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读后

2024-06-11 03:36周实长沙
文艺生活(艺术中国) 2024年2期
关键词:坟地画皮聊斋

◆周实(长沙)

至今他都保存着她的美丽的画皮。他知道他说的话不会有人相信的,就像他说他活着没有人会信一样。

他当然是活着的。他正看你读书呢。不信?转过头来看看—呵,别怕,别怕,别害怕!他就是个鬼也不会吃人。

他没有披她的画皮,也不会披她的画皮。那是她的心爱的画皮,也是他的心爱的画皮。他把画皮藏在心里,一般不会轻易示人。

不过,你若真的想看,而且,真的敢看的话,他倒真会给你看看。只是,你若真的看了,就会藏到你心里了。这时,你也就会明白何谓一见倾心了。

他是那夜才明白的。

那夜,他和朋友喝酒,海阔天空聊完之后,照旧穿过那片坟地。

坟地,这头,放眼望去,越过那排松树顶端,就能看见他的家了。

呵,家啊家—家这字眼听起来,总是令人感到亲切,总能让人感到孤独永远不会属于你。

家真的是这样的吗?成了家就不孤独了?两个人就不孤独了?如果你能细细体会,你会同意他的体会:一个人的那种孤独还是可以忍受的。两个人还孤独那就真的令人难受。

妻子对他真的很好,他却总是感到烦恼。有了妻子就有责任,有了责任就会烦恼。一个人若责任感强,他的孤独感也会强。尤其是爱的责任感,尤其是爱的孤独感。

他是多么期望爱呀,太想爱了,太想爱了,或者太想性了。

有了妻子,有了家,不等于就有了爱,不等于就有性。

性到底是什么呢?他想说也说不清。

他只觉得遇到朋友,海阔天空聊完之后,就只觉得性最实在。

他和妻子虽然幸福,却是一种重复的幸福,重复的幸福使人疲惫。

他总觉得自己老了。并非人都觉得老的,虽然他们都在老去。

他厌倦了他的家庭,婚姻拴住了任性的爱情。

人只有在单身之时才是真正自由的。人只有在自由之时才有可能不孤独。

遇到贤妻只能叹息:完了,完了,这辈子—就这样被捆住了,绝对被判无期了。

家就这样成了坟墓,一座幽静古老的坟墓。

那夜,他就带着醉意,正要穿过那片坟地,回到那个坟墓里去。

那是一个仲夏之夜。整个空气暖洋洋的,暖得好似一个柔软的女人。他的心中这样想着,眼前真的就浮现了一个柔软似水的女人。

抬手揉揉自己的眼睛,真的就是一个女人。

她在前面飘呀飘的,飘得好似一片纤云。

于是,再次揉揉眼睛:不错,真是一个女人!深更半夜,在这坟地,独自一人,蝺蝺而行。

蝺蝺是什么意思呢?蝺蝺是非常美好的意思。美好中透出几缕忧伤。

他最看不得女人忧伤,特别是陌生女人忧伤。陌生女人的那种忧伤,总是勾动他的柔肠。

坟地小径在他脚下闪着跳着星星幽光,那是月亮透过松枝洒下来的点点泪花。

夜风拂着路边的野花,花姿绰约,散发芬芳。

他的心却一阵发颤,感到袭来几点冰寒。

如此深夜,一个女人,独自一人,坟地穿行— 你说是鬼还是人?

可能是鬼,可能是人,是鬼的可能性肯定大于是人。

是鬼,他该怎么办呢?他不由得停住脚。他想应该赶快转身。然而,脚却被钉住了,好似大树已经生根。

心却像鸟飞了过去,想去看看她的面容。

她的面容怎么样呢?还有鼻子,还有嘴唇,还有她的胸是否也像这些坟包?

他怎么会想到坟包?他想的是胸,心跳就狂,脚也跟着伸向前方。

前方飘来一阵幽香。

幽香飘进他的鼻中,他的脚步又快又轻,轻得不会惊动栖鸟,快得不会打扰草虫。

他也成了一个幽灵。

在这迷人的仲夏之夜,他感到是身处初春。

坟地浸在月光里面,坟包掩在松树下面,树影随着他的脚动,一前,一后,似梦,朦胧。

有梦总要胜过无梦。他最怕的就是无梦。

人生如果真的无梦,再真,再实,也是空洞。

他已离她越来越近,他已看清她的腰臀。

她的腰臀,真美,真好,正面一定更加动人。

她可千万不要回首,不要,不要,不要回首。

多少女人,不堪回首,他就最怕不堪回首。

他只觉得这个夜晚总会有点事情发生。他真希望这个夜晚他能做点什么事情。

做点什么?他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答案。

十步……五步……四步……两步……她已与他只隔一步,却仍好像隔着山谷。

他只能够跳过山谷,他不能够停住脚步,停住脚步太显突兀。

他从她的身边掠过,一丝半点,不敢斜目。

她却一点也不惊慌,让他感到她的目光。

她的目光在他脑后,叫他将头回转过来,留下他的那声惊叹。

那刻,真的只有惊叹。心里,咯噔,响了一下,除了惊叹,还是惊叹:

美若天仙,美若天仙,是鬼也是美若天仙!

这等天仙,真会是鬼?是鬼也是美若天仙!

他的目光被她黏连,想不看她,也是枉然。

她可真是美丽异常,美得叫他心里发慌。

这般美丽,也会是鬼,你说上天荒不荒唐?

或许她就是个人呢?一个美丽异常的女人。

正常的美丽是美丽,异常了就不是了?

正常的美丽可以爱?异常,你就不敢爱了?

正常的美丽是美丽吗?正常的美丽是美丽,他却觉得自己异常。

那刻,他已变得异常。那刻,恐惧和强烈的欲望同时燃烧在他的心房。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这话谁说的?

那刻,他只想走过去,对她说出话一句。

他呆呆地凝望夜空,寻找那句话的灵魂。夜空虽美,却是无声,只是滑过一颗流星。

他固执地望着夜空,心想:奇迹应该发生。这样美好,一个夜晚,怎能没有奇迹发生?夜空却是同样固执,偏偏不给一点启示,让他蠢蠢呆在那里,看着她又走了过去。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焦急地凝视着她。好久,好久,才吭出声,那话真是粗俗平庸:“小姐—小姐—请你—停停—”

她诧异地回过头来,两眼就像两颗星星。那光射进他的心里,他的心里又怕又惊。他不知道该如何向她诉说自己的心情。

见人说鬼话,即使再动听,人也不爱听。

见鬼说人话,那鬼再善良,也可能遭殃。

他到底该如何说话才会显得优雅妥当?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可是,那刻,他已异常,完全成了一个哑巴。

她却看着他,笑靥如朵花。

“应当避免她的凝视。”有个声音在对他说。

“可是,我已看见她了。”他的心在这样说。

“那你不要和她说话。”那个声音继续在说。

“可是,我已说过话了。”他的心又这样说。

“那你对她要有戒备。”那个声音仍然在说。

“你说,我该如何戒备?”那刻,他已无法戒备。

那刻,他们并肩走着,两个人已心领神会。

那刻,他们并肩走着,两个鬼也心领神会。

他俩抬头望着夜空,目光在那夜空交融,都相信在那个夜晚定会发生什么事情。

他俩抬头望着夜空都想做点什么事情。

他俩都盼那个夜空赐给他俩许多神话,这样他俩也就不用再说什么人话鬼话。

然而,夜空,依旧无声,只是滑过几颗流星,就像她看他的眼睛。

她的眼里有种声音,带着一种古怪口音,听着生疏,却又好听,犹如夜鸟悄悄低鸣。

好像在说她的前身……说鬼从来不是天生……说鬼虽恶却也有善……说鬼都是由人变成……说她今夜终于绘好她身上的这张画皮,才敢走出坟茔现身……显身就见他的眼睛,如此敏感、善良、多情……说罢,又看他的眼睛,看他如何变化表情,他心中却五味杂陈。

什么叫做五味杂陈?他想说也无法说清。

在此之前,他只知道,男人两字在他心窍,就是我要我还要,女人则是他想要。

此刻,情况就不同了,这话就要颠倒了。此刻,女人这两个字就要变成她要了。男人呢这两字就变成了她想要。

一个巴掌拍不响,两个巴掌才是爱。

男左,女右,合拢来,所接触的那声响,就是在说那个爱。

真爱真是一种奉献,他想使她成为他的,同时也想成为她的。

他每爱上一个女人,都是一次自我放弃。

每次,只要爱上了,他也同时失去了他的重量和自制。

这种失去就像瓦解,或者说是接近死亡。他呻吟着,消融着,觉得灵魂正在出窍,心脏好像也要停跳,肉体仿佛也在蒸发,他也将不再存在。

对爱,他有什么办法?

对爱,他真没有办法。

除了再爱更爱之外,再无其他反抗办法。

无论她,是什么,是鬼,是神,还是仙,她都给了他快乐,这是事实,不能否认。

性本身是丑陋的,是精怪,是魔鬼,只有披上画皮之后,才美丽,才温馨。

性总是要吞噬人的,尤其是那人的灵魂,无论你是一个男人,还是你是一个女人。

爱与性,他想他,多少还是分得清的,虽然有时候,他也分不清。

有时,在他眼睛里,爱就是爱,性就是性。

有时,在他眼睛里,性就是爱,爱就是性。

没有性的爱,很难想象的。

他一直都在想,能有新的性生活,想得几乎走火入魔。

他在想着她的脸,那是一张新的脸。

他在想着她的嘴,那是一张新的嘴。

他在想着她的臀部,那当然是新的臀部、新的小腹。

他希望他能够碰上这样一个女人:她不但能赐他爱情,而且不用他操心。

但是,你说可能吗?回答当然不可能。爱是需要赢得的,需要你去拼命争取。

无论什么人,若是依他看,都可以是简单的,同时也是复杂的。

从生到死,人的身上总会背上无数偏见。

新的偏见出现之前,旧的偏见不会消失。他知道,这样说,也是他的一种偏见。

有多少理由表扬你,就有多少理由批评你。

一本书,几场梦,几个女人就成了他的糊里糊涂的一生。

什么叫爱?什么叫不爱?生活一片混乱了,矛盾开始激化了,有东西被唤醒了,就像一头大棕熊从冬眠中醒来了。

青春已经一去不返,生活还是那么神秘,这就如同他刚刚来到当下的这个世界,当然他也感觉到了他曾渴望的好多机会都在某一瞬间失去,但他亦不再会认为无论什么事只要睡一觉也就那样过去了。

只有痛苦还能让他意识他的生命存在。

有时,他真不能相信他曾活过曾爱过。

他曾经有一个老婆,一个非常好的老婆,那是他的另一个自己。

他能理解所有的停止,也能理解其他什么已经取代他的什么。

但是,面对死亡之时,还能保持自己的身份,还能坚持自己的精神,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那天,他在突然之间,触电般的,想到这点,还稍稍有点惊讶,惊讶他的有些记忆竟还属于他的身体。

于是,他终下定决心,自己来讲这个故事。

他不知道这个世上到底还会有几个人有兴趣听这个故事。

他不知道听故事者会如何看待这个故事。

要把事实变成故事和把故事变成事实,这之间有多大差别,不是亲身经历的人,恐怕很难说得出的。

人真不该渴求太多,渴求太多,那是幻想。

喜欢也好,讨厌也好,谈爱也好,说性也好,于他都不重要了吧。

重要的是,他在今天,突然想说这个故事,说说他的心里的感受,或者说是她的感受。

自从她把她的画皮完整无损地交给了他,她就真正消失了。

即使她有新的画皮,她也不是那个她了。

真正的爱是无畏的。而要做到这一点需要经过十分漫长且又特别艰难的路程。但在经历了许多之后,经历千辛万苦之后,他所真正体会到的却是只有一种感情,那就是他的感激之情。

他没有想到,他也想不到,生命真的如此短暂。

一切都是他的错,所有的都是幻觉,是那美梦和噩梦所结合的一场梦。

在那白色的背景上,他和她是黑的。在那黑色的背景上,他和她是白的。已经做过的那些事都是无法挽回的。再说谁能告诉你做某事就不会错?

往事不堪回首,却又值得回味。

死亡中的生命,生命中的死亡。

他和她度过的那些日子已经成为过去了吗?已经成为记忆了?他想,没有,应该不会。他的眼前所浮现的,除了现实,还是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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