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迫、监视与生存

2024-06-09 14:35:05王礼琴
雨露风 2024年4期
关键词:寓所高尔变形记

卡夫卡的中篇小说《变形记》完成于1912年,发表于1915年。《变形记》以“门”为线索,叙述了格里高尔异变为甲虫的经历。主人公格里高尔是一名旅行推销员,故事从“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1]37开始,当时他还以为这是早起的后遗症。直到房门被打开的那一刻,秘书主任被吓得后退,母亲被吓晕,格里高尔异变的事实得到了印证。一直到傍晚,家人再没有打开格里高尔的房门。

《变形记》自从发表以来深受广大读者青睐,也被节选到高中语文教材中,具有很重要的学习价值。关于这部小说,国内学术界已经尝试从存在主义、弗洛伊德精神分析、解构主义以及文学伦理学批评等多种视角来进行解读,取得了丰硕的成果,说明该作品具有独特的研究价值。本文拟对其物理空間、社会空间以及心理空间进行分析,深入解读格里高尔内心的困境,感受他的生存状态。

一、被挤压的物理空间

《变形记》中,寓所、卧室、长沙发是人物生存的物理空间。龙迪勇在《空间叙事学》中认为“故事空间,就是叙事作品中写到的那种‘物理空间,其实也就是事件发生的场所或地点”。[2]563物理空间作为小说创作的重要载体,为故事的发生提供了重要场所。寓所、房间、衣柜等,一方面为格里高尔提供了居住保障,另一方面随着物理空间的变易推动了小说的叙事进程,也展示了格里高尔从人类的圈子逐步沦为异类的生存困境。

(一)寓所

寓所是格里高尔通过五年奋斗获得的家。作为人的避风港,人们理想中的家往往是温馨而完美的空间。这一间温馨而又宽大的寓所,寄托了格里高尔一家人对于美好生活的向往。寓所作为看得见的回报,也是格里高尔作为正常人类的价值体现,而且寓所中的每个人都已经欣然接受这种温馨的日子。加斯东·巴什拉在《空间诗学》中强调“家宅的庇护作用,家是希望、是理想”。家宅的布局反映了主人的内心想法。在父亲生意失利之后,家庭的重担落到了格里高尔身上,“他几乎一夜从小办事员变为旅行推销员”[1]58。而当格里高尔变成甲虫之后,这间对于他目前的状况来说显得略大的寓所却成了负担,直到最终这间寓所被换掉,意味着格里高尔的理想生活彻底破灭。

(二)卧室

卧室作为格里高尔的栖身之处,成了他仅有的自由空间。格里高尔为了生计而奔波,几乎没有时间停下来休息。这间“略嫌小了些、地地道道的人住的房间”[1]37,在富有年代感的衣柜、写字桌等家具的装饰下,显得温馨而舒适。在卧室里格里高尔的身体和空间达到一种融洽和谐的状态。

在格里高尔异化为甲虫之后,这种和谐的空间关系被无情打破。格里高尔的房间被肆意地破坏,房间的空间布局被篡改、挤压。人们习惯将“眼下用不着的东西往格里高尔房间一扔了事”[1]74,那间略显空旷的房间被塞满了杂物,尽管卧室外部的空间布局没有发生任何改变,但这里却早已不是格里高尔温馨的个人空间,而是一个不断被挤压、被填充的垃圾场。格里高尔彻底失去了活力,卧室最终成了他的坟墓。卡夫卡在卧室这一空间意义的转变过程中,书写了格里高尔作为人到甲虫的生命困境。

(三)长沙发

《变形记》中长沙发是格里高尔卧室里的一个重要空间意象。变形前叙事中心是格里高尔的房间,当他“异化”为甲虫之后,他的生活作息逐步转变,“他被迫匍匐在其地板上的这间高大空旷的房间。”[1]54于是格里高尔选择了更为狭小安全的沙发作为他的栖息地,叙事的重点也转向了沙发,沙发被赋予了新的空间意义。此外,为了不让妹妹看见自己恐怖的模样,格里高尔还花了四个小时用床单罩住沙发,可见格里高尔的生存空间已经被挤压到了极致。长沙发的原本空间功能是一个家具,长沙发功能的转变也意味着格里高尔生存状态的转变。

寓所、卧室、长沙发这些具体物作为叙事主体,承担着叙事功能,不仅仅是故事人物及他物存在与活动的场所,这些具体存在的物理空间在小说叙事中也是重要的隐喻系统。这些物理空间不断演变、不断压缩,反映出格里高尔的生存空间不断被挤压。正因如此,他在失去空间的同时也失去了他自身。格里高尔作为故事主人公,也是家庭顶梁柱,但格里高尔的个人生存空间逐步被挤压、被掠夺,他无疑成了空间的牺牲品。不断被挤压的物理空间给格里高尔带来的是无尽的生存焦虑。

二、被监视的社会空间

在《变形记》中,格里高尔接受着来自社会空间的严密监视。列斐伏尔认为“社会空间既不是许多不同物中的一种物,也不是许多不同产品中的一种产品,它容纳了各种被生产出来的物以及这些物之间的相互关系。”[3]109同时也隐含着各种权力形态。格里高尔异化为甲虫之后,他一直被监禁在卧室中,此时他的卧室形成了一个类似圆形监狱的原型。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提出“圆形监狱”的模型正是借助于物理空间的区隔,达到社会空间对个体精神控制的效果,[4]224-226这时社会空间与他的卧室空间之间已经形成了明确的边界,它将格里高尔“区隔”在卧室之中。[5]56每次格里高尔试图“越界”,就会遭受很严重的惩罚。而围绕在格里高尔身边的家人、公司、外来人员却可以随时“越界”,监视卧室里的格里高尔。这种不平等的运行空间谱写了一张完备的权力关系网。来自社会空间的权力一再突破房门的界限,监视着格里高尔的一举一动,不断规训着他的行为。

(一)来自家人的围观

《变形记》中格里高尔作为家中唯一的顶梁柱,他的生活几乎关乎一家人的生存。在这样的情况之下,为了确保这来之不易的美好生活,家人们默默“关心”他的一举一动。格里高尔变形之后,先后得到了家人的“关心”。他的母亲轻轻敲响房门,温柔地问候他“现在六点三刻。你不想起床吗?”[1]39这是多么和蔼的声音。紧接父亲用拳头轻轻敲响他的房门。妹妹在另一扇侧门旁问候格里高尔。家人作为格里高尔的重要社会人际关系,始终围绕在格里高尔的身边。从始至终,格里高尔始终处于一种被围观的状态,他在房间里的一举一动都在家人的监视之中。当家人发现格里高尔变成甲虫无法承担起家庭重担时,家人对待他的态度更是发生了巨大转变。可见在当时那个社会,作为家庭的长子,格里高尔背负的是一个家庭的期望,这也就注定他将被囚禁于家庭之中的命运。

(二)公司对他的监视

格里高尔重要的社会活动空间还有他的公司。作为一名旅行推销员,格里高尔的工作几乎是早出晚归,为公司奉献了自己的全部精力。格里高尔和公司这种特殊的雇佣关系,意味着无论他身处何处,公司都有权监视他的一举一动。如格里高尔异化为甲虫之后没有赶上五点的那班火车,公司的人员就会将他的事情上报。在他七点还没有到达公司时,公司便派遣了秘书主任亲自来监视查看他的情况。格里高尔作为社会底层的人物,不得不为了生存接受来自社会空间的监视。

(三)外来人员的入侵

在格里高尔的社会关系中,除了来自亲人和公司的直接监视,还有来自外人的入侵。自从他们家的大门被打开的那一刻开始,老保姆、租客便“入侵”了寓所,形成了新的社会空间。傭人的随意不仅多次惊吓到格里高尔,还间接导致了格里高尔的死亡。此外,三个租客的入住,使得格里高尔不得不被关在他的房间里,他的活动空间也被限制在堆满了垃圾的房间。对于格里高尔来说,这些外来“异质”的越界、入侵,使得格里高尔被限制、被监视的力度加强,导致他最终葬身于黑夜之中。

《变形记》中格里高尔的生存空间是暴露在社会空间中的,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他是没有自由的,来自权力的观看、监视而产生的焦虑是可怕的。作为权力运作场的空间,作用在于合理调节秩序。它赋予了观看合法性,此外也要求被观看的合理性。格里高尔被禁锢在如同“监狱”一般的空间中,个人生存空间不断被社会空间监视。随着个人生存空间的丧失,格里高尔不得不努力寻求新的生存之地,这种艰难的探索带来的是无尽的生存焦虑。

三、被掩盖的心理空间

在《变形记》中,通过对格里高尔一系列内心语言和动作的描写,揭示了他被掩盖的心理空间。“心理空间是一个内部的、主观的空间,是人的知觉、情感和意识对外部世界染色、过滤、变形、编辑后所建构的空间,也是人的内心对外部世界的投射。”[6]54格里高尔作为小说的中心人物,他的心理空间却难以展现,他的想法没有人能够理解。文本中的格里高尔的心理活动是相当丰富的,但是他的心理一直处于被压制、掩盖的状态。展现个人内心世界和潜意识是文学的主要内容之一,因此心理空间也是空间叙事理论关注的重要对象。

(一)对理想空间的无语

格里高尔对理想空间的渴望都止步于变成甲虫的那一刻。理想空间是梦幻的、美好的。但是他对于理想的话语权却被人为剥夺,“那是一种牲畜的声音”[1]46,意味着那一刻开始格里高尔已经处于“失语”处境。当格里高尔变成甲虫之后,内心承受家庭经济条件、家人的感受、工作压力等多种因素影响,从而掩盖了他对于理想的声音。“尽管处境非常困难,想到这一层,他不禁透出一丝微笑。[1]42”最终他还是将自己的所思所想隐藏于内心。当妹妹给他拿食物时,“她若不自动这样做,那么他宁可饿死”[1]55,格里高尔没有直接表达对于食物的不满,此时的他对妹妹还抱有期待,妹妹是这个家庭唯一能够给他带来温情的人。理想终究是理想,最终也没有实现,只能被掩盖在格里高尔的内心深处。

(二)对现实空间的无声

在《变形记》中,格里高尔的卧室是一间较小的房间,由于格里高尔长期以来的习惯,他的卧室门通常都是关闭的。这将他与现实空间隔离了起来,因此窗户成了格里高尔与外界联系的重要途径。窗户成了格里高尔心理空间的延伸,在这里他能看到寓所中所没有的景象,从而让精神空间无限放大。但是窗外的风景并不是绚丽多彩的。格里高尔变成甲虫之后,窗外下着雨,让人的心情跌到了谷底。格里高尔的窗户外面始终被雨滴和浓雾围绕着,他被禁锢在这样的环境下,心情始终处于压抑状态,更没有人能够理解、倾听格里高尔的心声。

(三)对昆虫空间的无力

《变形记》中,格里高尔在睡梦中变成一只巨大的甲虫,在他坚硬的外壳下是柔软、易受伤的肉体。当他尝试下床时,“他的小腿便散了架,痛苦不堪地乱颤乱动”[1]40,与此同时正常人能够轻易打开的房门,他却需要付出巨大努力。当被父亲强制推进房间时,他受到了人类难以理解的重创。作为异变的甲虫,格里高尔没有翅膀,没有强健的身体。他有的是很多难以控制的细腿以及笨重且易受伤的身体。坚硬外壳下柔弱的肉体使得格里高尔处于无力的状态。

《变形记》中格里高尔的心理空间一直处于被掩盖的状态。作为家庭的一分子,家人关注的是他是否能为这个家庭带来利益,没有人关注他的内心想法。因此他只能将自己的所思所想掩藏着。总之,无论是置身于理想、现实还是异化的昆虫空间,他都无法摆脱被压迫、被监视的生存困境。

四、结语

从空间叙事理论的角度来看,《变形记》可以说是一篇充满现代色彩与空间感的叙事作品。通过对寓所、卧室、长沙发等物理空间的解读,能够在空间变易中把握小说的叙事进程;通过对社会空间的解读,可以把握小说中所蕴含的权力关系,体会主人公的生存困境;通过对心理空间的解读,能够发现卡夫卡在小说中所注入的情感,帮助读者感受作品的叙事魅力。因此,从空间叙事理论来解读《变形记》,为读者提供了一种文本解读的新思路。

作者简介:王礼琴(1999—),女,汉族,贵州安龙人,硕士在读,研究方向为学科教学(语文)。

注释:

〔1〕卡夫卡.变形记:卡夫卡中短篇小说全集[M].张荣昌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

〔2〕龙迪勇.空间叙事学[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

〔3〕亨利·列斐伏尔.空间的生产[M].刘怀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21.

〔4〕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监狱的诞生[M].刘北成,杨远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

〔5〕袁意.空间理论视域下的《变形记》异化主题与伦理困境[J].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2022,40(3):51-56.

〔6〕方英.小说空间叙事论[M].上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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