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奇才
雨瓢泼似的下了三天两夜,空气湿冷,带着一丝霉气,让人透不过气来。
赛里木踩着泥泞到院门外面望了无数回,就是不见小雌牛回来。这已经是第三天了,赛里木老两口着实焦心了。
那天清晨,大雨仍然倾盆倒似的,根本出不了门。就是天上下刀子,也得出去寻找一下了。如果小雌牛滑倒在哪个泥坑或是在山崖下摔断了腿,那就真回不了家了。
赛里木穿上雨衣,顶着雨帘出了门。
老伴不放心,顶了一块塑料布站在门洞里,看着赛里木一瘸一拐地在雨雾里出门上山。
去年,也是这样一个雨天,小雌牛的母亲回来得迟了,赛里木等得心焦,也是顶着雨雾出门去找的。
赛里木去了山里,沒把小雌牛的母亲找回来,倒是抱回来了一只瑟瑟发抖的野狐娃。
老伴见赛里木抱回一只野狐娃,心里就隐隐地涌起了一股子气。前若干年,不务农活儿、满山寻着野生(即野生动物)打猎的赛里木浑身就是一股子野狐的腥臊味,臊味大得让人近不了身。找牛去了,牛没找回来,却带了一只野生回来,这不是玩耍呢吗?“老辈人常说,打死家禽不离人,养死野生不恋家,你抱回来一只臭烘烘的野狐娃,算啥样事呢?纯粹是脑子没亮晶。”
赛里木不顾老伴的唠叨,在屋檐下给野狐娃钉了一个小木屋,给它做了一个软和舒适的窝。野狐娃蜷缩在里面,用两只黝黑的眼睛看着小木屋外面陌生的环境,见赛里木和老伴走来时,就不由得往后缩。
小木屋放在屋檐下,老伴有点儿嫌。赛里木讨好老伴:“我想这只野狐娃肯定是让老野狐抛弃了,或者是老野狐都死了,狐族里就剩它一只野狐娃了。”
老伴不接他的话,心里却也不忍心把这只野狐娃送走——也是个生命,既然抱回来了,那就养着,权当赛里木给自己赎罪。以前,每天清晨,老伴挤了牛奶,先是给赛里木热两大碗。可如今,老伴挤了牛奶,却不给赛里木喝了。
赛里木就自己端过牛奶去热,边走边自言自语:“一只野狐娃能喝多少牛奶呢?”
老伴听见了,便笑着说:“多少也是牛奶。反正野狐娃喝了你就不能喝,你喝了野狐娃就不能喝。”
过了几天,老伴挤了牛奶,还是先给赛里木热了两大碗,然后再给野狐娃端一小碗。
野狐娃喂养的时日久了,也就对赛里木和老伴依恋了。赛里木把野狐娃放出小木屋,它就围着赛里木转,像条小狗似的。“谁说野生养死不恋家?那是养的人没有费心费劲养而已。”赛里木大声说给老伴听。
老伴听了默不作声,暗暗思考这句老话的对错。
野狐娃慢慢长大,食量也大了许多,不但要吃奶,还要吃点儿肉食,这就让赛里木喂着有点儿吃劲了。牛奶够它吃,但要给它喂肉食,那可是要赛里木的老命呢。他和老伴省吃俭用,想攒点儿钱,以备将来动弹不动了有个头疼脑热时花费。
老伴看着野狐娃贼溜溜的眼睛,笑着对赛里木说:“它想吃肉了到野山里吃去。养了几个月,养大它了,它该走了。再不走,家里的鸡让它惊得长不大。”
“是该放归山林了。”赛里木说。
赛里木当了半辈子猎手,牺牲在他手里的野生如野狐、野兔、野鸡、嘎啦鸡、土豹子、猞狸啥的不计其数。早些时候,到了数九天,他家的檐柱上就挂满了塞着软青稞草的野狐筒子,火红火红的,很是耀眼。几十条野狐筒子挂在檐柱上,一股野狐的腥臊味就弥漫在院子里。檐柱上不挂野狐筒子的时候,野狗野猫不时地翻过院墙,偷食赛里木存放在柴房里的野生肉,可自从檐柱上挂满了野狐筒子,这些偷嘴的野生竟然避得远远的,不敢再来袭扰了。要是以往,清晨门口的虚土里早踩满了它们的花蹄印。赛里木笑着对老伴说:“野生都怕火药味,老话不假。”那些年,赛里木一家人嘴上没受过穷,顿顿有野生肉吃。可是害命的事情做久了,会生发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来。有天下午,赛里木坐在院子里抱着枪擦枪时,枪突然走火,击翻了在一旁玩耍的外甥。还好,枪子儿只是穿破了外甥小腿的肌肉,没有危及性命,但这一下把赛里木吓得差点儿丢了老命——当晚他浑身发汗,大抖大颤,胡说乱喊。他喊着说睡梦里有无数的野生和野禽张牙舞爪地朝他扑来,撕他的身体,咬他的脖子,啄他的眼睛。此后很长时间,他夜夜点着灯盏,不敢闭眼睛睡觉。这时候,他知道,该歇手了。
他忏悔着。病好之后,他就狠了心,砸了枪托,让打猎的生涯成了历史。
只要想起打猎的日子,一幕幕活生生的记忆就涌现出来——有受了伤跪地求饶的狍鹿,有在被开膛的母兔肚里蠕动的血红色的野兔崽,有倒地后眼巴巴望着自己鼓起的肚皮淌着泪水的野狐……忆起这些血淋淋的画面,他愧疚的泪水就哗哗地淌个不停。
人心,有时候太绝情,太狠毒。只有当一个人自己的生命走到尽头或是遇到人力无法解除的险境时,才会恢复人性的善来。赛里木想着以往的一幕幕,默默地忏悔了无数次。
那天清晨,赛里木给野狐娃喂了牛奶和几块鸡肉,然后把它装进一只网了口的背篼里,背到了很远的一处山林。赛里木把野狐娃放出背篼,让它回归山林,可野狐娃站在离赛里木不远的地方,不肯离去。赛里木拿起石头扔它,吓它,赶它,直至把它赶进了一处毛梢林,赛里木才悄然下山,回家。
在回家的路上,赛里木听到了野狐娃像婴儿似的哭叫声,凄绝悲惨,一声声悲情的叫声传得很远很远。
赛里木回到家里,望着曾经圈养野狐娃的小木屋,心里空荡荡的,好像缺了点儿什么东西。
老伴也说,她心里空荡荡的,像丢了心肺似的。
雨雾拉得重重的,门洞外面的雨水像河一样淌着,淹过了老伴的鞋面。她就那样顶着塑料布,像木雕或泥塑似的站着,等着。
赛里木着泥水,一步三滑,三步一倒,一条条山沟一处处山崖地到处寻找小雌牛。
到傍晚时分,雨突然停了,乌云也渐渐飘散。哪儿有大坑,哪儿有山崖,哪儿的土坑里牛滑下去在雨天爬不出来,赛里木都知道。他一路走,一路想,要是找完这些沟崖仍寻不着小雌牛,那便是它的命,他就放弃寻找,回家,不然,连他都回不了家。
他终于走到了那处巨大的天坑跟前,天坑里长着茂盛的青草,晴天牛羊循着小径走下去,再顺着路迹爬上来。下了大雨的时候,路迹上的红浆泥就滑得像镜子似的,牛羊下去根本爬不上来。
赛里木走到天坑边时,天色已经很暗了,上弦月已经挂在了天边。他沿着天坑边的草坡往下边望去,发现小雌牛就站在天坑里,也抬头望着他,朝他哞叫了几声。赛里木激动得手舞足蹈,不小心脚下一滑,像坐了冰车似的滑进了天坑。
赛里木觉得他是在一扬一簸中飞驰而下,身不由己。他顺手抓住了一把青草,青草却断了。他往下滑得越来越快。
到坑底时,他的头磕在了一块小石头上,眼前一花,啥也不知道了。小雌牛围着他哞叫了几声,转身吃草去了。
赛里木静静地躺在幽幽的月空下,梦见他把尿尿在了自己身下,也梦见一弯月光擦拭着他的脸庞。
赛里木头疼欲裂。
他又梦见几滴雨水落在了脸上,热乎乎的。
赛里木终于从梦境里醒了过来,仍然头疼欲裂。
他看见了一只火红的火狐狸,正用舌头舔着他的脸庞。
一弯月光清亮地照着,一闪一闪地挂在火狐狸银色的长须上,调皮,可爱,闪烁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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