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式现代化视域下社区治理共同体公共精神的重塑

2024-06-10 21:57
关键词:公共性共同体个体

刘 珊

[上海工程技术大学,上海 201620]

引 言

党的二十大报告提出了以中国式现代化全面推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使命任务,对加快推动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提出了更高要求。2023年11月28日至12月2日,习近平总书记在上海考察时强调:“以国家重大战略为牵引,以城市治理现代化为保障,勇于开拓、积极作为,加快建成具有世界影响力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国际大都市,在推进中国式现代化中充分发挥龙头带动和示范引领作用。”(1)《习近平在上海考察时强调聚焦建设“五个中心”重要使命加快建成社会主义现代化国际大都市》,《人民日报》2023年12月4日第1版。城市治理现代化作为实现国家治理现代化进而实现中国式现代化的重要组成部分,面临新的时代机遇和挑战。

同时,党的十八大以来,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站在巩固党的执政基础和维护国家政权安全的高度,坚持和加强党对基层治理的领导,把服务群众、造福群众作为出发点和落脚点,坚持系统治理、依法治理、综合治理、源头治理,加强基层政权能力建设,构建共建共治共享的城乡基层治理格局,激发基层活力,提升社区能力,形成群众安居乐业、社会安定有序的良好局面。基层强则国家强,基层安则国家安。(2)中共中央党史和文献研究院编:《习近平关于基层治理论述摘编》,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23年,第1-6页。社区是城市治理体系的基本单元,社区虽小,但连着千家万户。因此,在中国式现代化背景下城市社区治理关系到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的重要基础,厘清城市基层社区的价值形态和精神意涵具有重要意义。

一、源起:从共同体到公共精神

(一)“社区”形态:共同体

“社会”(Society)和“社区” (Community)的区别最早是由德国社会学家斐迪南·滕尼斯(Ferdinand Tönnies)在其《社区与社会》(GemeinschaftundGesellschaft)(1887版)一书中论述过。他认为,“社会”是通过法律、制度、权力等理性选择建立起来的人群组合,是工业化进程的结果;“社区”(Gemeinschaft)是通过血缘、朋友、邻里等关系建立起来的一种蕴涵亲密关系、富有人情味、相互帮扶的社会“共同体”,该“共同体”的成员由同质的人组成,拥有共同的价值观和习俗,能够守望相助。

美国学者查尔斯·罗密斯(C.P.Loomis)把腾尼斯的“社区”(gemeinschaft)译成了英文“community”,出现在名为“Community and Society”一书中,“community”指的是以契约为联系,由不同目的和利益的个体或团体构建起来的“共同体”。 1955年,美国学者罗丝 (Murray Ross)在他的书《社区组织理论、原则和实践》中,将“社区组织”(Social Organization)定义为:确定组织目标后,在发展协同、合作的实践的过程。英国社会学家麦基文(McKeeman,1917)在他的书《社会》中从地理区域上对“社区”概念进行解释,认为社区有大有小,小社区可以组成更大的社区,不同地域的人们在公共生活中发展出一致的风格或生活方式。(3)夏学銮:《社区和社区服务》,《中国社会工作》1998年第3期。美国芝加哥大学社会学家罗伯特· E.帕克(Robert Ezra Park)从城市研究的角度认为:社区是城市社会的最小单位,占据一定的地理地域,是人、组织和制度的汇集,其内部几乎没有正式组织,传统、历史和情感是社区生活的主要内容。(4)Robert E.Park,The City:Suggestions for the Investigation of Human Behavior in the Urban Environment,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67,p.73.社会学家麦肯齐(Roderick D.McKenzie,1925)认为,“社区”是一定区域内的人们的种族、语言和文化彼此分异却又汇合在一起的聚合体。(5)Roderick D.McKenzie,The Neighborhood,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68,p.7.Suzanne Keller认为,社区是部分或者整体被定义为城市的一部分(1968)。(6)Suzanne Keller,The Urban Neighborhood:A Sociological Perspective,New York:Random House,1968,p.12.

(二)现代社区“共同体”的困境:公共性缺失

从社区概念的起源来看,传统社区共同体赖以存在的纽带是:地域和关系这两个因素。但在快速变迁的现代社会,随着工业化快速发展、科技日益进步,社会分工加剧、社会流动加快,社区与生计和工作脱联,仅仅作为人们的居住地,并未让人们产生固定地域范围的依赖;从事不同职业、来自不同地域和具有较大文化差异的居民会居住在同一个社区;快节奏的工作和生活使居民无暇关心社区生活,相互见面和互动的机会也不多;从社区家庭结构来看,家庭规模小型化和原子化;从人口结构来看,社会呈现出老龄化和少子化。同质性的共同体渐渐消解,传统社会结构发生变化,社会成员趋于离散化、居民的公共意识和情感不断弱化,尚未建立起适应新社会形态的公共意识形态,给社区治理带来的难题是居民的社区参与意识和动力不足、社区认同不够。

在基层社会治理中,社区通常是一个地域的概念,中国城市采取行政手段自上而下运动式地推进社区建设,并按行政区划的地域范围进行社会资源配置,社区规划和集体行动多由政府主导,社区居民缺乏参与社区公共活动的动力、对社区归属感不强;同时,社区居民难以有效组织和动员,社区治理效果不佳,从而陷入“共同体困境”。

需要应对由于居民参加公共事务的积极性不足、对社区的归属感和认同感不够所产生的“共同体困境”,便要寻找“共同体”源头。在中西方文化关于“共同体”不同的概念和解释中,其共同点都涉及 “公”和“私”对立和权衡,其中,与“私”相对,“公”代表了“共同的”公共性。

中外学者都提及公共性的重要性,但侧重点有所不同。西方学者如哈贝马斯的相关理论突出市民的理性和道德,认为具有公共性的社会应该是市民理性对话、交往和互动的公共领域。(7)李蔚:《公共性:概念辨析、理论演进与研究进展》,《上海行政学院学报》2023年第2期。中国学者认为,公共性强调了个体与集体的关联,(8)郑永君:《农村传统组织的公共性生长与村庄治理》,《南京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2期。如李友梅等认为公共性是个体为了维护公共利益和公共价值,通过一定的参与机制参与公共事务和公共活动的过程和结果。(9)李友梅,肖瑛,黄晓春:《当代中国社会建设的公共性困境及其超越》,《中国社会科学》2012年第4期。公共性在个体和公共部分表现在微观和宏观上作用的区别。微观上,个体的利益和诉求与所在群体、组织或社会相关联,公共性促使个人努力行动来承担群体、组织或社会的责任和义务;宏观上,公共性强调集体观念,通过集体认同感、凝聚力促使社会成员超越个人层面参与公共事务或公共活动。(10)张良:《乡村社会的个体化与公共性建构》,华中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4年。

公共性和社区共同体相互型塑。公共性是社区共同体的基础,也是实现社区有效治理的动力;同时,社区共同体的有效治理能够促进社区公共交往、拓展社区公共空间、夯实社区公共价值、重塑社区公共规则,实现社区公共性再造。要解决“共同体困境”,需要通过激励居民参与社区公共活动、提升居民公共事务的积极性和归属感来提升社区公共性。

(三)从公共性到公共精神

学者们将“Community”拓展开去,进行深入的研究。其中具有代表性的学者是芝加哥学派的帕克(R.E.Park)将社区定义为:一定数量人群在一个明确限定地域上的汇集,这种汇集不仅是人的聚拢,还包含各种社会关系和组织的聚集。(11)[美]R.E.帕克,E.N.伯吉斯,R.D.麦肯齐:《城市社会学——芝加哥学派城市研究文集》,宋俊岭,吴建华,王登斌译,北京:华夏出版社,1987年。因此,构成社区的基础可以分为:地域和社区成员之间的关系,两者比较而言,后者更重要,而维系这种关系的核心是“公共精神”。

公共性着重强调了具有公共精神的个体参与公共领域中公共活动的过程,由内而外展现出三层逐步递进和相互加强的形式和特征:价值认同的公共精神、公共参与的互动关系、合力联结的公共行动。居于社区共同体中的个体基于目标一致的公共意识,形成公共交往的互动关系、自由参与公共领域事务的讨论,形成具有合力的公共行动。同样,基层社会中的公共性也主要呈现为情感、关系和行动三个维度,具有维系社会联结和社会秩序的功能,(12)吴振其,郭诚诚:《从高音喇叭到低声微信群:乡村公共性再生产与社会治理转型——基于一个华北村庄的田野调查》,《中国农村观察》2023第2期。基层社会治理中便需要激发和培育公共精神的价值认同、发挥公共性的价值和作用、拓展公共空间、明晰公共规则、构建具有公共性的社区共同体的治理机制。(13)吴春梅,梅欢欢:《村庄公共性建设》,《华中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第6期。

公共精神是公共性的核心和基础,拥有公共精神的社区是其成员对公共目标和价值的心理认同,认可社区公共生活的规则,并形成具有公共理性的共同行动。

公共精神是社区共同体的灵魂,是社区成员对社区公共事务和共同活动的价值认同。拥有公共精神的社区成员具有合力一致的公共意识和理念,主动维护社区公共利益、承担社区的公共责任、积极参与社区的公共事务。

不同社会时期的社区共同体形态有与其相适应的公共精神。与传统社会生存和实践方式相适应的公共精神形态表现为对该社会形态认同和归属感的强制性价值规范。在前现代的传统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相互结合的信念是建立在人们密切认识、个人直接参与他人的生活、与他人一同分享精神世界的“共同领会”基础上。(14)[德]斐迪南·滕尼斯:《共同体与社会》,张巍卓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9年,第95-96页。涂尔干认为,这是种集体意识,是社会成员平均具有的信仰和感情的总和,(15)[法]埃米尔·涂尔干:《社会分工论》,渠东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0年,第42页。驱动拥有相同的道德观念、情感意识和价值契约的社区成员形成集体行动。因此,公共精神超越个人的主观意志而存在,是以社会成员共同认可为核心的实质性公共精神,借由该共同认知将共同体内成员彼此联系到一起。

在现代社区中,公共精神是社区内居民共同认可的价值观和集体意识。国内学者对当前社区共同体相关理论进行研究发现,社区成员在长期的互动中会形成维护集体的行动价值理念,便是公共精神。如吴光芸认为,公共精神产生于生活共同体之中,是人们对共同体的基本价值、规范、原则的认同及维护,(16)吴光芸:《公民公共精神与民主政治建设》,《理论探索》2008年第1期 。在具有公共精神的社会共同体中的成员积极参与共同体事务,并与共同体中其他成员相互合作,共同维护共同体的整体利益。高石磊认为,公共精神是人们主动参与和融入共同体的意愿和行为动机,在这过程中实现个人利益。(17)高石磊:《中国社会公共精神的缺失与构建》,《求实》2014年第6期。因此,公共精神是维护社区共同体秩序的内在纽带和基础,也是促使社会成员形成身份认同、价值认同的观念意识,形成合作团结、秩序构建、守望相助的互动意识。社区共同体治理便是以公共精神为内核,培育社区公共性,推动居民参与公共事务,实现居民之间的情感交流和联结,进一步促进共同体的公共性。

然而,现代社区呈现出多元化、异质性、流动性等特征,社区居住人群以不同职业、不同身份类型人群为基础形成的多元化陌生人社区,在促进社区治理共同体的建设中,其公共精神是怎样的?同理,中国式现代化背景下,推进中国社会治理以适应现代社会变革的过程中,满足现代人生活和生存需要的共同心理文化和交往需求的共同价值观又是什么?

二、何为公共精神?

人类历史长河中任何社会都会经由人们共同的社会实践和互动合作产生相应的精神形态和集体共识,呈现出相似的观念、意识和行为特征,通常表现为社会文化中的精神层面,如共同遵守的价值规范、约定俗成的行为准则、共同认可的伦理道德等,这是一种公共的精神形态,与生活世界中的实践活动相互嵌入、相互影响和相互型塑。它既是一种精神形态,又是一种文化形态;根植于社会生活结构之中,又对社会生活具有深层影响;因而公共精神具有时代性、历史性、社会性的特征。

公共精神是什么?一定时期内社会成员在共同的生活、互动、交往实践中形成一种具有普遍性的共同的心理倾向和超越个体欲望的价值形态,是对其所在的社会生活共同体本身及其价值规范的认同和归属,包括公共价值、公共秩序、公共规则和公共利益。因此,生活共同体中的公共精神是其成员在一定时期内共享和认同的心理归属。

公共精神的功能是什么?既然生活共同体中的成员在一定时期内共享统一的价值和认同的心理归属,因此公共精神是树立共同体成员公共生活的理想目标,公共精神是共同体成员一致认可和遵循的价值理念,公共精神的功能是促进共同体的团结,将不同成员整合在一起的纽带,从而实现和保持社会秩序的稳定,实现生活世界的统一。社会成员个体在稳定的社会秩序中实现社会交往,需要将自身的需求、欲望和目标在社会公共价值中寻求认同,从而也获得自我认可。(18)陈飞:《公共精神的哲学追问与共同体的当代重建》,《南京社会科学》2023年第11期。

公共精神对社区共同体意味着什么?公共精神是社区共同体中成员在共同生活和互动实践中形成的精神文化和价值信念,对生活愿景和价值规范共享的认知、感知和辨识,是社区生活共同体的集体意识。生活共同体中社会成员具有共同的历史记忆传承、共同的价值目标和期待,一定社会关系中的成员相互交往中形成情感纽带、聚合并形成价值共鸣,从而产生对社区的归属感;同时,他们能够互动、沟通、凝聚,进一步巩固共同体的社会聚合。因而,社会共同体的公共精神将不同社会成员有机链接在一起,实现共同体的凝聚力和黏性;蕴含公共精神的社会共同体具有向心力、共同诉求和愿景。具有公共精神的社会共同体中每一位成员遵从共同体的价值规范,在面对共同体整体利益和公共事务时,能采取较为一致的行动和策略。

三、溯源:西方国家的公共精神

西方社会文化强调个人主义色彩,看中个体在参与公共领域的活动时个人的权利和价值。西方国家关于公共精神的解释主要有两个源流。

一个源流是古典公共精神解析,起源于古希腊时期。古希腊时期柏拉图强调个体只有融入城邦“政治共同体”和城邦生活中,才能实现个体的自我,(19)Plato,Plato Complete Works,John M Cooper ,editor .Indianapolis :Hackett Publishing Company,Inc,1997.此时“公共”强调男子参加的政治共同体,该共同体具有相应的规则和标准。启蒙运动时期的思想家卢梭和康德等认为理性的个体为获取利益而聚集,从而形成社会,因而共同体的精神是理性个体的精神。古典公共精神建立在尊重个体权利的思想基础上,衍生出个人与个人之间、个体与公共领域之间的关系和思考,(20)李永康,夏鸿博:《中国传统公共精神及其在中国式现代化进程中的价值探析》,《理论与现代化》2023年第5期。古典公共精神体现出个人有能力参与公共事务,并在参与过程中超出自身利益去理解并考虑他人和群体的利益。(21)王乐夫,陈干全:《公共性:公共管理研究的基础与核心》,《社会科学》2003年第4期。

另一个源流是以哈贝马斯、阿伦特等为代表的20世纪后提出的现代公共精神。现代公共精神区别于古典公共精神之处在于对个体利益和公共关系的权衡。个体参与公共事务以获得个人利益,公共部门行使对公权力,个体利益和公共关系同等重要且相互促进,由此产生公共精神。这一时期的公共领域是相对私人领域提出的,诞生于成熟的资产阶级私人领域,公共精神的源头是尊重个体权利,该说法被国外学者普遍接受和认可。

两个关于公共精神源流的说法体现出西方公共精神中对个体精神的尊重,伴随着民众解放思想和资产阶级发展而发展,对当前思考中国现代化背景下社区共同体的公共精神具有借鉴意义。

四、辨析:中国社会是否存在公共精神

中国传统封建社会和近现代发展过程中,出现不同的社会形态和精神文化形态,人与人之间的连接形式和稳定的社会状态依赖于当时的社会经济发展、劳动生产方式和统治(执政)者政策,正确理解和分析不同时期社会共有的精神文化形态,对理解中国现代化进程中社区治理共同体中的公共精神具有重要作用。

(一)中国传统社会:伦理本位的道德规范

中国文化根植于乡土社会,由此产生具有中国传统特色的伦理道德,传统社会中国家和社会呈现出自然分离“双轨制”的运行状态。

中国传统政治文化中,官僚体制自古便是“皇权不下乡”,乡及以下是宗族,便有“乡下唯宗族、宗族皆自治、自治靠伦理、伦理造乡绅”的说法。所以,以“皇权”为代表的国家对社会的干预有限。传统中国的社会治理是由官僚和乡村士绅共同构成的,国家对乡村关注的主要是赋税和治安,其他事务则由乡绅、族长等来承担。宗族组织是传统基层社会的主要组成,乡绅和族长是基层社会自治的代言人和治理者,传统社会的公共精神文化便根植于此基础上。(22)祝丽生:《新时代背景下乡村公共精神培育研究》,《广西社会科学》2018年第9期。

中国传统社会是一个以血缘、地缘关系为基础的社会有机体,内部秩序呈现出“差序格局”的特征。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一书中指出中国传统社会是伦理本位,以血缘为纽带的家庭结构为核心,从父子、兄弟的自然关系出发逐渐向外推演出去;像石子投入水中形成水的波纹一般,以“己”为中心,一圈圈向外推出去,愈推愈远,关系愈推愈薄,(23)费孝通:《乡土中国·乡土重建》,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8年,第26页。由内而外构成不同层级的社会生活伦理关系。社会是一个有“差序”关系结构的社会有机体,占支配地位的是无数特殊的私人关系,以自己为中心向外推演出有“差序”的社会关系构成,是由内而外、以己推人的差序关系。每个关系节点都是一个共同体,都对应特定而独立存在的差序人伦和道德规范,占据核心的是血缘亲情的家族伦理。该道德体系要求每一位家庭(族)社会成员遵守父子有亲、夫妇有别、长幼有序等社会伦理关系和道德标准,使每个隶属于特定共同体(家族或氏族)的成员获得“归属感”和“共同感”,无数私人关系的差序关系共同构成传统社会的差序有机体。

然而,这种建立在私人化的伦理关系之上的共同体也具有狭隘性和局限性,成为个人实践和生活的界限,个体也只有在相应的共同体中才能获得本体存在的意义。个体被共同体的伦理道德规范和约束,通过遵守共同体要求的符合“身份”的习俗、规范和秩序从而获得相应的身份和地位,个人的自主性、主体性和差异性往往被忽略和漠视。这是一种以义务为本位的重视(家族)整体利益的共同意志,与理性化公共精神的要求相差甚远。因而,中国传统社会仅仅只有共同体的实体化伦理精神,不具有以尊重个人意志和自我主体为基础的普遍理性化公共精神的空间和前提。

(二)计划经济时期:集体主义的公共意志

新中国成立后经历了一系列集体化运动,打破了国家和社会“双轨制”,摧毁了传统家族结构和乡绅体系,进入计划经济时期。国家权力通过经济垄断、政治控制实现了对社会高度组织化的统一管理。个人被划分为不同的政党、集体、阶级等,成为集体的一员,“单位人”“公社人”是每个人的身份标识。城市居民生活的基本单元是单位制“社区”,社区居民是在一定地域范围内“具有共同生活或信念的人们,在社区生活中互动、产生情感、拥有共同价值观和目标倾向等关系相互连接的群体”,(24)BRINT S.,“Gemeinschaft revisited:a critique and reconstruction of the community concept”, Sociological theory,Vol.19,No.1,2001.其形态和特点表现为单一性、一致性、共同性。此时的社会规范是超越了以私人关系为核心的家族(氏族)伦理规范,表现为以集体为中心的“公”有意识;(25)凌烨丽,李浩昇:《农民公共精神的流变及乡村振兴视域下的重塑》,《宁夏社会科学》2019年第4期。个人和家族利益观念受到批判,以“公”为基础的集体主义社会价值观成为主导。(26)吴思:《村庄理性与合作精神——以浙江W村为例》,《中共福建省委党校学报》2006年第7期。

因此,计划经济时期的“公有”特质表现为单一化和同质性,人们接受和服从毋庸置疑的统一安排规则,社会秩序也得以稳定。在“公共”性和一统化的社会中,个人摒弃了自我个性、主观精神和特殊人格,只是公共社会的特定成员;个人和社会具有内在一致性,个人成为社会的缩影,也是其生存和活动的价值依据和意义。这一时期以“公”为基础的集体主义社会价值观表现为盲目性和狂热的统一性,缺乏理性。(27)俞睿:《公共领域与公共精神的关系演变》,《理论探索》2008年第6期。在追求一致性“公”的目标中,人们的私人生活被全面政治化和公共化后使得“公”成为单一化的代名词,而非现代意义中产生于社会个体内心自觉的公共精神。(28)张亚泽:《公共精神与和谐社会的公民之维》,《内蒙古社会科学(汉文版)》2006年第3期。

五、困境:现代城市社区公共精神式微

改革开放以后,整齐划一的计划经济体制逐渐被终结,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确立和发展带来了经济社会多元化、差异化发展,个人的主体性和独特性得到空前释放。曾经被中国传统社会家族伦理和计划经济时期集体主义文化消解的个人意识和价值在理论层面和政治层面得到认可,市场经济体制下个人拥有了主体自由,是具有独立性、自主性的合法社会主体。在实现社会现代化的进程中,凸显个体意识、推崇个体价值,人们的个体化趋势得以发展,(29)祝丽生:《中国语境下现代乡村公共精神重塑路径研究》,《四川行政学院学报》2019年第4期。但是这样的个体意识成长仅仅是人们出于个人利益考量和功利主义出发对社会公共事务的关注,(30)吴理财,刘磊:《改革开放以来乡村社会公共性的流变与建构》,《甘肃社会科学》2018年第2期。并未在公共领域形成公共精神。主要有以下几个原因。

(一)公共参与意识淡薄影响形成公共意识

现代公共精神的本质是社会成员具有参与社会公共事务的意识,主动积极地参与社会公共事务,在公共生活领域发挥积极作用。(31)王慧斌,董江爱:《乡村振兴战略背景下农民公共精神的培育路径研究》,《社会科学论坛》2020年第1期。然而,当前城市居民参与公共事务的意识淡薄,并未形成公共意识。(32)韦仕祺:《公共精神的失落根源与矫治》,《人民论坛》2019第24期。

随着市场经济的逐步深入,中国经济得到快速发展、工业化结构不断转型升级、信息技术的发展日新月异,经济和科技发展给人们的生活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同时给社会带来巨大变化。人们逐渐在地域上和情感关系中从传统“礼俗社会”的社会关系中脱离出来,成为原子化个体,建立和融入“法理社会”。传统社会中将人们联结起来的家族、地域等联合体逐渐解体或者式微,相对应的人们之间的情感联系也逐渐淡薄。(33)费孝通:《乡土中国》,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5年,第3页,第3页。原子化的个体在个人权利被尊重的情境下随着生产要素的流动,人们的社会流动更加自由;随着职业分化和工作类型多样化,人们的社会分层趋于明显。这一方面给市场经济和社会带来了活力,另一方面由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建立在临时性和利己主义基础上,往往带来了社会公共伦理异化,公共参与意识淡薄,表现为私欲膨胀和集体主义的背驰,(34)张国庆,王华:《公共精神与公共利益:新时期中国构建服务型政府的价值依归》,《天津社会科学》2010年第1期。人与人之间、人与群体之间、人与组织之间的联结越来越弱。

(二)城市“个人主义”阻碍形成公共意识

与传统“礼俗”社会中的传统伦理法则不同,现代社区联结人们的规则是法理性原则和现代契约意识。人与人之间依靠地域和权利的机械联结,情感交流和互动减少;人与人之间成为没有差异的“理性人”,理性人之间的差距在于个人的社会地位和财富。此时的社区是在一定行政区域范围内由原子化个体组成,个体之间相互平等,依靠理性而行动,是一种“个人主义”社会形态。(35)[法]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董果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8,第625页。在个人主义盛行的社会中人们是理性的,习惯于独立和平等,而缺乏黏性;虽然因共同面对的事务需要协商和讨论,但却难以从情感上达成共识;人与人之间的合作和关系维系依靠的是理性、技能或知识,而非对社区的认同;行为趋同和步调一致也仅是出于理性思考后的行动。托克维尔认为,这样的个人主义社会中每个人只追求自我的心理满足和情感需求,与其他成员相互隔离;各自关起门来过日子,建立自己的小社会,而不愿意参与公共空间的活动。

同时,中国城市社区历经了单位制、街居制、社区制,当前城市社区是依据行政区划标准在空间地域上进行划分,而不是依据人们之间关系类型为标准,(36)Maciver R M.,Community,a sociological study,London:Macmillan and CO.,Limited,1917.并依据这样的行政区划进行资源分配。城市社区形态各异、人口流动频繁、利益诉求多元、居民之间严重匿名化,加上智能手机的普及、互联网技术无所不在、快递跑腿等业务蓬勃发展,人与人之间直接接触和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居民生活的空间越来越封闭,居民公共生活体验不佳;即使社区居民个人有强烈的参与意识、即使有多渠道和途径表达诉求,但也拘于解决个人问题,对公共议题不关心、不参与。这种具有自私性的个人主义由于缺乏公共价值观,因而阻碍了公共精神的形成。

(三)居住形态呈现“陌生人社区”阻碍人们互动

伴随着市场经济流动带来的人口流动打破了传统社区模式,形成了“陌生人”社区,维持社会秩序的依据已从以往的个人权威转向阶层身份、政治等级为依据,人际关系突破传统的“差序格局”,也不再是以地域为依据和基础。居住方式发展改变所带来的新现象和新问题给社会秩序带来难题。城市居住形态的改变表现为多层、高层建筑组合成的居住小区,人们仅仅将住所作为居住场所,而很少有居住之外的社会交集,人与人之间往来的频率较低、相对封闭,人们的交往逐渐退到私人场域。(37)陈富国,黄晓妹:《公共精神的中国生成:现代国家治理视界的论证》,《理论与改革》2016年第4期。此外,作为城市公共空间如茶馆、咖啡馆、餐厅等,逐渐成为人们进行社会交往和人际互动的活动场所,而不是社区。

(四)城市居民趣缘群体多元化难以形成一致的价值

传统社会中,文化形态单一、文化产品较少,公众可选择的文化娱乐方式很少,公众的兴趣爱好聚拢在为数不多的文化娱乐产品上去,沟通的方式以人际互动为主。然而随着网络社会的来临、信息化的发展、电子产品的普及,文化产业和传媒行业快速发展,人们突破时空限制,借助信息技术及机器设备,仅仅一部手机或者一部平板便可以轻松获取个人所需的信息、产品和服务。可能存在的情况是,与之日常交往最多的人不在身边,而是万里之外。另外,文化形态多样、娱乐产品丰富多元使得公众因不同的兴趣爱好产生人群分流,最终可能导致趣缘群体多元化,难以形成一致认可的价值判断。

(五)城市公共利益责任主体的转移产生“过客”心态

在市场经济背景下,社会本质上是个体利益联合体,无法为个体提供类似于传统社会的信、知、情、意这样的精神元素,社会成员之间是一种“机械团结”的形态,很难对联合体产生认同感和归属感。(38)晏辉:《论精神公共性危机及其重建》,《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2期。现代城市的流动性频繁、社会分化和社会分层复杂、职业化程度明显,居住社区的公共利益与个人社会活动的交叉关联较低导致居民无暇关心社区内的公共事务,产生“过客”心态。

当前与社区居民生活利益息息相关的公共交通、道路桥梁等公共资源配置由政府主导和出资修建,辅之听取公共意见。其他方面的公共服务,则一般采取这三种形式:一是由政府通过行政手段单方面提供;二是政府通过购买服务从市场获得;三是由居民通过付费的方式从市场获取,如有偿的物业管理服务。因此,城市社区居民所需要承担的公共服务和负担公共产品较少,难以成为公共利益供给的主体。

六、再议:有机团结

中国当前城镇化、工业化、信息化速度加快,人口的聚集速度和程度大幅提升,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社会流动的速度和频次,以及多元化和多元化的社会分化,基层社会治理问题和矛盾频出、社区治理的难度日益加大。当前依据地域和行政区划而定的社区在传统意义上“共同体”已经瓦解,社区的内涵随着时代的变迁而改变,早已不是原有之义。社会形态在开放和流动的空间中呈现出显著的差异性、冲突性和原子化主体性特征,人们的生活生产方式、组织形态发生了根本性变化,伴随而来的是社区公共意识和文化精神的改变。

因而,积极探索差异性、冲突性和原子化主体性社会中的公共社会秩序,以及重塑符合当下社区治理实践中的“公共精神”,成为中国式现代化面临的时代性挑战。在重塑社区公共精神的过程中居民联结的基本单位是什么?联结居民的纽带是什么?

(一)社区共同体的理想类型

20世纪90年代开始,随着市场经济的深入发展带来的中国式现代化在知识、信息和科技的推动下,经济、政治、文化、社会等方面发生了巨大改变。经济方面,社会生产力大幅提高、社会分工日益深化;政治方面,行政体制改革逐步深入、政府逐步放权和让权;文化方面,传统观念的束缚力量逐步减弱;社会方面,社会分层和流动加速、社会主体多元化。公共服务和公共资源实现多元供给,政府、市场和社会主体分工合作。

社区共同体的理想类型要求共同体中的多元主体(政党、政府、社会组织、市场主体以及社区成员)之间实现良性互动与合作,需要个体存在和类存在之间的矛盾得到真正解决。社区共同体一个具有立体的组织化网络和开放边界的有机体,依靠公共精神和公共秩序保持活力的合作共同体。社区共同体的治理是一个以协商和协同为基础,涉及多个主体及相互作用的动态过程。中国式现代化语境下的社区共同体的理想类型是一个具有有机团结性质特征的共同体。社会学三大奠基人之一的涂尔干在代表作《社会分工论》一书中将社会团结分为机械团结和有机团结。(39)刘智勇,吴件:《走向有机团结:我国社会治理模式转型与创新路径》,《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8期。有机团结是建立在保持个体人格和意志保持独立、个体之间差异化、个体类型多元化基础上各种社会关系组合形成的社会系统。在有机团结的理念下,个体差异越大、分工越细、自由度越高,社会团结越强。(40)[法]埃米尔·涂尔干:《社会分工论》,渠敬东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年,第89-91页。

(二)有机团结的公共精神

公共精神与共同体是双向互构的,具有有机团结特征的共同体形态是差异性和共同性内在结合的统一体。社区共同体既是一种物理空间的有机联结,又是一种人与人之间能够彼此共享、互助共进的精神联结。社区共同体的精神联结是共同体成员在公共生活互动中个体分享和共有的具有积极意义的公共生活价值,给成员们带来归属感,使成员们逐渐凝聚成有机整体——共同体;同时社区共同体又为公共精神的型塑提供空间和载体。

在有机团结的共同体中,个体在人与人之间的联合基础上获得个人自由,他人与自我的自由相互成就、互为前提。共同体是自由个体之间的联合体,看似矛盾的差异性和共同性、特殊性和普遍性实现了共存、互为前提基础。“在真正的共同体的条件下,个人在自己的联合中并通过这种联合获得自由。”(4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71页。有机团结的共同体精神实现了差异化个体的自由精神和共同体公共精神的统一,在联合个性化利益诉求和差异化个人价值理念中重建统一的公共生活空间。

七、路径:契约公共精神

新型公共精神是一种适应新时期、新时代社区共同体中的共同价值和精神,是建立在尊重个体差异、个人意愿和利益,多元化和差异化社会群体基础上的契约公共精神。

(一)尊重个体的主体性和差异性

契约公共精神正确处理了共同性和差异性二者的张力,具有将人与人联结在一起的共同性。尊重共同体成员个体性和差异性的前提是对共同性的接纳,但此处的共同性并非整齐划一的抽象实体,也并非抽离差异性的同质化;而是以共同体成员的主体性和差异性的充分展现为基础的联结。共同性的联结越是强有力,共同体也越具备活力。中国式现代化下的社区共同体公共精神是尊重个体差异和主体性下的契约公共精神,充分尊重和认可现代城市社会秩序的市场化契约、法理性规则的精神。

(二)公民的日常生活与公共领域高度重合

中国式现代化的社会治理是强调政党、政府、社会组织、经济组织、公民等治理多元主体共同参与、合作互动、达成共识,实现公共利益最大化的治理体系。(42)陈富国,黄晓妹:《公共精神的中国生成:现代国家治理视界的论证》,《理论与改革》2016年第4期。治理共同体的契约公共精神以公共性为基础、以实现公共利益的初衷为目标,是一种区别于传统社会和计划经济时期同质性的公共理性。社区居民的日常生活与公共领域的精神价值意涵高度重合,这是一种建立在理性、包容、尊重和理解基础上的精神形态,能够塑造居民公共价值的认知取向、协调城市的社会矛盾冲突、构建中国式现代化的核心价值。(43)郑勇良,孟飞:《制度体系和公共精神在提升市民道德素质中的作用》,《辽宁行政学院学报》2021年第5期。

(三)共同体社区营造需要搭建沟通平台

对于居民而言,社区作为组成社会的基本单元,是他们赖以生活的栖息地、家园和避风港,从本能角度来说,他们需要一个安全舒适、邻里和睦、温暖温情的社区环境,“远水解不了近渴”的道理一直存在。虽然不同历史时期和社会环境下人们的日常互动模式发生变化、情感交流方式不同,但不管是传统社会还是现代社会这样的内在心理需求都未曾改变。城市生活“匿名化”,人们之间缺乏沟通的平台和渠道导致相互之间逐渐产生隔阂与冷漠;特别是数字化时代,人们之间的关系和交往方式发生了巨大变化。因此,在开展社区治理之前需要重建人与人之间的互动模式,寻求一个平衡点,找到一条适合中国现代化发展的治理道路。

(四)借力网络技术带来时空突破

现代网络技术给重塑社区公共精神带来了时空的突破。传统意义上的社区公共精神虽已退却,但网络信息化给相互依赖的社会关系带来新的沟通方式(如Facebook、Wechat、Twitter、QQ等)和新的数字化社区,这种超时空互动沟通扩展至全球任何地域,体现人们对“共同体”的需要和对相互认同、归属的需要。数字化社区是一种虚拟社区,与实体化社区类似之处在于构成虚拟社区“共同体”的基石仍然是“关系”。形成数字化社区的“公共精神”表现为共同的利益、共同的价值观、共同的利益诉求、共同的文化心理、共同的兴趣爱好等。人们突破传统社区精神赖以存在的“熟人社会”形态,可以是熟人、陌生人。每个社会成员可以自由进出任何一个“虚拟社区”,或者同时存在于多个“虚拟社区”,社区成员在“虚拟社区”中保持亲密的沟通和联络。

(五)重塑“公共精神”需要更新社会动员方式

一方面,当前“虚拟社区精神”与传统面对面的公共社区精神虽然表现形式不一,但是本质都是人们对“共同体”生活的内在向往,对社会认同和归属感的追求。所不同的是传统社会依据关系的亲疏远近来构建不同的社会关系类型,而新时期的社会关系网络受多元因素和条件影响,如爱好、志趣、生活方式、工作、习惯等方面,因此需要改变以往社会动员的方式以适应新时期的新变化。另一方面,公民参与不足的问题在任何国家都存在,并采取不同手段开展动员,如美国倡导参与式治理,20世纪20、30年代,英美法开展“睦邻运动”;20世纪60年代,60多个国家实施了二战后联合国推行的“社区发展计划”,激发居民自主自发改善生活、提高生活水平的思想动力,鼓励自助和互助,以此推动居民与政府协同改善社区的社会、经济、文化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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