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朵
用了五年的等待,二姑终于等来了动迁。这意味着,二姑成了新城镇人。用二姑的话说,抱上了个蜜罐子。
兴兴轰轰了一阵,二姑闲不住了。二姑说:“这闲了,倒闲出病来了,吃饭饭不香,睡觉觉不好,骨头里出脓了。”
这也难怪,我家这二姑,年轻时可是村里的好劳力。挖河泥、挑粪担,脚头比男人还轻;割稻插秧,男男女女没一个能赛过她的。当时,二姑还是村里唯一书读到高中的文化人。这还不止,她还是一个奇人。
奶奶曾给我说过这样的故事。
说二姑从小爱好丝竹,善吹笛子。那时,家里养了一头黄牛,每当爷爷牵着牛赶车、犁地时,二姑总在一旁吹笛。笛声婉转,耕牛赶车则车水不止;笛声悠扬,耕牛犁地则脚步欢快。后来,爷爷故世了,二姑见牛伤情,就把牛賣给了同村的三伢子。三伢子牵牛赶车,因无笛伴奏,牛竟然停步不前。于是,三伢子请来二姑。二姑一吹笛,神了,牛赶车就又车水不息,牛犁地就又脚步欢快起来。
三伢子见牛这等样子,马上请了媒婆拿了聘礼上门求亲。怎奈,二姑瞧不上三伢子。三伢子没法,最后就把牛转卖了。
后来二姑又学会了缝纫,给人家做衣裳,吃百家饭。二姑头颈里挂着软尺,画粉在布料上一划二划,大剪刀“嚓嚓嚓”,三下两下剪出衣形来,再在缝纫机上手推脚踩的样子,不晓得迷倒了多少男人女人。
那时,二姑常常把笛子带身上。做完一天的活,主家叫吃饭前,二姑必净了手,双手捧着笛子,将吹孔置于下嘴唇下沿,对准孔吹……那时,十乡八里的人都请二姑去裁衣,尤其那些有女儿要出嫁的人家,更是以请到我二姑来做嫁衣为荣。
为别人做嫁衣的二姑,也期待着能给自己做回嫁衣。可她的心气高。奶奶也给她张罗过几回,包括那个三伢子,但终究落了个“剃头挑子一头热”。
能降住二姑的那个男人,自然是二姑夫了。二姑横挑鼻子竖挑眼选出的男人,最终把她带到黑龙江鹤岗的一家煤矿,挖煤去了。
这一走,就走了二十多个年头,回来时已是两鬓染霜了。其时,娘家传出要动迁的风声。
二姑变卖了东北的那个土坷垃,跟二姑夫“离”了婚。一家四口,破釜沉舟似的投奔了娘家。说是娘家,其实哪里还有娘。
二姑的娘,亦即我奶奶,临终前把一根竹笛交到我父亲手里。我见过那根笛,普普通通,由一根竹管做成,里面去节中空,管身上开有几个孔。浅黄色。笛梢刻着爷爷的名字。笛,装在一个绛紫色的丝绒袋子里,袋口用缎带绾着。二姑去东北前,没把笛子带上。
父母收留了二姑一家,暂住我家老屋里。
动迁的事不是二姑想动就动的。还没等到动迁,却先等来了二姑夫的动静。二姑夫名正言顺地把二姑给甩了,他跟投奔他们来的、一个比二姑年轻十来岁的老乡妹子私奔了,还带走了二姑变买土坷垃的所有钱款。
好在二姑的两个女儿相继出嫁了,且都嫁得不错。根算是扎了下来。
足足等了五年,苦尽甘来,二姑像城里人一样住上了新居。
住上新居后的二姑,跟一些烂地较上了劲儿。这些地都是开发商造房子时没利用好的边角地,这边一小块,那边一大块,草、碎砖头、烂木板充斥其间,二姑每每看到,便会像圈地一样圈起来。天一亮就荷锄出门,天擦黑才肩锹回家,奔东跑西,忙得像只织布梭子。
“这几天,天天到棉花田里摘‘小耳朵,天天老晚才回家!”母亲告诉我。
棉花有“小耳朵”?这我是第一次听说。
中秋日,我让母亲叫二姑跟我们一起吃晚饭。母亲一大早就去敲二姑的门。
“去晚了,到了田头,就难找了,天晓得她在哪一块田里。”母亲说。
晚上,二姑吃着饭,心里却忧着她田里的那些棉花。“说不定这会儿就有人在棉花田里下手呢!”
我们只好让二姑提了几个月饼到棉花田里赏月去。我特意问了她棉花田的位置。
想到二姑棉花田里那些“小耳朵”,仿佛被勾了魂似的,我脚步轻松,朝着她所说的那块田去了。
经过一个荷花塘,穿过柳树影,行过一座小拱桥……
还没到河畔,就听到一阵悠扬的笛声,时而婉转动听,时而高亢激昂,时而如泣如诉……我驻足聆听。笛声升到那有着星辰与皎月的深空里,和着云丝曼妙轻舞。
我不由得鼻子一酸,眼含热泪。
转头,见不远的地方,蹲着一个跟二姑年纪相仿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