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梓霖
樊阳,上海市语文特级教师、正高级教师、教育部全国模范教师、全国特色教育优秀教师、上海市教书育人楷模,著有《哪里都是杏坛》《行读中西的人文课》等,主编《人文行走在上海》系列书籍。自1991 年创办“樊阳人文公益讲坛”以来,坚持带领中学生阅读人文名著、进行人文行走。
一個周末的晚上,师生们围坐在一起,两名学生正就经典著作中的某个问题激烈辩论,坚持着各自对于文本的理解。一片热烈的氛围中,其他学生思想的“阀门”也被打开,踊跃地表达自己的观点。这是“樊阳人文公益讲坛”上曾经时常出现的场面。作为讲坛创立人,樊阳也在这样的碰撞中享受着教育者的快乐。只是这些年,类似的场景不再多见,“现在的学生更加同质化、应试化,不少人成绩非常优秀,但思维是固化的。”樊阳说。
2011年,大学好友将樊阳坚持20多年开展人文讲坛的故事分享到微博上。此后,樊阳一度受到广泛关注。从教育公益到传承文化再到行读课程,不少人看到了他的一个个侧面,却忽略了他的语文教师身份,以及他对母语教育一以贯之的探索与实践。随着聚光灯逐渐退场,十几年后的他仍身处教学第一线,继续引领学生经由教育遍历人类文明的发展历程,从中学会理解人、关怀人,逐渐发现自我、探索世界。
不做成绩优异的“平面人”
从教30余年,樊阳曾在多所学校任教,带出了十二三届毕业班,几乎每一届学生的语文成绩均在当地名列前茅。但他并不愿自己的学生只是在考试中表现优异的“平面人”,对于他们而言,更重要的是无论何时都能保持思考的意识和学习的热情:“如果学生们将自己视作做题机器,而我教的只是做题方法,那我觉得自己太可悲、太可怜、太可笑,白当语文老师了!”
1991年,四川大学中文系毕业的樊阳回到母校任教,彼时的语文教育仍面临着教学形态的沿袭僵化、教参与学术存在严重隔膜、学生的思维普遍固化等问题。他期望至少在自己的课堂教学中先作出些改变。
樊阳接手的第一个班级是大家眼中的“乱班”,“乱”体现在课上学生不受管束随意发言,结果是频繁更换班主任。上第一节课前,同办公室的老师向他传授经验:“上讲台不能有笑脸,必须镇住学生,才好去上课。”而他其实很喜欢学生自由表达的状态,也非常愿意与他们进行平等对话。那节课教的是鲁迅的《一件小事》,他抛开教参中“高大上”的解说,引导学生基于文本进行思考:“文中的‘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有鲁迅的影子吗?”“你对鲁迅的印象是什么?”他允许学生自由发言,不断表扬有新意的思考。似乎从来只有标准答案的课堂顿时生动起来,很多学生都跃跃欲试,下课后还围在樊阳身边,询问各种传统教学中不会涉及的话题。后来,在教授《死海不死》一文时,他补充了巴以冲突的背景,在信息获取并不便捷的年代里,一名学生课下查阅了更多相关新闻,并与樊阳展开了讨论:“老师,为什么一些人要进行自杀式爆炸?”樊阳欣喜于一个初中生能有关于这类问题的思考,也乐于看到自己的学生能在青少年时期就开始建立对于一些“大”问题的基本认知,不是单纯为了考试而学习。
在樊阳看来,语文教育是一种母语性教育,它源自生活实践,应该融入生活,让学生以母语为载体,享受人文的滋养。语文教师理应关注学生的精神世界建构,关注学生能否将文学对人性的体察与悲悯、对人类精神的探求与超越作为修身养性的精神源泉。因此,他不局限于教材和教参的要求,而是更多地引导学生从文本及自身出发,生发对各类问题的思考。
樊阳向往师生平等地围坐交流、论辩探究,有感于零碎、片段式的阅读不能真正实现母语教育,于是在常规的课堂教学之外,组建了一个语文小组,一周进行两三次活动,在课后与学生一同讨论课本之外的经典著作。他鼓励学生说出自己真实的感受,并与他们一同讨论对人性、社会的理解,交流有关个体价值的阅读感悟。虽然带着学生看“闲书”的他不被很多人所理解,但他确信自己在语文教育中的价值,也坚信阅读对于学生的意义。
宏观大千世界,构筑精神之旅
相较于初中,樊阳更喜欢高中语文教学,因为对文本的思考往往更深,也更贴近专业层面的研读。2001年,来到上海后一直在初中任教的他本有机会重新成为重点高中的教师,却在一次与上海外国语大学附属双语学校校长的交谈后,改变了主意。樊阳一直独自为学生们更广博的阅读而“战斗”,在那场对话中,他阐述了自己对于中学语文的理解,校长提出让他主持学校的语文教学工作,能从初中起较为系统地对学生的阅读施加影响,这最终令樊阳动了心。
之后,樊阳推动全校语文教学书籍阅读课程化,使学校每周都有读书讨论课,并尽力保证书籍教学内容研讨、教学方式探索、教学评价等环节的落实。他以教材内容的确定实施为核心,灵活运用教材,让学生对文本进行更为深入的探究,将学习单元与古今名著相勾连,从《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引出《朝花夕拾》、从《北冥有鱼》引出《庄子》的阅读,实现以文带书的目的。他还根据学生学情,探索出一条更具操作性、更有实践意义的校外实践活动之路。他构建了课内外文学文化系列专题讲座,形成贯通初高中,连续四年(初二至高二)的教学主线,主讲内容包括中国历史文化、中国古典文学和西方文学文化。作为主讲人,樊阳通过持续不断地开展人文讲座促进学生阅读,让他们在探究文化根源与脉络的过程中真正走进经典。
樊阳认为,语文教学固然需要有阅读方法、写作方法的辅导,但这些应该贯穿于整个人文教育之中,更理想的状态是自然地融入文学作品以及其他各种应用性的阅读。在人文讲座中,学生得以体会阅读、思考和表达的乐趣。比如鉴赏晏殊的词时,樊阳先给学生介绍张培恒、叶嘉莹和蒋勋作出的三类评价,让他们自由表达个人的立场,再由此出发,对具体篇章进行赏析。再如,读《堂吉诃德》时,他带领学生回顾人们对主人公的评价变迁,让他们不至于被“教科书”式的解释限制,勇敢表达自己对这一经典人物的看法。
“教书更要育人,育人则需人文。是樊老师的人文讲座为我打开了文学殿堂的大门,培养了我独立思考的习惯、批判的意识,帮助我以更符合人性的视角来看待这个世界以及其间发生的一切。”一位毕业生如是说。
“人类文明的两大聚集物,一个是书籍,另一个就是人文景观。”樊阳说道。使学生的学习从“坐而论道”拓展至“行走感悟”,这是他的另一重实践,是从人文讲座中延伸出来的重要教学路径。他带学生走出书斋,在行走观览中启迪心灵,利用校外各种文化资源促进学生语文素养的内化。起初,他从和课本联系最紧密的文本开始,调动学生自主探究的热情。后来他带着学生向更远处迈进,将人文教育的立体课堂拓展至更多凝结着人类文明精华的景观名胜。樊阳的角色并非“导游”,不会直接告诉学生某地、某处的人文故事,而是在出发前就布置相应的阅读主题和分段探究任务,让他们自己去寻找历史的印记、欣赏文化的斑斓。
在贯通观览现实与历史的过程中,由于行前阅读进行了相应准备,学生在真实的学习情境中,得以实现书籍与现场、环境与人、教师与学生之间的一系列对话。为何古代先民选择以木制房屋为主体,并在各地进行了不同的“演绎”?以关中地区的民居为例,房间的上方为何装饰着大片牡丹花?各种问题没有唯一的答案,学生们在探究与思考中填补历史和现实之间的缝隙,通过不同形式的学习一点点拓展自己的精神世界。
贯穿于“人文讲坛”和“人文行走”之中的批判性思维,使不少学生变得活跃而有创意,也收获了对于学习的新认知。“如今才渐渐明了行走的意义更多地在于,老师让我们铭记历史,并提高了独立思考的意识。不因为这个世界的众声喧哗而迷失自己,而是用自己的头脑去理性思考,得出个体的结论。”2020年,樊阳的“行读课程”得到新任校长朱清一的大力支持,由此开发并实施的“行读华夏”综合实践活动课程在合作办学的共同体中全面推行。
近年来,整本书阅读、研学旅行、项目化学习日益受到重视,2022年新课标使跨学科学习、批判性思维等关键词进入更多人的视野。直至此时,不少人才蓦然发现,樊阳已在探索理想语文教学方式的道路上行进了30余年。
一位理想主义者的省思与期待
“現在的学生和20世纪90年代我刚教书时比,差距真的太大了。”樊阳感慨道。讲座中,较以往更同质、更沉默的学生又加重了他的无奈感。“今天的家长大多成长于应试教育的环境,往往容易将功利主义传递至下一代,对子女提出更高的应试要求。我们都已经进入AI时代了,如果还是一味强调那些机械性的知识,将来的孩子会成为什么样子?”
因为一直是公益活动,主讲人又主要是樊阳一人,所以名额有限的“人文讲坛”和“人文行走”的招生如今也设置了一定的门槛。他主要评判学生和家长是否拥有非功利性的学习意愿,考查学生能否在相当长的一段试听期间坚持读书。即便如此,也只能相对保证讲坛的效果,愿意坚持参加这些没多少即时效用的读书活动的孩子与家长,并不多。一些学生具有强烈的读书热情,但家长持有观望态度,一旦成绩产生波动,就会要求学生退出讲坛。每每这时,樊阳都会做很多工作来挽留,但结果往往也很难改变。对此,他时常感到无力:“有这样一个无条件为孩子提供终身教育的场所,每周通过阅读去启迪他们心灵的机会并不多,但很多家长觉得这并不重要。”
“人文讲坛”的学生群体在这些年里发生了很大变化。十几年前,参加讲坛的主要是樊阳自己班里的学生。之前他执教的八届初三班级里,40多人中最少也有15人参与讲坛学习,最多的时候有二十五六人,有的学生在临近中考时还坚持在讲坛学习,那些班级的语文成绩在整个上海也是名列前茅。2011年经媒体广泛报道后,参与这项公益活动的学生一度增至80人。如今,“人文讲坛”面向整个上海招生,或许因为身处民办学校,面临很大的应试压力,讲坛里自己班级甚至本校的学生屈指可数,很多人保守地在初三选择退出。樊阳能理解,但偶尔还是会忍不住叹息。
更大的困境在于教学人员的不足。“我现在岁数大了,也有些辛苦,可是关于人文讲座的内容,没有助教老师能顶得下来。”樊阳说道。目前讲坛里近一半的助教老师都是当年在讲坛学习过的学生,以大学生和研究生为主。他们曾在这里被人文教育滋养,然后选择回来,去滋养更多人。“人文讲坛”和“人文行走”,对于主讲人有着较高要求,每个月四次、每次两个半小时的人文讲座,需要樊阳主讲的有一个小时四十分钟,只有讲坛的另一位负责人万蓓蕾能替他上一次“行前讲座”。他想招募更多教师志愿者,于是发起了一个面向全国的人文讲坛共同体,但结果不算理想。参与共同体的教师们由于教学任务繁重等原因,能坚持做下来的人并不多,有共同志趣的就更少。
自“人文讲坛”开展至今,几乎从未停办。如今樊阳已过知天命之年,又身处学校教学一线,常感到自己的状态大不如前:“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带不动了,讲坛就结束了。”他期待更多青年教师拥有持续学习、勇于变革的热情:“只有这样,人文教育的精神火炬才能一直传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