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梁启超与胡适“戴震学”阐释的同尊异由

2024-06-08 04:45:23赵启蒙
西部学刊 2024年9期
关键词:戴震梁启超胡适

赵启蒙

(山东大学,济南 250100)

戴震(1724年1月19日—1777年7月1日),字东原,又字慎修,号杲溪,休宁隆阜(今安徽省黄山市屯溪区)人,清代哲学家、思想家、考据学家、经学家,是“乾嘉学派”的代表人物之一,其治学广博,在考据义理之学方面颇有建树,所著述的《孟子字义疏证》,更是其哲学思想的一大集成。前代学者对其多有推崇,然而或断或续,始终未成显学。章太炎、刘师培等国学大师,亦对戴震的学术加以表彰,但都囿于一己门户,对其哲学评价不高。一直到民国初年,“戴学”研究虽代不乏人,却始终处于不温不火的境地。

进入1920年代,“西学东渐”与“整理国故”并存的时代氛围启发着中国学者以科学标准审视中国文化,戴震“启蒙主义者”的形象由此进入梁启超、胡适的视野中。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称赞戴震在治学中展现出的“研究精神”,称它正是近代科学学科赖以成立的关键[1]34,胡适也表彰“戴震的哲学是科学精神的哲学”[2]。由此,在梁启超、胡适这两位学界领袖的号召下,北平学界掀起了一场纪念清代学者戴震二百年生日的活动。一时间,沈兼士、钱玄同、朱希祖、高曙青、汪震等知名学者纷纷加入戴震研究思潮之中,将戴震的思想与学术全方位地解析一遍,把其打造成了具有科学精神的“哲学家”形象[3]。一时间“戴震学”风靡当时的报纸与杂志,成为学术研究的主流[4]。

与此同时,梁启超、胡适二人正在“科学与玄学论战”中较长论短、针锋相对,却同时提出对于戴震的新研究和新解释,构成了一种学术史上“同尊异由”的巧合。当今学界虽然关于胡适、梁启超对戴学的新阐释有所关注,然而大多有“就戴学论戴学”的格调,对其背后之成因少有涉及。本文试图通过梳理梁启超、胡适二人阐释“戴震学”思想脉络,考察梁启超与胡适学术见解的异同之处及影响其产生的时代根源。

一、梁启超与胡适“戴震学”阐释之异同

梁启超在《戴东原生日二百年纪念会缘起》一文中指出,纪念“戴震的缘由主要是两条:第一是戴震提倡科学的方法论,是‘科学界’的先驱者”[5]1;第二是戴震批判理学,是“哲学界的革命建设家”[5]2。梁启超与胡适对戴震的阐述也主要集中于这两个方面。

(一)科学精神

科学精神以追求真理为目标,讲求通过实证、理性看待一切问题,是伴随科学活动形成的。由于中国本土少有自发性的科学活动,更遑论“科学精神”的萌生与发展。梁启超从这模糊的概念界定中寻觅到了其精神内核与戴震思想的连接点,从西方“实证哲学派”的精神出发,将其与戴震学术方法相联系,他指出戴震做学术“每立一义”,必将所引用的材料逐条考证,事无巨细,本末兼察,才得“十分之见”。这一过程,正与科学实践中提出假说到求得定理的实证过程颇为相似[1]36。戴震做学术之目的,在于求得真理,也正与科学之要旨相合。戴震强调“为学之道,不以人蔽己,不以己自蔽”,并认为“解蔽莫如学”。“去蔽”主义是戴震学术的一大特点,其核心在于不受主观因素的影响,而是遵循理性,提出客观的见解,这符合西方理性主义的要旨[1]37。总之,戴震取得的学术成就,均是他采用“科学的研究法”而取得的,这足以将戴震视为“科学界的先驱者”[1]45。

胡适也从戴震实证求知的方法论入手,去阐明其科学精神。他指出,科学的目的正是戴震所言“举凡天地、人物、事为,求其必然不可易”。戴震一方面重在从具体问题出发,“就事物剖析至微”,另一方面重在将理论与学术实践相结合,“推诸天下万世而准”,是科学家所谓“证实”之过程。同时,戴震将这种方法贯通在说理之中,他认为,天下公理,要用心之明,审察辨别,剖析至微,由分而合,而后理得。不“剖析”,不能得那些几微的区别;不“综合”,不能贯通碎细的事实而组成条理。戴震用“贯通”之新手段研究旧学,与西方理性批判中讲求“论理”“经验之类推”的方法论相吻合,发前人之所未发。因此,在胡适眼中戴震的学术与思想,有着“最可以代表时代的科学精神”[6]309-311。

(二)哲学思想

除科学精神之外,戴震的哲学思想更是梁、胡二人所注重的另外一端。戴震的哲学思想虽发源于宋明理学,却有了许多“走出中世纪”的创见,甚至有了与理学对立的倾向。

梁启超认为,戴震从训诂学的角度出发,将“理”“欲”描述为相互依存的整体,强调“理者存乎欲也”,并借孟子“养心莫善于寡欲”之言,明“欲不可无”,“无欲则无是情”,大胆驳斥了宋儒强制区分“天理”“人欲”的固有观念,想建设一种充满“生活主义”的情感哲学,可称为二千年一大翻案[7]264。梁启超还从戴震“君子不借口于性以逞其欲,不借口于命之限之而不尽其材”的论述中找到了命定论与自由意识说的影子。由此,他认为戴震以平等之精神,论尊卑逆顺,是中国伦理学上的一大革命[7]271。从认识上,梁启超虽然抱有借戴震情感哲学会通西方功利主义之目的,但他深刻地认识到,戴震的哲学虽然追求对人“情欲”的满足,但同时批评了为个人之欲而损害他人的不义行径,称赞戴震的“情感哲学”已经从理学独断论的樊篱下挣脱出来,并将其与欧洲解脱中世纪基督教禁欲主义束缚的文艺复兴思潮相比拟,从而揭示出戴震思想的独特价值和意义。

胡适对戴震的哲学观念认识得更为深刻。他认为,戴震引孟子、《乐记》《中庸》等经典文献,以考据之法剖析“义理”之深意,极大地冲击了没有“故训、典章、制度”基础的“天理”观念,重建起一个独属于戴震的新哲学系统。戴震肯定“性为气质之性”,论“道犹行也”,全面否定了宋明理学“性即理也”的理学基础[6]303。同时,戴震将情、欲、知三者摆在同样重要的平等位置上,视其为“血气心知之自然”,由此抗议理学家“排斥情欲”的荒谬主张。戴震还特别强调知识之重要,这颇受胡适赞赏。戴震指出:“小之能尽美丑之极致,大之能尽是非之极致。”因为有了知识,人们的欲望才能得以疏导,情感才能加以表达,才能做到推己及人,具备道德规范,以达到“使人之欲无不遂,人之情无不达”的理想世界[6]300-301。由此,胡适对戴震给予高度评价,认为他的哲学观念是摧毁宋明理学推崇旧说的根本革命[6]320。

由此可见,梁启超和胡适对戴震的学术研究极为关注,都比较重视其“科学方法论”,以此来反观中国传统学术的“科学精神”。此外,二人对于戴震哲学观念的阐释有不同的侧重点,梁启超“重情”,认为“综其哲学,欲以‘情感哲学’代‘理性哲学’”;胡适“主智”,认为“其人生观,要人用科学家求知求理的态度来应付人生问题”[8]。可以说,梁启超和胡适关于戴震阐释的异同离合构成了典型的“学术史事件”。

二、梁启超与胡适同尊异由之根源

学者钱穆有言:“一时之学术,有一时之风气与特性”,亦“有一时代之共同潮流与其共同精神,此皆出于时代之需要,而莫能自外”[9]。从这种“学术风气”与“时代潮流”的关系来看,梁启超与胡适对于“戴震学”同尊异由应与“五四”后思想界的东西方文化论争有着紧密的互动。

“五四”运动之后,中国思想界的中心议题就是东西文化论争。1923年爆发的“科学与人生观”论战正是这场东西文化论争思潮的延续和深化。在这场东西文化论争中,梁启超被视为玄学派的代表,一方面强调人生观中的“爱”和“美”,另一方面讨论颜李学派(1)颜李学派是十七世纪在中国北方形成的一个重要的思想学派,创始人为清初北方著名学者颜元与李塨。颜李学派标帜“实学”,主张“实文、实行、实体、实用”,与清初官方提倡的宋明理学相对立,在社会上产生过相当大的影响。 它是十七世纪中国思想界中对传统思想文化有所突破的一个新的学术流派。知行合一的“实践”意义;胡适被视为科学派的主将,他大谈科学与人生观,提出要宣传人们信仰的“新人生观”,同时又在表彰古史辩运动通过考证文献呈现历史演变的“科学方法”[10]。思想观点看似“大相径庭”的两人,怎会同时高举“戴震学”研究之旗帜?

梁启超并非从一开始就认识到戴震思想的价值。1902年到1904年,梁启超撰写《近世之学术》,期间他深受章太炎清学研究的影响,对戴震的哲学思想评价不高。在《近世之学术》一文中,梁启超对于戴震强调人之“情欲”满足的观点颇有微词,认为是“教猿升木”的多余一举。促成其思想发生转变的契机,一是其在撰写《清代学术概论》时对戴震有了深入的研究与认识,二是欧洲之行对梁启超思想产生了冲击,促使其转而关注传统文化中的“科学”因子。

回溯到这场论争爆发之前,从欧洲游历回来的梁启超,见证了经历“一战”后欧洲社会面临的危机,于1920年出版了《欧游心影录》。在这部书中,他认为“欧洲人的科学破产,是近来社会思潮变迁的一大关键了”[11]20。同时,梁启超袒露了自己对于科学的真正态度,“绝对不认定科学破产,只是不再万能罢了”[11]30-31。这一观点延续到了四年后的“科玄论战”中,梁启超既反对“科学万能”,又批驳“轻蔑科学”的观点[12]102-103。可见这一时期的梁启超,对“科学”已走出了盲目崇拜的迷思阶段,进入了反省其现代性的理性认知的新时期。同时,蒋方震《欧洲文艺复兴时代史》的撰成给了梁启超一个新的思路,文艺复兴中复兴古典文化、摆脱禁欲主义、提倡个性解放的思想启发着他反观清代学术,以求通过创造性诠释“国故”中的合理因素,达到会通中西文明的目的[1]1。戴震的情感哲学所关注的是万民情欲均得满足,这与西方功利主义哲学所提倡的“实现最多数人的最大幸福”相一致,让梁启超发现了从传统学术沟通西方现代文明的新可能[13]。

在这一时期,深受“现代实验主义领袖”杜威影响的胡适,坚定地选择举起“唯科学主义”的大旗。在胡适看来,“实验主义是科学方法在哲学上的应用”。胡适以此为指导,一方面,发掘中国传统学术的科学精神,写成如《先秦诸子之进化论》《清代汉学家的科学精神》等会通中西的著作;另一方面,他以科学的态度和方法“整理国故”,发表如《新思潮的意义》《研究国故的方法》等文章,在会通中西学术方面颇有用功[14]。可以看出,胡适和梁启超对待“科学”的态度在1920年代初的那几年是保持一致的。因此,在对戴震科学精神的推崇和宣扬上,胡适和梁启超能够达成一致的看法。

胡适这种现代性的科学话语也渗透其对戴震哲学的认识中。他认为,应“宣传我们信仰的新人生观”,“所谓‘新人生观’,是在二三百年的科学常识上建立的假设,又可以称其为‘科学的人生观’”[12]22-23。梁启超则呈现出与之不同的思想倾向。1891年到1897年,梁启超曾在万木草堂听康有为讲学论道,受其影响而推崇陆王心学,并以陆王心学的修养论,为万木草堂拟定了教学大纲《万木草堂小学学记》,强调“养心”的重要性,以“养心”为“学中第一义”。由此,梁启超在德性问题上,也极强调内心与情感的地位,并认为科学与人生观某些部分是超越科学而存在的,提出“人类生活,虽然无法离开理智,但理智并不能包含人类生活之全部内容”。他认为,“情感是生活中极重要的一部分,是生活的原动力。人生中关涉理智的方面,要用科学的方法来解决。但关于情感的事项,是绝对要以超科学的态度去面对”[12]101-104。两人对于人生中“情感”部分的观念差异,正是梁启超与胡适在戴震研究方面的知识产生迥异的关键因素。

梁启超与胡适在阐释“戴震学”方面的异同离合绝非偶然,而是两人思想异同影射入学术阐释上的具体表现。这种思想异同,正是1920年代中国的社会现实和时代情境所共同造成的结果。“五四”运动之后,中国思想界对于中国文明现代化进行了多种思索,以梁、胡二人为代表的现代知识分子率先指出了文明现代化发展的“重情”与“主智”的不同趋向,这种学术观贯通在他们学术研究及实践活动的各个方面。

三、结语

1920年代,梁启超、胡适等学者对“戴震学”提出新阐释,塑造了符合“近代科学”精神、提倡自由和人性的戴震新形象,推动了“戴震学”的勃兴。在这一过程中,梁、胡二人有着同尊异由的趋向:他们对于戴震“科学精神”部分的共同重视,与彼此对于“科学”的态度紧密相连;而二者关于戴震“哲学思想”认识的差异,则是二人对于文化心理现代性不同认识的一种体现,体现了民国思想界对文化现代化改造方案的多歧性。

“学术与时代不可分离,学术发展的进程和局面是由时代塑造的,学术必然要回应它所处的时代。”[15]“戴震学”的勃兴,实际上是“西学东渐”与“整理国故”两种思潮的碰撞,是中国学术对于1920年代时代论题的一种回应。由此产生的“戴震学”研究热潮,促使民国学者从传统学术中继续发掘现代性因子,一定程度上推动了中国学术的现代化转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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