭鸶—— 〈金瓶梅〉的声色与虚无》就是明证。当然,他对明清小说尤其是《金瓶梅》的物象描摹也很有研究。所以,《望春风》 到 《隐身衣》 《月落荒寺》,再到这部《登春台》,也有许多对当下世界与时代里生活起居、社交游乐、酒宴筵席、衣着穿戴、婚丧嫁娶、寺庙烧香,以及男女宿娼等等各种物象的描写。正如张爱玲在《中国人的宗教》中所说:“就因为对一切都怀疑,中国文学里弥漫着大的悲哀。只有在物质的细节上,它得到欢悦——因此《金瓶梅》《红楼梦》仔仔细细开出整桌的菜单,毫无倦意,不为什么,就因为喜欢——细节往往是和美畅快,引人入胜的,而主题永远悲观。”《登春台》也有不少对茶室、寺庙、吃饭剔牙、约会喝酒的物象描写,甚至还有对钛锆合金的瑞士种植牙、钴铬钼组合的美国置换膝关节、德国蔡司人工晶体眼球等当下社会上层人所有新型医疗物象的描摹叙写,不仅使得小说有了世界性视野与生活的气息气味,而且也蕴含了作家对人物与世界最大的善意与包容。
五
《登春台》的扉页上有一段话:“在那里,最响亮的闲言与最机灵的好奇推动着事情的发展;在那里,日日万事丛生,其实本无一事。”
这段话来自德国著名哲学家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它位于原书的第三十七节《两可》。在这段话的前面还有一大段话:“公众解释事情的这种两可态度把先行的议论与好奇的预料假充为真正发生的事情,倒把实施与行动标成了姗姗来迟与无足轻重之事。从而,就诸种真实的存在可能性来看,在常人之中的此在之领会不断地在种种筹划中看错。此在在‘此总是两可的,这就是说,此在在那样一种共处同在的公众展开状态中总是两可的。”
青年文学评论家郭泽慧说:“在海德格尔看来,人隐身于众人,也正是它‘沉沦之际,而‘沉沦无外乎三种形态:闲谈、好奇和两可。如果不再沉沦而返回一种本身的状态,有赖于我们对时间性,对个人存在限度的领会。”(见2024年2月29日《文学报》“新批评”版)
这或许有助于我们对这部小说思想内涵的理解,有助于我们对小说主人公周振遐人生观、价值观和生活观的理解。因为周振遐集一生人生经验对生命与世事的感悟,以及他所面对人生困境的省思与心境,与作家的心灵世界可能是最为接近了。
2024年3月27日
【作者简介】马明高,山西孝义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在文学报刊发表作品七百余万字,编创的五部电视剧在央视和各省卫视播放,出版著作二十多部,获央视全国优秀电视剧奖、中国文联全国优秀评论文章,山西省“五个一”工程奖、赵树理文学奖、山西文艺评论奖等十余项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