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语] 本期“步履”推荐的小说是《无忧寺》,杨殳从事影视文学策划,小说提供了许多视觉方面的想象和冲击,充满对生活琐事和人物细节的观察与调侃——无忧寺往东六百米,是一家代表世俗生活和欲求的专科诊所,专门治疗不孕不育。在寻找无忧寺的过程中,人物似乎在一语双关地说着什么:“你看着走的是直路,哪知道大堤会偷偷拐弯儿?我们下了大堤,一看眼前全是岔路口……”
每个人出生时,眼前大概都是一条笔直的大道,真上路,就会发现前方满是各种岔路口。到底是无忧寺更能排忧解难,还是专科诊所更能对症下药?它们解决的是不同层面的疑难杂症,但终归都是人的忧愁,同时,它们看起来都很简陋,都带有自欺欺人的成分。世上若真的没有那么多“忧”,恐怕也不会有“无忧寺”的存在。
(顾拜妮)
你杀过兔子吗?我没杀过。但我亲眼见过。杀兔子不能用刀,用刀不好杀,兔子急了会咬人。
听上去残忍,其实这都是对兔子好,最起码痛快。等兔子死了再下刀,放血剥皮,那时候兔子已经死了,什么也不知道了。所以说,杀兔子不用刀。
那一回和老驴骑车去无忧寺,我就是这么跟他讲的——对,一九九九年,夏天。当时我们还没决定去哪儿呢,就在解放路上慢慢骑,瞎溜达。不知道怎么,听我说完杀兔子的几种方法,老驴一个急刹车,在马路中央停住了,摘下他那个瓦片儿厚的近视镜,怔怔地看着我。我说老驴,怎么了这是,吓着你了?他一句话不说,忽然眉头一拧,鼻孔向上掀起,吭哧吭哧吭哧。他有老鼻炎,随时要吭哧。
吭哧吭哧完,老驴重新戴好眼镜,掏出耳机塞上,摁下腰里别着的复读机,蹬车就走了。一边骑还一边嗷嗷地叫唤起来,唱歌呢。他骑的是我的变速车,五档变速,蹬得呜呜叫,转眼从解放路拐上县城北边那条官路,不见影儿了,我骑的是二姑的斜梁老凤凰,追啊,追啊,根本追不上。
这时候,一长溜儿拉煤的大挂车,从后头轰隆隆叫着开过来,火车一样。我赶紧跳下车,一头栽进路边庄稼地里。那时候柏油路窄得很,经常有大车碾死小孩儿的事。我就怕老驴犯神经。他骑车憨,变速车又快,再加上还塞着耳机呢。
我知道他胆儿小,小得不行,但不能全賴我。杀兔子的事是他先问我的。他问我,你吃没吃过兔肉?我说何止吃过,我还养过兔子。他就问我,那你吃的是你养的兔子?我说不是。我养的兔子跑丢了。他又问我,那你知道兔子怎么杀吗?这我确实知道,没瞎编。九几年的时候,我爸在县皮毛厂当经理,专门下乡收兔子皮,他跟我说的。其实我也没真见过,好逞能嘛。可我哪知道这么一吹就把老驴刺激到了?
老驴一吭哧,我就知道不好。
为什么叫老驴?那不是因为他爱吭哧。从前他不吭的。刚念初中那一年,有天放学回家,他前头走,我后头跟,走着走着,我忽然忍不住笑,仰天大笑,作了三句诗:高个子驴,放响屁,弓腰驼背任人骑!这词儿是怎么编出来的,我自己都不知道。
他人非常瘦,你记得吧?摇摇晃晃一棵麻秆,大风一吹就折,走路还踮脚,脖子一拱一拱。听见我骂,他停住脚,转过身,原地蹬几下,龇牙咧嘴向我冲过来,我赶紧跑,结果他只是身体晃一晃做了个样子。那模样,像咱们小时候放到哑炮,呲个花原地滚两下就蔫那儿了,眼镜还差一点儿摔了。
看他粗着脖子杵在那儿,我就越觉得我那词儿编得可真巧。我哈哈大笑,叫他:老驴!他也笑了,不好意思了。
外号就这么叫开了。谁都老驴老驴的,除了老师。其实我怀疑老师背地里也叫。因为实在像,像极了,我们越叫他老驴,他就越像一头驴,腰一弓,头一勾,让人忍不住想骑上去,就连他的耳朵,看上去都要冒出尖尖来,一心想着往两边长。再后来,他就吭哧吭哧起来了。二姑带他去医院,我也跟着去了。我总忍不住琢磨,他那老鼻炎难道是我起外号给他起出来的?
当着我二姑和二姑父,我肯定还叫他哥。我这么叫:老——哥啊!那一年,我十四,他也十四,他比我大一天零三个小时五分钟三十秒。那他就是我哥,我就是他弟。我想赖账,但赖不了。别看就差这么一天零三个小时五分钟三十秒,我们俩个头差出了四十公分,他一米八,我一米四,说他不是哥哥谁也不信。
再说,我们俩都念初三,他是熊猫班的好学生,我是普通班的差学生。好学生当哥哥,差学生当弟弟,合理。如果不是表兄弟,我二姑根本不让他跟我玩儿。
老驴跟我玩儿没好处。他做作业,我打游戏,他天天闷着头念书,我一有空就上游戏厅,他说话就脸红,我张嘴就不干不净。在学校我俩的名字都经常上墙,他上的是红榜,我上的是黑榜。走在街上,一前一后,他是美男子,我是小铁蛋。
为什么我要给他起外号?现在我明白了,因为我想和他一样,可我们不可能一样。
那天中午我去找他,没进院听见二姑和二姑父正吵架。二姑的嗓门儿震天动地:
“就你这样,问也问不出个话,三脚跺不出来一个屁!”
二姑父不言语,大哼小咳的,坐那儿吸闷烟。脚底下一堆烟头儿,云山雾罩。老驴跟他爸一个样,不说话,面得很。我给他起外号,他也不会告状,他不好意思说,就算他告状,二姑和二姑父也不好意思说我。我们七八岁的时候,二姑开小卖部,我撺掇老驴到钱箱里拿钱,他就不敢告状,还净捡十块、五块的大票子拿。他不会花钱,我会,买了什么都分他。我的老驴哥是个好哥哥,就像我的二姑父是个好姑父。我的二姑当然更是个好姑姑。要不然我妈走的时候,能把我托付给她?我妈在医院躺着,两眼看着天花板,说跟你哥学好。
可是对不起,妈,我学不好,老驴是要上高中考大学的,我就从没这打算。我想:娘娘腔儿才考大学,我要当老爷们儿。
我是前一天晚上才弄到了一盒磁带,就想去找老驴请他听。他那个步步高复读机,是二姑父给他买了让他听英语磁带的,但他更喜欢偷偷听歌。老驴喜欢台湾歌,吴奇隆郑智化小虎队,走在路上哼哼唧唧地唱。这事儿只有我知道。
我走进院里,一看气氛不对,赶紧把磁带往裤兜儿里揣。我叫了声二姑,二姑父,就想从边上绕过去,上楼找老驴。二姑没好脸,说又想上哪儿疯去你俩?我一哆嗦,不知道咋接,二姑平时说话不这样。没想到二姑父发话了,说今天星期六,你让他们玩儿去。
他一抬头,我又一哆嗦,二姑父脑门儿肿了,高高鼓着一个大青疙瘩,太阳一照明晃晃的。我就说,咦,姑父你看你跟个老寿星一样,手里再一冒烟,就成仙儿了!他脸上皱一皱,算是笑了,然后把烟一掐,起来上西屋去了。二姑也笑,她一笑,我赶紧往楼上跑。
这时候,我听见老驴吆喝,哎——!哎——!他在楼顶呢,从栏杆里伸出个头招呼我,不叫名字,也不叫弟弟,他好像从来没叫过我弟弟。
他不像个哥。
二姑喊他下来。他头一缩就不见了,二姑叫我上去叫他。他们家是两层平房,储藏室有个小天窗通向楼顶,平时锁着,不知道老驴怎么弄开的。我踩着木梯从天窗钻出半个身子,看见老驴正盘腿坐在楼顶,闭着眼睛打坐。这是他从武打片里学来的。我问他,怎么弄开的锁?他也不睁眼,只在腰里拍一拍。后来知道,这货早就偷偷配了钥匙。
我用石子扔他,掏出磁带逗他下来,他却拿出复读机,把我勾了上去。我俩并排盘腿坐下,一人一只耳机听磁带。現在我还记得,任贤齐的新专辑——《爱像太平洋》,两块五一盒的盗版带。我当然不是自己买的,是从别的小孩手里孬来的——借了不还,就叫“孬”。
听了会儿歌,我就忍不住掏出烟吧嗒吧嗒吸上了。我拿一根让老驴,他当然不要。再让,他就脸红了,闭上眼不看我。
我问老驴,咋弄的,二姑父头上一个青疙瘩?他俩还动起手了?从来没这样过啊。
老驴不吭,闭着眼听歌。忽然一伸手,把我嘴里的烟捏走,在地上摁灭了。我说咋了你?还是不吭,站起来就走,耳机线差点儿扯断。这家伙,发神经呢。我把他拽回来,摁住。我不问,他也不说,俩人就扒着栏杆上往下看,继续听歌。
二姑家房子盖得不伦不类,临着马路,前半截是县政府规定建的门面,二楼几间房跟筒子楼里的联排宿舍差不多,后面的小院又像个农家院,种菜种花,墙角是二姑父自己搭的茅房,门楼子底下还有一个压水井。二姑父在学校上班,教过小学,教过初中,还干过会计。但你看他天天坐在厨房门口吸烟,就像一个种庄稼的坐在自家地头儿。小时候他给我讲题,我记得他手指头短粗短粗,硬邦邦全是老茧,跟木工用的锉刀一个样。我二姑父,是干活儿的人。他只是不会说话,但要是你找他干活儿,他一个人就能盖起一栋楼,还能给你通上水电。
我们看见二姑父走出西屋,手里提一只四四方方的小铁笼。我问老驴,看,我二姑父提个什么?老驴扫一眼,毫无反应。二姑父走到墙根菜架子边上,放下铁笼,摘了几片木耳菜叶子丢进去,然后拿了只小板凳,坐在那儿看。
“兔子!”
我看出笼子里是一只灰色短毛兔,个头儿还不小。我揪下老驴的耳塞子,问他:“哪来的兔子?早说啊!”
老驴腾地弹起来,拽下我那只耳塞,收起复读机,就从小天窗下去了。我心里有些火,但下去就下去吧,二姑正在院里叫我们呢。
可老驴没下楼,回了二楼自己房间。我问他,咱们带兔子出去玩?我知道兔子喜欢吃什么。他不去,说兔子有什么好玩儿的?
然后他说,“我爸头上的疙瘩,不是我妈打的,他俩没吵架。”
我不信,还没吵架?我刚才听见了。
“厨房顶上漏雨,我爸上去修,我在下面把瓦刀撂上去,撂歪了。”
“日!”我骂他,“你不会上去递给他?”
老驴就是老驴,我心说,手笨脚笨,不知道轻重。不过,我安慰他说没事儿,二姑父不怨你,知道你心眼儿不够。可安慰来安慰去,他还是不愿意带兔子出去玩儿,不过最终愿意跟我一起出门。因为我答应他,让他骑我的变速车,之后一星期都可以给他放学路上骑。
我们离开的时候,二姑父已经在厨房里干起活儿来了。他正站在煤炉子旁边,用火钳子夹起烧红的煤块点烟。他用火钳子指指菜架子,让我们看那只大灰兔子。我知道,他想逗他儿子开心。可他儿子正别扭着呢。
我吹了一声口哨,那大灰兔子从菜叶子里抬起头,迷茫地看过来,眼珠儿黑亮亮,滴溜溜,像小孩儿的眼睛。
老驴突然问起兔子的事,肯定是因为那只大灰兔。所以,我以为老驴是想吃兔子肉,哪能料到后来的事?我要能知道他在想什么就好了。
拉煤的大挂车一辆一辆开过去,卷起漫天的黑风,跟老妖抓唐僧一样。我两只眼都给煤灰眯住了,混着汗水在脸上抹出一道道黑印子。我眯缝着眼骑,终于追上了老驴,他正坐在路边猛打喷嚏,脸比我还花,眼镜拿在手里。
“我的乖乖!老驴啊,车!车!”我说。我的宝贝变速车倒在草丛里,老驴正坐在车轮上,屁股蛋子卡在车条里。我心疼坏了。他那屁股净是骨头。
我拉开他,扶起变速车支好,吼他:
“你咋了?撒什么邪火!”
他佝着头擤了一长挂鼻涕,抬头看我时,两眼圆睁,大颗的泪花子往下滚。他把复读机递给我看,装磁带的盒盖摔坏了,耳机插孔也裂了一个大口子。
“耳机子呢?”我问他。那耳机是我的,松下立体声。他伸开一直攥着的左手,把窝成一团的耳机放到我手里,耳机线上沾着黑泥,灰不溜秋像一条干掉的死蚯蚓。我抖落开,见只剩一只右耳朵塞子,断掉的地方露着金色的线头。
“毁了。”他小声说。
“毁了就毁了!”我毫不在乎。
我把那只右耳朵塞子拽下来,在裤腿上蹭一蹭,装进裤兜。我要留着拆里面的吸铁石。可他还是看着我,眼泪巴叉,脸皱得像个小老头。我拍拍他,说没事儿,一个破耳机才多少钱?我确实这么想的。从小到大,我没缺过钱,你啥时候见我为钱发过愁?
然后,老驴却带着哭腔说:
“我差点儿叫大车碾死。”
“真的,你看。”他把左手拧过右胳膊肘,给我看在柏油路面上蹭破的衬衣和胳膊肘上的血道子。
我大发脾气,问他怎么摔的。
“就那样摔的。”他嘴里嘶嘶嘶地吸气,用力捏住伤口附近的皮,挤出几颗小血珠儿。又抬起右腿,裤子膝盖靠下的地方也张着一道口子。“但是变速车没事儿,我先着地的,车砸我身上了。”
我一听急了,管什么变速车?驴哥啊,你这是要害死我啊,真出点儿什么事我二姑不打死我。我急得原地打转转。可他却冷静了,说放心吧,我回家不让我妈看见。我下到野地里,薅了几片止血的臭草叶子,揉一揉给他敷在伤口上。
嗐,我确实就是怕二姑知道。
我掏出烟吸。他问我,吸烟止疼吗?我说当然,把烟和火递给他,又问他到底憋着什么事儿不肯说。他还是不说,烟也不吸,接过去放鼻子底下闻一闻,又还给我,说闻闻就能止疼了。
我老驴哥就像咱们小时候看的黑白电视,天线会接触不良,一会儿有台,一会儿没台,有时候你拍拍,信号清楚了,有时候看得好好的,旁边过个人,刺啦一声,信号又没了。
既然没信号了,我也就不再问,反正没出什么事儿。
我俩靠着路边的麦秸堆歇了一会儿,试了试复读机,还能转,喇叭也照常响,只是盒盖儿盖不严,磁带抖抖的,任贤齐的声音也跟着抖,飘飘忽忽,一会儿近,一会儿远。不过那种感觉恰到好处。县城周围的庄稼地里有人烧荒,空气里都是烧秸秆的气味儿。那个味儿挺刺激,直往鼻孔儿里钻,往头上顶,在脑子里烧,跟猛吸一口烟差不多,跟喝了二两酒也差不多。
当然了,这只是我自己的感觉,老驴不抽烟,也没沾过酒,那种好滋味儿他哪儿明白得了?
我问老驴,刚才骑这么快,你想去哪儿啊。他说不知道。等我们重新推着车回到路上,他却又说,你跟我来。这时候他脸上的眼泪鼻涕已经干了,但还有哭相,就像小孩才哭完情绪还没平复,嘴角一撇随时还能再闹。
我说去哪儿?
走啊,他不说去哪儿,就说,走啊。他提起变速车的车把,把前轮在路面上磕了两下,磕掉轮胎上的泥,问我:“咱俩是不是好老表?是就走。”他表情却很坚决,早读课上他念书的时候就是那样的表情。
我一听笑了。老驴还拿腔拿调,好像在模仿我那帮把子兄弟说话。我听着都有点儿不好意思。
那走吧,老驴哥。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就跟在后头。我不让他骑太快,我得盯着他。我俩一路经过北大湖、肉联厂、木材厂、外贸局、饼干厂、实验小学、和人民医院,然后他一拐弯儿,往老街路口骑去。
我说要上老街吗?街上都是人,走不动。他说,不往里走,就看看。我说你想买啥,有钱吗?他说不买,就看看。
老街是县城最老的街,是个老集,你还记得吧?街上有个供销社,墙上有砖头刻的五角星和标语。听二姑父说,有几家老铺子清朝就有了。
进到老街里头,我就专看那些老铺子,大木头柱子,一长排活动门板,屋里黑洞洞的,老青砖墙,小瓦片房顶,房檐儿上还冒着草,看上去随时都会塌。老驴骑在前面,东一歪,西一歪,玩杂技。我已经准备好了,他要买啥我都掏钱,我兜里有钱。当然,我不能跟他说钱是怎么弄来的,那是我们把子兄弟的门路。
一路看过去,我问了一路,跟个导游一样,酱菜店、五金店、没啥好买的,布店、纸店、粮店、小磨香油铺子,也都没啥好买的。终于看见了卖垛子羊肉的摊子,我问老驴,要不要来个烧饼夹肉?他竟然也不要。我停下来馋了一会儿,再一抬头,老驴跑远了,正撅着屁股猛蹬呢。
我赶紧追上去。幸亏街里人多,他跑不远。
他在一家铺子门口停住了,一只脚支着地,一只脚踩着脚踏板,斜着身子左右张望,他个高腿长嘛。这是一家熟食铺,门面半开,上着两扇门板,门上没挂招牌,屋里也不见一个人。门前却停着一辆推车,车上是个玻璃柜,上面写着几个红字:马氏五香酱兔。
我凑近前看,见玻璃柜里只有几个酱鸡蛋和几片豆腐干,于是敲敲玻璃柜,叫了一声,“卖酱兔子的,人呢——”
第二声还没喊出来,老驴打断了我,他上半身伏在车把上,勾着头瞪我,一边用力摇头,一边叉着两腿连人带车往后退。
我纳闷,不是想吃酱兔子吗?我又敲了几下玻璃柜,想叫卖酱兔子的人,可老驴已经退到了柜子跟前,把我挤开。他脸上猛地一红,腾地抬起右腿,尥起个大蹶子,一蹄子蹬在五香酱兔的推车轮子上,哐啷啷一阵巨响,酱鸡蛋在玻璃柜里蹦达起来。我说,靠!你干啥?他已经东倒西歪地骑着车跑到街对面了,把路边卖煮花生的老婆子吓得直躲。
这阵势,我也得跑啊,可心里一乱,脚蹬子绊住腿了。我弯腰用手扶好,人家屋里已经出来人了:“谁家的龟孙孩子!蛋子儿给你挤了——”
那女的披头散发,围裙上血淋淋一片,手里提溜着一把菜刀,大刀片子上也正往下淌血,吓得我后脊梁骨一阵紧。不过慌归慌,我冷静啊。那女的走过来,我也不跑,假装不看她,壮壮胆子,又在玻璃柜上拍一下。
“老板,先不要了!赶完集回来再买!”
我装模作样一吆喝,推起车就走,那女的还在后头使劲呟呢,卖花生的老婆子也跟着添火,骂骂咧咧。但我不跑,跑就心虚了。我慢悠悠跨上车,又偷偷往回瞟了一眼,那推车的轮胎上,还留着老驴的几个鞋钉印儿——双星胶皮球鞋,那时候咱们老穿,踢不踢球都穿。
我和老驴绝对算得上生死之交。应该是九三、九四年,腊月三十我俩一起放炮,我教他放擦炮,他一手捏俩炮,同时擦着往天上撂,结果自己跑不及,一只擦炮掉在了头上,溜着领口就往棉袄里头钻。这下脖子里青烟直冒!
老驴哇地哭了半声,然后噎住了,傻在那儿了,两手张着,也不知道掏。我說快掏啊!他急得净跺脚。你说这!我一个猛子扑过去,一把揪住他棉袄领子,扣子也不解,直接拽开,扒皮一样脱了下来,天上地下地抖,但是却不见擦炮掉出来。我就围着他转圈儿看,还是只见冒烟儿不见擦炮,就又去脱他的毛衣,结果,忽然闻见我耳朵边一股燎毛味儿,擦炮黏我毛领子上了。
老驴这下反应过来,一把抓起擦炮。我说:“松手!松手!”
但已经来不及了。这货眼一瞪,脸一皱,把炮攥在手心里了,攥得死死的!一声闷响。我掰开他的手,就见一片黑青,但竟然皮儿也没破。直到前年,这事儿我才敢跟我二姑说,我说姑,幸亏你舍不得买贵的,那擦炮质量太次,被我哥的勇猛镇住了。
所以说,老驴惹事儿,我得善后。他犯倔了,我得顺毛捋。再说,刚才出门的时候,二姑父都说了,你照顾着点儿你哥。这话说的!不管怎么样,我必须得弄清楚老驴到底是怎么了。
骑出老街,钻进天主堂胡同,我追上了他。他一手扶墙跨在车上等我,一手捂着心口,不住回头看,随时准备着再跑。
“摊子翻了吗?”他问。
我说就你那点儿出息,鞋底子还没碰着,人就跑出三里地了,再蹬三脚也翻不了。我问他,“卖酱兔子的惹你了?”
老驴一推墙,蹬车往前去。“就是惹了。”他头也不回,软塌塌地说了一句,又不吭声了,想加速逃跑。
我大叫一声,说你站住!我准备好了要发一顿火,可是一看见他那张脸,我的火又发不出来了。
他倒竖着眉毛,板着脸,两眼直勾勾看前面——前面什么也没有,胡同里干干净净连条狗都没有,可你说他副表情,一定是看到了什么,好像怕一眨眼那东西就没了。现在想想,那样子像什么吧,就像语文书上英勇就义的革命烈士。
不过,老驴比革命烈士差得远了。为什么?因为他在哭!一声不响脸上已经又挂起了两道眼泪。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和他并排往前骑。骑出天主堂胡同,就上了东关大堤。沿着大堤一边是县城,另一边就是村子了,到处是树林和庄稼地,灰茫茫一片,火烧火燎的味儿更浓了,跟老驴那张脸倒很般配。
我见他眼里确实有话,又说不出来,就耐着性子等。老驴顺着一条小道下了大堤,我也跟着下去。他在一间红砖盖的机井房边上停住,下了车,在一摞半截的预制板上坐了下来。他说:
“给我一根烟。”
眉毛还是竖着,眼神儿还是直勾勾。
我停了车,掏出烟吸着一根,递给老驴,在他旁边坐下。他吧嗒吧嗒地抽,喷出两口浓烟,呛得直咳嗽。我没笑,教给他怎么正确地把烟含在嘴里,怎么小口往下吸。
他学不好,又呛了几口。不过倒是呛得回过魂儿来了。他把烟放在嘴边,吹掉一截烟灰,然后又用大拇指和食指从地上拈起烟灰,慢慢地搓来搓去,终于憋不住了,把手指放嘴边猛吹一下,说:
“你二姑父头上的疙瘩,不是我砸的。”
我愣了一下,说那是谁砸的?
“姓马的,用拳头打的。”他说,用力在脸上抹了一把,松一松眉头,吭哧几下鼻子。
姓马的?我靠!卖酱兔子的?我大叫一声,从预制板上蹦下来。老驴点点头,说是的,“马家五香酱兔的老板,昨天的事。”
这下该我暴躁了。
“他奶奶的,早跟我说,我早就报仇了!砸他摊子?那算什么,得打他个龟孙!”我不是吹牛,我有的是兄弟,可以打到他住院。
喊打喊杀了一通,怎么骂也觉得不过瘾。我掐了烟,捡起一截烧荒人丢下的拨火棍,说走,去弄那姓马的!
老驴跟着站起,嘴里却支吾起来。
我说怎么,到底是不是他?只要你说是,我立马回去叫人。我可是认真的,他欺负谁都行,欺负我二姑父,那绝对不行。我说,老驴你说话,什么时候打?不打瘸他个孬孙,我跟他姓马!对,咱从小就这样,不怕事,你知道的。老街混的孬?我就比他更孬。
可老驴一点声儿没有了。
我说,那你跟我讲讲,到底咋回事,姓马的怎么打的我姑父。老驴说,很复杂。然后把麻秆腰一弓,又蹲了下去,耷拉着脑袋,把脸埋到裤裆中间,使劲吸烟。
姓马的打我二姑父,是在二姑父上班的学校。二姑父当时教初一历史,姓马的儿子上课捣蛋,嘴里不干净,呟人,还打人,二姑父教训不听,一冲动给了他一巴掌。这小子放学回家,就跟他爹告状了,说老师打他。姓马的正在酒劲儿上,找到学校,一句理不讲,见面就是一拳头。
这一套是姓马的老婆说的。
我二姑的说法呢,是那个龟孙孩子嘴里抹屎了,不干不净,呟这个呟那个,无法无天,连老师都敢呟,还打同学,我二姑父就说他,可这孩子说不听,还想在办公室里动手。我二姑父,最多是拿手指尖在他脸皮儿上捞了一下,连个印儿都没有,可他这就不愿意了,哭爹喊娘,姓马的就是个浑人,喝点儿猫尿,不管不问上来就动手。
“见天杀生的人能是什么好东西?”后来我二姑给了这么个结论,但到底怎么办她也不知道。
我二姑父啥说法?他没有说法。作为当事人,他回家闷头就睡,一句话也问不出。要不是到了第二天早上,姓马的两口子上门来道歉,二姑根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老驴是那天下晚自习就觉着不对劲,我爸怎么没像平时一样热一碗汤给我留着?整整一夜,他睡不踏实,翻腾来,翻腾去,支棱着耳朵听。
早上六点多,听见有人敲门,一个女的声音,说“二姐啊,二姐,开门啊,我来赔个不是!”
老驴在楼上扒着窗口往下看,偷听他们说话。
这女的后头跟着个男的,那样子一看就是没醒酒呢,拧着身子,一走一侧歪,他手里提着个笼子,笼子里装的就是那只大灰兔。赔不是来了,那当然得提点儿礼。可他妈的提个兔子算啥?你家里有的是兔子,值几个钱,还是心不诚。再说,老驴说那男的,屠夫,整个过程就没见他低个头,一句对不起也没有,就接过二姑父让的烟闷头吸。
咳,二姑夫还给人家让烟!
当然,我也懂,我理解我二姑父,他是講礼数的人,人家都来赔不是了,还说啥?就是人家不来,他也不会说啥。
我二姑也没说啥,净数落二姑父了。让你多管闲事?你一个教历史的,又不是什么主科,再捣蛋,再疯,他不学好是他的事,你管他干啥!学校给你发班主任的工资了?那女的也来劲。说孩子该打,老师教训得对!回去我们还要再打一顿!打死这个兔孙。
可是,你说究竟为什么二姑父要打那龟孙孩子呢?这是个谜,是没有真相的悬案。我二姑父为啥不说,因为不管他打没打,是捞了一下,还是真打着了,都没法说,一开口那就得论理,跟酒晕子你咋论理?酒晕子我最理解,动手从不过脑子,一觉醒来就后悔。
那时候又没监控,没手机录像,官司你都没法打——我就打个比方,不是说真的打官司。要知道,我二姑二姑父一辈子没跟谁红过脸儿,打官司,那不是叫人看笑话?
从老驴嘴里掏出来这些话,实在是难为我,也难为了他。要不是我俩吧嗒吧嗒吸了半盒烟,他一准又得掉眼泪——他倒也学得快,都快能吐出半拉烟圈儿了。
“你说该咋办?”他很发愁,说,“我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啥。”
“是有点儿复杂,”我说,“但是——这事也可以不复杂。”
我问老驴,“我二姑父是不是你亲爹?”
“是。”
我又问,“你亲爹是不是被那个孬孙一拳头打出个青疙瘩?”
“是。”
“好。”我说,“那你心疼不心疼你亲爹,想不想报这个仇?”
他动动嘴,没吭声。
我的道理很直接:他是个孬孙,孬孙打你爹,你心疼你爹想报仇,《笑傲江湖》里写了,父仇不报,不共戴天,这复杂吗?想都不用想,打他,理直气壮。
老驴上牙紧咬下嘴唇,都快咬出血来了,眉头也又要竖起来了。我又掏出一根烟塞他嘴里,亲手给他点上。他小口小口地抽,用鼻孔往外喷烟,像那么回事儿。我见四周无人,解开裤腰带走到机井房墙根儿撒尿。老驴也走过来,解开裤子尿。我俩并排站着,尿着尿着,就哈哈笑起来,想起小时候。
我说现在想清楚了吧,咱们啥时候报仇?一把火摊子给他烧咯。
他非常认真地想了想,说那现在咱就去吧。说完他捡起我丢在地上的那截拨火棍。我一听,说那不行。怎么又不行了?我俩过去,肯定打也打不过,说也说不过。我是冷静,那女的有菜刀呢。
我说不能硬干,给我点儿时间,我明天到学校叫人。要不,咱们晚上去,也不用砸他柜子,也不用跟他打,咱们进去敲他的兔子,兔子也不会叫,全给他敲死。这我不是吹牛,他们那种老门板,我知道怎么开,我开不了还有把子兄弟帮忙,只要我一句话。我越想越兴奋,说:
“就算找不着兔子,我们也可以恶心他,在屋里屙屎!撒尿!反正只要开了锁,你想干啥就干啥。”
不过有一件事我没说,我是想带我把子兄弟几个进屋拿钱,这种事儿我理论知识丰富,早想实战一回了。
老驴听我的,说你看咋办就咋办。然后问我,门板应该怎么开。我就跟他讲,要用什么工具,怎么怎么开,把子兄弟怎么跟我讲的,我就怎么跟老驴讲。老驴听得频频点头,虽然还阴着个脸,但眉头不竖了,脸也不苦了。我那是瞎吹,但我老弟高兴,那就吹吧——我说了“老弟”?嗐,可也没错,那一会儿的我,的的确确觉得自己是个哥哥。我是哥哥,他不就是老弟?
这时候天阴上来了,看样子要一场大雨。我想回家了,可老驴却不想回。就是这个时候他说,咱们上无忧寺吧。
无忧寺你知道,景点儿嘛,可那时候没几个人去过,只是听说有个无忧寺。我二姑父说,无忧寺是唐代古寺,就在天主堂东南不远,但他也是小时候听说的,压根儿没去过,其实这地方到底还有没有,他都不知道。
叫我说,这世界上的事情,都是因为巧了。当时要我还像个大哥那样,说回家就拉着老驴回家,就没后边的事儿了。没有后边的事儿,是不是就没有今天的事儿?
谁也说不准。
我问老驴,你知道无忧寺在哪儿?老驴手一指,说你看那儿。我顺着看过去,是我俩在墙根留下的两摊尿,上面的墙有一块石灰粉刷的广告。
科学生儿育女人工助孕
水周县涧岗乡马蹄村 无忧寺东六百米 付伟专科诊所
地址的旁边,画着一块没边没角的地图,只有一颗五角星标着诊所的具体位置。
老驴说,找着这个付伟的诊所,不就找着无忧寺了吗?我说驴哥,这一圈除了庄稼地,就是树林子,你知道咱们在地图上什么位置吗?老驴摇摇头。我说那咱们该往哪边儿走呢?不知道,他说。
我说你看那块云,黑得跟锅底灰一样,一会儿就过来,北边可能已经下了,咱要不还是回家?老驴仰着脸瞅一会儿,说应该是阵雨,下得快,黑云在北边,咱们就往南边骑,骑快点儿,不让它追上。我一听,有道理。好学生就是好学生。我俩就上了大堤,顺着路往南骑,跟黑云赛跑。那哪能赛得过?很快,嘭嘭嘭雨点子砸下来,路上浮土一爆,跟天上有飞机机枪扫射一样。不过雨一淋,我们就玩儿了命地骑,一口气骑出去几里地,倒是心里也松快——人生难得有那么会儿松快,你说对吧?
等雨一停,還是迷路了。你看着走的是直路,哪知道大堤会偷偷拐弯儿?我们下了大堤,一看眼前全是岔路口。
正迷茫着,后边叮铃铃响起来,过来一辆拾破烂儿的三轮车,骑车的是个大胡子,头上扣着一只破草帽,还戴着副烂墨镜,不知道哪儿捡的。
我说,拾破烂儿的,无忧寺咋走?大胡子理都不理,还在那儿使劲摆手,嘴里去去去地吆喝,跟撵牲口一样。
老驴说话文明,“这个叔,这是涧岗乡吗?你知道马蹄村付伟诊所吗?”
大胡子还是不搭理。路过我们跟前,他稍稍停一下车,用手往其中一个岔路指指,潇洒地抬一抬下巴颏,然后猛一蹬,又走了。他这一潇洒不要紧,三轮车辗过一摊积水,溅了我俩一腿泥点子,变速车链条也脏了。
这他妈的,我说你个憨种给我回来!他跟没听见一样。我要追上去,老驴说算了,一个拾破烂儿的。
我跟你说,这大胡子是个变态,他那三轮车车斗里,除了破烂儿、啤酒瓶儿,全都是烂鞋——皮鞋、球鞋、布鞋、凉鞋、旅游鞋、高跟鞋,男女老少,啥鞋都有,满满一车斗儿,真有点儿瘆得慌。一堆烂鞋里头,你知道还有个什么玩意儿?
模特儿,就那么挺在那儿。一个跟真人一般大的那种塑料模特儿,有鼻子有眼,没头发,但是个女的,穿一件红艳艳的连衣裙,两只脚丫在车斗外伸着,穿着高跟凉鞋,还抹着红指甲油。这能不是个变态?
他慢慢走远,扭头看我们,手里多出一块西瓜,笑嘻嘻地啃。我又呟他:吃烂西瓜,让你得艾滋病!——你还记得吧,那几年都这么传,说有人染了艾滋病把自己血打进西瓜里。
我呟拾破烂儿的,一点儿不亏他,他指的路是错的。我俩是越走越迷,走到最后干脆没路了,眼前一片黑树林子,全是坟头儿!我不是要说鬼故事。我不信那些,可那一会儿是真像鬼打墙,绕一圈儿,我们又绕回了大堤下沿儿,但不是原来那个路口,想回去都摸不清方向了。
就这吧,我说,还顺着大堤走,去不了无忧寺也能骑回城里。环城大堤是一个圆圈儿嘛。当然了,我们没有骑回城里,而是骑着骑着,真的到了无忧寺。
转折很突然,可事情就是这么回事儿。我们也不知道東南西北,稀里糊涂地,就见路边一棵被雷劈过的老杨树上,冷不丁冒出来一块木牌儿,木牌儿上画着个箭头,箭头旁边写着三个字:无忧寺。
电视剧里怎么说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们拐上那箭头指的岔路,跟着一辆拉砖的手扶拖拉机进了一个村。拖拉机突然停下,我们超过去,立马看见一个很大的住家。再一看,不是个住家,谁家门口摆那么大俩石狮子?
寺门确实是个寺门——所谓山门,但门上没挂牌匾,往里走,才见门楼子的地上躺着一块木头已经糟烂的门匾,刻着几个大字:敕建无忧寺。
破,才说明是真的。现在的无忧寺是假的,推倒重新盖的,那牌匾怕也是假的。我们那回见的可都是真东西,不但有真东西,还有真和尚。
我俩往里走,一个老头儿走过来,身披僧衣,头戴僧帽,脚底下趿拉着的是一双僧鞋。嗐,跟电视里演的一模一样——后来知道这老头儿不是和尚,是卖门票的。他跟我们要了四毛钱,还撕了两张票,手写的。
我们把车停在门楼子里锁好。再往里走,原来只有寺门两边有两截院墙,后边的院子都是敞开的。我们要从旁边绕,也能进到寺里。
院子里最像寺的地方,是一座褪色的天王殿。其余也没看见什么钟楼、鼓楼、牌楼和大雄宝殿。天王殿两边各有一排瓦房,一副要塌的模样,是和尚住的地方。我们从天王殿旁边走过,挂了一脸蜘蛛网,脖子里直起潮疙瘩。树是不少,老槐树、老柳树,还有一片新种的杨树苗。
天王殿后头,还有一片菜园子,辣椒、番茄、黄瓜、豆角,一群母鸡走来走去,后头跟着个胖和尚,抱个铝盆正在拌麸子。
和尚还能养鸡?我说。
那胖和尚打个哈欠,说这是村里的鸡,来串门儿。又说,“寺里只喂鸡,不吃鸡。”他既没念阿弥陀佛,也没叫我小施主,我很失望。
“小孩儿,吃饭没?”他问我们。
我们一下给他问住了,吃饭?我心说。然后我掏出电子表,一看才四点多。
胖和尚又说:“想吃斋饭吗?”
一听说“斋饭”,我激动了。跟和尚一起吃素斋,想想都很不一样。我问胖和尚多少钱。他说不要钱,你们可以往功德箱里看着搁点儿。他指指天王殿。
我们就去了天王殿,殿里冷飕飕的,一尊大佛孤零零坐着,不太有精神的样子,脸上挂着几道脏泥。我指着那佛,说老驴,你看这货比你还会哭。老驴拍我,说你别瞎说,这是如来——后来长大才知道,那是弥勒佛。
功德箱在天王殿的后门,那儿立着一尊披红绸的韦陀像,低眉顺眼的挺漂亮,不像边上的四大天王那么吓人。四大天王没眼珠子,我不爱看那种东西。我们往那功德箱里看看,一分钱也没有,死蝇子倒有好几只。
这又让我失望一回。可老驴很激动,他说无忧寺就像电视剧里的破庙,大侠落魄,或者被仇人追杀的时候,都会逃进这种破庙里。他还挺会联想。
过了天王殿,就是现在那个叫“大清皇帝铁锅槐”的景点。假的。铁锅里长出一棵大槐树?还说是康熙皇帝种的,那不是胡扯吗,叫我说还是韦小宝种的呢。不过那槐树确实老,跟个老树精一样,树根上疙疙瘩瘩都是瘤子。我觉得怪恶心。
老驴看得仔细,我看他是相信这种瞎话。
我看着树底下那口大铁锅,又想尿尿了。我就是痒痒,想干点儿刺激的,不像你们讲那么多规矩——不过,那也是因为你们在大城市,我记得你小时候也捣蛋,哪像现在这么斯文?人大了会变,三岁可看不到老。
就在我想干坏事儿的时候,老槐树后头冒出个人——那个拾破烂儿的大胡子!破草帽,烂墨镜,斜挎着一只老式军用书包。这回我仔细打量了一下,这货个子小小的——最多也就跟我一样高,可我还是小孩呀。
他摘了草帽扇风,那个脑袋,真是奇怪!四四方方一大块儿,老墙砖一样,头发胡子往四面八方蓬着,脖子长长的像根棍儿,身子很窄,胳膊腿儿也细,两脚并着往那儿一站,就像一个稻草人。你要说他是稻草人吧,谁家的稻草人也不会打扮得那么洋气:大红秋衣,秋衣外面套个黑不溜秋的跨栏背心,胸口印着庆祝香港回归,底下是蓝色的喇叭牛仔裤,裤腿一条长得盖着脚面,一条卷到膝盖上,脚上更洋气,尖头皮鞋还翘着嘴儿,鞋带打着花结,系得齐齐整整。
“憨种来了,快跑!”我对老驴喊。
老驴正趴地上敲那铁锅呢,一抬头看见拾破烂儿的,也喊了一声,把那货吓得一蹦跶。然后,那货摘了墨镜往我这边看。我一看那个眼神儿,立马知道,他可不只是个拾破烂儿的,他肯定还是个傻子——就是从前咱们这儿街上经常见的那种傻子,你一看就知道。
人傻不傻,就在眼神儿。
那货往厕所去了,一拐拉一拐拉,走得很慢。我跟老驴使使眼色,报仇的机会来了。等那货进了厕所,我们一溜小跑跟过去。
进厕所一看,他握着两只手,蹲在坑上闷头办大事儿,正使劲呢,看上去也不大顺畅。好机会,我心说,我一边撒尿,一边琢磨。这回老驴竟然上道了,他一点声色也不动,假装撒尿,解了裤子站那儿,拿眼角往蹲坑瞟,然后默默提裤子出去了。
等我尿完往外走,他又回来了,两只手背在身后,忽然站定,丢出这么大一块儿土坷垃,正中那货旁边的蹲坑,妥妥一个三分球!
虽然除了咕咚一声响,我们也没听见他惨叫,但还是高兴坏了,一路狂奔,跑到天王殿墙根儿躲起来笑。老驴两眼冒光,眼珠子都快拱到眼镜片儿了。
本来事情到这儿就完了,可我们看见了那货靠墙根儿停着的破三轮车,就走近去看。我靠,那个穿红裙子的模特儿这会儿换了个姿势,像坐着,又像躺着,屁股坐在那堆烂鞋里,胳膊高高举起,仰着脸看天,两条长腿一高一低翘着,高跟凉鞋就剩一只,松垮垮挂在脚尖上。无论胳膊、腿,还是脸蛋、脖子,以及连衣裙遮不住的其他地方,都是嫩嫩的肉色。
我俩站在那儿,忽然不知道自己要干啥了。
我问老驴:“看啥呢你?”
老驴摇头:“啥也没看。”
老驴鼻子皱一皱,说啥味儿?他这一说,我闻见了,是模特儿脚趾头上指甲油的味儿。呛得很,呛得人脑子眼儿里针扎一样。
我压低声音说,你看这个女的脚趾头肥嘟嘟的,指甲盖红溜溜的,像不像个活人?说完我心里一哆嗦,有点儿把自己吓着了。
你猜老驴怎么着?他突然伸手,照模特脚底板儿上挠了一下子!那模特一摇晃,我大叫一声,说活了!活了!撒腿就跑。他奶奶的,自己吓自己。
老驴却不怕,他往后撤几步,又走近过去,俩手抓住模特儿那只光着的脚,一把从车斗里薅了出来,就听刺啦一声,模特儿的裙子撕开了。他又往下拽几下,模特另一只脚上的高跟凉鞋掉在地上,还有几只烂鞋也从车斗里掉出来。
这时候,我远远看见拾破烂儿那货已经过来了,就喊老驴快跑,这家伙,还不过瘾,再次倒提起那模特儿,像守门员发门球,朝前轻轻一抛,跟着飞起一个大脚,模特儿的光头就上天了,身体四仰八叉躺在地上。
我记得当时出了点儿太阳,白白的地上,那红裙子飘飘忽忽的,离远看真像个活人——死了的活人。
我们听见拾破烂儿的在后头喊,呜哇呜哇,哎哎哎的,说不清半句话——原来他是个哑巴。我们停下来回头看,他也没追过来,呜哇着走过去了捡他的东西了。
流氓,老驴突然咬牙切齿说了一句,就像跟谁吵完架还在怄气。我说,呟他,大声。然后就喊,流氓!哑巴流氓!老驴也喊,我俩一句替一句,呟得挺过瘾。
其实我们也不知道,哑巴到底听见没。不过哑巴停住了,他看了一会儿我们,抬起胳膊挥一挥,指着远处的一堵破墙。墙上开着个古代那种月亮门,估计也是老无忧寺遗留下的。
老驴说,这是叫咱们呢?我说,挑战呢,敢去吗?老驴好像有点儿累,愁眉苦脸的。我说走吧,看看那边有啥。
穿过月亮门,是一片乱树林子,但不见哑巴去了哪儿。我们提心吊胆走进林子,有那么点儿侦察的意思。可是没侦察几步,林子就到头了。穿出去一看,还真有东西,杂草丛里孤零零杵着一座黑青色的破砖塔。
这下知道了,哑巴是让我们去看无忧塔。
我说现在的无忧寺全是假东西,没错儿,但那座无忧塔是真文物,唐朝就有了。前几年翻修前,我還特意拍了照片呢,跟现在的当然没法比了,但整体形状差不多,一共五层,每一层都一圈一圈的小佛像,你们可以自己去看,现在好多人去那儿搞直播呢。
当年我们看到的,其实只能算半截无忧塔,塔尖子没了,二层三层缺了角,砖缝里长着一撮一撮的大狗尾巴草,荒凉得很。半截塔跟前竖着个墓碑一样的破木板子,上面写着两行毛笔字,蓝墨水写的,颜色都快褪完了——
此塔是文物,受国法保护
偷砖属违法,还会遭报应
我还记得那字儿,写得真不赖,我不懂毛笔字,但好赖看得出来,撇是撇,捺是捺,比书上印的还齐整。
我俩就站那木板子旁边,仰望无忧塔。能看出个啥?啥也看不出。但到底是个文物,你往那塔底下一站,小风一刮,就觉得自己真的回到古代去了。我说,得劲儿。老驴也说,确实得劲儿。正装模作样地品那个说不上来的味儿,哑巴出现了。
哑巴站在杂草丛里,旁边停着他的三轮车,车斗盖上了一只白色的大鱼鳞袋子。他也在看塔,没戴墨镜,也没戴草帽,背着手,仰着脸,眼睛眯缝着,大胡子一动一动,叽里咕噜的,很像那回事儿。
我学他,呜哇呜哇,哑巴,哑巴,你在看啥?大学者,快给我们讲讲。
哑巴说话了,哇啊哇啊。他一边说一边往塔上指。我们一边呜哇呜哇地学他,一边走过去。我们站在哑巴旁边,顺着他的视线向上看,就见无忧塔二层塔身上写着白惨惨的三个字,是用石灰粉刷上去的,又粗又大的狂草,繁体字:
殺殺殺
我问他,这是啥?哑巴哇哇叫两声,又指。我们就又看,发现每个“殺”字的下面,都有两个被刮掉的字迹,模模糊糊认不出。老驴走近了看,认出来了,大声念出来:杀贪官,杀奸商,杀刁民。大字底下还有一行小字落款,老驴认了一会儿,又念:乐天杞人,一九九九年四月二十五日。
我说真厉害。但到底怎么个厉害法,我也说不上来。后来我跟老驴说,这就是一场江湖奇遇,要不是你后来又莫名其妙犯神经,说不定咱们进到无忧塔里头,能找到一本武功秘籍。
老驴犯神经,是因为哑巴。
这货看着憨种,实际上会演戏,心眼子多得很。看完乐天杞人那三个杀,他又呜哇呜哇,招手把我们引到无忧塔底下,然后从军包里掏出个粉笔头,在墙上写字——谁能想到,他不光认字儿,还会写字儿!虽然写得丑,像鸡爪子挠的。
他写:三层还有字。
我俩绕着塔找,果然看到了第三层的墙上有两行大字,老式的美术宋体,又粗又黑,颜色都渗进砖头里了,不仔细看根本看不见。
写的啥呢?八个字,咱们小时候去县城体育场看公审大会,押送犯罪分子的大卡车上就有:
严厉打击
刑事犯罪
咱们见过,就不算奇怪。奇怪的是,哑巴又捏起粉笔头在墙上写起来,说这八个字下面还有字。可我们再怎么仔细看,也看不出还有什么字。
哑巴笑嘻嘻坐在草丛里,示意让我们站远一点儿看。我们就站远一点儿看,可还是看不着。老驴聪明,他跑到十几米之外,找了个老树根站上去看,把眼镜一摘,两手比成个望远镜。
我说这能看见?他看了一会儿,跳下来,说看见了。
我问他,看见啥了?
老驴让我站在老树根上,说你揉揉眼睛,眯缝起来,得让视线模糊看不清,假装自己是个近视眼,别盯着现在那几个字,要虚无缥缈地,好像在看,又好像没在看,就能看见了——嗐,我视力好还成问题了。
可我按照老驴教法子的,假装自己近视眼,用手比个望远镜,虚无缥缈地看,结果眼神儿一飘忽,还真的看见了。一道道不知道多少年前的红色在黑底儿上浮现出来,不过不太像是字,倒像老驴肚皮上的胎记。
这时候老驴念出了那八个字。他一提示,我马上看出来了:
横扫一切
牛鬼蛇神
这就像那种视错觉图片,要是看不出来,你就一直看不出来,只要看出来了,想看不见都难。不过,我们不知道这八个字什么意思,就想问问哑巴,可是走到塔底下,哑巴却不见了。
我们到处找也没看见哑巴人影。他的三轮车还在草丛里呢。我们就喊哑巴!哑巴!呜哇呜哇!大学者!我俩一前一后,围着无忧塔转圈儿,一边走一边叫,不知道的还以为叫魂儿呢。这么一想,我觉得气氛变得很诡异。
然后,几乎同时,我和老驴都想到了上面,抬头一看——但已经晚了,哑巴像一只老雕,劈头盖脸扑下来,落在了我们跟前。我反应快,连滚带爬钻草丛里去了。老驴不行,不知道跑,钉在了地上,跟小时候被炮吓傻一模一样。
我嗷嗷直叫,随时准备救老驴,可不知道怎么下手。就见哑巴把背一弓,两腿一蹬,像老山羊顶架那样,一头顶在老驴的腰窝里。老驴趔趔趄趄后退几步,摔了个大屁股蹲儿。他脸已经白了,眼睛瞪起来,鼻孔翕动着,嘴里嘶嘶嘶地喘气。不过,这回他没哭,而是很冷静地把复读机从后腰上解下来检查,然后气鼓鼓地盯住了哑巴。
我从草丛里爬出来,想捡个什么东西当武器,哑巴却停止了进攻。这货露出真面目了,他狡猾得很,一声不响直起腰,小眼睛眨巴眨巴,胡子动一动,看看我,又看看老驴,然后走到墙根儿,拿起粉笔在墙上挠了半天,写下很大的三行字:
我叫刘利民
不叫哑巴
杀杀杀
实话实说,我吓住了,哑巴的眼神儿在我身上捅了俩窟窿,直透凉气儿。我想撒腿就跑,可老驴还在地上僵着。无忧塔那园子空荡荡的,除了我们一个鬼影子都不见,而且起风了,可能又要下雨了。
哑巴是怎么偷袭我们的呢?
无忧塔的每一层,都有一道木门,那门竟然是能打开的,塔心里有螺旋楼梯,哑巴从一层塔基的门进去,上到二层,给我们来了个伏击。这货早就有计划。我刚才说了,他不简单。
写完那三行字,他竖起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像武林高手点人穴道那样,在墙上点一点。那张大方脸,凶神恶煞,跟之前变了个人。
我从地上爬起来,对哑巴点头哈腰,意思是知道了。我大聲说,“走了老驴,要下雨了。”
一边慢慢走过去,拽他起来。我绕着哑巴走,不敢正眼看他——疯狗不能惹。
老驴像个木头人,推一下挪一下。挪了几步,大概有点缓过来了,吭哧吭哧,然后摘了眼镜揣在兜里,把复读机递在我手里。
我搂住他胳膊,说,走。他却定住脚,不愿意走,硬邦邦地说:
“歇会儿。”
“到前面歇去,咱找和尚买斋饭吃去。”我说,“你看,要下雨了。”
就打这会儿起,老驴倔上来了。他身子向后一撤,说撒开,我歇会儿。我悄悄拿眼看哑巴,他戴上了烂墨镜,昂着头,背起手,叉开腿,一拐拉一拐拉,往他三轮车那边走去,就像个才打完胜仗的大将军。
我指指自己脑门,跟老驴说,“你傻啊?那货有问题。”老驴脸一别,不言语。那架势,看上去是打算一辈子都不再理人了。
我激他,说你到底走不走?不走我走了啊。
咳,我就不该说这话。我跟他来什么劲?他就是根弹簧!老驴一把夺回复读机,摁下播放键,就地一坐,听起歌儿来。一边听,他还一边跟着任贤齐哼哼——让他悲也好,让他悔也好,恨苍天你都不明了。
疯和尚念经一样。
我说,你看看天,已经下了。可我知道,劝是劝不动了,只好在他身边坐下,一起听歌。等这股劲儿过去吧。谁知道,雨真给我说下来了,忽地就噼噼啪啪掉白点子。这时老驴噌一声站起来。我以为他要走,他却立在原地不动,鼻子吭哧了几下,两手把拳头一攥,成了一双铁锤,脑门上一紧,暴起几条青筋,他简直就是一根冒火的炮捻子,呲呲呲直响。
我正担心爆炸呢,他又憋住了,把眼镜从兜里掏出来和复读机一起并排放在地上,然后鬼一样钻进了杂草丛,不声不响地往哑巴的方向走了过去。
你们知道吧?我就怕这个,他铆着劲儿呢。可我也不敢喊他,怕惊动哑巴。那种情况下,我自始至终心里是清清亮亮的,别看我咋咋呼呼,我只是嗓门子大。
老驴越走越快,越走越小,等我从地上爬起来,再追上去,哑巴已经栽倒在地上了。老驴从他背后偷偷出黑脚,瞄准了裆里来了一下。那么一下,你能想象得出来。哑巴两手捂住裆,身子蜷成一团,左一下右一下地打滚儿,电影慢镜头一样,呜——哇,呜——哇,呜哇半截,哇不出声了。
我先精神一振,厉害!我说,“出其不意啊,老驴。”
老驴也不理我,抬腿又是一脚,踢在哑巴后背上。哑巴憋着那一声还没喊出来呢,继续滚。老驴继续踢!嘭,嘭,嘭,像踢一只破麻袋。
我也凑上去,踢了两脚。
咕噜噜,咕噜噜,哑巴喉咙里响起来,墨镜从脸上掉下来,露出两只血红的眼。他眼珠儿一转,在看我,好像朝我瞪了一下,不知道什么意思。然后他胡乱伸手,捞在了老驴腿上,把老驴捞倒在地。
老驴状态上来了,就势翻一个身,压住哑巴,一把掐住对方的脖子。这一下,哑巴更叫不出声了。老驴自己却啊啊啊尖叫起来,就像被掐住的是他自己。他越叫越使劲,越使劲越叫,我耳朵都疼了。
哑巴又看我。
他被老驴骑在底下,脚踢手挠,但踢挠不到,眼睛却不住往我的脸上看,眼珠子直往外努,努着努着,忽然翻上去了。黑眼珠儿没了,就见白眼珠儿,那血丝一条一条,跟虫一样。
毁了,我心说。就感觉给谁拿鞭子抽了一下,一个大激灵,我从头顶打到脚心儿,一连抖了三抖,浑身筋骨咯叭响,尾巴根儿生疼。风一吹,冷汗已经下来了。
我大喊:“撒手,老驴!撒手啊你!”
老驴根本听不见。他什么也听不见。别说他听不见,我也什么都听不见,只感觉嘴在动,喉咙在扯,脑子已经不当家了,像刚睡醒发癔症。
雨还在下呢。雨点子一激,又一哆嗦,我醒了。一个猛子,我扑上去搂住了老驴。死命地拉,拽,掰,可弄不动他,他成了根石头桩子。我那帮把子兄弟打人都没那么狠。
我说老驴老驴,你要掐死他了!我都跪在地上了,还是掰不开老驴的手——他那手真大,真硬。那哪是手?铁钳子!
“老驴,你疯了?”我没招了,用指甲往他手背上掐。“他是个傻货,你也傻货啊?老驴!”
老驴忽然也不叫了,手也松了——就见他胳膊一挥,我心口上就挨了一记冲拳。我被老驴打翻在地,一口气差点儿噎过去。
我肯定恼啊,可还没等恼起来,爬都还没爬起来,抬眼就见,老驴已经站在了我跟前,迎面一个飞脚直踹。他高,我矮,躲不及。双星球鞋鞋底儿正中左脸,脚掌十个钉,脚跟四个钉,我起码挨八个。
你看,我左边上排大牙,有个黑窟窿吧?就是老驴那一脚踹掉的。我给踹傻了。当场一嘴血,两眼泪汪汪。我也不是要哭,是疼的了。我一丁点儿气也没有了,歪在地上,捂住嘴,身上直打颤。
老驴站在那儿看着我,好像也是懵的。他紧绷着嘴巴,用鼻孔嗤嗤地喘气,脸上白白的,硬硬的。我也看他。就那么互相看了好大一会儿,我心里东倒西歪,脑子里跟磁带搅带子了一样,然后忽然清晰了,聽见他说:
“再叫我老驴,我就弄死你。”
自从他说了那句话,从那一秒,直到刚才,一小时之前,咱们刚坐在这儿的时候,我再没叫过他一回老驴。今天不一样,今天是你在采访我,我得敞开心扉。我敞开了心扉聊这些事儿,掏了心窝子,才叫他老驴——那天挨完一脚,我叫他哥。
我吐了至少十口血,脸才有了感觉,发现有颗牙松了,拿手一晃,掉了。看见牙,我哭了。
“哥,牙掉了。”我说。带血的牙搁在手心里给他看。他还是不言语,从裤兜里掏出一团卫生纸递给我。然后他去看哑巴。哑巴还没动静,草丛里蜷着,眼睛紧闭着,半张脸埋在草里。老驴竟然又轻轻踢了他一下,说:“哎,别装了。”
又说,“还想搞偷袭呢?”
哑巴像一块石头。
我已经顾不上自己的疼了。是真慌了。我问老驴,他不会死了吧?
“怎么可能,还在喘气呢。”老驴开口了,看我一眼。他也像块石头。
我说,可是你踢他蛋了啊。
“踢蛋也不会死,可能是晕了。”老驴觉得我很无知。
那是晕了?我还是害怕,说要不叫和尚来看看?
老驴说:“肯定没事儿,咱们走吧!”说着转身就走。他一转身,我听出他声音在哆嗦,可他装也装得好,走过去拿了随身听和眼镜,很从容地走了。我跟在后面,觉得肚子里坠着个铅球。
出了那个月亮门,迎面过来个人,是之前喂鸡的胖和尚,系一条油花花的围裙,像刚从厨房出来。他见我一嘴血,说怎么了这是?我肿着腮帮子,嘶嘶了两下。老驴搂了一下我的肩膀,接过话说:
“我们闹着玩,磕到了。”
胖和尚嘴里不住地“噫噫噫”,说赶快上前面去,漱漱口。
老驴往无忧塔的方向指一下,说:“有个拾破烂儿的,在那边草里躺着,不知道是不是犯了什么病,还是喝多了。”
他伸手往头上抹一抹。“你看,都下雨了,他还在那儿躺着,我们叫也叫不醒。”
我看着老驴,吃了一大惊。当然,我很服气,五体投地。我立马承认他是大哥,我是小弟。可看见老驴这样,我总觉得哪儿不对。
哑巴大概是寺里的熟人,胖和尚一听,马上一路小跑过去看。我跟老驴使使眼色,咱也去看看吧?他好像有点儿犹豫,怔了几秒,不过还是跟了过去。我们赶上胖和尚,一起到那儿一看,却不见了哑巴,只有他那副烂墨镜在地上躺着。
我肚子里那铅球没了。
胖和尚问,“是这儿吗?”老驴说是这儿,“他还有一辆三轮车呢,现在不见了,肯定没什么事儿醒了,走了。”
三轮车确实不见了。可哑巴去哪儿了?胖和尚东瞅西瞅,然后往无忧塔走去。我们跟着他,从塔基的一道木门进去。胖和尚爬上螺旋楼梯,说你俩等着,我上去看看。他说:
“这里是老刘的窝。”
我们不敢再跟上去,出来在外面等。过会儿胖和尚满头大汗下来,摇头说没人在,然后问我们要不要吃饭,斋饭好了。哪还有心思吃饭?我只想回家,只想着自己的疼,脸皮疼,肉疼,牙疼,整个脑袋疼。那颗大牙我还使劲攥着,我觉得连手心都在疼。
老驴却要吃。他说好啊,还没吃过斋饭。然后问老和尚:
“那个人是乐天杞人吗?”
胖和尚笑笑,说不是,“老刘就是老刘。”
那乐天杞人又是谁呢?胖和尚说他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你上大学出去,多少年都没回来过,肯定也不知道吧?其实我不关心这种事。我忘了听哪个同学说过,老驴后来打听过这个乐天杞人,好像是他刚上大学,还说要给那哑巴拍纪录片,那时候我都快当兵走了——谁知道呢?
我前面说了,自从那天起,我再没叫过他老驴,再没提过他这个外号。我起的,我收回!无论跟谁,提起他来我都是说“我哥”。他是我哥,可我们之间好像再也没有那种兄弟的感觉了。变了,变成表哥和表弟了。我的意思是说,我们仅仅就是老表了。
第二年,我出去念武校了,除了过年放假,再没怎么见过他。
我就这么跟你比方,我们练武,得先把基本功练扎实,抻一抻筋,筋抻不开,你练啥都不对,筋抻开了,你整个人就变了,武练得好不好另说,但只要基本功练到尽了,那你就是打通任督二脉,脱胎换骨。那可不是一般的苦,能掉你十层皮。你看我现在,是不是比小时候高多了?不是那两年练武,个头蹿不上来——我扯远了,说回来。
无忧寺的斋饭,就是俩馒头、一撮咸菜丝儿、一碟青菜豆腐,和一碗棒渣粥。吃饭的那间屋很空,很高,只有没上漆的木头桌子、条凳,我和老驴、胖和尚,还有一个小和尚坐一桌,另外还有四五个和尚,所有人都不吭声,各自闷头吃。
我记得那会儿雨不怎么下了,天麻麻黑。房梁上吊着几个黄黄的灯泡,飞蛾子扑棱扑棱地转。我很饿,可半点儿也不想吃,嘴还肿着呢。我把那颗牙塞进裤兜,眼睛就盯着飞蛾投在桌面上的影子看,一圈儿,一圈儿,头发晕。
老驴吃得很香,一口馒头一口菜,喝粥,哧溜哧溜响。他还跟和尚聊天,问胖和尚塔上那些标语都是什么时候写的。胖和尚说那早了,都是他小时候的事儿,根本记不得。老驴又问那小和尚,你的法号叫什么?
咳,受不了了。我站起来就走。我是生气了?还是害怕了?我也不知道。反正是坐不住,浑身皮痒,想蹦,想嚎。老驴见我走,他也站起来了,临走还跟胖和尚说了一句谢谢。
我去推车,老驴大步赶到我前面,推起了斜杠老凤凰。他不骑变速车了。不骑就不骑,我不管他怎么想,回家就行。我都想好了,先跟老驴回家,——我可不是要告状,我是知道二姑操心,不只老驴,她也操心我,反正比我爸操心——那几年我都没见过我爸。
至于我这颗牙是怎么掉的,除了你我没告诉过谁,我媳妇儿、我闺女,都以为我是小时候捣蛋自己磕的。
雨不下了,烧荒的味儿消失了,一路上没什么人。我骑得飕飕快,耳朵里只有车轮声和自己的心跳声。可老驴更快。我把速度调到最高档,竟然追不上。奇怪不奇怪?原来骑得快慢,关键不在车好不好。
老驴渐渐变成了一个白点儿,忽地往左,忽地往右,一会儿大,一会儿小。再一会儿,简直就要飞上天去。就这么看着看着,我第一次觉得,老驴不是老驴了。我能感觉到,他不是在生我的气,也不是在跟他自己怄气——他就好像啊,被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附体了。咳,不是我说鬼话,是说那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老驴就像——什么基本功他也没练,可忽然掉了一层皮,脱胎换骨!这么比方,够明白了吧?
还有一件事也奇怪。我们来的时候,迷迷糊糊摸不着路,可回去的时候,一出寺门就知道该往哪走,遇见岔路也毫不含糊,一转眼儿就上了大堤,非常确定地一路向北。我告诉你,可不是我们认路了,因为回去走的根本不是来时的路,还记得那个路口吧——那棵雷劈过的老杨树,树上有个指示牌,回去的时候看不见了。
我们就好像骑在一条天天走的路,闭着眼就回到了县城里。进了县城,我总算远远地追上老驴了。他的衬衣兜着风,布袋一样鼓荡着,撅着腚,一高一低地蹬。可眼看着要赶上,他却在老街街口兜了一个大弯儿,拐进街里没影儿了。
天已经全黑了,那条街也没路灯。我在街口大喊:
“你上哪儿?回家是往这边!”
他听见了,但没回答。过了一会儿,老街里传来一声什么怪物嚎叫似的声音,每个字都幽幽地带着回音儿:
“我——去——报仇——”
我和老驴,今年都是满三十三。三十三年,我啥也没混成,但有一句话我敢拍胸脯说,无论干什么,我从来不后悔,人生就是放炮,你一生下来,炮捻子就给点着了,什么事都没有后悔一说,也不能把自己碾灭吧?可是今天我要说,我唯一后悔的事,就是那天晚上没有去追老驴。
我听见他说要报仇,只蹦出一个念头:马上回去找我二姑。我一口气骑回了二姑家,说:“我哥疯了!我哥疯了!他要报仇!他要放火!”我可真是个怂货,说着说着还哭了。二姑一看我肿着脸,吓得不轻,问怎么了。我说,我没事!我哥有事!乱七八糟说一通,反复强调:老驴要干大事。二姑父听见我提马家酱兔,脸憋得黑紅,额头上顶着的那个青疙瘩都好像变红了。
他二话不说,推上自行车就走。
我们赶到老街,铺子早就都收了,街上大风刚刮过一样干净。到了马氏五香酱兔,铺门关得严严实实,那辆推车停在原地,玻璃柜里头还放着酱鸡蛋和豆腐干呢。我们三个人分头找,厕所、桥洞、胡同,连废弃的水泥管子里我都进去看了,哪儿也不见老驴的影子。我忍不住地哭,想起白天和老驴经过老街的样子,恍惚觉得就像演了一场戏,现在戏演完了,天黑了,人没了,什么也没发生,就剩下一片稀里哗啦的布景。
如果这算是失踪的话,那就是老驴人生第一回失踪——时间是一九九年夏天,地里正烧荒的时候。
要叫我说,老驴那一回算不算失踪不要紧。要紧的是,我跟你把这些事儿讲出来是不是有用。我见天都看小视频、直播、新闻,也听你们这种——叫播客,对吧?但我其实不太相信那些人讲的,我就图个乐,下个酒。
你真的不喝点儿?那我可把你的也喝了。
但话说回来,你这个播客,我信。虽然二十多年没见面了,但老同学嘛——你有学问,英国念书,心理学专家,我相信你们这个播客有影响力,要不,谁愿意跟你提这八百年前的事?其实很多都想不起来了,你要不让我边喝边聊,干坐这对着话筒说,我肯定讲不出来——三脚跺不出个屁。
警察不问这些,他们要我提供线索。我这醉话能算线索吗?我觉得肯定算,但派出所不会让我边喝边说。
九九年那天夜里,老驴是凌晨五点半回来的,失踪了九个多小时。警察说,不是什么大事儿,人回来就行,好好管教一下。警察净说这些没用的——叫我说,这九个小时至关重要,老驴干啥去了?没人知道,永远的谜。
老驴回来的时候,我跟我二姑才从派出所回来,二姑父还骑着自行车在街上找呢。当时院门半开着,院里亮着灯。只听哐当一声,什么东西摔在铁门上,跟敲锣一样。
老驴和凤凰车一左一右,在地上倒着,忽然翻个身,四仰八叉躺着。不等二姑扶,他自己坐了起来,把车也扶起来,推进院里停好。二姑问他上哪儿了,说没上哪儿。
然后没头没脑地在院里转一圈,就问:“兔子呢?”
我早就忘了什么兔子。二姑记得呢,一边用袖套抹眼泪,一边强打精神地说:“兔子?兔子在锅里盖着呢!你爸后晌就做好了,我想尝一筷子他都不让,非要等着你俩回来!”
“来,红烧兔肉!”二姑掀开锅,热气蒸腾。
对,就是那只大灰兔子,现在变成了酱红的一小块儿一小块儿,和爆透的红辣椒、八角、蒜瓣儿一起堆在黄色的大搪瓷碗里,上面撒着葱花、芫荽、姜丝儿和熟芝麻。
二姑把红烧兔肉从锅里端出来,郑重地摆在我俩跟前,拿来两双筷子。然后又从案板上捏起一只小碟子放在桌上,是大灰兔子的头。
“兔头专门分开做的,用辣椒油爆,焖了半天,骨头怕是都焖酥了!你姑父专门找人求教的做法,光宰兔子都忙活了俩小时。”二姑拍拍我的头,说,“你胆子大,下手拆吧,兄弟俩一人一半。”
我看着那只麻辣兔头,梗起了脖子咽口水,肚里咕噜噜响,可我知道那不是饿,也不是馋,而是一种说不上来的害怕。害怕变成了口水,我不能不往下咽,死命地咽。你可以想象,那只麻辣脑壳儿,没毛没皮,没有耳朵,油亮亮,火辣辣,圆不圆,扁不扁,它龇着尖牙,瞪着大眼——无论怎么看,我都觉得它是一只虚握着的小孩拳头。
最后一杯,我再喝最后一杯。
现在,老驴已经失联三百零九天。我坚信他还活得好好的。他就是这么个人,消失一阵儿,自己就冒出来了。二○○六年春天,他从南京到广州不就失联了?你应该也听说过。整整俩月杳无音信。二○一四年国庆假期,他半夜从县城出发,去了济南,太原,还有西安,后来到郑州下车给我二姑父打了个电话,人就再联系不上了——这是他的生活方式。我理解他,我特别理解他。但我没有他那魄力。我是个怂货。
所以说,现在三百零九天,不算个事儿。其实就在刚刚给你讲的时候,我想起了一件事,一个线索,非常关键。警察肯定不相信,我不去找他们,但我得跟你说,跟你们的广大听众说,警察没你们有流量,对不对。
我啊,我觉得,老驴他可能出家了——真的,真这么个感觉——他出家了。我今天就把话撂在这儿,全国各地,大寺小庙,广大听众朋友都帮我看看,谁要是能见到我驴哥,联系我,一定重谢。
怎么会有这想法?不知道,但大家可以听我说。
那天傍晚,我和老驢前后脚从无忧寺离开。刚才我说漏了一件事。老驴不骑我的变速车,推了老凤凰车,但他没直接离开,而是先到月亮门旁边晃了一晃,往无忧塔那边瞧了几眼,然后呢,他慢慢骑到了一间我俩之前没去看过的佛堂跟前。那佛堂应该是现在的卧佛殿,你前天去看过,人挺多的。
他停在佛堂门口,可门上着锁,有一扇窗户半开着。老驴停了车,走到窗口往里看。我偷偷跟着看他呢。他看了一会儿,忽然站直身子,两手合十放在胸前,微微低了一下头。这干什么呢?
“阿弥陀佛。”——相信我,他当时肯定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等他离开窗口,我也过去看。那佛堂里破破烂烂,黑咕隆咚跟聊斋里讲的一样,窗户上挂着蜘蛛网,满屋子都是几百年的老灰。我捏住鼻子往里瞅,只见有一尊瘦瘦长长的铁佛,正躺在那儿枕着胳膊睡觉。铁佛腰已经裂开了,脸上生着一层层铁锈,眉心破着一个窟窿。那模样啊,用你们文化人的词儿说就是——庄严肃穆。
我知道这话说出口,听起来像胡扯。你当然可以不相信,但我不能不说,我想到了,就一定要说。听众朋友,不要跟我提死——死要见尸,否则就是活着。老驴他就是想躲着我们呢,哪怕有一丁点儿可能,我也不会放弃,为了我二姑和二姑父,我也不能放弃——这一段儿,可千万别剪掉!
最后啊,我还是建议你能采访一下我二姑父。要是能让我二姑父说几句话,我千恩万谢。他比任何人都需要说说话。你知道吗?三更半夜,他不睡觉,就往院儿里一坐,吸烟,我二姑叫他,不搭理,一根接一根地抽。你说,烟还能跟他说话吗?
我是真的很想跟我二姑父说说话,可是他又不喝酒,他不喝,我自己喝,就变成我絮叨个没完了。要是你能让他开口说话,我非得问问他,姑父,那个大灰兔子,你是怎么杀的?
不开玩笑,我是真的很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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