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中有佳人

2019-11-15 03:01何荣芳
安徽文学 2019年11期
关键词:长庚小翠货郎

何荣芳

“小姐——,小姐——”

厨娘说小姐芷蕊进后花园了,小翠甩着大裤脚,一踏进后花园的院门就大声喊小姐。小翠沿着荷花池中的栈桥一路寻过来,转假山、绕兰亭,遍寻不见。池中碧荷已老,树上桂花正香,树荫里柳莺“咀——叽——、咀——叽——”很明亮地唱歌。

“小——姐——”小翠卷手成喇叭,拖长声音叫起来。只听围墙边那棵桂花树上一阵窸窸窣窣,而后密密匝匝的树冠被扯了一个洞,探出一张粉红的俏脸来,韩芷蕊伸出一根食指竖在红唇边嘘了一声,叫小翠莫吵。小翠连打着手势叫小姐快下来,轿车已经等在门楼边了。芷蕊朝围墙外指指,示意她要看一个人。小翠不知道她要看谁,估计她一定是在偷看老爷的学生,常有青年才俊,衣冠楚楚地来拜见他们的韩教授。小翠皱眉挤眼,急得直跺脚也无济于事。

大约过了一刻钟,小翠则觉得已经隔了三个时辰,芷蕊小姐才从桂花树上滑下来,勾着脑袋胡乱地拂扫发间的花粒,一头披肩的卷发被弄得乱鸡窝似的。她很遗憾,她没看见三哥同学张建平的脸,只看到了他不高的背影。韓芷蕊是女子中学四大美女之一,十八岁,脸型端正,肤白肉嫩,一双眼睛灵动活泼,似乎能说话。她的美貌也招引来不少男子的追求,但她却暗恋上一个叫张建平的家伙。这都怪三哥老在她耳边念叨,说张建平人品好,性格好,是英俊潇洒的才子。刚才她倒是看见和三哥并排走着的张建平,可惜没看见正脸。

“你快点走吧,太太要骂我了。”小翠一边帮芷蕊整理衣服和头发,一边催促。

两人来到前院门楼边时,韩夫人已经坐在轿车中了,韩芷蕊一下窜到母亲身边,扯着母亲的一条胳膊偎着母亲坐下。

“你看你,哪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都被你爷爷惯坏了,比你三哥还匪气。”韩夫人半嗔半怜地剜了女儿一眼。

“谁说我没有大家闺秀的样子?我是一个好侠(好孩子)呢。”芷蕊朝母亲撒娇。韩夫人手中的丝帕朝司机挥了挥,轿车便发动了,朝大觉寺方向缓缓驶去。

韩夫人为韩家生了三男一女。在生意场上叱咤风云了一辈子的韩老爷子,对三个书生气过浓的孙子有些失望,对身上有些豪气的孙女则另眼相看,总说:“可惜你穿错了鞋子投错了胎,要是一个男儿身,那是一定会有一番作为的。”韩芷蕊很小之时,韩老爷子就爱牵着她的小手带她进商会、进戏园子、进酒楼,一个小丫头生生被爷爷惯成了假小子。韩夫人虽然对公公的做法腹诽颇多,嘴上却不敢对公公说什么,只好私下对女儿进行管束。好在芷蕊现在已经懂事了,场面上她气质沉稳,知书达礼,待人接物礼貌周全,很有淑女范了。她姨母陆爱珍就说过,芷蕊越来越娴淑了,早晚要给她物色个豪门公子。但韩夫人知道,女儿骨子里还是有点豪放不羁,且鬼点子多,很让她放心不下。

娘俩这天去大觉寺,是去还愿。上个月韩芷蕊去小翠家玩,小翠划腰子盆去池塘为她采菱角,不小心栽进了水里。坐在草亭里的韩芷蕊,提了裙子奔过去,噗通一声扑进了水里,她忘了自己是个旱鸭子,结果可想而知。幸亏岸边柳荫里有几个青年学生在争论什么,他们听到池塘里的动静就出手了。

韩芷蕊那次在池塘里喝了不少生水,又受了惊吓,回家后又吐又泻,还发起了高烧。韩夫人吓坏了,赶忙请了合肥城里最有名的宋中医开了方,抓了药。韩芷蕊尝了口中药后,皱着眉头不肯再喝。已经受了韩夫人一顿责罚的小翠,苦着脸站在一旁哀求:“小姐,你就捏了鼻子喝下去呗。”

“捏着鼻子就能喝下去是吧?好,你把它喝下去。”芷蕊突然呈现出刁蛮的一面,捏住小翠的鼻子非要她喝下去不可。最终那碗苦不拉叽的褐色药水还是灌进了小翠的肚子里。

韩夫人只好又请了洋医,末了自己还亲自带了供果去了大觉寺,祈求观音娘娘佑护。

轿车在大觉寺院门外停下了,韩芷蕊挽着母亲踏上了大觉寺高高的台阶。小翠帮着把一壶香油和一篮子供品提下了车,跟在她们母女身后。

姨母!韩芷蕊意外地瞧见了台阶上面平台上的姨母陆爱珍。胖乎乎的姨母身边站着一位高颧骨的瘦夫人,头发微卷,笑容浅淡,一双狭长的丹凤眼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韩芷蕊被她盯得很不自在,礼貌地朝她笑了笑。姨母对韩芷蕊说:“这是胡家姆妈。”韩芷蕊便叫了声胡妈,问了声好。韩夫人拉起姐姐的手,笑着朝胡夫人点了点头。三个妇人一起朝庙里走去,韩芷蕊很想去庙里各处转转,却被母亲的眼神阻止了,只好规规矩矩地跟在她们身后。

夫人们一一燃了香礼了佛,各自默默祈求了一番。轮到芷蕊了,她直挺挺地跪在蒲团上,求菩萨保佑父母安康,也保佑那个人一生平安。她抖着合起的双掌翕动着嘴唇快速念叨的样子,惹得姨母和胡夫人都笑了起来。韩夫人嗔怪地瞅了女儿一眼,又歉意地朝胡夫人笑笑。

三位夫人去庙宇后院喝茶聊天时,小翠陪了韩芷蕊看放生池里的锦鲤和老鳖。小翠附耳低问:“小姐,刚才你是不是向菩萨许愿,求观音娘娘赐一段美满姻缘?我猜那男主就是你藏在桂花树上要看的那个人吧?”

韩芷蕊羞了个大红脸,伸手要拧小翠,小翠扭身跑了。芷蕊气得一跺脚,脸却莫名其妙地更红了。

过了几日,韩芷蕊正在闺房看书,小翠踏着碎步极快地跨了进来,低声而急切地说:“小姐,那个人来了,在三少爷书房呢。”芷蕊把一本墨迹未干的《建平诗选》迅速藏到一本手抄本《金刚经》下面,转过身疑惑地问:“哪个人?”

“就是那个把你从水中抱起来的大个子啊。”小翠踮起脚抬手朝自己的头顶上比划着。

“那个戴眼镜的家伙也来了吧?他们好像是一起的。”

小翠心虚地点点头,没敢再多话。

“走,领我瞧瞧,我要看看那个戴眼镜的到底有多英俊,让你整天神魂颠倒的。”韩芷蕊嘴上说着让小翠领她去看人,自己则早已率先跨出了门槛。韩芷蕊也想看看上次抱起她的那个人到底长什么样。那天她被水呛坏了,一个劲地咳嗽,再加上衣服全都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又羞又囧,哪还敢抬头看人?小翠低了头,迈着碎步紧紧跟在韩芷蕊身后。

两人走到三少爷韩志成书房外的回廊上时,就已经听到屋里激烈的争论声了。一个是三少爷孱弱的声音,另外一个声音沙哑而浑厚。韩芷蕊在门外犹豫了一下,心想这人难道就是那天救起自己的人吗?声音怎么像个大叔呢?正犹豫,门突然开了,探出三少爷一张警觉的脸。

“怎么是你?进来吧。”

韩芷蕊只好进去。屋子里烟气缭绕,一个戴眼镜的魁梧男子正坐在窗边抽烟,一张大嘴比眼镜还要抢眼。小翠立即低了头,站到芷蕊身后。

“这大概就是你妹妹芷蕊吧?久仰久仰。”男子站起来,朝韩芷蕊抱拳。他说韩志成没少跟我们说你,我的师弟们都说你有胆识有觉悟,巾帼不让须眉。韩芷蕊吐了吐舌头,不知道三哥对他们胡诌了些什么。

“那个救过我的人呢?”韩芷蕊转脸问小翠。

“你说的是胡正轩吧?他有事刚走。”三哥代答。

室内的这个人叫周几,正是那天救小翠的人。小翠红着脸向他道了谢,他只随意瞟了眼小翠,继续和韩志成说话。韩芷蕊听到他们谈三民主义的话题,就挥手叫小翠退下。

周幾低声告诉芷蕊,他的那帮同学正在酝酿武装起义,要推翻帝制,建立民主国家……韩芷蕊把询问的目光投向三哥,韩志成肯定地点点头。韩芷蕊既担忧又兴奋。问:“你也要参加吗?”韩志成又点了点头。韩芷蕊不用再问了,既然三哥都参加,那他的好朋友张建平自然也在其列了。

“让我们女中的会员也加入到你们行列吧,我也能打枪。”韩芷蕊从小就玩爷爷的鲁姆手枪,总是拿那只元代细颈红花玉壶春瓶做靶子。韩芷蕊是女中同盟会的领袖,她手下有二十多名会员,也是不小的力量。韩志成犹豫了,说拿刀动枪不是女生干的活,爷爷要是知道了肯定不许,再说母亲也会担忧。韩芷蕊说,爷爷不会反对的,爷爷给同盟会捐了那么多钱,没有理由反对。上次芷蕊带领她们女中的同盟会会员游行示威时被官兵抓了,爷爷把她领出来,并没有批评她的莽撞。母亲那里先瞒着。

他们提到母亲时,小翠又来了,说夫人请小姐过去,家里来客人了。

来的客人不是别人,正是韩夫人的姐姐陆爱珍,芷蕊的姨母。

“来来来,我给你看几张照片。”姨母见到芷蕊,伸出一只粗短的手臂,仿佛要把芷蕊揽进怀里,但胖乎乎的身子依然安放在沙发里。小茶几上散乱着几张照片,都是同一个人的,面容清癯,眼睛细长,目光呆板,分头油光,和三哥一般年纪。姨母说这是胡家公子,多少名媛佳丽都盯着他呢。芷蕊一看就明白了,撇撇嘴,说这人长相有点对不住人,我对他没好感。

姨母本来要好好宣扬一下这小伙子的家世,芷蕊的一句“我对他没好感”一下把姨母噎住了。“你这丫头怎么这样不知感恩呢?人家好歹救过你的命。”姨母急了,直嚷嚷。

韩夫人朝姐姐眨眨眼,示意她别急,事情要慢慢来。

这是参加声讨日军侵占沈阳的游行之后。在这次游行中她如愿地见到了张建平,这是一个深眼窝、高鼻梁的男子,虽然称不上有多英俊,芷蕊还是很喜欢。

游行回来,韩芷蕊意外地在三哥卧房外的回廊上又撞见到张建平,她厚着脸皮索要他的诗。他红着脸,嘿嘿地笑着,不说给,也不说不给。一个飘着雪花的午后,三哥腋下夹着一本诗集咕吱咕吱地踏着雪走进了她的院子。三哥还打趣过她,说等建平再请他喝几次酒,他就把妹妹许配给他。

不久,日军轰炸广德的消息传到合肥,人心惶惶,到处都在传说日军烧杀抢掠的罪行。这天傍晚,头发花白的韩老爷子倒背着双手,怒气冲冲地跨进了韩公馆,便叫家人全都到他书房议事。三个成年的孙子首先来到爷爷的书房,找了地方坐下。韩芷蕊的两个嫂嫂领着叽叽喳喳的孩子们拥了进来,孩子们一进来就为抢座位打闹。韩老爷子威严地咳嗽一声,孩子们这才安静下来。随后,韩先生和韩夫人也相跟着进来了。

老爷子坐在太师椅上,一只胳膊曲放在茶桌上。他把全家老小一一看了眼。“芷蕊呢?”他很不高兴地问儿媳。韩夫人在公公面前有几分忐忑,她不安地朝门外看了几眼,还是没见女儿进来。

呯!后花园里突然传来一声枪响,大家全都吓了一跳。芷蕊两个嫂嫂揽住孩子,几乎就要外逃。志成腾地一下站了起来,见爷爷依然很镇定地坐着,才又慢慢地坐下。

“你去看看,是不是日本人打过来了。”老爷子向三孙子发话,志成这才跑了出去。一家人惶恐不安地等待着,不一会,志成拉着芷蕊进来了,芷蕊手里提着爷爷的鲁姆手枪。韩先生瞪圆了眼睛想发火,韩夫人则手按心口松了一口气。老爷子瞧了芷蕊一眼,说枪你要是喜欢就拿去,但不得乱开。芷蕊吐了吐舌头,挨着母亲坐下。韩夫人狠狠瞪了女儿一眼。

老爷子根据目前的形式把家人的生活做了安排,两个大孙子带着妻小去南洋,那边的生意也需要人去打理。志成和芷蕊去法国读书,船票已经买好了。他自己和儿子儿媳因为有产业和生意需要看管,暂时留在合肥。

韩夫人一听说要把小儿子和女儿送到西洋去,立即抹泪,她舍不得。“爷爷,我不去法国。”芷蕊大声告诉爷爷,“我要留下来陪您和爸妈。”韩志成也表示不愿意离开。老爷子知道孙女的脾气,沉吟片刻决定送她去六安。省会已经从安庆撤到了六安,省会相对而言要安全些。

韩芷蕊就被安排到六安女子中学读书。过了一年多,六安那边朋友突然打来电话,说韩芷蕊失踪了。韩家大乱。大乱的主要是韩夫人。韩夫人一哭,厨子丫鬟便手忙脚乱、议论纷纷。韩先生被家人叫回来时,黑着一张要下雨的脸,他心烦意乱,对着哭哭啼啼的夫人一甩衣袖:“哭什么哭?都是你教育出来的好女儿!等她回家,你看我不打断她的腿。”

“你先把她人给我找回来呀,打不打的再说。”

“我去哪里找?!……我说过国家不太平把志成和芷蕊都送到西洋去读书,你偏偏不舍得不舍得,现在好了!”

“女儿变成这样,都怪老爷子。如果不是她爷爷这样惯着,何至于此?”

“都吵什么吵?你看看你们像什么样?让下人看笑话!”韩老爷突然出现在客厅门口,“去把志成给我叫来!”他看着垂头丧气的儿子说。韩老爷这样一说,韩夫人多少有点明白女儿的失踪恐怕又与同盟会有干系。韩先生没有动身,小翠和另外一个丫头早迈着碎步急匆匆地去叫三少爷了。但是三少爷还没有回来。

三少爷志成是后半夜回来的,家人都睡了,只有韩夫人还坐在他卧房里等着,小翠站在一旁打瞌睡。

“你个臭侠(臭小子),你到现在才回来?你快告诉我,你妹妹去哪了?”

“什么去哪了?芷蕊不是去六安了吗?”志成一脸愕然。

韩公馆里又一次响起韩夫人的哭声。哭声浸漫在暗夜里,湿漉漉的,让人窒息。

悄悄离开六安的韩芷蕊,正奔向庐陵。

山,褶皱、舒展、蔓延,毫无章法地排列,似乎就是为了阻止人类前行的脚步。树木葱茏,各种藤蔓植物在树隙间缠绕攀爬。寂静幽远的山林里,除了潺潺的溪水声和叽叽啾啾的鸟鸣声,还有韩芷蕊和林萍呼哧呼哧的喘息声。

“哦,芷蕊呀,我们是不是走错了?”林萍一屁股坐到地上,瘫软得像一摊泥。

“应该没有错啊。”韩芷蕊也停下了,手撑在腰际,半蹲了身子,满脸绯红地喘气。她长长的卷发已经剪掉了,只留下齐耳的短发。斜挎着的鼓鼓囊囊的书包从后背滑落下来,吊在胸腹下晃荡着。“那个锄黄豆草的老农不是说,翻过几个山头,看到一座红庙,就到庐陵境内了吗?这座山翻过去,应该就能看到山脚下的庙了。”韩芷蕊转脸朝山上看看,树荫密密匝匝,根本就看不到山顶。山道若隐若现,在茂密的植物底下隐藏着。她们在这样的山道上已经走了大半天,手腕和脚踝被荆棘划出一道道血痕,破了的血泡使袜子和肉粘到了一起。如果天黑前赶不到山下的庙里,她们极有可能葬身狼腹。“我们快走吧。”韩芷蕊拉起林萍,掰断一根树枝递给她做拐杖,两人又开始艰难地朝山上爬去。

林萍是韩芷蕊的同学,小巧玲珑,眉清目秀。她父母做小本生意,开了家豆腐坊。两口子半夜就起床磨豆做豆腐,天明由父亲挑到市场去卖。林萍父亲老实巴交,常常被街头泼皮欺凌,在外面他忍声吞气,回家免不了长吁短叹,向妻女倒倒苦水。最近,那个泼皮看上了林萍,强迫她父亲把女儿送给他。林萍一气之下,点火烧了那个泼皮的房子,躲到韩芷蕊宿舍里不敢回家。

此时,韩芷蕊正准备来庐陵,林萍便也跟了来。她跟林萍只说是来找抗日队伍的,没有说她是来寻找张建平的。

被祖父壓到六安以来,韩芷蕊和张建平一直保持通信联系。信中的文字已由“咬文嚼字”变成了“畅所欲言”,盼信,急不可耐地复信成了彼此的日常。他们中间隔着一层薄薄的窗户纸,起先韩芷蕊盼望张建平能够尽快捅破它,后来,她觉得没有必要捅破了,他们两情相悦,彼此心知肚明。当感情的河流正进入浪高潮涌的汛期时,通信突然中断。韩芷蕊跑回合肥,不顾颜面地跑到他的学校去找,没有找着。她又逼着三哥去打听。三哥带回来的消息是:张建平投笔从戎去庐陵了。

生气!生气!韩芷蕊拂掉小翠放在桌上的盖碗茶盅,发誓再也不理张建平那个王八蛋。去参军就去参军,为什么要瞒着我?好像我有多落后多不开化似的,好像我就会拖人后腿似的。脾气发过之后,韩芷蕊又呜呜咽咽地哭了。

来到六安过了段时间,还是不见张建平有信来,韩芷蕊坐不住了。打鬼子有什么了不起?就你能打鬼子?一赌气,她也来了。

韩芷蕊和林萍相互搀扶着走到山脚下的红庙时,庙里已经点燃了油灯。一个胖胖的和尚独自坐在佛像前敲着木鱼,笃,笃,笃,笃……那声音有一种岁月静好的安详,让人感觉到踏实、温暖。庙不大,没有宏伟的大殿,正面只看得见一间大佛堂。看样子庙里香火还好,佛像是金色的,硕大的褐色香炉里积满香灰,似乎还有余温。佛像前的条桌上供奉着鲜桃和野花。出家人对突然出现的两个女子一点都不感到好奇,应允她们借宿时也是不冷不热。他给她们拿了冷馒头,领她们转到佛堂后面偏房里休息。

第二天两个女孩告辞时,师傅才认真地抬眼看了看她们,问:“你们是学生吧?”还没等韩芷蕊否定,林萍就连连点头承认了。出家人朝东边山洼里指了指,说你们要找的人在郭村。韩芷蕊心里一惊,难道张建平就在附近?师傅怎么知道她要找什么人?林萍则一脸的莫名其妙。

走过一条狭长的山冲平底,再向上爬了一段坡,她们来到了郭村。村口有一棵高大的果松。坐到郭村果松下时,林萍看着蹙眉沉思的韩芷蕊发问:“村里这么安静,也不像有抗日队伍啊?”

“师傅不是说我们要找的人在郭村吗?师傅一眼就能看出我们是投奔抗日队伍的学生,并告诉我们要找的人在这里,说明这个村有联络人员。如果找不到抗日队伍,我们可以发动群众,自己组织一支抗日队伍。”

两人正说着话,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从村后的山道上走了过来。男孩黑瘦,赤脚,嘴里嚼着一根巴根草,牵着一头同样黑瘦的老牛。他的腿边一条大黄狗警觉地看着陌生人,喉间滚动着随时就要出口的呜呜声。小男孩踢了黄狗一脚,呵斥它不得无礼。

“你的狗好漂亮,也很聪明。”韩芷蕊说。

“那当然。”小男孩笑了,露出一颗白白的小虎牙。他告诉两位姑娘,他的狗叫大黄,他叫二黑。

“你们是来走亲戚的吗?”二黑问。

“不是,我们迷路了,想找户人家借宿,不知道找谁家好。”

“那你们去我家吧。我娘会答应你们的。”

“这里有鬼子来吗?我们路上遇到过鬼子,躲掉了。”

“听说山外有鬼子。鬼子要是到这里来,五爹爹肯定会带大家一起把鬼子打跑……”

韩芷蕊和林萍交换了一下眼神,韩芷蕊说:“那你就带我们去找五爹爹吧。”

韩芷蕊和林萍跟着二黑走。一路上,韩芷蕊详细地询问五爹爹的情况。二黑说:“我们这个村子大多数姓郭,五爹爹叫郭长庚,年轻时参加过红军。我们村里好几个人都参加了红军,那些人都没有回来,五爹爹因为胳膊受伤了,就回来了。”

二黑把韩芷蕊和林萍领到郭长庚门前,韩芷蕊看见一位五十多岁的老伯正在门前劈柴,他用左手挥动板斧,准确利索地把一根根圆棍劈成两半,右边的衣袖随着他劈柴的节奏飘来飘去。听到身后有人,他站直身子,转过一张过长的脸。

韩芷蕊直言不讳地告诉郭长庚,她们是来这边找队伍打鬼子的。郭长庚赞赏地看了两位姑娘一眼,把她们让进低矮的茅屋。三人坐到了八仙桌边,捧茶相谈。韩芷蕊讲一路上听闻到的鬼子烧杀抢掠的罪行,郭长庚情绪非常激动,他说:“没想到小鬼子这么欺负人,真该打得他们满地找牙。”韩芷蕊向他打听庐陵的抗日队伍,他说听说过,但不清楚他们具体在哪。

“我听说你们村群众基础好,我们是不是可以组织一支队伍?”韩芷蕊试探地问。

“中!”郭长庚左手一拍膝盖,表示赞同。

三人开始细细地筹划组织队伍的事。

夜晚,韩芷蕊和林萍借住在二黑家。

灯光如豆,却在墙壁上投下韩芷蕊手托腮帮发呆的硕大身影。她面前一张旧木桌山摊放着《建平诗选》,扉页上一行娟秀飘逸的小楷:女神韩妹芷蕊惠存。落款是张建平,日期是半年前的1939年11月。

她身后一张窄窄的竹床上,飘散着林萍均匀的呼吸声。韩芷蕊睡不着,像任何一个怀春的少女一样陷入了想入非非。她想象着和张建平相逢的种种桥段,她相信她很快就能和张建平相遇。

不知不觉就到了后半夜,韩芷蕊这才合上《建平诗选》,吹灭了油灯,和衣躺下。虽然已经立夏,山区的夜晚还是有点冷。被单下铺的是稻草,一动弹就窸窸窣窣地响,她不敢翻身,怕惊扰了林萍。刚躺下不久,身上就开始痒起来,好像有跳蚤在衣服里钻动。一只老鼠咚地从房梁上跳到桌上,韩芷蕊再也顾不上是否会惊扰了林萍,吓得忽地坐起来。如果不是为了追随张建平,她无论如何也不会睡在这样的床上。韩芷蕊偷偷哭了。

白天,韩芷蕊和林萍跟在郭长庚身后,开始挨家挨户地做动员工作。开始时,愿意加入队伍的只有几个小伙子,他们血性旺,再加上韩芷蕊和林萍都是漂亮姑娘,年轻人容易打成一片。大部分成家的男人都委婉拒绝,有人说地里的活要干,有人说老婆看得紧。韩芷蕊和郭长庚便反复上门游说,十多天后,二十几人的“东山游击队”便正式宣告成立。韩芷蕊任队长,郭长庚任副队长。

来庐陵已经半个多月了,韩芷蕊跟大家已经混熟了,开始打听张建平的信息。郭长庚用唯一的一只手揉揉抬头纹密布的额头,思索着说:“倒是听说过邻县有一支共产党领导的抗日队伍,不知道张建平是不是在那里。”二黑说:“水货郎走村串寨,见多识广,一定知道的。”

水货郎姓水,四十多岁,背有点驼,喜欢不停地眨眼睛。妻子早年病逝,没有给他留下子嗣。他原来采药卖药,后来就挑起货郎担,摇鼓走四方,早出晚归,一面收购药材、皮子、猪鬃、干笋,一面贩些油盐酱醋、白酒红糖。他家住在村西头,溪流到这里有个落差,他便在门前溪流中安了台水碾子,免费给大家使用,也算是他造福乡邻。

韩芷蕊向水货郎打听时,货郎说,和他打交道的不是小伢子,就是姑娘媳妇老太婆,哪里能听到打鬼子的男人们的消息哦。知道哪里有鬼子,他也是挑着货郎担远远地绕开走。水货郎一对毛毛眼不停地眨,仿佛那些话不是用嘴说出来的,而是用眼睛眨巴出来的。不过水货郎答应替韩芷蕊留个心。

韩芷蕊买了货郎家的桃酥、手绢,还买了他家滞销的芝麻酱,货郎却没有提供给她任何一点有用的信息。后来有一天,货郎终于告诉韩芷蕊,邻县的青岗有一支抗日队伍,叫她去联系看看。韩芷蕊便催促郭长庚带她去青岗,郭长庚爽快地答应了。

逶迤绵长的山道上,郭长庚背着一只竹篓走下来,跟在他身后的还有一个穿对襟青布衫的小伙子,蹦蹦跳跳的二黑和窜前窜后的大黄。仔细观察一下,就会发现小伙子一张脸白皙细嫩,过于俏丽。小巧的耳垂上还有耳洞,像个女孩子。不错,这人就是韩芷蕊,她特意找了顶瓜皮帽把短发遮住,再加上一身青布衣,乍一看活脱脱就像个小伙子。为了方便出行,他们化装成采药的父子,并带上了二黑。

几经周折,他们在青岗找到了新四军。

“欢迎你们加入我们的抗日队伍。来,来,请坐。”站在韩芷蕊他们面前的是新四军抗日支队的钟队长,红脸膛,络腮胡,穿着有补丁的灰色军服,绑腿打得一丝不苟。他亲自给郭长庚和韩芷蕊倒了茶水,又从口袋里抓了一把炒盐豆塞给二黑。

“你们这里有叫张建平的人吗?”刚一落座,韩芷蕊就吞吞吐吐地问。

“嗯?”钟队长询问地看着韩芷蕊。韩芷蕊只好解释,说是一个熟人,听说到这边来参加抗日队伍了。钟队长翻着眼睛想了想说:“好像没有,我再替你打听打听。”

钟队长很健谈,他了解到韩芷蕊他们的抗日愿望,肯定了他们的爱国热情和抗日勇气;也给他们讲了当前安徽的抗日形势和面临的困难,鼓励他们回去多发动群众一起抗日;最后,钟队长说,过段时间,我派个人去指导一下。

几天后,小队员二黑一头扎进韩芷蕊和林萍的卧房,急急地嚷道:“韩队长韩队长,水货郎带个生人进村了。”韩芷蕊忙跟着二黑走出家门,顺着二黑的手指,她看见村前冲地里的田埂上,一前一后走来两个人,水货郎挑着货郎担走在前面,一个瘦高个的农夫甩着双手跟在他的身后。山冲地里的麦子已经泛黄,两人就在金黄的麦浪中蹚了过来。

来人面容清癯,眼睛细长,不是别人,是钟队长的部下古月轩古排长。

韩芷蕊朝古月轩伸出右手:“你好,欢迎古排长来指导工作。”

古月轩微笑着和她握了握手。“你是?”上次韩芷蕊去青岗,古月轩其实和韩芷蕊打过照面,他一时没有认出换回女儿装的韩芷蕊,他看见她腰间挎着一把手枪,样子像个领导。

“鄙姓韩。”韩芷蕊落落大方。

“你是韩队长?原来是个女的?”古月轩不仅感到诧异,多少还有点失望。

“怎么?你歧视女性?”韩芷蕊一双大眼睛挑衅地瞪着古月轩。

“岂敢,岂敢?”古月轩尬尴地笑了,眯起一双细长的眼睛。

古月轩来到郭村,白天带队员训练队列,教大家摸爬滚打;夜晚,大家围坐在郭长庚家的马灯边,听他讲“一切行动听指挥”“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听他讲抗日联合队伍在安庆城打鬼子的经过;听他讲如何打游击战和持久战……林萍听得最认真,她总是抢了桌边的位置,好在她的小本子上记上笔记。古排长的到来,使林萍多了一个任务:做大家的卫生员。韩芷蕊和大家一样,也是仰着脑袋屏声静气地看着古月轩或低沉平静、或慷慨激昂的讲述,眼睛中也是熠熠生辉的。夜晚,林萍躺在床上一改倒头就睡的习惯,总要把这一天古排长所做、所讲温习一遍。“你注意到他的眼睛没有?他的眼睛里有兩支小火把。他说起话来老成持重的,根本就不像二十五岁对不对……”

“睡吧睡吧,不早了,明天还要训练呢。”韩芷蕊总要催促多遍,二黑家的小隔间里才会安静下来。

林萍很快进入了角色,她用白布红条缝了个红十字会的袖章,套在了自己的衣袖上。还要求韩芷蕊和郭长庚送她到青岗去学习医疗技术。郭长庚说:“你还是跟着红庙里了然师傅学吧,保管不差。”

红庙里的师傅激起了韩芷蕊的好奇心。郭长庚介绍说:“和尚俗姓东方,庐陵人士,原本留学日本,学医,在日本生活了很多年。日本侵略东三省后,他回国了,不知因为什么皈依了佛门,法号了然。去年红庙的住持圆寂了,他便做了住持。”

“他懂医?”韩芷蕊兴奋了。

“懂的。这附近七村八寨的老人小孩,但凡有个头疼脑热、跑肚拉稀,或者伤筋动骨,都去找了然师傅。师傅有时一撮‘香灰,有时一把草药就解决问题了。”郭长庚说到了然师傅一脸的钦佩。

于是三人便一起去找了然师傅,师傅也收下了林萍这个学生。

但是,其他队员训练的热情,在古排长归队后不久就消退了。这群穿着驳杂、老中青皆有的男人聚集在郭长庚家门口的场地上,有的抱臂站着,有的蹲在地上,有的坐在木墩或木材上,他们纷纷要求韩队长给发武器。“没有武器怎么打鬼子呢?我们总不能拿着木棒和手持长枪、钢炮的鬼子过招吧?逮兔子我们可以用弓和夹子,这个对付鬼子不行啊。”

拉起队伍就应该配武器,这个韩芷蕊怎么不知道?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只有一把鲁姆手枪,她又不能像孙猴子那样,拔根毫毛吹一吹就能变出一堆枪支来……想到腰间的鲁姆手枪,韩芷蕊突然心头一亮,我是不是该回趟合肥了?

等到人散了,郭长庚吸着纸烟沉思道:“我们晚上去找找水货郎,看看他是不是有办法搞到武器。”

夜色很浓,稀疏的星星点缀在深蓝的夜空中。韩芷蕊跟着郭长庚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了水货郎门口。

笃笃笃,郭长庚敲门。敲门声被水碾子上滚过的溪水声吞没了。韩芷蕊举拳就要擂门,被郭长庚用手势阻止了。他们静静地站在门外等候着。当郭长庚又要举手敲门时,门却无声地拉开了一道缝。“是长庚哥呀,进来吧。”水货郎说。

灯也不点,只有郭长庚嘴边的烟头忽明忽暗地闪烁。郭长庚直来直去地说:“水兄弟,我们拉了队伍你也看到了。我们现在缺少武器,找你想办法来了。”

“国民党军撤退时丢了一批弹药,沉到鳌山山潭里了,白白瞎掉了。我当时捡了几杆散落在水边草丛里的枪,藏在蝙蝠洞了,我可以送给你们。”

韩芷蕊原本以为水货郎也做枪支弹药的买卖,郭副队长是带她来买枪的,没想到水货郎捡到了枪。

几个人摸黑走进了蝙蝠洞,进了洞才点亮一只火把。水货郎在一片钟乳石后面扒拉出一卷油布,然后又吹灭火把,迅速地离开了蝙蝠洞。

几支枪被放在郭长庚家的饭桌上,马灯拧得亮亮的。三人都很兴奋,“这是中正式步枪,能装5颗子弹。”水货郎一下一下地拉着枪栓,好像对枪支很熟悉。郭长庚说:“不错了,比红军使用的枪好多了。”韩芷蕊说:“要是有一杆轻机枪就好了。”

“鳌山潭里肯定有,可惜不能用了。”水货郎一脸的惋惜。

韩芷蕊学着水货郎的样子,拉开枪栓,发现有的里面有一两颗子弹,有的是空的。有枪无弹,还是枉然。韩芷蕊的眉毛紧蹙了起来。

“水大哥,你能搞到子弹吗?”韩芷蕊问。水货郎一张晴朗朗的脸立即没了神采,他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

三个人一时都缄默了。村中有零星的狗吠,好像夜的呓语。夜色更浓,青色的天幕上依然有星星在闪光。

这天太阳还没有偏西,水货郎就早早回来了。他把货郎担歇在果松下,掀下头上的草帽当扇子扇。一个老奶奶在水碾子上磨面,二黑的娘端了半簸箕麦子在一边等候着。果松下蹲着几个抽烟的老汉,树底下的石头和木墩上也坐着几个人。

“你们可要把麦子收好喽,鬼子开始在村里抢粮了,好不容易到手的收成,可不能便宜了那帮狗娘养的。”水货郎说。

“什么?鬼子要抢粮食?鬼子就这么不要脸?”二黑娘不信。

“他们不要脸的地方多了去了。不仅抢粮,什么都抢,连大姑娘小媳妇都抢。”水货郎眨巴着眼睛说。有几个老太太朝地上吐口水,骂水货郎不正经。水货郎把帽子重新扣到头上,遮到眉头,把货郎担送回家,转身就去找韩芷蕊。

“韩队长。”水货郎找到村尾的竹林里,站在坡下喊。韩芷蕊正带领东山游击队队员在训练,听到喊声,她喊了声正用一只手跟同伴过招的郭长庚,两人便朝坡下走去。水货郎把他在山外的见闻向两位队长汇报了,韩芷蕊立即召集游击队员开会。

“大伙听好了,鬼子在四处抢粮,离我们这里已经不远了。你们说,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在山顶上拦着,不让鬼子过来。”小队员二黑立即来了个立正,大声回答。

“不行!那还不是以卵击石?”韩芷蕊黑着脸否决了。

“什么叫以卵击石?”二黑又大声询问。有几个队员忍不住嘿嘿笑起来。“二黑,就是拿你的卵蛋去砸石头。”有人插科打诨,大家笑得更厉害了。

“不许胡咧咧!要遵守纪律。”郭长庚朝那个胡乱解释的队员屁股上踢了一脚。

“以卵击石就是拿鸡蛋碰石头。”韩芷蕊红了脸,狠狠地瞪了那个队员一眼。“打,我们无疑是白白送死。我们现在得想法子帮老乡把粮食藏起来。粮食被抢,以后吃什么?兵荒马乱的,他们去哪里要饭?”

韩芷蕊这样一说,大伙倒真的着急起来,毕竟涉及自身的利益。大家七嘴八舌,有的说要挖地窖;有的说先把粮食换成钱,还有的说要把粮食藏到红庙去,鬼子不至于连庙里的东西也抢吧?最后,还是二黑提醒说,我们可以把粮食送到蝙蝠洞里去啊。那个洞大,能藏好多粮食。那里没有人家,鬼子不会去。大伙都说这倒是个好主意。韩芷蕊也觉得可行。

“现在,大家听好了。我命令大家,挨家挨户地做工作,帮助老鄉把粮食藏到蝙蝠洞。这是我们东山游击队成立后要完成的第一个任务,能完成吗?”

“能!”大家异口同声。

韩芷蕊命令队员分散开来,除了把自家的粮食转移走,还要每人分包几户,做好老乡的工作,帮他们把粮食尽快转移走。

村里顿时热闹起来。韩芷蕊带领队员们走家入户,有的积极配合,有的不大情愿,还要说服动员。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各家各户的粮食基本上已经装进大口袋或竹箩里。

蝙蝠洞就是上次水货郎带领林萍和郭长庚取枪的地方,在郭村东边的鳌山脚下,离村子有五里多路。蝙蝠洞其实是一个大溶洞,坑坑洼洼,曲里拐弯,有一人多高,一里多长,里面聚集着成千上万的蝙蝠。洞内有流淌的溪流,也有干爽的地面。洞口被藤萝和灌木遮盖,平时除了放牛和采茶、采药的人会路过那里,一般很少有人去,因此没有现成的路。马车和板车都用不上,只能由人工一担一担地挑过去或者扛过去。韩芷蕊和林萍负责给各家各户的粮食写上名字,做上标识。男队员们则帮助老乡把粮食送到蝙蝠洞去,挑的挑,扛的扛。

通往蝙蝠洞的小径上,火把通明,人来人往,一直忙到半夜。

“鬼子来了!鬼子来了……”几天后,鬼子果然来了。二黑一面疯跑,一面冲村里人大声喊叫。听到他的叫喊,老乡们扔掉手中的活计,立即扶老携幼朝后山灌木丛里跑。

二黑飞快地穿过村子,跑到村尾的竹林里。“鬼子来了……”他弯腰停在韩芷蕊面前大口喘气,一张小脸憋得红紫。韩芷蕊顾不上二黑,立即召集队员集合。

一队鬼子从西山消消停停地下来了,直接朝郭村走来。

韩芷蕊和队员们埋伏在山路两侧的坡上,离山道一百米左右,对山道形成夹击之势,但鬼子走到他们面前时,韩芷蕊却没有发出进攻的号令。鬼子虽然只有十三个人,但人人扛着枪,竟然还有四挺机枪。韩芷蕊握枪的手不住地颤抖。林萍把脸埋进落叶里,连看都不敢看。韩芷蕊注意到她身边的其他队员也是个个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出。

鬼子走下了山,朝村庄走去,队员们才开始小声咒骂。“注意观察,不许说话!”韩芷蕊悄悄命令,战士口口相传。山林里安静了,只有风掠树梢的声音。大家大睁着两眼,死死地盯着鬼子的行动。

鬼子用枪托砸门。

鬼子进屋去了,又空手而出。

鬼子在屋外捉猪撵鸡,鸡飞狗跳。大黄狂吠,作势要扑击鬼子。砰!一个鬼子朝大黄开了一枪,大黄一头栽倒,没有再起来。二黑腾地站起身,被郭长庚一把按下。

房子着火了。最先烧起来的是水货郎家,水货郎大清早就挑着担子出门了。接着烧起来的是和水货郎家相邻的柱子家,不久,二黑家的房子也烧着了。柱子拿了枪就要往山下冲,被韩芷蕊一声喝止,她叫曹参收了柱子的枪。二黑的黑脸蛋上早已滚下珍珠般的泪串,他瘪着嘴不敢哭出声来。村里依然在着火,好在中间有一个小丘隔断,火势没有继续蔓延。

为了防止鬼子回头时队员情绪失控暴露目标,韩芷蕊及时下令大家朝后山撤退。等鬼子离开了,他们才回到村里。

二黑娘坐在焦黑的屋边地上,拍着大腿哭骂。被烧了家的其他几个女人也在咿咿哦哦地哭泣,一边在断壁残垣中寻找着有用的瓶瓶罐罐。

“妈的,老子不当游击队员了!”柱子扯下头上的布帽,狠狠地砸在地上,这是古排长来指导大家训练时奖励给他的帽子。受柱子情绪的影响,另一个小伙子也扔掉了手中的枪。“妈的,有枪无弹,还不抵烧火棍呢。”大家七嘴八舌,纷纷责备韩芷蕊就是个怕死鬼!“真是个小女人!成立东山游击队,难道就是小孩子过家家,闹着玩的?就十几个鬼子,我们两个人对付一个,掐也把他们掐死了……”二黑娘这时话头也由骂鬼子转移到骂韩芷蕊身上,“我平时给你吃给你住,临到我们有难了,你还不如一条狗管事,眼睁睁地看着鬼子烧房搶东西,连个屁都不敢放。”

韩芷蕊脸涨得通红,有点难为情,但更多的是委屈。林萍看不过去,顶嘴说:“难道我们没有给你钱吗?没有帮你做事吗?是白吃白住吗?”韩芷蕊扯了一把林萍,用眼睛示意她别说话。等到大家的气撒得差不多了,韩芷蕊才咳嗽一声,沉痛地说道:“你们怪我,我能理解。你们有损失,我也有啊。我二百多块大洋的汇票也烧成灰了,我和林萍的换洗衣服都没了。房子和钱损失了,我们还可以去做,去挣,要是白白丢掉了性命,纵然有钱有房那还有什么意义?我们今天要是去拼命了,现在这里躺着的就不是一具两具尸体了。我承认我怕死,谁不怕死呢?但是我离开我的父母,离开舒适的家,来到这里,也不是来游山玩水的……”韩芷蕊嗓音哽住了,人们第一次看到大大咧咧的女娃子,眼里闪动着泪花。

“公平地说一句,今天我们不能打,因为打不过。”郭长庚站到了人前,跟大家解释。“鬼子个个都有枪,还有四挺机关枪,我们虽然有几支枪,却只有几颗子弹,要是打起来那是白白送死。”

韩芷蕊接过郭长庚的话说:“我们今天放走了鬼子,我们不会永远放过他们。我们会……会让自己强大起来!”她咬着牙,举起自己的拳头晃了晃。

此后,队员们训练更加刻苦,除了擒拿格斗,七杆枪也被大家轮流拿起来练习瞄准,射击。韩芷蕊的鲁姆手枪也没有闲着,她有时教林萍射击,有时训练自己的左手使枪。

烧掉房子的四家住户,有两家干脆搬进了蝙蝠洞,有两家在原来的住址上搭起了窝棚。队员们帮助韩芷蕊和林萍也搭了个窝棚,紧挨着二黑家的窝棚。

夜晚睡在窝棚里,林萍没有安全感,总是问:“会不会有狼过来?会不会有蛇?不会有坏人趁我俩睡着了……”

“睡吧,睡吧。有我呢。”韩芷蕊扬扬手枪。

林萍虽然担心这担心那,但只要闭上嘴,一会儿就进入梦乡。韩芷蕊却难以入睡。入秋后山里的夜晚寒意已经很浓了,蚊虫却照样猖獗。一床薄被裹不住两个人,韩芷蕊不停地拍着胳膊和腿上的蚊子。后来,她干脆不睡了,抱膝坐在草铺上,久久凝视着星光闪烁的夜空。她想妈妈了,想爷爷了,想小翠了……以前在家里生活的情景倒是历历在目,一一浮现。

有泪珠滚过她的脸颊。

这年中秋节前,韩芷蕊从庐陵回到了合肥。

“小姐?”

小翠端着一盆洗脚水,拉开偏门倒了,正要关门,韩芷蕊抢前一步,率先跨进了偏门,贴着围墙靠着,看着小翠笑。小翠本来要骂的,一转脸看见是韩芷蕊,一下惊住了。

“哎呀小姐,你可回来了。你跑哪里去了?你再不回来夫人可要哭死了。”

“你先别管这么多,赶紧去我房间拿一套家常衣服过来,我换了再说。”

小翠一看小姐身上的衣服,不禁“哟”了一声,她身上的碎花蓝布褂子,不仅土气,还很旧,府上的丫头都不会穿的,裤子上竟然打了补丁。小翠说:“你等着,我马上拿来。”

一会儿小翠就急匆匆地来了,不仅拿来了一套外衣,还端来了一盆清水,叫小姐先洗把脸。韩芷蕊胡乱地洗了把脸,便躲在桂花树后把外衣换了。小翠接过小姐换下的衣服团了团,扔进了垃圾桶。韩芷蕊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她急匆匆地朝母亲的卧房奔去。

韩夫人半躺在床上,接过丫鬟递过来的一碗中药,正要喝,小翠进来了。“夫人,你看谁回来了。”

“妈。”韩芷蕊已经扑了过去。韩夫人手中的一碗中药全泼洒到床上。

“芷蕊?你个死侠,你还晓得回来呀?”韩夫人搂着女儿,又哭又笑。她捧起女儿的脸:“瘦了,黑了,这红疙瘩是怎么回事?我女儿在外面受苦了吧?”说完又哭。韩芷蕊也是泪水涟涟。韩夫人说:“你们这些侠(小孩)呀,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都在折腾什么呀。胡家少爷也失踪了,胡家妈妈都瘦成纸片人了。你要是再不回来,妈的眼睛要哭瞎了。”韩芷蕊用手绢擦拭母亲的泪水。“妈,不是我不孝顺,也不是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是我们的好日子已经没了,日本鬼子已经占领了大半个中国,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打鬼子是男人们的事,哪能轮到你一个小姐抛头露面、冲锋陷阵的?从今以后,你乖乖在家给我待着。”韩芷蕊知道母亲是心疼自己,也不便多说。换了话题,问爷爷、父亲和哥哥们可好。

重新洗漱。重新换了衣服。韩芷蕊去见爷爷和父亲,父亲这回倒是没有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地叹气。爷爷问了问她在外面的情况,表示对年轻人的爱国热情能够理解,但赤手空拳就想跟日本人斗,真是太幼稚。爷爷说:“你在家陪陪你妈,过段时间送你去巴黎,跟你三哥一道去读书。”韩芷蕊的三哥韩志成,在守城战役中身负重伤,差一点丢掉性命,现在正在巴黎疗伤。

日上三竿,韩芷蕊才揉揉惺忪的眼睛,慢慢翻身坐起。小翠伺候她洗漱,帮她梳理油光水亮的头发,又给她找出一根粉色的发箍,管束住她齐耳的短发。刚刚漱洗好,另一个丫鬟就端来了一碗冰糖燕窝粥。在家做小姐的日子真好,韩芷蕊多么希望就这样一直生活下去。

韩芷蕊想重新进入她熟悉的都市生活:和小翠一道逛街;挽着祖父的胳膊进出商会;或者打扮得珠光宝气的,陪母亲一道参加富商大贾的酒会。但是,日本人占领下的合肥,早已繁华不再。商铺的门多半关了,大街小巷到处刷写着“日中亲善”“共存共荣”“建立中国的王道乐土”等标语,偶见行人,也是来去匆匆。这期间,韩芷蕊跟随母亲参加了一位贵妇的生日派对,依然灯红酒绿,依然轻歌曼舞,只是女人们以往对服饰的评头品足,不知不觉中已经转换到对局势的关注。这多少让韩芷蕊有点焦灼。一天,她在博古书店高大的书架间转悠,一转身差点和一个男人相撞。“你?周几?”两人同时指了对方表示惊讶。

两人各自夹了一本书从书店出来,就近找了家茶社坐下。他们低声而兴致勃勃地交谈起来。韩芷蕊问了问周几的近况,他说他们和军队一道守城失败后,大伙就散了,他听说有几个同学去了苏区,也有几个同学去了重庆。他哩,就在家看看书,写写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大嘴周几显得很颓废。

韩芷蕊轉弯抹角地问到了张建平,周几嘿嘿冷笑,摇头,摇头,再摇头,一脸的鄙弃。

“你什么意思?有什么话不能说吗?”韩芷蕊着急。

“懒得说他。听说他在战场上临阵脱逃,怂包一个,哪像你三哥,受了伤还要坚持。现在又听说那狗日的,带着表妹去意大利了,到国外过逍遥日子去了……”

“听说……”周几还在说,韩芷蕊却什么也听不进去了。明明知道“听说”的内容不足为凭,但心脏还是缩紧了,又酸又痛。耳朵里轰隆一响,仿佛周围坍塌了一栋房子。她晕晕乎乎地离开了茶社,迷迷瞪瞪地进了家门,一头扑倒在自己的床上。

韩芷蕊神情恹恹,很快就被韩夫人发觉了。韩夫人用手摸摸韩芷蕊的额头,感觉她没有发烧,“侠啊,是不是在外面吓掉了魂?吃完饭我们去大觉寺烧烧香,求求菩萨。”

“不去。”韩芷蕊用筷头一粒一粒地挑着饭,漫不经心地送进嘴里。

“大觉寺的菩萨可灵了。还记得胡家妈妈吗?就是上次我们去大觉寺,她跟你姨母一道的。她曾请你姨母来说媒,想要我把你许给她家儿子胡振轩,谁知那鬼侠不声不响地走了,现在也不知是死是活呢。胡家妈妈前段时间夜夜睡不着,去大觉寺烧了香这才好点了……”

韩夫人还在絮叨,韩芷蕊已经放下了筷子,皱眉起身,回自己房间了。韩夫人看着女儿的背影,恼不得骂不得,只能冲小翠发火。

咚,咚叭啦咚……水货郎把货郎担歇在韩公馆的马路对面,使劲地摇着拨浪鼓。摇了一阵,他停下用草帽扇凉,眨巴着眼睛眼巴巴看着对面。这样过了一个多钟头,也没见韩芷蕊出来,他只好挑着担子硬着头皮朝韩公馆大门口走去。

门口坐着两个家丁,一个四十来岁,一个二十出头,都是一身黑色短衣短裤。两人本来在聊天,看见货郎过来了,年轻的家丁便站了起来:“喂,你要干什么?走走走。”

水货郎歇了担子,谄笑着给两位家丁递了烟:“请两位给韩小姐通报一声,就说她要的耳环货郎给送来了。”

年轻的家丁笑道:“你恐怕走错门了吧?我们家小姐要买耳环也是去老凤祥,怎么会在你这货郎担上买?快走吧你。”

另一位家丁说:“也不一定,我们家小姐一向不按常理出牌,还是进去问问吧。”

韩芷蕊坐在钢琴前,手指下的忧伤水一样流淌,烟雾一样弥漫。小翠轻轻走了过来,犹犹豫豫地打断了琴声。“小姐,外面有一个货郎,说是送来了你要的耳环。”

韩芷蕊陡然一怔。“快叫他进来。不,还是我去吧。”韩芷蕊拎了裙幅,快步走了出去。果然是水货郎。

两人走到公馆门口的树荫下,家丁和小翠远远地站在门口。韩芷蕊假装着挑选他屉中的物品,一边和水货郎说话。“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不是叫你在城外等吗?”

“韩队长,你叫我在你走后一周过来,我都在城外等了八天了,还不见你的影子。你在家住了半个多月了,该办的事情也该办好了。你不会是想退出来了?”

“我……”

“你是队长,你一走群龙无首呢……”

“再过几天行吗?”

“我看你就是胆小了。”水货郎狡黠地嘿嘿两声,看着韩芷蕊不停地眨眼睛。“我知道你当初只是心血来潮而已,嗨,我们怎么能指望一个姑娘带领我们打鬼子呢?”水货郎一脸的失望。

“别废话了。”韩芷蕊见不得别人小瞧自己,“你还是去约定的地方等着吧。再给我几天时间。”韩芷蕊在水货郎的担子上随便挑了几样东西,从钱袋里抓了一把银元放进他的屉子里。

韩芷蕊坐在爷爷对面。韩老爷子表情严肃地沉思着,后来微微地点了点头,好像对自己心里的某个打算给予了肯定。“你真的不打算去国外读书?”他这才转过脸来看着韩芷蕊。

“现在哪里还能放得下一张安静的书桌?等到赶走了日本鬼子,我再去读书行吗?”

“就目前这形式,日本鬼子哪是一天两天就能被赶走的?”爷爷无限伤感,“我只希望你们都能平平安安。”

“爷爷放心,我会保护好自己的。我们有了枪支弹药,就更能保护自己了。”

“你要求的事,爷爷想办法办好。不早了,去休息吧。”

韩芷蕊离开爷爷的房间后,爷爷依然坐在花梨木的靠椅上,久久沉思。

十一

叽叽嘎嘎在山道上弹响着的,是水货郎肩上的毛竹扁担,他的担子有点沉。他把竹篓里的碗钵和布匹全扔了,担子还是沉。韩芷蕊穿了身青布衣服,戴了顶瓜皮帽,一副伙计打扮。她背了只沉甸甸的竹篓,胳膊上还挽了个灰布包裹,被水货郎落下一大截路了。

已经能看见山脚下的红庙了,水货郎不再停下脚步等韩芷蕊。

韩芷蕊坐在冲地的地埂上休息,她知道水货郎已经进了村子,一会儿肯定有人来接她。但她坐了半个多小时也不见人来,只得站起身,咬着牙把背篓重新驮到了背上。

村子里死气沉沉。二黑娘披头散发,坐在窝棚边发呆,韩芷蕊叫了她一声,她冲韩芷蕊嘿嘿傻笑,真让人奇怪。“林萍,林萍。”韩芷蕊朝自己和林萍住的窝棚里喊,也不见林萍出来。大概是在竹林训练呢,她想。她把胳膊上的包裹放进窝棚里,这是她给林萍和自己带来的换洗衣衫,想到林萍看到这些衣服会跳起来的样子,韩芷蕊不觉笑了。

大伙都坐在郭长庚家门口,垂头丧气的,见了韩芷蕊也不搭理。

“怎么啦你们?我这不是回来了吗,还带回来两把卡宾枪,还有好多子弹。”韩芷蕊说。

“人都快死光了,你回来的倒是挺早的。”有人嘲讽,声音冷得像冰。

“谁死了?”韩芷蕊迅速朝大伙扫了一眼,发现队员确实少了,也没有看见林萍,她身上的汗毛陡然竖了起来。

原来在韩芷蕊待在家里当小姐的那段日子里,鬼子又来过。二黑的娘害怕窝棚再次被烧掉,就没有跟大伙一道走。鬼子看见她,就把她摁倒了,剥了她的衣服。躲在山上的二黑冲了出去,游击队就这样和鬼子交了火。鬼子一根汗毛也没有伤到,自己的队员死了六个,包括二黑和林萍。如果不是大伙对山势熟悉,撤退及时,恐怕早就全队覆没了。

“谁叫你带他们交火的?谁叫你这么干啊?”韩芷蕊哭着怨着,拳头噗噗地砸在郭长庚的背上。郭长庚低垂着头,任她打,一只空袖管随着身子的震荡晃来晃去。韩芷蕊打着打着,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呜呜大哭。“都怪我,都怪我……”浓重的羞愧感使得韩芷蕊勾下了脑袋。她知道,如果她早点回来,也许林萍他们就不会死。她在心里跟死去的同伴保证:一定要替他们报仇。

几天后,村民郭三贵老丈人那边有人过来报丧,说鬼子来时,他们村二十几个老百姓躲进了一条大沟内,被鬼子发现了,端起机枪就扫。郭三贵媳妇背着不满周岁的儿子都已经逃出了大沟,鬼子还是撵着她,开枪打死了娘俩。二十多个人,一个活口都没留……东山游击队队员个个咬牙切齿,恨不得立即和小鬼子拼了。一股热血在韩芷蕊胸腔里撞来撞去,一种大义也在心田里潜滋暗长:为了苦难的大众,为了危难的民族,必须战斗。

队伍被韩芷蕊带到了更深的城山,她和郭长庚指导战士们打枪。实弹训练。用树桩做靶子,用树叶做靶子,用飞鸟做靶子。山谷里不时地响起砰砰的枪声。

队员们刻苦训练,很快都能打中靶子了,韩芷蕊自己也成了左右手都能開枪的神枪手。

城山山谷里的枪声,招惹来附近占山为王的土匪。二十几个土匪躲避在林子里观察了好几天,这天,游击队员正在溪边平地上吃晚餐,土匪头子孙平安领着他的一帮兄弟们从林子里走出来。孙平安三十出头,光脑袋黝黑发亮,一双眼睛咄咄逼人。

韩芷蕊他们早就听说山上有土匪,现在一见来的这帮人个个面带菜色,深秋了人人还打着赤脚,就明白他们是谁了。韩芷蕊主动招呼他们一起用餐,那帮人也不客气,端了饭碗就吃。饭后,大家坐在草地上,韩芷蕊极力说服他们一起打鬼子,孙平安阴沉着脸一直不吭声,当他了解到韩芷蕊出身名门,抛弃了舒适的生活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打鬼子,为了老百姓不再担惊受怕地过日子,他心里有了一点波澜。韩芷蕊说:“打跑鬼子,我们要建立一个没有皇帝没有剥削的民主国家,那时候,老百姓都能过上好日子了。”

孙平安带领他的兄弟们加入了东山游击队,队伍又壮大了。

十二

水货郎走村串寨,总会带回来一些消息。这天,水货郎早上挑着担子出去不久,又急匆匆地跑回来了,他告诉韩芷蕊,有十来个鬼子正朝王家冲走去,估计又是去抢粮。韩芷蕊立即命令全体队员火速前进,务必赶在鬼子前面,堵住进山的路口。“让你们手中的枪代表你们说话吧。”她说。

韩芷蕊领着队伍走在山道上。脑中闪现的是和姨母陆爱珍一起站在大觉寺门口的胡家妈妈;站在古月轩手中照片上的胡家妈妈;躺在她家红松茶几上照片里的胡家少爷;送给她盒子炮眯起狭长的眼睛笑着的古月轩。不由得噗嗤笑出声来。古月古月,原来就是把“胡”字拆开了。

十三

“离却了九锦八宝莲花帐,耳听得曹营闹嚷嚷,曾破黄巾灭贼党,北平曾把那熊虎伤。”韩芷蕊憋着嗓子低声唱起了《水淹七军》,她从小就跟爷爷逛戏园子,很多徽剧剧目她都耳熟能详。她刚刚参加新四军干部扩大会议回来。会上,新四军首长特意表扬了东山游击队,这让她非常开心。她戴了顶破草帽,拎了只竹篮,装扮成割草的农夫。鬼子一般对单个农夫不太关注,很好蒙混过关。“关平周将土山上,生擒庞德如探囊。”她低声唱着走着,避开鬼子驻扎的小镇,沿着一条羊肠小道走进镇外田野。

拐过一个村庄,她开始朝山上走去,这里有一条近道通向郭村。爬上一段土坡,她突然听到头顶上的山塘里有叽哩哇啦的说话声。她立即扔掉竹篮和草帽,迅速躲进山林里。

有五个鬼子在山塘里洗澡,衣服和枪支都堆放在岸边,衣服压在枪支上,十几只鸡鸭被捆了翅膀和脚,耷着脑袋匍匐在一边。韩芷蕊第一个冲动是想偷偷溜走,一对五,有点悬。但岸边堆放的枪支对她诱惑力太大。她心脏咚咚乱跳,手心开始出汗,脸也涨得通红。她咬了咬嘴唇,慢慢朝那堆衣服爬过去。

“不许动!”五个在水中嬉戏的鬼子突然看见一个女人凛凛然站在他们的武器旁,一手端着一支手枪。双枪女队长!他们一下慌了,站起来,露出了他们的下半身,想往衣服这边扑。韩芷蕊臊得慌,不免怒火中烧,砰!她右手一点,子弹便打穿了一个鬼子的肩胛骨。那个鬼子嗷得大叫一声,栽倒在水里。其余鬼子立即本能地蹲到了水中,只露出脑袋,恐慌地看着韩芷蕊。韩芷蕊完全可以挥动她的双枪,很快结束这五个鬼子的性命,但是她不愿意杀人,她不愿意。

韩芷蕊把几条内裤踢进水里,其余的衣服用脚划拉到刺丛里。她一只脚踏着几支枪,命令鬼子穿好内衣。那几个鬼子见韩芷蕊没有要杀他们的意思,战战兢兢地捞了内裤穿了。

“上来!”韩芷蕊已经背了五支步枪,用手枪比划着叫他们上岸。五个鬼子转动着眼睛看着她,待在水里不动弹。砰!砰!韩芷蕊抬了抬左手,两颗子弹打在他们身边,溅了他们一脸水花。鬼子这才老老实实地一个一个往岸边游,上来两个后,韩芷蕊用枪示意后面的稍等一会。她让上岸的一个胖鬼子把绑鸡鸭的绳子解了,反绑了另外一个鬼子的手。然后叫他们依次上岸,叫胖鬼子把他们一一反绑了双手。最后上岸的是受伤的鬼子,韩芷蕊叫胖鬼子扯了刺丛中的衣襟给伤员包扎了,又用绳子系了伤员的腰,绳子的另一头系在胖鬼子的腰上,韩芷蕊腾出手来给他俩的绳子打了个死结。

韩芷蕊吆喝他们上路,鬼子不肯走,韩芷蕊一枪打在鬼子的脚边,鬼子便乖乖上路。

山道上走過来一支奇怪的队伍,五个只穿着内裤的男人,在前面走得东倒西歪,他们身后威风凛凛地走着一位背了一堆枪的弱女子。半路上,韩芷蕊又开了一枪,打中一个想溜到树丛中逃跑的鬼子,他的脚背受了伤,只能像兔子一样一走一跳了。

一路上,韩芷蕊都在犯难:根据政策,这几个鬼子应该送到新四军驻地去,但现在天色已晚,她没办法走几十里的夜路来完成任务。如果押进村去,他们就有可能被活活打死。等到翻过山顶,看见山脚的红庙时,韩芷蕊心里豁然亮堂了。

韩芷蕊把五个鬼子押进了红庙,交给了然师傅。韩芷蕊多次接触过了然师傅,对他十分钦佩,把俘虏交给了然师傅她放心。

十四

再次见到古月轩,是在新四军驻地的一个会议上。

驻地外的院子里,大家席地而坐,听首长分析当前革命形势,布置战斗任务。古月轩坐在一群穿军服的新四军队伍里,韩芷蕊坐在几个穿便衣的男人中间。古月轩翘起脑袋寻找韩芷蕊,两人目光相碰时,古月轩又眯起狭长的眼睛笑了,韩芷蕊则故作嗔怪地瞪了他一眼。

“同志们,世界反法西斯战争已经转入战略反攻阶段了。”首长说话了,大家的目光一起投向矮矮的首长。“日军面对太平洋战场上的美军攻势,企图打通一条大陆交通线,将孤守东南亚日军与侵华日军联络起来,以便协同作战,摆脱困境。你们说,我们能让他们的阴谋得逞吗?”

“不能!”

1944年4月,日军发动豫湘桂战役,也就是我们说的中原战役。为了配合中原战役,日军在寿县一带集结大量兵力,企图占领阜阳,控制皖北。“我们接到任务,要在平坝打一个伏击,瓦解敌军,粉碎鬼子的阴谋!”首长有力地挥动了一下他的拳头。

会场上响起了热烈的掌声。韩芷蕊兴奋得脸上绯红。赶走了日本鬼子,老百姓的好日子就要来了,那时,她就能和家人团聚了,也能……她在会场上开小差了,脸更红了。

“我们要打一场硬战了……”接着,首长又分派了任务,韩芷蕊的东山游击队负责给养和护送伤员,配合部队完成任务。

会议结束时,古月轩从人群中穿了过来。“韩队长。”他朝韩芷蕊招招手,示意她到院角皂荚树下说话。他听说韩芷蕊喜欢诗歌,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一本诗集。开完会正走向正屋台阶上的钟队长转身看着他们,笑着对身边的首长说:“等打下这一战,我来给他俩操办婚礼,你也来喝几杯。”

“要的,要的。我看他们挺般配的。”首长呵呵地笑起来。

“要打大战了,如果我回不来,你把这个交给我母亲。”古月轩站在皂荚树下,给韩芷蕊一本诗集后,又把母亲的照片和一张自己穿新四军军装的照片递给韩芷蕊。

“呸呸呸!还没有出发就不说好。你回不来,我就能回的来了?这东西还是你自己留着。”韩芷蕊不愿意接他的照片。

古月轩有点尴尬,嘿嘿地笑了两声,只好把照片重新装进自己的兜里。“我要是牺牲了,你将来回到合肥至少可以跟我母亲说一声。”

韩芷蕊抿了抿嘴唇,瞪了他一眼。

战斗打响时,韩芷蕊就一直关注古月轩的先锋队。劈里啪啦的枪声离她有半里地。韩芷蕊带领游击队员把一箱箱弹药扛到后备连时,打听到古月轩他们虽然打的是先锋,但不是正面和鬼子交锋,打的是侧位。战斗从天明就开始打,到下午时越来越激烈,不断有伤员被抬下来。临时包扎所借的是一家地主的四合院,上房、回廊和院子的地面上到处都是躺着的伤员。哼唧和叫骂声响成一片。韩芷蕊熟练地给伤员擦洗伤口、包扎、登记。突然,她看见一位队员背了一个瘦高个过来,他耷拉下来的一只胳膊和瘦削的背影都很像一个人。床位不够,伤员就被放在铺了稻草的走廊上。她心狂跳,小跑着奔过去,那人一双无神的眼睛正空洞地看着灰蒙蒙的天空。不是古月轩,她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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