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凌霄

2019-11-15 03:01刘鹏艳
安徽文学 2019年11期
关键词:康庄五爷徐家

刘鹏艳

这事儿若是从根儿上说起,得说回康玉文九岁那年。

那年春荒,饿死不少人,马齿苋、灰灰菜、扫帚苗、婆婆丁、椿芽、苦菜都给薅尽了,山也瘦了一圈。原本康庄是藏在山洼子里的,这时也跟着瘦下来的山脊崚嶒起来。整个庄子有余粮的,不过几家大户,据说他们都和山上的王大花鞋有交情。

起初康玉文哥哥他们商量着要动手,让康家的老爷子给按下来了。康老爷子抖着他弯弯曲曲的山羊胡须说:“你们几个砍脑壳的,要知道王大花鞋是扒过县里城墙的厉害角色,手里不光有土铳,还有‘捷克造,你们敢引那狗日的下来?”康玉文哥哥脖子一梗,立眉道:“横竖是个死,与其饿死,倒不如战死。”立时便有人附和,都说逼大户把粮放了,便是战死也值。康老爷子被一伙儿年轻人噎得血涌上头,一张紫皮脸膛险些涨破了。康玉文似懂非懂地劝慰祖父:哥哥们如今都大了,但凡有事,由他们去担待好了,况且是生死大事,谁都知道活下去最重要。康老爷子瞧了孙女一眼,这九岁的姑娘似雨后的笋儿般,婷婷的竟有些模样了。颤巍巍的老人不由得苦笑,喟然叹一声,颓了脑袋坐下,闭上眼不再言语。

庄子里和康玉文哥哥同气连枝的,都是些青皮后生,正是娘老子也管不住的年纪。说动手便动手,大伙儿抄了镰刀锄头,先去了东头最富的那家。那家瞧见这阵势,晓得王大花鞋就算有迫击炮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便乖乖放了粮。出村只有一条路,也叫人封上了,送信的没跑两步,给康玉文哥哥他们一粪叉子捣在路边。

这是那年春上的事,康玉文只记个大概,毕竟那时年纪小。其余的,祖父和哥哥也不让她知道。父母都去得早,也是世道不太平,康玉文对周遭的记忆总是颠沛得很。似乎王大花鞋到底没能杀得进康庄,又或许根本没工夫杀过来。哥哥喷着鼻息说:“王大花鞋哪里顾得上这头!”十九岁的哥哥敞开怀,在场院上舞着一对沉甸甸的石鎖,呼呼有声,两臂的肱二头肌撑着蛮劲儿,饱得像要炸裂开来似的。几个同族的兄弟围了一圈子,迭声地叫好。康玉文瞧着虎目圆睁的哥哥,越瞧越觉得像正月里贴上墙的门神。

然后就是成立赤卫队,康玉文哥哥经常十天半月见不到人,游在山里,像鱼儿离不开水。祖父只是装糊涂,对外还是那套说辞,逼着康玉文也跟着打马虎眼儿,就说哥哥跟人出山进货去了。家里倒真有副货郎挑子,是先前有人寄放在这儿的。那人夜里来,夜里走,黑天里瞧不清面貌身形,倒像是不曾来过。康玉文哥哥热血沸腾地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到天亮,就兴兴头头地和家里人说,这挑子是他托人置办的,日后也好讨生活。康玉文连蒙带猜,估摸着王大花鞋没杀得进康庄,和“置办”这副挑子的人有些关联。但究竟是怎样的关联,又不得而知了。照祖父的说法,王大花鞋是躺在棺材里炸过城墙的主儿,又奸又狠,他吃过谁的亏?这次竟叫康玉文哥哥他们成了事,实在是蹊跷。他老了,是看不明白这世道了,便由着孩子们去吧。

到成立童子团的时候,康玉文竟也得了个小队长的职务,领着三五个一般年纪的孩子,站岗放哨送消息。若是有外面来的,他们手上的红缨枪先吓那人一哆嗦,接着便厉声喝问道:“你是谁?找谁家的?来做什么?”这三个问题答得好便罢了,倘有一丝犹疑,立时押了去佘家大屋后头的庆余堂。佘家早没后人了,邻里闲话,说是“佘”字出不了头的缘故,即便耗尽家资修了个庆余堂,也是没用,正好征来闹革命。农会和团部都设在那儿,自有挎着驳壳枪的干部,把来人审问清楚。晚上也闲不住,康玉文他们猫了腰去听墙根儿,主要是几家富户,还有就是和乡公所、县党部有来往的,或是官家买办,或是屋里头有人在保安队,总之不是实打实的庄户人家。康老爷子斥过康玉文几句,说她一个姑娘家的,和她哥哥又不一样,多少要体面些才好。康玉文抿抿小嘴,垂眉耷目地不说话,半晌抬头回一句:“现下和先前不一样了,您又不是不知道。”这话堵了康老爷子的嘴,除了瞪眼顿足吹山羊胡子,便只能摇头。

照康玉文哥哥的说法,现下和先前已经大不一样,以后会怎样,康老爷子这样自诩见过大半辈子世面的人,更是想都不敢想,所以老爷子顶好闭了眼睛在家享清福,等着他们胜利的好消息。康老爷子问:“现下是康庄这样,还是外面都这样?”康玉文哥哥说:“迟早是全天下的事!”这口气好大,据说王大花鞋的枪会老巢已让赤卫队一锅端了。王大花鞋无奈逃到县里去,一路丢盔弃甲。这货原就挂在县保安团的名下,虽说刚起家时和县里是作过对的,两年前却被招了安,现下土匪儿子要找他的官老子搬救兵去啦!康玉文哥哥笑得畅快得意,梁上的灰尘都震得簌簌直掉。康老爷子只是不信,喃喃道:“哪有这般容易,哪有这般容易,天底下哪有这般便宜的事?”

果不其然,康老爷子的忧心到底是让一把火给兑现了。

那把火是怎么烧起来的,康玉文已经记不大清了,事实上她连看也没看清,张皇间只听得呼天抢地,一双脚不由自己。那天明明没有风,火苗子却凶,从村头一直烧到村尾,整个康庄几乎成了白地。她和祖父跌跌绊绊又拉又扯地跑进山里,从山上往下看,密密的林子都遮不住远远那片灼人的火光。康老爷子拄着仓促之间从山道上摸起的一截曲里拐弯的树枝,顿地号啕:“我就知道天底下没有这般便宜的事,没有这般便宜的事哟!”

跟着跑出来的庄户人有那么一些,也有没跑出来的——或是舍不得那点家当,或是存着侥幸,以为脱得了干系。结果没跑出来的,就成了刀下鬼;也有年轻的妇道人家,硬被说成是“党婆子”,成串地捆了卖到山外去。那都是后话,眼下康玉文还不知道整个康庄都被血洗了一遍。她蓬头垢面坐在地上抹着泪,祖父眼里则尽是血丝。老人歇斯底里的可怖神情让她瑟瑟发抖,不禁怕冷似的抱紧了双臂。她原本是深信着哥哥的,这时候哥哥却好像不那么值得信赖般油滑得没了踪影。

据说赤卫队在林子里钻来钻去,神龙见首不见尾。出事这天,队伍刚巧拉在山那头,隔山还打了个胜仗。这胜利的消息让山风给吹乱了,康玉文又怨又艾地想,哥哥跑那么远做哪样么,咋还不回来呢!山下的火早熄了,烟却迟迟散不去,没人敢下山,只得胡乱找个洞,山猫野獾似的躲一夜。蜷在洞里也不安生,蛇虫鼠蚁欺人欺得狠哩。那山蚂蝗尤其可怖,远远地闻见生肉味儿,神不知鬼不觉地“嗖”一下就跳到皮肉上,吸人血最是厉害不过。谁家小儿的啼哭传过来,母亲低声地斥骂几句,又有窸窸窣窣的古怪声音,和着夜枭的怪啼,一条一缕割着人的神经。山里的夜支离破碎的。康玉文又惊又怕,脑子里横搅着一盆浆糊,两个月前哥哥的队伍端了王大花鞋的老巢,现下倒了个儿,哥哥他们也被端了老巢。原先只是为一口吃的,如今加了血债,这就变本加厉了,那么今后呢?

没待康玉文盘算好,日子就乱了。

没命地跑。

有好长一段时间,康玉文的记忆都浸泡在慌张的奔跑里,四面除了乱纷纷的腿,别无他物。那时她常随村里人“跑反”,康庄的土地上过兵过匪,抽丁拉夫,他们都要跑。有时竟不知为什么,谁惊恐地喊上一嗓子,众人便呼儿唤女、哭爹叫娘地跑起来。

晚霞满天,血一样红。她看着赤霞挂在天边上,一会儿鸟,一会儿狗,一会儿马,一会儿兔,仿佛哪位神仙随手贴上的一幅幅画儿。跑起来之后,顾不上看天了,连脚下也顾不上,磕磕绊绊的,跟头趔趄,奔得一颗心简直要从腔子里蹦出来。实在跑不动了,倚在哪里便倒下去,浑然瘫得没个人形,直要融到地底去。这时仰头看看天际,那最后一抹霞光都不在了,只剩下稀疏的星子,亮得夜越发深沉。

有半个月亮犹犹疑疑地爬上来,不忍还是不敢似的,瞧一眼,又钻到絮样的云堆里。康玉文吐一口长气,从地上爬起来,四下里一瞧,竟没人了。她一惊,和祖父跑散了!以前也是有的,但一起跑出来的只剩下她孤零个儿,却是头一遭。月亮又露头看一眼,冷冷的。

她不敢停留,野地里冷飕飕的,风都带着哨音,像是一支支小箭。她茫然环顾了一下四野,朝月亮的方向走过去。不知道月亮那边是哪边,但总比待在原地要好,她这样莫名奇妙有些固执地想,走起来总有希望些。那模糊的希望带着她蹒跚地走过一里地,两里地,三里地……不知有多少里地了,她害怕地哭起来,也许再也走不回康庄了。耳边听得鸦子叫,呱呱地,渗在沉得睁不开眼的夜色里,甚是恐怖,她想它们怎地不去投林呢,却在黑天里吓唬孤零个儿的她?

走过一片庄子,也是烧过了的,却不是康庄。她寻不到人,只能寻那烧焦的断瓦残垣,借一点火星子。下半夜天涼了,她也走不动了,圪蹴在半面土墙下,就着未熄的火堆,婴儿样蜷着身子睡下。火光只暖了她半面身子,另一面却像隔了座山似的荒凉。她朦朦胧胧地想,哥哥在山那边,那边打了胜仗哩,可我们家,我们家却毁了,烧成烟,烧成砾,远远地看像废墟,走近一看,嚯,竟是个蚂蝗洞!赶紧拔了苦柳、马料来,揉出汁水抹在身上,好驱走那肉团子样的吸血蚂蝗……这一夜好荒唐,竟沉沉地睡得甚是踏实,天亮再看,还是没有人,连蚂蝗也没有一只。她便接着走,这次是循着太阳的方向。

路上渐渐有了人,她一阵欣喜,向人家打问,却没有一个知道康庄的。她心想这可坏了,她必是走得远了。想想,便又哭起来,又饿又窘地倒在路边。她脸上身上都是烟灰泥垢,衣裳也叫荆棘扯破了,有几处疲沓地耷拉着零碎的布条条,活脱脱一个小叫花子。有人见着可怜,丢了半个烧饼给她,指指脚下说这是去县城的路。她谢了人家,狼吞虎咽地把半个烧饼塞进嘴里,连掉在衣服褶子里的渣渣儿都抠搜干净了,这才想起,她还从没有去过县城哩。

走一截路,耗去不少体力,不久又饿了,她腹饥难耐,暂且把康庄忘在脑后。因有了经验,便往人多的地方去。见面善的,就觍了脸去讨些吃的。有肯给的,也有不肯给的,她多说好话,总能得一点杂碎,垫垫肚拐子。又走了大半日,竟到城墙根下了。她仰头望望,青石红砖的墙头耸得好高呀!十个她叠罗汉也未必翻得过去,那么传说中的王大花鞋当初是如何扒了城墙的呢?想想,不甚明白,便低了头往城门里去。走到城瓮的时候,见运水车骨碌碌从身边碾过,车辙深沉,轧得实土的地面吱吱呀呀响,泼洒一路。她猛然想起来,是了,祖父说王大花鞋躺在棺材里,嗯,他便这样叫人驾牛车把棺材运进了城;棺材里藏着炸药,城门楼子险些毁啦。康玉文嘴角浮起笑来,一时竟忘了眼前的困顿。

进得城来,什么都新鲜,卖花布的,卖南货的,卖脂粉的,卖首饰的,样样都漂亮得不像话,眼睛似不够用般。从南到北是通衢,商铺林立,市声熙攘;东面和西面却又不同,绣花似的参差嵌着几座幽静的阁楼和花园,气派非凡。那报恩寺和魁星楼都是鼎鼎有名的,她在康庄时就听过,寺前的两棵千年银杏怎样怎样,楼上的繁华风景又如何如何……祖父年轻那会儿来过县城,闲时扯给她听,她神往不已,如今饱了眼福,虽不敢近前,却是在外面狠狠地瞧了个够。

几条街转下来,不觉肚腹又饿了,她极是懊恼地抱头蹲下来。想这肚子真是不让她体面,在家时也挨过饿的,却不像眼下,动辄咕噜噜乱叫,且难挨得紧,恨不能呕出馋虫子来。街角一处面摊子正烧着滚水,咕嘟嘟地直冒热气,葱花面的香味儿十分霸道地往她鼻孔里钻进去,一时嘴里又酸又苦,口水淹得腔子里都泛滥了。

正想着,罢了,拼着让那吊眼梢儿的摊主骂一顿,且溜边儿等哪位客人吃了面,她快快地把剩碗底接过来,舔一口也是好的。谁知忽有人从旁“咦”了一声,扯住她的衣袖便道:“这不是玉文吗?”康玉文抬头望去,原来是出了五服的一位叔父,慈眉善目的好不亲切。她当下哭着把遭遇说了,叔父啊哟哟直叹。“那么你哥哥和祖父呢?”叔父体贴地拉了她在面摊坐下,吩咐摊主速速下一大碗面来。“不晓得哩。”康玉文抽着通红的鼻头,十分茫然地说,“先前还和祖父一起,跑着跑着就不见啦。自打立夏后,哥哥是从来不在家的,他们到处钻林子,比我们倒跑得更勤些。”叔父点点头,从筷笼里抽出一副短箸,在凹凸不平的桌面上笃了笃,递给她。街边小摊本就粗陋,那筷子两头都磨损得厉害,长短也不一,但两日未得一顿饱餐的康玉文也顾不得许多了,立时把头埋进碗里,吸溜着唇鼻,十分香甜地吃起来。

那碗面可真香,想是多加了料儿,康玉文事后回想起来,觉得自己就是被这碗面迷了心窍,竟什么都不知了。她稀里糊涂随叔父在城里转了几圈,见了几个生面孔的人,瞧他们相貌打扮虽不尽相同,行止言语却都透着古怪。康玉文远远地站在叔父身后,缩头缩脑的。因叔父说他见的都是要紧的人,须商量些要紧的事,她只得隔了些距离站开,以免叔父为难。他们在僻静处嘀嘀咕咕谋划一阵,那人打量一眼叔父身后的康玉文,摇摇头。接连两个都是这样,康玉文很不好意思,隐约觉得人家恐怕是因为她才拒绝叔父的。幸而后来有人指了路,叔父便携着她钻进九曲回肠似的胡同深处。

胡同尽头,有家墙头上翻出层层叠叠的凌霄藤,错落有致地攀了满墙。花谢了,叶还盛,郁郁葱葱地勾出富庶人家的轮廓。藤叶爬到门头上,半遮半掩的,甚是清雅。叔父抬手臂在那副刷了桐油的厚门板上拍了几拍,便有人出来引了他们进去。

那家人把她当作客人般奉了茶,又拿果子给她吃,她真是受宠若惊。有个体貌富态的妇人专陪她,却没有多余的话,左右只问她多大年纪,父母安好,可吃得惯这里的茶水点心之类。康玉文低头回话,九岁了,父母早已经去世,吃得惯的。然后局促地坐在那里,连手也不知摆在什么地方才好。偶尔听隔壁叔父压低了声音同男主人说话,蹊跷而模糊。断续听来,似乎是:乱世但求个安身的地方,天可怜见的……那妇人面目慈祥,笑微微地看着她,只叫她多吃些。她红着脸吃了不少果子。

叔父从房里出来,嘱咐她好生听话,他还有要紧事,且不陪她了。她懵懵懂懂地站起来,跨出去半步,又呆呆停住。叔父这话的意思,是她不能跟着他了,那么她要留在这里等他回来吗?但叔父并没有理会她的困惑,自顾与这家的男主人作揖道别,又说了些客气话。男主人拱手道:“放心,放心,咱家绝不会亏待这孩子的。”

康玉文眼巴巴地看叔父一撩长衫,施施然跨出院门,心里还糊涂着。天色渐晚,满院的凌霄藤覆下来,粉墙上蔓延着羽状的影子。她的脸庞披着霞光,红得发亮,鸟儿、狗儿、马儿、兔儿统统都不见了,只剩一片血也似的红。这是第几日了?她疑惑地转转呆滞的眼珠子,离开康庄竟这样久了,久得连日子也算不清啦。

说起来难以置信,康玉文叫自己远房的叔父拍了花子。这是九岁上头的事,她记得不很明白,隐隐觉得叔父或许不是好人,但也说不定,毕竟这家人待她极好。

这家主人姓徐,临街开着一家医馆,因排行老五,又留过洋,人称“洋五爷”。五爷医术高明,远近都闻名,得诊金也容易,并不在意花在康玉文身上的几块银元。康玉文问他,叔父可是把她卖给徐家了?五爷沉吟道,也说不上是卖哩,人逢乱世,各种不得已。

五爷说康玉文叔父那日在房中说得恳切,眼见着流下几滴泪来。叔父说她的祖父和哥哥都在“跑反”的时候横死了,他又养不活她,便只能托付良家。现下嘛,既来到徐家,她大可以安心地住下来,他们把她当自己姑娘养。康玉文自也拿不出证据来驳,这并不是没有可能的,祖父和哥哥或许遇上了什么不测。她一路亲见到各种惨状,整个村子一夜间绝了户的也有,人命和牲畜一样贱。

五爷说,韭菜沟那边闹起来,很是凶险,县里保安团派了人去韭菜沟拿匪,据说不久国民党军也要来驻防。康玉文不知道叔父是否和五爷说了,她并非是从韭菜沟跑出来的,但她哥哥有段日子跑韭菜沟那边倒是跑得十分殷勤。哥哥有时担着琳琅满目的货挑子,有时只带一柄寒光凛凛的砍刀,就那么拿指头粗的草绳往后腰上随便一系。逢人还乐呵呵地宣讲,韭菜沟那边若成了事,咱这地儿就红成一片了。她想不明白,韭菜沟和康庄隔山不打牛,中间还隔着县城,怎么能连得成一片呢?哥哥挥一下手中的大刀,笑说:“你只管查你的路条去!凡见到可疑的家伙,便帮着哥哥们拿下。”刀柄上系着血红的缨子,在她眼前晃一下,划出一道赫赫的红光,比刀刃还晃眼。她只有九岁,想不明白也就不想了。

五爷家里有两个儿,长子伯怀已经十六了,长身玉立,在县隶甲等农校读书;次子仲怀念小学,比康玉文还小上半岁,是个精灵跳脱的孩子。照徐家主母的意思,玉文日后是要和伯怀结为夫妇的,并不是买来的女使,因此还是读些书的好。便由五爷做了主,和仲怀一道去启民小学。这下康玉文是由糠箩掉进了米箩里,她做梦也不肯相信,自己竟能够穿上洁净的新衣裳,去小学堂里听先生讲课。

那启民小学是新式的学堂,立了许多奇怪的规矩,譬如:每天整洁一次;每天写日记一篇;每年和国内外小朋友通信十二封……顶有趣的是,学纲里竟连吃喝拉撒也要过问,规定每天吃开水五大碗和豆浆一大碗;每天大便一次,且有定时。这些康玉文都做得一丝不苟,连仲怀都笑她迂腐,因她对五爷的话深信不疑。五爷说:“我去法国留学时,和你们校长同乘一班邮轮,知他对于教育的积弊研究得极为透彻,顶讨厌的,便是那读死书的书呆子。他定的这些规矩大有裨益,他教你们有康健的体魄、科学的头脑、艺术的兴趣,以及自由、平等、互助的精神,这些都很是难得。”她听了只是点头,规规矩矩地按先生的话去做,不敢有丝毫懈怠。她的心灵和身上的新衣裳一样,洁净得一尘不染。

识字明理的间隙,有时也想康庄,想祖父和哥哥,但康玉文知道,想也是枉然。城墙上的告示,她已经读得通、看得懂了,上面讲的是“移民并村”“保甲连坐”,还有“缉匪清共”,一个人头折合多少块大洋。有几个名字甚是熟悉,康玉文读到时,心里怦怦直跳,仿佛看到哥哥的人头也被割下来,血淋淋地挂在城墙上示众。她从不和徐家的人闲话康庄的事,徐家的人似乎也很谨慎,并不与她谈论祖父和哥哥,也许徐家人断定他们早已死了,怕引她伤心;或是徐家上下掩耳盗铃,担心引火烧身。这样过了些日子,康庄渐渐离得远了,康玉文竟从未动过念头,再回康庄去。

和徐伯怀通信,也许是唯一让她觉得与康庄尚有一脉联系的事。

徐伯怀就读的农校在笔架山,虽在县境内,来回却甚为曲折,算起来倒有两百里山路。脚力再健,也要走上一天,因此是寄宿的。徐伯怀自有他年轻的火热生活,仿佛远远地不与徐家相干,五爷提起这个满脑袋新思想的儿子,总是摇头。他有时会给康玉文写信,信中的措辞甚为激烈,与康玉文哥哥竟有几分相似。这也不奇怪,农校是马列主义传播的重镇,康玉文哥哥先前还从那里专门请先生来康庄讲过“革命”。那时庄子上没有人知道,先生锋利的阶级观点会彻底划破康庄宁静的日子,大家以为先生只是来帮他们喊话的,读书人嘛,手无缚鸡之力,虽激动地舞着拳头,却并没有揍人的意思,喊着口号就把富户吓住了。

康玉文私下里问过徐伯怀,你是“黑杀党”吗?在康庄的时候,庄上众人就传,共产党神出鬼没,昼伏夜出,专挑黑天里杀人,所以庄户人又叫他們“黑杀党”。徐伯怀笑笑:“你看我像不像?”康玉文摇摇头,想想又点点头,“黑杀党”都是看着不像的。她哥哥看起来倒像得很,可是人家还说要考验考验,没来得及吸收他入党哩。徐伯怀说你哥哥是好样的,迟早会吸收的。康玉文的眼睛里就腾起雾气,缥缥缈缈地像是看到了大山的深处,哥哥在那密密的林子里钻进钻出,头发上、衣襟上、鞋面儿上都沾着露水,在朝霞的映射下好像披着一圈光晕。

若是五爷和徐家主母在,康玉文和徐伯怀便没有话说,倒是徐仲怀这小滑头,多的是俏皮话。他挤眉弄眼地对徐伯怀和康玉文说:“你们俩叽叽咕咕地说体己话,避着爹妈便罢了,又避我做什么?”徐伯怀拿书敲他的头,骂道:“你知道什么好歹!先生要你学着写信,怎不见你写给我半封?”徐仲怀抱着头跳开了,笑说:“我知道你读书辛苦得很,哪有时间纠正我的文法和错字?玉文却不同,她是你媳妇儿,你自是悉心地教她。”说罢做个鬼脸,促狭地拿胳膊肘拐康玉文一下,茶水盘子险些打翻。康玉文红着脸啐他一口:“你快把筆记还我!”徐仲怀只得作揖求饶:“好姐姐,先生要的那十种动植矿物标本的制法,我还差着两种呢。”康玉文又羞又恼,恨声道:“你这泼皮!”顿足跑去自己房间。五爷和主母在一旁看了,也只是笑。

其间破了一回城,赤潮汹涌,左右不过一顿饭的工夫,竟将青天白日旗换了火红的一杆旗子,猎猎飘在城头上。多数人战战兢兢,躲在自家屋里不敢露头。过了几日,打听到县府里已经安稳了,外面生意买卖照常做,大家又出来继续过车轱辘样的日子。新政府毙了几个恶霸,抄了几处府宅,鼓励人民当家作主,这于老百姓倒不是坏事。五爷这样的,数代悬壶济世,仁心妙手,在当地很有些体面,不论旧政府、新政府都欢迎,医馆仍还门庭若市,人们当活菩萨样,十分地敬重他。只是五爷从医馆回来,不免呆坐在那张包浆油亮的鸡翅木太师椅上,长吁短叹,连眼镜也忘了摘。金丝夹鼻眼镜敷衍地挂在鼻尖上,摇摇欲坠的样子。主母问他,他又不肯开口。

徐伯怀兴兴头头地回来过一趟,又叫五爷连夜赶回了农校。五爷忧心忡忡地说徐伯怀心思不在正道上,整天想那些有的没的,必要远远地送到武汉或是上海去,正正经经地读书才好。徐伯怀听了只是冷笑,犟头犟脑地说我们最好的先生都是从武汉和上海回来的。五爷一巴掌拍在当厅传了几代的黄花梨几案上,倒竖眉毛,厉声呵斥:“小兔崽子,你什么时候不问家里要钱了,这才当真是翅膀硬了!”

徐伯怀垂了脑袋从厅里出来,气鼓鼓的,连见到从厨屋后面端饭出来的康玉文也没个好脸色。主母把徐伯怀拉进厢房,温言相劝:“吃吧,吃吧,听你爹的话,吃了好上路。”徐伯怀只是发呆。主母搛了鱼虾菜蔬给他,高高地堆了一碗,他支着箸懒得张嘴似的,脑子里不知盘算什么。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康玉文偷眼觑徐伯怀,想问他两句,终于没逮着机会。其实徐伯怀也未必能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她觉得,有些话,没有第二个人可商量。

藏在康玉文心里的疑问,不到半月便有了结果。

那日,国民党军七十五师打进来,左右也不过一顿饭的工夫,城头上的旗子又变回去了。照县长的话说,还是朗朗乾坤,还是青天白日。只不过原先县长是灰头土脸逃出城去的,但他这次回来红光满面,振振有词,说自己是战略转移。用老百姓的话说,是去搬救兵,救民众于水火。五行八作的百姓,只想着过日子要紧,自没有同他争的。

徐仲怀跑到街上玩,偷了五爷泡的药酒出来,跟兵油子换了一把弹壳。弹壳有长有短,用丝线编成一排,呜呜地能吹出怪声怪气的调儿。徐仲怀甚为得意,说学纲里规定,要“会弄一种乐器”,他弄的与旁人都不同,可羡煞同学们。康玉文皱眉说:“你这哪里是乐器,明明是凶器,还凶得很哩。”徐仲怀颇不以为然,摇头晃脑道:“非也,非也,此物在兵油子手里是凶器,在我手里呢,便成了乐器。你呀,不要光看东西,要看用东西的人。”

康玉文想想,这话有理,又没理。康庄的人,多少代都是土里刨食,他们跟锄头、连枷亲近。不过那年春上之后,东西还是那东西,人也还是那人,锄头、连枷之类的寻常农具,竟用来打打杀杀了。那么康庄的事,乃至天下的事,究竟是看东西呢,还是看人呢?恐怕都不好说。又譬如徐伯怀嘴里的马克思主义,康玉文的哥哥先前也说过的,但似乎他们说的并不是一种东西。哥哥提到马克思时,只拣紧要的说,统共不过三句:我们穷人要联合起来,富人才会怕我们,我们才会有饭吃。听起来像是竹筒里滚出来的三颗铁豆儿,铿铿锵锵的,又像是戏台上的锣鼓点子,人一听,精神便陡地一振。徐伯怀倒是能够大段大段地背诵《共产党宣言》和《资本论》,但要他“用暴力推翻全部现存的社会制度”的时候,他又会顾忌到父亲的脸色。好比是小生的戏文,咿咿呀呀婉转得不行,也好听,但唱半天往往还不得要领。这些都是很深奥的问题,康玉文十三岁的脑子不大够用。

城里比往日要乱得多,这一点康玉文感觉得到。因四下里不太平,物价涨得厉害,且无论吃的用的,都查得紧,特别是药品。好多药都进不到货,五爷也束手无策。家里每况愈下,康玉文说:“爹,我不上学了,跟你行医吧。”五爷一呆:“你要学医?”康玉文点头:“这兵荒马乱的,我们校长也说,怕是安不下一张书桌了。医术是仁术,能救人哩。”五爷拍一下大腿:“好,难得你有这样的见识!想我祖上三代行医,偏生养了两个不识好歹的小兔崽子,我便求着他们去学医,也是不肯。说起来巧得很,李小姐刚和我说,做完这个月便不做了,我还担心请不到人。这下由你来接手,那是最好不过了。李小姐是医馆请的助产士,平时也做看护和药师。”康玉文微微一愕,红着脸说:“爹你太瞧得起我啦,我什么都还不会,怎能接替李小姐的工作?”五爷多日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笑吟吟地看着她说:“这不妨事,总是从‘不会到‘会的。我儿莫怕,有爹在哩。”康玉文便乖巧地答应了,一样一样从头学起,倒比在学堂里更加用功。

再荒唐的年代,生孩子也是大事。康玉文跟在五爷后头,不久便学得有模有样。若是妇人顺产,她独个儿便能替人把孩子接下来,她手小,能摸进产道去;有些胎位不正的,她照着五爷的吩咐,或是依凭慢慢摸索得出的经验,也能把婴孩的头颅从母亲腹腔里拖出来。渐渐地有些口碑,众人“康小姐、康小姐”地叫开了,五爷很是欣慰。

这日,医馆里刚卸了门板,就有两个青皮后生闯进来,挟了五爷便走,说是家中有人得了急症。康玉文慌慌地目送五爷叫人老鹰捉小鸡似的,架着臂膊,脚步踉跄地离去,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一上午,她坐立难安,张头不知望了多少回,只见街上人来人往,买卖人的吆喝和讨价还价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仍旧是流水价地来去。

五爷走了大半日,过了晌才回,回来时一脸愁容,眉眼都揪在一起。紧揪眉眼的五爷叫康玉文闭了医馆,黑着一张面孔道:“家去!”康玉文自不敢多嘴,以为五爷遇到什么疑难杂症,谁知五爷一跺脚,没头没脑地啐一句:“小兔崽子,尽给老子出难题!”原来徐伯怀偷偷回来了,跟着一起进城的,还有苏区的便衣队。其中有个战士叫子弹穿了肩胛,躲在一处民房里,徐伯怀叫人去请了父亲来。那几个便衣队的,都熟头熟脸地称呼徐伯怀为“老徐”,对五爷也不遮拦,直言不讳地摊了底牌,说是来敌占区搞粮食的。

“他倒成老徐了!”五爺一瞪眼,金丝夹鼻眼镜差点飞出去。

康玉文一路小跑,撵着大步流星的五爷。遇上有人打招呼,五爷也并不答话,只是敷衍地拱拱手,算作应酬。康玉文似乎感到呼呼的气流穿街而过,转眼到巷子尽头,撞上一堵墙,便遽然成了风暴。门房动作稍慢些,家里那扇刷了桐油的朱漆大门便让五爷一脚踹开了。徐家主母赶紧摇着扇子出来,口里直唤:“啊哟哟,这是撞了哪门子邪!”五爷脸色铁青,拂袖道:“你家的兔崽子撞窝了!”

康玉文耳听五爷迭声骂道:“小兔崽子打着老子的名号胡充大头,说粮能搞到,药也能搞到。我操他祖宗!”

徐家主母一面替五爷拍背顺气,一面劝道:“你糊涂了,他祖宗不是你祖宗?”

“他是我祖宗!”五爷没好气地丢个后脊给主母,一面啐道:“慈母多败儿,你当我不晓得,背着我倒贴给他多少?书是白读了,当初不如绑在家里!”

主母一愣,顿足哭起来:“当初去笔架山,也是你做的主,这会子又来怨我。我一个妇道人家,不如你们经见过世面的,好了歹了你只管骂我。”

“哭哭哭,我还没死呢!”五爷心烦地直挥手,枯瘦的臂在空气里划出大半个合不上缺口的圈。半晌,眉眼耷拉下来,软了声气道:“好了好了,我自然也派不着你的不是,你也莫哭了,咱们好生想个法子,把这家撑下去是正理儿。”

主母仍旧哭哭啼啼,拿帕子搌了眼角说:“左右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懂什么泼天的道理,你们父子两个,都是主意大的……”

“说那没用的!”五爷掐了主母怨艾的话头,双手交握着指节,发出咔吧咔吧的声响。

“你有用,和县衙、军门都攀得上交情……”主母气鼓鼓地顶五爷一句,随即住了口,方想起来,徐伯怀自是得了家门倚仗,这才倒行逆施地“要挟”生身父亲。“真是作孽哟!”主母叹一声,又垂下泪来。

康玉文躲在门后听一半,猜一半,也不很明白其中的关节,只模糊听出大概意思:徐伯怀加入了共产党,翅膀虽还不过硬,却挓挲着要飞,五爷竟毫无办法。她想徐伯怀或许有哥哥的消息,若是能见上面细细叙说就好了,不过终究也很渺茫,一时索然,自拿了一本药典去院里诵背。

院墙上的凌霄已开得如火如荼,红红地缀成一片,望去如一团云霞,映得少女的脸庞愈发红润。康玉文走一步念一步,踏一块砖,便背一个药名。青砖上雕着莲花,她闭了眼,心里量出一尺半的距离,每一步跨出去,秀气的足尖都堪堪踏在莲花心上,竟半分也不差。冷不防徐仲怀推门进来,咋咋呼呼道:“你还背什么药典,学堂里已经罢课了,大家都去革命吧!”康玉文啐他:“你又胡说什么,爹在家呢。”徐仲怀吐吐舌头,收声低眉道:“今日有人拿了本《醒狮》杂志去课堂上,叫先生抄了。先生还说,若再有这样的带到课堂上来,大家都不要上课啦,整个学堂都叫督学查抄了。”话音未落,五爷咳一声,撩长衫踏出房门来,徐仲怀赶紧缩颈打个招呼,抱了书袋子一溜烟钻进厢房。

五爷和主母商量的结果,是送徐仲怀入黔,远远地送到都匀炮兵学校去。

五爷托人写了荐书,塞在徐仲怀的藤箱里。临行前仔细嘱咐:“出门在外,一切都靠自己,慎言笃行总是不错的。”哼一声,又道:“山高水长,各自珍重吧。”金丝夹鼻镜后面一双忧心忡忡的老眼,害了病似的,揉得通红,言语却硬。徐仲怀敛了往日的顽皮,垂首立在一旁,五爷说一声,他便乖顺地诺一声。

去贵州是虚报了年岁的,主母担心仲怀年纪幼小,乏人照顾,恐有差池。他自己倒很得意,摆出兄长的架子,交代康玉文:“我和大哥都顽劣得紧,不中爹的意,只有你这丫头,说话做事都妥帖,又肯听话,人家说什么是什么,从不肯回半句嘴的。若有什么不开心,只管写信来,我与你排解排解。”康玉文便笑:“我有什么不开心的?”徐仲怀极认真道:“我知道你是个心思重的,只是不说。”康玉文呆了呆,啐道:“偏你知道!”低头推他上了船。徐仲怀提着藤箱,挥手喊一声,再会!康玉文眼窝子一热,别了头去伏在主母肩上。主母早已哭得个泪人儿似的,心啊肝啊地唤着,惶惶不舍。无奈山水迢迢,一路总要徐仲怀自己去走。埠头上游人如织,市声繁华,南来北往的客商熙攘不绝,大有太平之象。那饱涨的春水吃透了阳光,点点金鳞,浮荡耀眼。只见波光载着欸乃的舟楫一路向西,渐渐隐了身后的山色。

送徐仲怀回来,五爷像是了结了一桩心事,又像是陡增了一桩心事。出门进门,眉眼都压得低低的。主母也是难开笑颜,富态的身子瘦了一圈。康玉文摸不透五爷和主母的计较,也看不清三尺之外,朦胧觉得,很多事像是喧嚣的凌霄藤下覆住门楣的宅院,走进去,才知道深浅。可她偏偏只能徘徊在外面。

祖父和哥哥在她的梦里越来越模糊了,间或还有凌乱的梦。这零散而断续的梦境,让她与山里不时传来的消息有着莫名的关联,譬如,徐家的医馆成了便衣队的交通站。五爷为此大伤脑筋,但也未能下定决心与自己养下的小兔崽子决裂。父子俩曾有过一段对话,让康玉文半喜半忧。徐伯怀说:“我们能破一回城,就能破第二回。”五爷眯缝着眼说:“看把你能耐的,这城看着气派,王大花鞋不也破过哩。”徐伯怀嘴犟:“那能一样?王大花鞋的枪会是封建会门组织,我们是人民的武装。”五爷一翻白眼:“哼,都一样,上面都说是闹匪。”徐伯怀激动起来:“什么是匪?官逼民反,民不听话了,在官的眼里就是匪!”五爷一拍大腿:“哦,你也不糊涂,晓得跟官斗的,就是匪。”徐伯怀哈哈一笑:“如今你也是‘匪属。”五爷呸一声:“老子早叫你这小兔崽子给卖了。”说这话时,父子俩掩着门,酒酣耳热,康玉文端菜进去,见二人勾肩搭背的,倒像是一对兄弟。

康玉文悄悄问过徐伯怀,可有她哥哥的消息。徐伯怀咬着腮帮子说,大部队虽转移了,但游击队还在,共产党还在,她哥哥肯定在。

“那么什么时候能重逢呢?”

“胜利的那一天!”

模模糊糊地,有个种子样的念头埋在康玉文的心里。

攀了满院的凌霄开了又谢了,谢了又开了。康玉文已经把一本药典背得精熟,仍旧舍不得放下。闲来无事,她总捧着书,一步一步地在院子里逛,心里比划着地上一块块青砖的距离,拿足尖踏莲花心玩儿。那一朵朵绽在青石板上的莲花,被鞋底子磨得油光水滑,纹路渐浅,像是经年的往事,一年一年,一月一月,叫好耐性的时间汰洗得不那么清晰了。

徐仲怀写信来,说是升任了炮连少尉观测员,问家里好。五爷颤巍巍地合上辗转千里方至的薄薄一纸书信,闭了眼喃喃自语:“好啊——好……”突然喉咙深处痒得厉害,大咳不已,猛睁开眼,抚胸喝了一盏茶水,仍是压不住。他近来身子大不如前,勉强给自己开了药,也不见如何轻省,常咳得夜不能寐,痰里还夹着血丝儿。康玉文说:“爹,你歇了吧,我替你出诊去。”五爷喘息着说:“我这把老骨头呀,身子越发贱了……咳咳,我自然信得过我儿,去吧,日后也不必事事都来问我。”康玉文惶恐道:“爹说哪里话,不论家里的事,医馆的事,全凭爹拿主意。”五爷颓然地摇摇手:“你们都大了,我不敢说我安排得好,总归是尽了心,使老徐家不至于落得太坏的境地罢了。”

康玉文背了药箱出门,心里还念着五爷的话,越惦记,越觉得心慌,心坎儿上像是长了一蓬杂乱的蒿草。街巷里人来人往,头顶一颗大太阳明晃晃的,把所有的影子都砸在脚底下,每个人只能踩着自己向前。沿途有人跟她脱了帽打招呼,康小姐,去出诊哪。她笑笑,隐约觉得面熟,却想不起名姓来。这几年,城里的人倒有一多半都识得她。五爷说,日后若他走了,医馆也只有交给她。几个孩子追逐着,从她身边擦过去,她侧了身子稳稳神,不让他们如风的脚步带倒。日脚走得飞快,转眼就到背后了,影子在面前拖得长了些,康玉文刚要踏出脚去踩它,它便又轻巧地溜出一尺开外。

城墙上原本高高地张贴着国民政府的绥靖公告,这时已叫风雨揭了去,山里的野火还没剿灭,小日本就打过来了。这回城破得更快,王大花鞋倒戈成了维持会长。都说王大花鞋这样的,断不是“凡角”,他那七窍玲珑心,既不是红的也不是白的,竟是黑的。破城那天,康玉文又开始跟着众人“跑反”,乱纷纷的都是腿,到处哭爹叫娘,呼儿唤女,恍惚又是多年前的景象。只是这回她身量高了,看得见更远的地方。远处,山高林密,蓊郁的松竹覆盖着一层层望不到尽头的峰峦,单是用眼光摸一摸,就得费上好一会儿工夫。这么地大物博的好河山,眼睁睁落入小鬼子手里,不能够!康玉文激动地想,哥哥还在,就在这山里头,她得去找他。

五爷抚胸喘一阵,定定看着她:“说,也好,你去找伯怀。”徐家主母没什么主意,颠着一双小脚走不快,只能落在后面。五爷瞧一眼因为畸足而痛得龇牙咧嘴的主母,又凄然说:“如今,我们两个老的都是拖累,你只管往前走。”康玉文舍不得,扑闪着睫毛望向五爷,五爷却挥手赶她:“去去去,我养了你十年,也够啦。现如今谁也顾不上谁,我手里只剩几个养老钱,找处清静地方,此生便罢休了。你若见到伯怀,能记得徐家的情意,和他开枝散叶,那是最好不过;若是没有缘分,也就罢了,乱世飘蓬,自求多福吧。”徐家主母拉着她,默默流了会子泪,狠心一丢手:“好孩子,去吧。”

康庄还是多年前的样子,又不是原来的样子了。房子不知烧过几回,人也不知跑掉几茬,老康庄早就风流云散,不过康玉文心里还存着侥幸,再说她也不知从哪儿找起。

场院还在,然而,似乎小了好多。她拿脚掌细细地量了一圈,先前有上千步的,眼下只剩几百步了。是啊,她如今往前迈一步,抵得上九岁时两步还多呢。当初,就在这儿,哥哥呼呼地舞着石锁,眉眼威严,门神似的,两臂上肌肉绷得铁紧,像是随时要爆裂开来。周围一圈好兄弟,噼啪地拍着巴掌,迭声叫好。那比新出炉的烧饼还热乎的声音,在康玉文耳边绕着,风扬起来,吹出好几里地去。

算是没白跑,见着几位庄上的老人,他们都还记得她,只是不敢认。问到祖父和哥哥的情况,有人说她哥哥跟着部队北上了,也有说战死在山头外的四道河的。又问是什么时候的事,那人抓耳挠腮,咧着嘴说:“你也知道,年岁都是乱的,谁记得清哩?”是记不清了,康玉文也记不清那年春上的事了,只记得秋后和祖父跑散了,再没有康庄的消息。

祖父倒是确定无疑不在人世了。想得见的情形,孙子孙女都不在身边,又老又贫的,撑不下多少日子便殁了。左邻右舍看着可怜,但也没有多余的力气管闲事,只能一张破席子卷巴卷巴,草草埋了。这已是天大的恩情。康玉文谢了人家,摸到祖父那座浅浅的坟茔上,狠狠哭了一场。那天风疾,天上流云变换,她哭一声,云就变个样儿,鸟呀,狗呀,马呀,兔呀,捏来攒去也没个正经的形兒。哭声高高低低,云也分分合合,像在空中变戏法儿。哭累了,云也散了,她坐在坟头上,望着莽莽林海,早些年就埋在心里的那个模糊的念头,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她要去找共产党。这么大的林子,这么大的天下,找一支队伍,总比找一个人容易。她抹了把脸,泪早就风干了,巴在脸上紧绷绷的,像是戴了个面罩儿,风再吹过来,再冷,再硬,都没了感觉似的。她不怕山风,小时候便吹惯了,迎着风站起来,她抖擞一下精神,腰身笔直,像绽在风里的一枝骄傲的野花。

映山红开遍山岭的时候,康玉文已经是新四军的一名女医官了。她随身带着那本厚厚的药典,尽管每个条目都早在脑海深处滚瓜溜熟,也不妨碍她每日里毫无餍足地对着它,颠来倒去地研读。身边的人都笑她,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康玉文是女医官的眼里出药方子。她晓得她是他们嘴里善意的笑话,便也跟着抿嘴笑。她钻研出来的药方子很管用。山里缺医少药,连手术刀都是兽骨磨出来的,巧妇只能做无米之炊。康玉文有西医的底子,又会搭配中草药,有些紧俏的药品,她随手采来野药草替代着就能用,可见蕙质兰心。她在部队里声望很高,伤病员就不说了,就连附近的群众,也都赞她有“菩萨般的一颗善心,菩萨般的一双巧手”。有人认出她:这不是“洋五爷”家的康小姐吗?康玉文还是抿着嘴笑,一手抚着产妇的肚子,一手往产妇的下身探。那调皮而倔强的孩子原是不肯出来的,这时却在康玉文的抚摩下,由母亲的身体里探出了黑乌乌的一个圆顶,先是鸽子蛋大,再是鸡蛋大,渐渐有鹅蛋那么大了……康玉文笑眯眯地对产妇说:“头发真好。”产妇虚弱地笑笑:“有康小姐在,比自己男人在身边都安心哪。”男人在屋外搓着手,竖耳听房里的动静,也跟着不好意思地嘿嘿笑:“那是,那是,我又替不了你,康小姐这双手,至少能帮你少疼上几个时辰哩。”

只是哥哥的消息依旧渺茫。

山里的夜黑魆魆的,风一吹,林子哗哗响,像是潮水奔腾,康玉文也止不住思潮如涌。哥哥还在吗?打了这么多年的仗,白骨都堆成山了,哪块石头下埋着哥哥的骨殖?还有徐伯怀,她到处找他,也打听不着半点消息,好像是一滴水汇进大江大河里。或许,早就蒸发了,一点痕迹都没留下。但她总记着徐伯怀的话,他说共产党还在,她哥哥就一定在。那么,他也还在。

战火铺张地燃烧在中国的大地上,铁蹄下有呻吟,也有抗争。这片山,这片水,都已经伤痕累累,可春风一吹,又绿得生机盎然。

康玉文也学会了打游击,腰里别上枪,猫着腰钻林子,剪铁丝网,炸碉堡,搞掉小鬼子的运输线。她原本细皮嫩肉的,现在也粗了,野了,叉着腰喊一嗓子,大嗓门能翻个山头。枪炮隆隆,硝烟滚滚,她可不能轻声细语地说话,况且是在自己的土地上,就得狠,就得硬。有次到敌占区搞药品,她意外地见到一个“熟人”。那人手执文明杖,一身灰呢暗纹西装熨帖挺括,黑色礼帽压住花白鬓角,露出衣袋的半截金属怀表链子闪耀着质地精良的弧光。要是没有左颊上的那颗大痦子,康玉文未必记得起他。偏这么多年过去,痦子还在,这印记让她想起来,那年叔父领着她,没头苍蝇似的在县城里转了好几圈,见了几个所谓的“要紧”的人,其中就有这个大痦子。她缩头缩脑地躲在叔父身后,那人还探身看了她一眼。

他并不记得她。

她盯着他的痦子看了好一会儿,搜索着混沌的记忆。他微微诧异地扬了扬眉毛,把鼓鼓囊囊的药品包塞到她手里。“快走吧,”他压低声音说,“出城的时候当心,只有酉时这班岗是我们的人。”她想多问他两句,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况且就要关城门了,血一样的残阳落下来,所剩无几的时间根本不允许她逗留。

这人以后再没见过。

像是被捅了个窟窿,她心里空空地想:当年,自己或许并不是被“卖”到徐家的。

康玉文同志,这是个非常艰巨的任务,组织上把这个任务交给你,就是对你充分的信任,你不要有任何顾虑。政委的话犹在耳边,康玉文夹着一只碎花包袱,蹒跚地走在通往县城的官道上。天干物燥,尘土飞扬,她皱眉掩住口鼻,一路心事重重。

前面就是城门楼了,栉风沐雨地耸了千年,从它胯下走过的人和车马不可计数,然而从没有这样一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年轻女人,让它感到如此深深的不安。看样子,她经了些风霜,眉目虽算得上清秀,嘴角和眼梢的纹路却颇杂乱,它们不成章法地盘踞在她的脸上,平添了几个春秋的岁数。她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随身的包袱里,除了几件换洗衣裳,别无他物。

女人说是投亲,执勤的岗哨便没把她放在眼里,挥挥手让她过去。紧跟后头推着一车青菜的老农倒更可疑,说不定菜筐子下面暗藏什么机关。以前有过这样的先例,从倒夜香的桶里搜出了违禁品。岗哨拦住老农,枪托探进菜筐子里搅和起来。稀里哗啦的动静让女人吃了一惊,她忍不住回头望望,却得到一声不耐烦的呵斥,快走,快走!

她没有引起岗哨的注意,按理说应该暗暗松口气儿,可不知为什么,她觉得心脏被一只大手揪得更紧了。

进得城来,街巷都熟悉,她以前在这里背着药箱走街串巷,哪里有吃水的井,哪里有卖胭脂的铺子,都一清二楚。虽说这些年不大进城,她心里还是有数的,背着太阳往西,走上一炷香的工夫,就是徐氏医馆。因是从东门进来的,初升的太阳便在身后,她踩着自己的影子,一步步走得庄重。她的注意力都在脚下了,足底延伸出的那道斜斜的黑影指引着她,竟显得有几分鬼魅。

走到医馆门口,她抬头望望,竟改了包子铺。她侥幸地想,或许组织上的消息也不很可靠,兵荒马乱的,她一心想要找的人,一个都找不到,怎么这样巧,他们还在原地等她?

她上包子铺买了两个马子菜包子,握在手里,并没有离开的意思。小店主从摞成一条柱的蒸屉后面撩起眼皮看她一眼,她讪讪地笑了笑,客气地问一声:“劳驾老板,这……原来是医馆吧?”小店主便也客气地笑笑:“是哩,好多年前了。我盘下这铺子不过俩月。”她心里一动,是哩,流年暗换,总归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口里却说:“你莫哄我,上个月我走亲戚才来过的,见这店里卖的是红糖。”小店主便拍着脑袋说:“哦,红糖?小姐家里有喜事?”她答:“是哩,天大的喜事,红糖是一定要的,包子也要。老板,你这马子菜包子做得好,日后说不得要多买些,孝敬我家老太太。”小店主作揖道声谢,朝她点点头,她也点点头,折了身子出来。

太阳走得高一些了,她的影子短了一大截,像被哪个刀法精熟的刀客一刀砍掉了似的。几个小孩子从巷道里跑出来,嘻嘻哈哈的,追着,闹着,从她身边擦過去,简直是一股打着漩涡的水流,把她冲撞得几乎站立不稳。她定了定神,仿佛多年前熟悉的感觉——她背着药箱,邻家的小孩子们呼的一下从眼前穿过去,她只好侧身稳住脚根,看他们快活地消失在这条巷子的尽头。不,是巷子的入口才对,这条清幽的小巷的尽头,是一座爬满了凌霄藤的老宅子。夏天时,火红的凌霄花会开满一墙,宅子便好像坐落在红彤彤的云霞上——那也是很多年前的旧事了。

愈是近前,她的脚步愈是沉重,那副厚厚的刷了桐油的门板,被恣肆的凌霄藤打扮得越发低眉顺目,看起来几乎隐没在光阴的背后。她抬手臂去叩门环,想象着自己往深潭里丢了一粒石子,良久,方有回声传来。但那也许只是她的错觉,时间被错落的心情拉长了。她听见有个陌生的声音应门,踢踢踏踏的脚步踩着青石板铺就的天井过来,吱呀一声,拉开一道缝隙。半个呆滞的脸对着她,问:“你找哪个?”她心里千丝万缕地乱着,反问那半爿脸:“徐家,还住这里吧?”

门开了,把她迎进去,下人一边引路,一边高声唤着主母:“太太,有人找哩。”

康玉文的热泪已经落在了襟子上。

主母看见她,呀一声,慌慌地踏出房门,少不得执手相看泪眼。当下叙了离别之情,原来那年和康玉文分手后,五爷和主母流落乡间,凭着一点积蓄和徐家散在乡下的几亩薄产度日。这也是乱世寻常的光景,算不上特别凄惶。不过五爷在三年前病故了,没能亲眼瞧见小鬼子滚出中国。五爷临终前还拉着主母的手叹:“枉我一生心高气傲,能叫枯骨生肉,却是能医不自医。我是医不好自己啦,你莫伤心哟。你陪嫁过来的那张老漆雕花大床真是好,我一躺上去,就舒服得想睡觉。原想着躺在上面寿终正寝,这回可是不能够了……”

主母扯下掖在斜襟上的帕子,搌着眼角说:“他一直说心口疼,把我的手按在他胸前,说是能缓缓劲儿。我依了他,手搁在他肋骨棱棱的胸口上,就这样挨了一晚……他呀,到底是个没福气的,临到了,竟没一个孩子送终。”

康玉文抽泣着听完,哭得更凶,倒把主母吓住了,连连哄她:“好孩子,快别哭了,这是命,不与你相干。现在你回来啦,就好,就好哇。”康玉文说:“我没找到伯怀大哥哩。”主母仰天叹口气,把康玉文的手拉过来,合在自己枯槁的手心里,幽幽地说:“这也是命哪。”

娘俩儿的话稠得很,说到崎岖乱世,不免唏嘘,康玉文也把自己的情况说了一半给主母听,那没说的另一半,是组织上交代的。主母说你回来再好不过,我正愁着仲怀的事。你与他从小就有话说,这件事交给你最好。康玉文听得三言两语,心下已有计较,但还是低了头说:“我和仲怀兄弟这么多年没相见,也不知他还认不认我这个姐姐。”“自然是认的!”主母将手中茶盏顿在案几上,大包大揽地说,“如今家里头只有我们娘仨儿,我是生了他,他不过感我肚皮的恩情。说到从小交好,谁有你们亲?”一时说到徐仲怀的升迁,眉宇间喜忧参半。

照康玉文得来的资料,徐仲怀两年前从第五战区高射炮少校中队长调任干训处长官,随后接管了本地城防。此地是受降区,徐仲怀在追剿王大花鞋的过程中,竟偶遇流落乡间的老母亲,这才接回故居赡养。徐家主母对战争极为反感,所以儿子因战事而高升,她并不大高兴得起来。

“打仗么,哎呀,总归不是好事,见天儿地打过来打过去,也没个头。这与打日本人又不同,我老眼昏花也还看得分明,他哥哥说不定就在对面哩。啊呀,你说我可是痴心妄想?还想这样的好事!我这些年想伯怀也是想疯了……”主母颠三倒四地叹道,“话又说回来,仲怀也是我心头的肉哇,我哪里想到这辈子还能再见到他,真真是做梦一样。可到了眼前,他又给我添堵。你是知道他的,从小就比他哥哥讨嫌,这么多年独个儿在外面,更是无法无天了。你想我们这样体面的人家,怎么能让一个草台班子里唱野调儿的进门?老话儿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我只怕他昏了头,叫老徐家没脸……”

康玉文在一旁默默听着,并不插话,只是不住点头。

徐仲怀私讨的腌臜外室安在南街上,不与徐家相干。康玉文倒是去看过一回,主母置气说:“你去看她做甚,没的臟污了眼睛。”康玉文劝道:“那人是好是歹,咱们姑且不论,到底她给徐家生了个儿,我也当得起一声姑母。这是看在孩子的面儿上,您消消气。”主母仍旧冷了脸说:“这孩子我也还没空计较呢,仲怀尚未娶妻,哪来的孩子?”

改日康玉文掩了门,又与徐仲怀深谈了一回。

徐仲怀一脸泼皮相,哈哈大笑说:“我那天吃了酒,头晕得厉害,也不识得她是戏子还是良人。后来嘛,稀里糊涂就收下了。我这样的,也不想祸害好人家的姑娘。”康玉文说:“你这样可伤娘的心,她如今全指仗你。”徐仲怀摇摇手:“我不过是个兵油子,命贱得很,徐家的门楣,我担不起呀。”康玉文打掉他的手,啐道:“若是伯怀大哥在,自然轮不到你,可你现在想躲,怕也躲不掉。”徐仲怀吊儿郎当地晃着身体,马靴点在地上嘚嘚有声:“我就不信你不知道我爹当初的计较,哈,他是个老滑头,心想,既有一个叫共产党勾了魂去,怎么也拉不回头,这可难办!哎哟,只能两边都不得罪,再送一个给国民党,求个万全,日后不管哪边坐稳了江山,老徐家照样体面。”康玉文直皱眉:“你什么都知道,怎不知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爹后来那几年,你们都走得远,便只有我看到他有多难,有多痛。我只恨没能尽孝,陪他走完最后一程。”

徐仲怀呆了一呆,低头道:“扯得倒远,你要怎样,难不成叫我把那女人和孩子都赶走才算数?”康玉文缓下口气,看着徐忠怀说:“我也不要你怎样,怎样都是你的选择,就好像这漫山遍野共产党的野战军,总是要进来的,左右不过是你要不要这城里的百姓日子好过一点。”徐仲怀一拍桌子,冷笑道:“你果然是共产党的人!”

“我是不是共产党有什么关系?咱家从来就不分这党那党,真要分得清楚,爹不会害了心病。”康玉文索性敞开了说,“我只说一样,你掂量掂量,国民党还有几天好蹦跶?我不会别的,只会给人医病,这都是爹教的,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他老人家的恩情。老这样打来打去,受苦的是咱平头百姓,我救一个,赶不上你们杀一百。老实说,你的城防图,我是没本事拿到手;若你割了我的头去挂在城墙上,我也没话说。你我姐弟一场,缘分算不得浅,钝刀子割肉没意思,散也散得痛快。”

说了这番话,康玉文长舒一口气。徐仲怀斜眼觑她,阴森道:“可有这么如意的算盘?一颗共产党的人头,我徐某人还不稀罕。”康玉文变色道:“你想怎样?”徐仲怀古怪一笑,指节扣着桌板,一字一顿说:“他们把你送来,是要你死呢,还是要你活?”康玉文心口突突剧跳,却仍旧装糊涂道:“什么要死要活?”徐仲怀哈哈大笑,猛地站起身,手一挥,大步踏出房门去,那高大的背影在门口顿了一顿,玩世不恭地丢下一句:“你是我的人,少听他们放屁!”留下康玉文木木地呆在门后。阳光从窗棂的花格里透下来,将她苍白的一张脸染上淡金的晕。

宅子叫荷枪实弹的警卫给围上了,铁桶般严实。

主母问:“这是做什么?”徐仲怀说:“近来共产党猖獗,母亲大人要小心为上。好在有玉文陪你,我也放心些。”康玉文冷眼见徐仲怀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一时拿不准他有何盘算。有心去包子铺买两个包子,竟也是不能了。康玉文心道:我早和组织上说我做不来这样的事,无论是偷城防图,或是策反徐仲怀,连一成的把握也没有。那小店主见我几日不去,必也知道事情已然败露。横竖当我死在这里,也没什么遗憾啦。

她既已抱定破釜沉舟的决心,倒十分坦然,该吃便吃,该睡便睡。谁知过了几日,徐府竟张灯结彩起来。主母喜滋滋地跑来对康玉文说:“我当你俩玩什么花招,原来竟背着我把这事定下了。这样盘算也是好的,你公爹若在,必也欢天喜地。只是仲怀说战事吃紧,一切只得从简,怕是委屈了你呢。我想这也没什么,都是自家人,里子比面子强得多,我又不像你公爹,爱打肿脸充胖子……”主母连说几次“公爹”,康玉文惊愕不已。主母嘿嘿笑起来:“我也说还是叫爹的好。”话还没说明白,猛见徐仲怀一脚跨进门来,喊着康玉文的名字,促狭一般高声叫道:“我说什么来着,你是我的人!”说罢笑得前仰后合。

打眼瞧去,满院子都是红色,墙上的凌霄也凑趣儿似的开了,鲜红的一朵,两朵,三朵……压得藤蔓更低了些。红的花烧着了绿的叶,蔓延出一场火红的庆典。远远看过去,凌霄藤柔软的身躯紧裹着坚硬的墙壁,风一吹,墙在动似的。

康玉文原先住的西厢房变成了婚房,从窗口能看到两个人的剪影。烛火摇曳,影子摇摇晃晃的,宛如喝醉了酒。徐仲怀在灯下饶有趣味地盯着康玉文的红脸,不禁扑哧笑出声来。康玉文说:“你这混账东西,到底打的什么算盘?”徐仲怀托了下巴,嬉皮笑脸道:“这些年你餐风露宿,可老得多了,不过我不嫌你。”康玉文愠道:“我老不老的,与你什么相干!”徐仲怀点点头,说:“原是没什么相干,我们都这么多年没见啦,中间隔着千山万水,又不光是隔着这些山,这些水……哎,老话说,井水不犯河水,可他们让你到我这儿来,不就是与我攀交情的吗?”康玉文翻他一个白眼。

半晌,二人无话。

大红的喜烛流着泪,爆了个灯花,徐仲怀从衣袋里摸出个玩意儿,递到康玉文面前。

一排空弹壳,用红色的丝线绑了,做成个口琴模样。康玉文一呆,看看徐仲怀。徐仲怀笑笑:“送给你,做个纪念吧,若是城破了,我也没了……”他说得凄凉,越笑,越凉。康玉文哭起来:“你不要说这样的话,既让我嫁了你,又来脱干系……”

徐仲怀把康玉文揽进怀里,柔声道:“没有的事,脱不了这干系。我知道你以后的日子也未必好过,但这样的事,除了你,我求不了别人。”

康玉文抽噎道:“我要你求什么?就是没有嫁你,我们总归也是一家人。”

徐仲怀闭上眼睛,痛苦地呻吟:“一家人,啊,一家人,就是这个道理,所以他们让你来找我,所以,我不能杀你,也不能放你……”

康玉文埋头在他怀里,起初听着他的心跳,渐渐和自己合成一个频率,只觉得心里也渐渐安定。这时却听他越说越奇,不禁仰起头,怔怔地看着那张痉挛的脸,远远地,似乎看到了席卷寥廓梦境的风暴正呼啸而来。

徐仲怀一粒一粒扣上军装纽扣,又微扬起脖子,一丝不苟地系上领口的风纪扣,然后笑着对康玉文说,我走了。康玉文扶着床沿,想站起来相送,腿一软又坐了下来。昨晚该说的话都说尽了,她还是没有说服徐仲怀投诚,尽管在同一个屋檐下他们水乳交融,但跨出这个院子,信仰却泾渭分明。我是军人,徐仲怀說。

破城那天,康玉文抱着孩子瑟瑟发抖。她并不是害怕,却觉得浑身冰冷。那婴儿还不满一岁,抱在手里肥肥白白的,睡得甚是踏实。康玉文撕了布条塞在他耳眼里,震天的枪炮,不过让他眼帘上浓密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

孩子的生身母亲,那个草台班子里唱野调儿的,早就卷了细软跟一个侍卫官跑了。这也都在徐仲怀的意料之中,他原不指望她是个节妇。徐仲怀和康玉文成婚后,孩子便被抱回了徐家,日后在这个乱世婴儿的记忆里,可能不会存有母亲被替代的那部分生命细节。康玉文抱着孩子,像是抱着一块稀世的瑰宝。他在她怀里沉甸甸的,满满的一抱,肉滚滚的小身子抵着她枯瘦的胸膛,使她的身体也饱满起来。她看向他静谧而深沉的睡眠,看到那梦底的和平与宁静,隆隆的炮声都远了……

据说徐仲怀战死在城头,浴血的狰狞模样让人心生敬畏。

“我不过是个兵油子。”康玉文还记得,他把那排缠绕着红丝线的空弹壳递给她时,玩世不恭的慵懒笑容。他懒洋洋地笑着,像当年那个偷酒的少年一样。他促狭地在她面前虚晃一下巴掌,然后那作势一劈的手掌竟莫名其妙地跑到她的耳后,撩起了她慌乱地跑到额前的一绺碎发。她怔怔地不知所措,他却摇头晃脑地吹起了《八段锦》:

小小镜子两面光,

里面照姐外面照郎。

能照姐姐面,

难照郎心肠,

面对菱花懒去梳妆。

小郎儿来哎,

小郎儿来哎,

我望郎来郎可将我想……

主母坐在门槛上号啕大哭,为自己一夜之间成为“反动家属”喊冤。她扯住进进出出的野战军战士,拍着大腿说:“老总,你们共产党要凭良心,我家老爷可是替你们出过力的,我大儿子也是共产党……”那小战士皱着一张年轻的脸,为难地摇摇手:“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呀,你同我们营长讲嘛。”便有个粗眉大眼的壮年汉子走过来,耐心地劝:“老太太你莫急,问题都会搞清楚的,你先回屋歇歇。”“我歇不下呢,你们把这院子都翻烂了。”主母失神地立在檐柱边,于天井处投下的一束光圈里摇摇欲坠,一副恍惚样子。

康玉文劝主母:“您如今是做奶奶的人了,凡事要想开些。您瞧这孩子,白白胖胖的,多可爱。”主母把孩子接过来,抱在怀里逗一会儿,叹道:“我看到这孩子,才觉得有些滋味。我们家这些男人,个个都是主意大通天的,留下我们孤儿寡妇,苦巴巴地守这么一副烂摊子。伯怀这孩子就不说了,我最后见他那年,他二十一还是二十二?一句话都没留下啊,就成了断线的风筝……仲怀养在我身边的日子也浅,我记得送他去贵州时,他一张雏鸭嗓子还没完全变过声儿来呢。这好不容易才重逢,转眼就永诀了。我只恨那时为什么要听你爹的,平白把他放出去那么多年……说起来,你爹这人,心细得很,事事想在头里,真是把几十年都算尽了。临走的时候,还死活要我把伯怀当年给共产党办差的借据单子都收妥当。我说,如今人都这样了,还留那些东西做什么?他说,若死了也就罢了,总得给活人留条路……”

主母的话絮絮叨叨,远的近的,都扯出来揉成一团。康玉文耳听那流水样的往事,心里搅扰着复杂的滋味,有句话顶在喉咙眼儿,痒痒的极不舒服,终于咳嗽一声,装作不经意地吐出来:“娘啊,我当初……被我叔领来的时候,您还记得不?”主母眉眼弯弯地一笑:“记得可清楚哩。你刚来家的时候,小脸尖得跟锥子似的,黄毛寡皮的也不打眼,我却想这是菩萨送来的,体恤我没个姑娘,必得好好地养下。我说得可准?不过调养了几个月,你便白了胖了,越发得漂亮,远近哪个不说我养得好?到后来,全城都知道五爷家的康小姐,说你有一颗菩萨心,一双菩萨手,也不枉你爹悉心教你。要说你爹的医术,原是家学渊源,祖上就是杏林高手;再则,他又上法国正经地读过医科,比起省府医学院的那些个大教授,也是不差半分。可惜咱家那两头货,竟没一个肯承继衣钵,叫你爹好不伤心。亏了有你,是个贴心的,我夫妻二人关起门来,都说抱养的这个闺女倒比亲生的儿子更亲些……”

康玉文原想问问主母,徐家和叔父是怎样认识的,这么多年,她对叔父把她“卖”给徐家这件事,到底耿耿于怀。那么当初她来到徐家,究竟是意外,还是另有隐情?是组织上的安排,还是出于革命同志的私谊?但主母兴兴头头地拉呱了一大圈儿,似乎并不清楚其中的关窍,对于康玉文为什么来徐家,多年来主母好像一直这么欢喜地糊涂着。照主母的话说,总归是个命,你命里头和我有一场母女的缘分。这话拆开了说,就是——你怎么来的,又有什么分别呢?此地原就有这样的传统,若生了孩子养不起,或是不愿意养的,便放在竹篮里顺水飘走。当年的康玉文,在命运之河里,或许就是这个篮子里随波逐流的孩子。

起风了,康玉文替怀里睡着的孩子拉拉肚兜,低了头想心事……

对康玉文的处理意见,一直有分歧。一种意见认为,康玉文早年虽被卖到徐家,后来却继承哥哥的遗志,参加了革命,一直受到部队同志和广大群众的拥护。她是在被胁迫的情况下嫁给徐仲怀的,符合组织上指示的“不惜一切代价,取得城防图或策反徐仲怀”的行动精神。即便是在婚后,她也苦劝徐仲怀投诚,从主观到客观,都没有牺牲我党我军的利益,因而不能算是“反动家属”。另一种意见认为,康玉文先是徐家的童养媳,后又与徐仲怀结为夫妇,已然形成了“反动家属”的事实。并且她执意收养徐仲怀的儿子,又与徐仲怀的母亲互称母女,这就意味着她从未想过与徐仲怀及其旧式家庭决裂。

不过,徐家主母的身份也很难界定。首先,她是徐仲怀的母亲,但她也是红军某部军需官徐伯怀的母亲。徐伯怀可能牺牲于早期的某次非著名战役,虽无明确记载,但他担任军需官时的采购和赊欠记录均有据可考。其次,徐父在红军时期为我党我军做过大量贡献,他的医馆曾经是我党在敌占区设立的重要交通站,掩护和救助过不少革命同志。因此,徐母是地下党的母亲,也是红军的母亲,理应受到保护和照顾。

这些旁逸斜出的审查意见导致是非曲直分说不清,就像当初康玉文和徐仲怀互不相让的争吵——“若分得清,就不会叫人害了心病。”只有康玉文知道,那晚,她到底是把徐仲怀说动心了。

那晚她絞着喜幛,对新婚的丈夫说:“你不仅仅是个军人,还是一个做父亲的人,是娘的儿子,现在也是我的丈夫。摸着良心想想,你马革裹尸固然死不足惜,可若是打起仗来,这城里有多少孩子、多少母亲、多少妻子会遭受池鱼之殃?我什么也做不了,但你可以选择。”

枪声响起来的时候,康玉文抱着孩子瑟瑟发抖。她并不感到恐惧,只是沉溺在无边漫漶的悲伤当中。那不过是一场滑稽的仪式。照徐仲怀的说法,日后若有人编纂县志,写到城防官徐某人一节,不以“投降”二字盖棺,便足矣。总之那颗洞穿徐仲怀头颅的子弹,射出得甚为及时,几乎是野战军的冲锋号一响起,徐仲怀便瞪着双目倒在了一片血泊之中……但这些曲折,说出去谁肯信呢?就连康玉文也怀疑,徐仲怀那天早上离家的时候,尚且抱着极为复杂的心情,并没有下定决心做一个背叛党国的革命军人——“老子上战场从没含糊过。”他恶狠狠地对她说,“都说子弹不长眼,子弹也怕不要命的。”她知道他打小鬼子打得凶,身上背着赫赫战功。无言的她抚着房间里他留下的最后的气息,想象那个油嘴滑舌、身体里却铸有一副铁骨的男人双目圆瞪倒在黎明的血泊中的样子,不禁怔怔地流下泪来。

徐家的那座院子,渐渐成为一个暧昧的符号,门头早叫凌霄爬满了,低低地压下来,随季节的不同,红一片,绿一片。开花的时候,康玉文会抱着孩子摘那墙头的凌霄花。孩子起初是咿咿呀呀地学话,渐渐说得清楚了,凝神去听,孩子说的是:“穿锦衣,戴红花,叫一声,惊我家。”康玉文说:“错了,是‘惊万家。”孩子哼哼一声,接着说:“惊万家。”红花落下来,孩子伸手去抄,不久便兜了满襟,小公鸡似的咕咕地笑。身后一轮初升的红日,斜斜照过来,在爬满藤蔓的墙上投下羽状的光影,每一朵花都好像要飞起来。

责任编辑 魏尚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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