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盼 盼
(华中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刘縯出自南阳舂陵宗室,是刘秀的兄长,是反莽复汉斗争的重要领导者之一,曾与南阳诸豪族共同起兵反莽,促成舂陵军与绿林军的联合,在反莽斗争取得决定性胜利时遭到更始帝等人谋害,功业不就。以往研究者多从刘縯之死的原因入手(1)黄留珠认为刘縯之死是更始政权内部农民军与舂陵军矛盾激化的结果;安作璋、孟祥才从刘玄与刘縯的矛盾、刘縯的性格分析致死原因;李学铭从刘縯的性格分析其遭害原因,可参见黄留珠《刘秀传》,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76页;安作璋,孟祥才《汉光武帝大传》,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56-58页;李学铭《刘縯遭害原因的分析》,载《东汉史事述论丛稿》,万卷楼图书股份有限公司2013年版,第109-119页。还可参考陈双奇《应当正确评价刘縯》,载《江淮论坛》1982年第1期;申春生《刘縯的历史功绩应当肯定》,载《东岳论丛》1982年第5期;曾维华《论刘縯》,载《上海师范大学学报》1986年第1期;马彪《两汉之际刘氏宗室的“中衰”与“中兴”》,载《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5年第5期;张盼盼《更始即位问题再探》,载徐卫民、王永飞主编《秦汉研究》第15辑,西北大学出版社2021年版,第194-208页等。,笔者认为刘縯之死与其性格缺陷有关,也是不同利益集团矛盾斗争激化的结果,而更始帝、绿林将领朱鲔、申屠建、南阳豪族李轶参与谋杀的动机却不尽相同;刘縯死后,更始帝乘机分化舂陵军,同时舂陵宗室、南阳诸豪族、刘秀及追随者也有不同政治抉择,这影响到后来更始政权的分裂与败亡、刘秀集团的兴起。该问题仍有继续研究的意义与价值。笔者拟从刘縯、刘稷与更始帝、绿林将领的矛盾升级,更始帝、朱鲔、申屠建、李轶等人的谋杀动机,谋杀计划的实施,舂陵军的分化,刘縯之死的影响展开探讨。
王莽改制不仅没有缓解社会危机,反而招致各阶层的普遍不满,加重了百姓负担。新朝对周边部族的战争也激化了民族矛盾,加之“枯旱连年,兵革并起”[1]549。最终农民起义和豪族叛乱将王莽政权引向灭亡之路,最具代表性的农民起义是发生在山东一带的赤眉起义,而最具代表性的豪族叛乱则是爆发于南阳的刘氏一族的举兵[2]。
地皇三年(22),在“盗贼群起,南方尤甚”的情况下,南阳豪族们认为:“新室且亡,汉当更兴。”[1]549、573于是,刘縯、刘秀、李通、李轶等共同策划起兵反莽,提出“复高祖之业,定万世之秋”的政治目标[1]549。刘縯联合南阳诸豪族起兵反莽,组建舂陵军,后有邓晨、阴识、李通等率子弟、宗族、宾客陆续加入(2)据《后汉书》载,李通,“时汉兵亦已大合。通与光武、李轶相遇棘阳”;邓晨,“及汉兵起,晨将宾客会棘阳”;阴识,“及刘伯升起义兵,识时游学长安,闻之,委业而归,率子弟、宗族、宾客千余人往诣伯升。伯升以识为校尉”。《后汉书》卷15《李通传》,第575页;《邓晨传》,第583页;卷32《阴识传》,第1129页。,又有王霸、任光、傅俊等加入(3)据《后汉书》载,王霸,“汉兵起,光武过颍阳,霸率宾客上谒”;任光,“光因率党与从赐,为安集掾,拜偏将军”;傅俊,“世祖徇襄城,俊以县亭长迎军,拜为校尉,襄城收其母弟宗族,皆灭之”。《后汉书》卷20《王霸传》,第734页;卷21《任光传》,第751页;卷22《傅俊传》,第782页。,舂陵军的规模不断扩大,这是以刘、樊、邓、李、阴诸家豪族为骨干,由众多子弟、宾客、依附农民构成的军事力量。刘縯又主动联合绿林军新市兵、平林兵,共同抵抗王莽的军队。不久,南阳反莽军在小长安(今河南南阳宛城区)遭遇惨败,使反莽形势陷入危机。刘縯、李通等联络绿林军下江兵,促成舂陵军与绿林军新市、平林、下江三派的军事联盟,将流动作战、力量分散的绿林军引导到有组织的反莽复汉斗争之中,危急的战争形势得以扭转。刘縯抓住有利战机,在黄淳水歼敌两万余,甄阜、梁丘赐被杀;又在淯阳击败严尤、陈茂的军队,“自阜、赐死后,百姓日有降者,众至十余万”[1]551。南阳反莽军迅速壮大,对新朝统治构成巨大威胁,使得“莽闻之忧惧”[3]4180。
在南阳反莽斗争取得阶段性成果时,立尊者以统一号令是当务之急,“诸将立刘氏,南阳英雄皆归望于伯升。然汉兵以新市、平林为本,其将帅素习圣公,因欲立之”[4]260。刘縯与新野来氏、邓氏、阴氏、湖阳樊氏、胡氏有婚姻关系,又与南阳豪族邓晨、蔡少公、朱祐、樊重、阴识、李通、李轶、陈崇等有密切的交游关系,在南阳诸豪族中颇有威望;刘玄早年虽有结客报仇、诈死救父之举,非平庸之辈(4)刘知几、吕思勉、林剑鸣等倾向于矫正史书中带有贬抑色彩的观点,努力还原刘玄真实的面貌,认为刘玄并非无能之辈,可参见刘知几撰、浦起龙释《史通通释》,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97页;吕思勉《秦汉史》,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236-237页;林剑鸣《秦汉史》(下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136-137页。,但未参与舂陵起兵,只身加入平林兵,他的军事领导能力也逊于刘縯。刘縯最初反对拥立刘玄称帝,新市兵、平林兵将领却凭借军队数量上的绝对优势强行推举刘玄,没有满足南阳诸豪族的政治诉求,以刘縯为首的南阳诸豪族为维系反莽军内部的团结而被迫妥协。刘縯反对诸将拥立刘玄的意见,为自己种下了日后的祸根[5]。更始即位是新一轮权力斗争的重要开端,刘縯凭借自身突出的领导指挥能力,又有南阳豪族势力的支持,仍然对更始帝的帝位构成潜在威胁,绿林军与舂陵军、更始帝与刘縯的矛盾并未平息。
更始即位时,“悉拜置诸将,以族父良为国三老,王匡为定国上公,王凤成国上公,朱鲔大司马,伯升大司徒,陈牧大司空,余皆九卿、将军”[1]469。在公一级官员中,王匡、王凤是新市兵首领,朱鲔是新市兵将领,陈牧是平林兵首领,均占据重要职位;刘良是更始帝的族叔,地位崇高却有名无实;刘縯是更始帝的族兄弟、舂陵军首领,在最高统治阶层占有一席之地,但无法抗衡王匡、王凤、朱鲔、陈牧等4人。在卿一级官员中,绿林军将领张卬为卫尉大将军、王常为廷尉大将军、廖湛为执金吾大将军、成丹为水横大将军、宗佻为骠骑大将军,舂陵宗室刘祉为太常将军、刘赐为光禄勋、刘秀为太常偏将军、刘嘉为偏将军,南阳豪族李通为柱天大将军(《后汉书·李通传》作“柱国大将军”)、李轶为五威中郎将、李松为丞相司直、邓晨与阴识为偏将军、来歙为吏,除李通官位较高外,舂陵宗室与其他南阳豪族为九卿将军、偏将军,官位普遍低于绿林军将领的九卿大将军。当时更始政权官制草创且处在战争环境,公卿诸将军多有统军作战之权,政权内部的权力结构表面上是更始帝、绿林军将领、南阳豪族共同执掌军政,但实际上是绿林军(尤其新市、平林)将领占主导地位,在最高决策层有压倒性优势;由于更始帝出自舂陵宗室,加之舂陵宗室是“举宗起兵”,因此舂陵宗室获得某些军政权力,但以舂陵宗室为核心的南阳诸豪族在整体上处于劣势。
绿林军依仗军事力量强行推举刘玄称帝,已经使诸多南阳豪族心怀不满。在分割更始政权的军政利益时,又是绿林军将领占据主导地位,舂陵宗室及南阳诸豪族虽争得一席之地,但除刘縯、李通外,其余成员并未占居较核心的官位,这种利益分配不均的状况更是加剧舂陵军内部的不满情绪,“由是豪杰失望,多不服”[1]551。这里的“豪杰”主要指追随刘縯起兵并拥护刘縯的南阳诸豪族,刘稷甚至公然表示支持刘縯,刘縯、刘稷与更始帝、绿林军将领的矛盾不断升级。
赤眉军活跃在青、徐、兖、豫等地,对新朝统治造成沉重打击;更始元年(23)二月刘玄称帝,五月刘縯攻克南阳重镇宛城,刘秀、李轶、王凤、王常等在昆阳之战中聚歼王莽的主力军队,汉军对新朝的战争取得决定性胜利,使得“关中闻之震恐,盗贼并起”[3]4183。不久,新朝统治集团内部又发生刘歆谋反事件,标志着新朝统治集团的分崩离析[6]。新朝政权的灭亡只是时间问题,更始政权外部的主要矛盾行将解决,更始帝在此形势下没有展开立即灭亡新朝的军事行动,而是着手处理更始政权内部的潜在威胁。刘縯被杀是在“破宛后数日”[4]5,这一时间点需要引起注意。
早在黄淳水之战后,“王莽素闻其名,大震惧,购伯升邑五万户,黄金十万斤,位上公。使长安中官署及天下乡亭皆画伯升像于塾,旦起射之”[1]550,设金爵悬赏刘縯;甚至在刘玄称帝后,王莽仍认为“故汉氏舂陵侯群子刘伯升与其族人婚姻党与,妄流言惑众,悖畔天命”[3]4180-4181,将刘縯视为南阳反莽军领袖、新朝的主要威胁者,却均未直接提及刘玄,如寇恂所说:“昔王莽时,所难独有刘伯升耳。”[1]621平林后部攻新野不克,县宰说:“得司徒刘公一言,愿先下”[1]552,刘縯抵达后即开城门降,也可见刘縯声威之盛,这些是能力平庸却居帝位的更始帝、缺乏远见却掌握军政大权的绿林军将领很难比拟的。《后汉书·刘玄传》载:“更始忌伯升威名”[1]469,《后汉纪》载:“伯升威名日盛”[10]15,三则史料仅提及刘縯,均未提及刘秀,比较符合当时的实际状况;而《后汉书·齐武王縯传》载:“自是兄弟威名益甚”[1]552,同时记述刘縯、刘秀威名日盛,有溢美刘秀的成分。刘秀军纪严明、不虏掠,而绿林军将领多军纪涣散、惯于虏掠,昆阳之战又是刘秀崭露头角的重要战争,这些均为刘秀赢得些许名声,但他仅是太常偏将军,在更始政权中的官位与影响力比较有限,而对更始帝与绿林军将领的权位能真正构成威胁的主要是刘縯。如果刘縯凭借攻克宛城之威、昆阳大捷之势,“勒兵誓师,以戮新市、平林之骄将,而黜更始”[7]88,那么他迅速掌控朝政是完全有可能的,当时刘縯极易招致更始君臣的猜忌。在这种情势下,更始帝、朱鲔、申屠建、李轶在谋杀刘縯之事上达成一致,动机却不尽相同。
刘玄、刘縯均出自舂陵宗室旁支,“南阳宗室同时举义,非有素定之分”[8],加之“更始之立,非光武兄弟之志也;张卬、朱鲔动摇人心而不能遏,则奉更始而君之”[9]145。尽管君臣名位已经确定,刘縯也接受大司徒之职,但更始帝的权位并不稳固。舂陵起兵的策划者为刘縯、刘秀兄弟,刘玄未参与舂陵起兵,却因绿林军将领的强力支持而登上帝位,刘稷对此大为不满,听闻更始即位后发怒说:“本宗室谋讨王莽复社稷者,伯升兄弟也。更始何为者”[10]15,不肯到宛城参拜更始帝,使更始君臣对刘稷、刘縯更加忌惮。刘稷是刘縯部将、舂陵军重要将领,勇冠三军、战功卓著;他是刘縯、刘玄的族叔,属于舂陵宗室中的长辈,在更始政权与舂陵宗室中均有一定的影响力。刘稷率军在鲁阳前线征战,却公然发表拥护刘縯的言论,不向更始帝表示臣服并质疑其帝位,他的言行无论有没有秉承刘縯的意旨,均会使“更始君臣内不自安”[10]15,也会影响到更始政权内部统治层及前线将士军心的稳定。刘稷的言行引发更始帝除掉刘縯、刘稷的应激反应,带有消除威胁以巩固帝位的现实考虑。
朱鲔是新市兵将领,“先光武以举事,与伯升未有交也”,以朱鲔为代表的绿林军将领与刘縯没有太多私人交往关系;而刘玄曾为平林兵安集掾、更始将军,与陈牧、廖湛有隶属关系,与其他将领也有交往关系,绿林军将领在私人情感上倾向于支持刘玄,朱鲔“奉更始而为更始谋杀伯升者,亦范增之愚忠耳”[9]151。朱鲔在立身、事君上有值得称道的表现(5)更始二年(24),更始帝分封六位舂陵宗室、十四位异姓将领为诸侯王,仅朱鲔以非宗室为由拒绝王爵;建武元年(25),朱鲔守洛阳,全力对抗刘秀集团的围攻,后力屈投降。,他主张除掉刘縯,有尽忠更始帝、消除潜在威胁的因素。另外,“新市、平林将帅乐放纵,惮怕升威明而贪圣公懦弱”[1]551,尽管他们凭借军队数量上的压倒性优势成功拥立刘玄称帝,但无法掩盖自身在行政领导、军事指挥、军纪约束上的明显缺陷,如成丹、张卬曾说:“大丈夫既起,当各自为主,何故受人制乎”[1]579,绿林军将领出身社会下层,大多性格刚强、缺乏远见,注重自身发展的独立性,早已习惯于自由散漫的作风;刘縯为大司徒并掌控舂陵军,他有军政领导能力并有崇高的威望,已经成为绿林军将领控制更始帝、攫取军政权力的障碍。绿林军将领鉴于刘縯威望日盛、舂陵军不断发展的情况,力主除掉刘縯,有确保自身军政权位的现实考虑,刘縯“稍欲持权,而祸已发于肘腋”[9]148。
申屠建也是谋杀刘縯的重要参与者。他是荆州人,较早加入绿林军,更始即位后为绣衣御史,“先是李通同母弟申屠臣能为医,难使,伯升杀之”[11],王先谦案:“建当即伯升所杀医者申屠臣之子弟或族人也。”[12]如果王先谦的推测属实,申屠建、申屠臣确有亲属关系,那么他参与谋杀刘縯,除尽忠更始帝、确保自身军政权位外,还有借助刘縯与更始帝、绿林军将领的矛盾以报私仇的动机。
舂陵军是以南阳诸豪族刘、樊、邓、李、阴为骨干组成的联合体,名义上受刘縯领导,但各部采取分散作战的方式,拥有独立作战的自主性,舂陵军在组织上实则较为松散。如阴识“从攻宛,别降新野、淯阳、杜衍、冠军、湖阳”[1]1129,他既有追随刘縯作战,又能单独领军作战。随着反莽斗争取得阶段性胜利,刘玄以皇帝身份对舂陵宗室、南阳豪族进行官爵笼络,“入都宛城,尽封宗室及诸将,为列侯者百余人”[1]469,他们获得大将军、将军、中郎将、偏将军等官位。更始帝分配军政利益也使舂陵军内部开始呈现出分化倾向,如李通为柱国大将军、辅汉侯,李轶为五威中郎将,在更始政权中获得较高官爵,在舂陵军中也有更大的自主性。
据史书载,李轶“亦素好事”[1]573(6)据《孟子·万章上》载,万章问曰:“或谓孔子于卫主痈疽,于齐主侍人瘠环,有诸乎?”孟子曰:“否,不然也。好事者为之也。”朱熹对“好事”解释说:“谓喜造言生事之人也。”朱熹《四书集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311页。,“多诈不信,人不能得其要领”[4]318,他性格狡诈、反复无常,又非常了解刘縯、刘秀的性格与能力,他曾对兄长李通说:“南阳宗室,独伯升兄弟泛爱容众,可与谋大事”[1]573,可见,李轶本想通过结交刘縯兄弟来获取利益。在反莽斗争取得阶段性胜利后,刘玄被绿林军将领拥立为皇帝,绿林军将领掌握更始政权的军政实权。李轶并不满足于已获得的军政利益,于是疏远与刘縯、刘秀之间的关系,转而“谗事更始贵将”[1]552,《资治通鉴》载:“后更谄事新贵”[13],“贵将”与“新贵”指代朱鲔、张卬等绿林军将领。李轶深知刘縯与更始帝、绿林军将领之间的利益冲突,“乃杀伯升者,朱鲔之本志,轶特徇鲔而从之者耳”[9]150。李轶依附更始帝、朱鲔等人,参与谋杀刘縯、刘稷,主要出于自身的利益考量,以此作为获取更多军政利益的阶梯。
在刘縯与更始帝、绿林军将领发生矛盾时,刘秀、樊宏等舂陵军成员保持警觉性并多次进行提醒,却没有引起刘縯的重视,未能阻止刘縯之死。刘秀对更始君臣的表现有所察觉,“世祖恶之,谓伯升曰:‘事欲不善’”,刘縯却笑着说:“恒如是耳。”[10]15刘秀与刘縯的简短对话表现出兄弟二人的性格差异,刘秀外表曲柔、心思缜密,而刘縯性格豁达、不拘小节,也从侧面反映出刘縯与更始君臣在平时相处得并不和谐,以至于他已经习以为常并放松戒备。刘秀了解李轶的性格为人,对他谄事更始帝、朱鲔的表现非常警惕,经常劝诫刘縯说“此人不可复信”[1]552,仍然没有引起刘縯的重视与警觉。
更始君臣谋杀刘縯的计划共实施两次,第一次谋杀的情景记载如下:
更始君臣不自安,遂共谋诛伯升,乃大会诸将,以成其计。更始取伯升宝剑视之,绣衣御史申屠建随献玉玦,更始竟不能发。及罢会,伯升舅樊宏谓伯升曰:“昔鸿门之会,范增举玦以示项羽。今建此意,得无不善乎?”伯升笑而不应。[1]552
更始帝收取刘縯的宝剑,申屠建献玉玦向更始帝暗示要下定决心,更始帝却迟迟未做决断,没有除掉刘縯。《资治通鉴》载“更始不敢发”[13],“不敢”着重突出更始帝性格怯懦的一面,而《后汉书》载“更始竟不能发”,“不能”则表现出更始帝的举动尚有其他因素需要考虑,并非简单的缺乏胆量和勇气所致,也非“更始本无意于杀伯升,特为诸将所胁耳”[14]。试分析如下。
鸿门宴是当时人非常熟悉的故事,樊宏与刘縯在宴会后谈论更始君臣的举动并联想到鸿门宴,可见樊宏早已注意到更始帝、申屠建行为所暗含的不良意图,难道宴会上其他人不会注意到这一点吗?樊宏既有所察觉,就有可能做出防范并借机提醒刘縯。刘秀心思缜密,早已对更始君臣心存戒备,当时尚未外出征伐颍川,若与刘縯共同赴宴,在这种场合下应会保持警觉,即使未能赴宴也可能会预先提醒刘縯,刘秀甚至在出征前仍不忘劝诫兄长,据史书载:“及世祖将至颍川,复深戒伯升”[10]15,可见刘秀对更始君臣的戒备心理是持续存在的。刘縯身边有刘秀、樊宏的提醒,即使不相信更始君臣的图谋,宴会上还是会保持起码的警觉。
更为重要的是,宴会有许多绿林军、舂陵军将领参加,而谋杀计划仅是更始帝、朱鲔、李轶、申屠建等人密谋决定的,刘縯麾下不乏骁勇善战之将,刘稷虽领兵在外,刘縯身边应还有其他随行人员,贸然行事可能会引发更始帝与刘縯直接的武力冲突。在大宴诸将的公开场合,缺乏正当理由就贸然除掉刘縯,容易招致舂陵宗室、南阳豪族不服,会影响到更始政权内部的凝聚力。刘稷作为刘縯的重要部将,当时正在外征战,原本就主张拥立刘縯并对刘玄称帝不满,如果更始帝贸然除掉刘縯,极可能激起刘稷的武力反抗。更始帝没有立即实施谋杀,应该是考虑到宴会中的诸多不可控因素,而除掉刘縯缺乏正当理由、刘稷征战在外是主要因素,若贸然除掉刘縯,不仅会徒增更始政权的内耗,也不易控制局面,甚至可能使更始帝等陷入危险的境地。
樊宏与刘縯在宴会后交谈,《后汉纪》载“縯不应”,不容易了解当时刘縯的状态,而《后汉书》载“伯升笑而不应”,他对更始君臣的举动表现出不屑,性格中有“怙气而易人,矜众而忽祸”的缺陷[7]86。可见刘縯虽有所警觉,但对潜在的巨大危险缺乏足够的重视,而更始君臣也在酝酿新一轮的谋杀。
刘稷公然支持刘縯的不当举动,为更始君臣以正当理由除掉刘縯、刘稷提供了契机。刘稷到达宛城后,更始帝以刘稷为突破口再次实施谋杀计划。更始帝试探性地册封他为抗威将军,这是一个带有侮辱性的将军号,与羹颉侯、不义侯、违命侯、昏德公等爵号类似,刘稷“不肯拜受抗威之命”[13]。刘稷的举动使更始帝有正当理由对其实施惩治,同时将攻击的矛头指向刘縯,“更始乃与诸将陈兵数千人,先收稷,将诛之,縯固争”[1]552。刘縯面对刘稷的抗命举动与更始君臣的军事行动,不仅没有远避嫌疑,还出面极力维护刘稷,这恰好给更始君臣进一步采取行动的口实,坚定了杀害刘縯的决心。当时,刘秀正在颍川征战,虽颇有才能但地位不高、资历尚浅,还未形成强大的势力。刘縯二子尚年幼,舂陵宗室其他成员也不具有突出的军政能力与威望,因此来自舂陵宗室的阻力很小。更始君臣与刘縯、刘稷的矛盾已经表面化,尽管更始帝性格怯懦,但对刘縯、刘稷的威胁也不可能无动于衷,“李轶、朱鲔因劝更始并执伯升,即日害之”[1]552。更始帝与李轶、朱鲔等将领在谋杀刘縯之事上达成共识,刘縯被杀并不仅是个人间的恩怨,实际上还是政治集团间的利益冲突[5]。这是更始帝及支持者朱鲔、申屠建、李轶等以正当理由、雷霆手段对刘縯、刘稷实施的政治打击。
刘縯性格豁达、不拘小节,富有组织领导、军事指挥才能,又能顾全大局,这些都值得称道。但不可否认的是,刘縯也存在诸多缺陷:性格外向,从不隐瞒自己的观点;对敌作战勇敢,不善于保护自己;自视太高,功名心切[15]。他不懂得“自全于祸福之外,遵养以待时”的处世之道,却“婞婞然与张卬、朱鲔争”[9]143,这种锋芒外露的表现极易招致更始帝、绿林军将领的不满。后世史家多有以同情态度看待刘縯之死的,如范晔认为:“志高虑远,祸发所忽”[1]555,叶适说:“知以己从人而不知以人从己,招合群盗,与之共事,急于苟成……宜其足以杀身而不能成功也。”[16]341若设身处地站在更始帝的角度看,更始帝除掉刘縯有充分的理由,更始帝出身舂陵宗室,却是依靠绿林军将领的强力支持登上帝位。君臣名位虽定,但刘縯凭借能力与威望仍对帝位构成潜在威胁,更有刘稷公然支持刘縯,那么更始帝所考虑的定然是消除威胁。更始帝以较小的代价除掉刘縯、刘稷,暂时消除了更始政权内部分裂的苗头,有利于巩固帝位、维系政权稳定、促进军事领导权的统一,也符合绿林军将领确保自身军政利益的诉求。
在舂陵军首领刘縯死后,更始帝为消除刘縯的政治军事影响力,增强自身的军政实力,维系统治集团内部的安定,又采取多项举措分化舂陵军。与此同时,舂陵军内部也发生严重分化,舂陵宗室、南阳豪族有着不同的政治抉择。
1.由刘赐继任大司徒并指挥六部兵,刘縯的下属重新分配给其他将领
在舂陵起兵时,刘縯“自发舂陵子弟,合七八千人,部署宾客,自称柱天都部”[1]549,按照军队编制“置六部之兵”[1]565,这是舂陵军的基本军事力量,最初有七八千人的规模,主要由舂陵子弟、宾客、依附农民组成,六部兵是受刘縯直接指挥的军事力量,其他指挥者有刘秀、刘稷、刘祉、刘歙、刘赐、刘终等(7)据《后汉书·宗室四王三侯列传》载,刘縯、刘秀起兵时,刘祉兄弟相率从军;刘终诱杀湖阳尉;刘匡与汉兵俱起;刘赐随从攻击诸县。《后汉书》卷14《宗室四王三侯列传》,第561、563-564页。。更始即位后,刘秀、刘祉、刘赐等获得九卿将军、偏将军的官位,也拥有独立领兵作战的权力,逐渐从六部兵中分离出来;刘稷仍是六部兵的重要部将。
刘赐、刘玄均是苍梧太守刘利的孙子,与舂陵宗室其他成员相比,刘玄和刘赐的血缘关系最为亲近。刘玄之父刘子张曾怒杀亭长,后刘玄之弟刘骞被亭长之子所杀,“圣公结客欲报之。客犯法,圣公避吏于平林”[1]467,刘玄报仇未果而逃亡在外。与此同时,“赐兄显欲为报怨,宾客转劫人,发觉,州郡杀显狱中。赐与显子信结客陈政等九人,燔烧杀亭长妻子四人”[1]564,刘显、刘赐、刘信卖田宅、抛财产、结客报仇、亡命逃匿的行为是出于舂陵宗室间的骨肉亲情,刘显为报仇而命丧狱中,刘玄必定对刘显、刘赐、刘信心存感激。在舂陵起兵后,刘赐追随刘縯攻击南阳诸县,“更始既立,以赐为光禄勋,封广汉侯”[1]565,他本身建有某些功绩,又获得九卿、侯爵的官爵,在舂陵军与舂陵宗室中享有威望。刘赐在刘縯死后继任大司徒并指挥六部兵,他受到更始帝的信任与重用。由这位亲近宗室、舂陵军将领接替刘縯的军政权力,有助于增强更始帝的政治军事力量,巩固更始帝的帝位,也可起到安抚舂陵宗室其他成员与刘縯部属的作用。
更始政权虽然草创,但官职基本是沿袭西汉、新朝旧制,公卿将军也配有属官。刘縯死后,更始帝将刘縯的下属重新分配给其他将领。例如岑彭,原本隶属于刘縯,“及伯升遇害,彭复为大司马朱鲔校尉”[1]653;朱祐,“伯升拜大司徒,以祐为护军”[1]769,刘縯死后又为刘秀的护军。
2.以官爵笼络刘秀
刘秀没有卷入刘縯与更始帝、绿林军将领的争斗之中,他身在颍川统兵作战,“伯升见戮,光武势不能安”[8]。刘縯之死一度使刘秀陷入窘困的境地,更始君臣也在关注刘秀的态度与反应,“使其遂形愤快,不平于伯升之祸,则亦并诛而已矣”[7]88,这种危险是存在的。刘秀为摆脱窘困、打消更始君臣的猜忌,立即只身返回宛城,“深引过而已。未尝自伐昆阳之功”,李贤注:“以伯升见害,心不自安,故谢。”[1]9他主动到宛城谢罪,表现出惶恐、恭顺、无辜的状态,避免给更始帝留下拥兵自重、居功自傲的口实,减轻更始帝的猜忌。刘縯死后,他的旧部怀有不满情绪,诸如岑彭“幸蒙司徒公所见全济,未有报德,旋被祸难,永恨于心”[1]654,朱祐“独怨望,世祖每短绝之”[10]27,不满情绪蔓延会对刘秀、刘縯旧将故吏的生命安全带来不利影响。于是,刘秀在治丧期间,“司徒官属迎吊光武,光武难交私语”,“又不敢为伯升服丧,饮食言笑如平常”,他尽量避免与刘縯旧部有过多接触;在日常生活中,“不敢显其悲戚,每独居,辄不御酒肉,枕席有涕泣处”[1]9、640。当时刘秀仅为太常偏将军,权位不够高、势力尚弱,“处危疑之地,形迹一露,祸机随之,若非深自韬晦遵养待时,早为刘稷之续矣!”[17]刘秀的应对谨慎且得当,将平素小心谨慎的一面展现出来,有意隐藏悲伤、不满的情绪,打消更始帝的猜忌,避免再遭诛杀惨祸。在此情况下,刘秀又于宛城当成里迎娶阴丽华为妻,亦兼有交结之意,不仅因阴氏之色[18]。
在刘秀的周围存在着由南阳郡各地豪族们结成的多重社会关系网络,这也是更始帝处置刘秀时需要考量的因素。西汉后期的舂陵宗室是和睦友爱、互帮互助的宗族,血缘关系较为亲近。后来,刘縯、刘稷因权力之争被杀,舂陵宗室在感情上定然不愿看到同宗相残的局面,舂陵宗室又在更始政权中担任较高官位,如刘良为国三老,刘祉为太常将军、舂陵侯,刘赐为光禄勋、广汉侯,刘嘉为大将军、兴德侯,均是更始帝需要倚重的宗室力量,他们或多或少会对更始帝的决策产生影响,从后来刘赐赞成定都决策、帮助刘秀持节河北也可得到证明。另外,刘秀的外戚樊氏是南阳大豪族,与舂陵宗室刘赐、刘弘也有婚姻关系,舅父樊宏在更始政权中虽未任官,但颇有影响力,刘秀的姐夫邓晨家三代为二千石官吏,是南阳大豪族,邓晨在更始政权中统兵为将,刘秀与阴丽华新婚,阴氏是“田有七百余顷,舆马仆隶,比于邦君”的巨富豪强[1]1133,阴丽华的兄长阴识在更始政权中统兵为将。樊氏、邓氏、阴氏虽不足以对抗强大的绿林军,但也是不可忽视的豪族力量,他们也会对更始帝处置刘秀的决策施加一定的影响。
当时刘秀权位不高、势力弱小,根本不足以对更始帝构成威胁,加之他恭顺谨慎、隐忍示弱的表现,与舂陵宗室有血缘亲情,又与南阳诸豪族有婚姻关系,这些使更始帝暂时消除对刘秀的猜忌。更始帝面对恭顺的刘秀,表现出惭愧的神情,“拜光武为破虏大将军,封武信侯”[1]9,除酬赏昆阳之战的功劳外,也有安抚刘秀与舂陵军残余势力,维系更始政权内部稳定的目的。如果更始帝继续株连刘秀,势必会触动舂陵宗室与南阳豪族的神经,进而影响到更始政权内部的向心力。
更始帝在刘縯死后乘机分化舂陵军,而以南阳诸豪族为骨干的舂陵军也发生严重分化,主要有三种政治抉择:舂陵宗室核心成员、部分异姓豪族追随更始帝入长安;与刘秀有婚姻关系的部分豪族选择返回南阳;刘秀及追随者持节出使河北。
舂陵宗室核心成员之所以选择追随更始帝入长安,有几点因素需要考虑。
首先,更始帝是通过正当推举登上帝位的,帝位的合法性得到南阳反莽势力普遍承认,南阳诸豪族也已接受官爵,君臣名位已经确定,如张衡所说:“更始居位,人无异望。”[1]1940刘稷公然支持刘縯且违抗诏命的行为明显带有分裂更始政权的倾向,更始君臣除掉刘稷、刘縯的理由较为正当,在某种程度上也减少了舂陵宗室成员的反感、排拒情绪。例如刘良,他是刘縯、刘秀的叔父,原本不想参与反莽,是被裹挟进反莽队伍的(8)据《后汉书·赵孝王良传》载,刘縯、刘秀在策划起兵时,刘良大怒说:“汝与伯升志操不同,今家欲危亡,而反共谋如是!”后来,刘良的妻子与两个儿子在小长安遇害,刘良“单绔骑牛,哭且行。”《后汉书》卷14《赵孝王良传》,第558-559页。。更始即位后,刘良为国三老,因史料记载阙如,无法得知刘縯被杀时刘良的具体表现,但他追随更始帝进入长安的举动足以表明他的态度,这也可能是避嫌远祸的无奈之举。刘嘉参与舂陵起兵,曾受刘縯之命联络新市兵、平林兵,后开始追随刘玄征伐,“及攻破宛,封兴德侯,迁大将军”[1]568。考虑到攻克宛城与刘縯遇害的时间接近,刘嘉与更始帝之间存在隶属关系,那么刘嘉由偏将军升为大将军、封侯,除酬赏功劳外,应该与他支持更始帝的政治立场有关。
再者,绿林军将领王匡、王凤、朱鲔、陈牧、张卬、廖湛等大多缺乏远见、专横跋扈,却有上公诸卿、大将军、将军号,在更始政权最高决策层中掌握军政实权;舂陵宗室核心成员刘良、刘歙、刘匡、刘庆、刘祉、刘赐、刘嘉、刘终等虽获得国三老、大司徒、诸卿及侯爵,享有较高的政治地位,但没有太多军政实权,不易形成独立且较强的势力,这些人作为更始帝的族属,也需要依附更始帝以保障自身的军政利益、抗衡绿林军将领。
另外,更始帝是在绿林军将领强力支持下登上帝位的,他在政权中缺乏足够的权威,有增强自身军政实力、巩固帝位的现实需求,也需要争取舂陵宗室核心成员的支持。于是,在政治、军事上对他们委以重任,例如刘祉“别将击破刘婴于临泾”[1]562;刘嘉征讨延岑,为扶威大将军,“持节就国,都于南郑,众数十万”[1]568,镇守汉中;刘赐率军征讨汝南、入关中整修宗庙宫室,“拜前大司马,使持节镇抚关东,二年春,就国于宛,典将六部兵”[1]563,镇守宛城;刘信平定汝南,“将兵平定江南,据豫章”[1]565;刘终为侍中、刘顺为虎牙将军[1]566。其中,刘嘉、刘赐、刘信享有较大的军政自主权。更始帝又分封至亲宗室刘赐为宛王、刘信为汝阴王,分封舂陵宗室嫡亲成员刘祉为定陶王、刘歙为元氏王、刘嘉为汉中王、刘庆为燕王(9)刘良、刘秀与刘玄的血缘关系较为疏远,加之刘縯之死的缘故,更始帝对二人(尤其是刘秀)心存顾忌,他们没有被分封为王爵。,初步建立以舂陵宗室为核心的汉王朝新的宗室分封秩序。
刘縯死后,李氏兄弟、来歙等南阳豪族选择追随更始帝。刘縯、刘秀与李通、李轶、李松等策划起兵反莽,后李轶依附更始君臣、参与谋杀刘縯,尽管李通、李松没有参与行动,但他们支持更始帝的立场是可以肯定的,“从至长安,更拜为大将军,封西平王,轶为舞阴王,通从弟松为丞相。”[1]575李氏兄弟三人受到更始帝的信任与重用,李通、李轶分封异姓王,分别负责镇守荆州、洛阳,李松为丞相,负责处理政权内部的军政事务,他们跻身更始政权最高统治层的核心,握有较大的军政实权。来歙是舂陵宗室的姻亲(10)来歙之母为刘秀的同祖姑母,来歙之妹嫁给刘嘉为妻。,舂陵起兵时遭到王莽逮捕,“更始即位,以歙为吏,从入关”[1]585,后到汉中辅助握有军政实权的妹夫汉中王刘嘉。更始帝在笼络、重用舂陵宗室与南阳豪族的同时,也设法维系更始政权根本之地南阳的稳定,派遣舂陵宗室刘赐、南阳豪族李通、绿林军将领王常共同负责镇守战略要地南阳,“更始诸将各拥兵据南阳诸城”[1]656。另外,比阳王王匡、穰王廖湛、平氏王申屠建、随王胡殷、舞阴王李轶等封国在南阳,南阳大部分地区处在更始政权控制之下。
樊宏因与刘縯、刘赐有婚姻关系而加入舂陵军(11)据《后汉书·樊宏传》载,刘縯、刘赐围攻湖阳,“赐女弟为宏妻,湖阳由是收系宏妻子,令出譬伯升,宏因留不反。”《后汉书》卷32《樊宏传》,第1120页。,后亲眼见证更始政权内部的权力斗争,曾劝诫刘縯防备更始君臣,却没能改变刘縯被杀的命运,这也坚定了樊宏脱离更始帝的决心。樊宏以书生不习兵事为由拒绝更始帝的任命,返回故乡有远离更始政权权力中心以免祸的考虑,“与宗家亲属作营堑自守,老弱归之者千余家”,在赤眉军打算攻击营堑时,樊宏派人带着牛肉、酒水与粮食犒劳赤眉军,“赤眉长老先闻宏仁厚,皆称曰:‘樊君素善,且今见待如此,何心攻之。’引兵而去,遂免寇难”[1]1120,湖阳樊氏凭借在南阳的威望与实力,构筑营堑、聚众自保,对于维系湖阳的安定起到积极作用。阴识为阴丽华之兄,邓奉为邓晨之侄,他们与刘縯、刘秀也有婚姻关系,曾积极响应舂陵起兵。更始帝为笼络阴识,将他由偏将军提拔为阴德侯、行大将军事[1]1129,他在名义上受到更始帝的统属,但未留在更始政权的统治中心,统属关系较为松散,“及邓奉起兵,后兄识为之将”[1]405,邓奉、阴识仍率军活动于南阳,他们在军事上带有较大的独立性。刘縯之子刘章、刘兴、刘秀之妻阴丽华、长姐刘黄、小妹刘伯姬等均留居在南阳,樊宏、阴识、邓奉曾给刘縯、刘秀的亲属提供保护,例如:阴丽华“随家属徙淯阳,止于奉舍”[1]405。这也是后来刘秀与更始帝公开决裂时,他的亲属仍能安然无恙的重要因素。
刘縯之死使刘秀与更始帝、绿林军将领之间产生裂痕,舂陵军分化时他尚不具备作为舂陵军领袖的威望与实力。更始帝以官爵笼络刘秀的同时,也将他置于掌控之下并有所防范,使刘秀暂时“俯首受役,事柄索然”[16]339。刘秀在宛城、洛阳时尽管没有继续统军作战,但反莽斗争中的卓越表现使他获得些许声望,经略颍川也使他初步积聚起人才队伍(12)如冯异、苗萌、冯孝、丁綝、吕晏、铫期、叔寿、段建、左隆、王霸、祭遵、傅俊、马成等归附刘秀。。刘秀及追随者对天下形势与更始政权的状况有清晰认识,冯异说:“天下同苦王氏,思汉久矣。今更始诸将从横暴虐,所至虏掠,百姓失望,无所依戴”[1]640,邓禹也认为天下群雄林立,“更始既未有所挫,而不自听断,诸将皆庸人屈起,志在财币,争用威力,朝夕自快而已……四方分崩离析,形势可见”[1]599。当时,河北州郡局势纷乱却无所统属,更始帝决定派遣亲近大将徇抚河北,刘秀及追随者也将出使河北视为谋求独立发展的重要机遇。于是,刘赐极力推荐刘秀,“更始数欲遣光武徇河北,诸将皆以为不可”,“大司马朱鲔等以为不可,更始狐疑”[1]640、565。更始帝及以朱鲔为首的绿林军将领因刘縯之死而与刘秀产生嫌隙,对刘秀出使河北心存顾忌,不愿让其脱离掌控。但在刘赐、曹竟、曹诩的劝说下,更始帝最终决定派遣刘秀持节出使河北,这不仅让刘秀得以远离更始帝,避免了生命危险,同时还为他奠定了之后集结势力、走向独立的基础[2]。刘縯的旧部朱祐对刘縯之死心怀怨愤,很难获取更始帝、绿林军将领的信任与重用,决定追随刘秀;刘嘉的下属贾复、陈俊也对更始政乱、诸将放纵的状况不满,他们经刘嘉举荐而投到刘秀的麾下。同时,南阳—颍川豪族邓禹、邓晨、马成、冯异、铫期、臧宫、王霸、祭遵、傅俊、坚镡等或只身、或率领宗族宾客追随刘秀经略河北,后成为东汉王朝的重要开国功臣。
更始即位后,刘縯凭借自身的威望与能力仍然是帝位的潜在威胁,与更始帝、绿林军将领的矛盾不断升级。刘稷公然支持刘縯、拒绝臣服更始帝的举动,是导致刘縯之死的重要导火索。随着刘縯攻克宛城、昆阳之战消灭王莽的主力军队,新朝政权败局已定,更始政权对新朝的斗争取得决定性胜利,更始帝为消除刘縯对帝位的潜在威胁,以朱鲔为代表的绿林军将领为尽忠更始帝,确保自身的军政权位,申屠建为尽忠更始帝、报私仇,李轶为依附更始君臣以获取更多的军政利益,他们出于不同动机,在谋杀刘縯之事上达成共识并实施谋杀。
刘縯之死是更始政权最高统治集团内部一次波及面较小的权力斗争,舂陵军首领刘縯、拒绝臣服更始帝的刘稷是重点打击对象,更始帝以较小的代价除掉刘縯、刘稷,也没有株连其他舂陵军成员,主要是出于增强自身军政实力、维系统治集团内部稳定、顾念同宗骨肉亲情等考虑,尽量避免削弱自身的支持力量,尤其是来自舂陵宗室、南阳豪族方面的。以刘縯之死为契机,更始帝为消除刘縯的政治军事影响力、增强自身军政实力,采取分化舂陵军、提拔宗室至亲刘赐为大司徒并指挥六部兵、将刘縯的下属划归其他将领、以官爵笼络刘秀并进行严密防范的举措,也在军政方面重用舂陵宗室与南阳豪族。然而,刘縯之死、舂陵军分化也使舂陵宗室、南阳豪族势力对绿林军将领的约束力大为减弱,在政治军事上更加受制于绿林军将领;更始帝增强自身军政实力的举措也收效甚微,他的军政自主性极小,诸如《后汉书》所载:“以李松为丞相,赵萌为右大司马,共秉内任……时李轶、朱鲔擅命山东,王匡、张卬横暴三辅”,“诸将出征,各自专置牧守,州郡交错,不知所从”[1]471、472。更始政权中君弱臣强、绿林军将领主导军政的权力结构始终没有得到彻底改变。
刘縯之死只是稍微延缓了灭亡新朝的军事行动,更始帝在分化舂陵军、统一政权内部的军事领导权后,以重镇宛城为中心,以南阳、南郡为基地,派遣王匡攻击洛阳,申屠建、李松攻击武关,做出进取关洛、灭亡新朝的战斗部署,汉军没有付出太大代价即灭亡新朝政权,“海内豪桀翕然响应,皆杀其牧守,自称将军,用汉年号,以待诏命,旬月之间,遍于天下”[1]469。复兴汉室的大业向前迈进重要一步,更始帝也暂时获得汉室复兴者的正统地位。更始入都长安时,“四方响应,天下喁喁,谓之太平”[1]524-525,他一度掌握着非常有利的天下形势。然而,更始政权对各州郡的控制力较为松散,刘縯之死也只是暂时使绿林军与舂陵军之间的矛盾在表面上有所缓和,激化的因素却未消除,更始帝在内部没有处理好与绿林军将领、刘秀的关系,“更始政乱,诸将放纵”[1]664的状况日益严重,最终酿成三王叛乱关中、刘秀独立河北的局面。在外部也没有处理好与赤眉军的关系,致使赤眉军拥立刘盆子称帝并入侵关中,更始帝迅速丧失有利的天下形势,更始政权在内外交困的境地中走向败亡。
刘縯死后,舂陵军内部的舂陵宗室、南阳豪族也有不同的政治抉择。刘良、刘祉、刘歙、刘终等核心宗室追随更始帝进入长安,刘赐、李通、李轶等将领受命镇守关东要地,刘秀的姻亲樊宏、阴识、邓奉等继续活动在南阳,刘縯、刘秀的亲属刘章、刘兴、阴丽华、刘黄、刘伯姬等也留居南阳。李通、樊宏、阴识、邓奉、刘嘉、刘赐、刘信等远离更始政权权力中心,带有很大的军政独立性;进入长安的舂陵宗室核心成员也密切关注着天下形势的变化。刘秀及追随者成功经营河北后与更始政权决裂,其政治军事实力不断壮大,从而为舂陵宗室及其复兴运动创造了另一个机会[19]。在更始政权败亡、东汉政权建立后,这几支分散的南阳豪族势力又纷纷归附东汉政权,在政治、军事上给予刘秀支持,后成为东汉政权最高统治集团的重要组成部分。南阳诸豪族在两汉之际经历分分合合,这是当时的政治军事形势使然,南阳诸豪族也有自身的利益考量,而以血缘关系、婚姻关系、交游关系为纽带结成的南阳地域关系网络也在其中发挥着作用。另外,在更始帝初步建立的以舂陵宗室为核心的汉王朝新的宗室分封秩序基础上,光武帝进一步确立以舂陵宗室为核心的分封格局,舂陵宗室最终实现由西汉没落的远支宗室向东汉崇高的核心宗室的嬗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