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烂漫时

2024-06-07 08:42鲁瑶
人民音乐 2024年5期
关键词:红旗作曲家上海

2024年3月22日晚,第39届“上海之春”国际音乐节在上海交响乐团音乐厅拉开帷幕。时值新中国成立75周年,上海解放75周年,这场以“浦江春潮 启航新程”为主题的开幕可谓是一场盛大的献礼。

自1960年“上海之春”诞生,这个新中国历史上最早的音乐节至今已走过半个多世纪。彼时,任音协党组成员的贺绿汀、丁善德、黄贻钧等人正是取“万物复苏、欣欣向荣”之意为其定名,而她也不负前辈的期待,不仅亲历了众多新作和音乐新秀的首演,更见证了《红旗颂》《梁祝》等作品历经大浪淘沙,沉淀为彪炳史册的经典,其所容纳的深度、触及的广度以及灿烂的生命力令人折服。如今,回首历史,展望未来,开幕式音乐会不仅试图折射出“上海之春”独有的魅力,亦呼应了中国现当代作曲家主旋律音乐作品的蓬勃发展与探索路径。

音乐会囊括了新中国老、中、青三代作曲家的六部作品,由中国文联党组成员、副主席、书记处书记俞峰担任指挥,携钢琴家孔祥东和近年国内外重要赛事的青年获奖选手、上海交响乐团、上海爱乐乐团、上海歌剧院合唱团、上海音乐学院音教系混声合唱团、中福会少年宫小伙伴艺术团等350余人参演,其规模创下“上海之春”和上交音乐厅的历史之最。

曲目安排以时间为序,带领听众跨越20世纪60年代至当下近60年的历程:上半场由吕其明创作于1965年的《红旗颂》开启,随后是陈钢创作于70年代的小提琴曲《阳光照耀着塔什库尔干》(1976),以及步入21世纪后的四部新作——刘朗、德吉央宗的歌曲《青海情》(女高音与乐队,2021),王建民的《第六二胡狂想曲》(二胡与乐队,2023),周湘林的管弦乐《鲜红的太阳》(2021)和青年作曲家龚天鹏的四乐章交响曲《新时代》(2023)。为凸显整场音乐会的宏大叙事和一贯到底的气息,《红旗颂》选用钢琴与乐队版,《阳光照耀着塔什库尔干》选用小提琴与管弦乐版。

这些作品多与“ 上海之春”缘分深厚,如《红旗颂》和《鲜红的太阳》分别首演于第6届及第37届“上海之春”音乐节。作曲家们多来自上海,曾经或正在上海音乐学院工作或学习,演奏(唱)家们亦是如此,王睿一(小提琴)、朱婧(二胡)、王山(女高音)等几位年轻的独奏新秀和许蕾(女高音)分别来自上音本、硕、博,在各自的领域频频获奖、初放光芒,当晚他们与指挥家俞峰和乐队的合作皆可圈可点,技巧与音乐并重。正如俞峰先生以“久久为功,功不可没”① 赞叹“上海之春”音乐节的历史价值和贡献以及开幕式音乐会的排布——如此种种,皆体现出“上海之春”力推新人新作的一貫理念和极大魄力,以及上海乃至中国音乐创作和音乐教育在现当代的生机勃勃和丰厚的人才储备。

值得注意的是,当晚上演的作品呈现出两种主旋律音乐的创作路径。路径一为“颂”,多采用“赋”和“比”的手法——直抒胸臆赞颂祖国和人民,且通常以象征性的红色符号或标题性元素作为听觉和视觉的双重主导,引发共鸣。

如《红旗颂》直接以“颂”入题,选用1949年10月1日开国大典天安门红旗冉冉升起的瞬间,作为明确、特定的主题意象,呈现人民喜悦、豪迈的精神风貌,其间引用《义勇军进行曲》的标识性素材,形成意蕴关联,通过浓缩、凝练的意象和声音素材引发情感共鸣。

《鲜红的太阳》以灿烂光辉的太阳象征“中国共产党并赞颂百年的奋斗征程”② ,作品无论微观上“红太阳”主题旋律的构造、还是宏观的结构布局,皆以不断助推的悠长气息和冉冉升起的意蕴为特点,刻画了日出东方的声音想象。乐曲亦采取引用红色经典音乐符号的手法——高潮部分出现《东方红》旋律素材,并很快与主题融为一体。此外,原创的“红太阳” 主题本身亦和《东方红》有所关联。③

《新时代》则采用具象与抽象结合的方式:主标题直接、明确地凸显“新”字,在具体叙事时,试图以更抽象、诗意的方式达成心照不宣的言说——小标题中没有明确的红色意象,而是用积极、乐观的词汇暗示作品立意,以“壮美的行板、奋进的快板、深情的柔板、憧憬的中板分别描绘祖国的万里江山与国泰民安,复兴路上的日新月异,国之大者的赤子情怀和对未来的美丽想象”④ ,引发联想。

路径二是“风”,以民族性音调为基础、富有风土人情和地域性特征。同样以“赋”和“比”的手法为主,呈现祖国广袤土地上的丰饶图景和各民族、地区之间的友好团结,因而个性多元、色彩鲜明且群众基础深厚。

《阳光照耀着塔什库尔干》是从20世纪70年代小提琴改编曲热潮中脱颖而出的作品⑤,主要借用新疆塔吉克族的民间音乐旋律素材和民族乐器的演奏手法,通过独特的旋法、增二度的特性音调、不对称的7/8拍舞蹈性节奏和民间音乐的腔化处理,不仅凸显小提琴的特色,且赋予这件西洋乐器以本土化的特征,其中对冬不拉、笛子的模仿更是丰富了小提琴的表现语汇。王睿一自然流畅的乐感和充沛的情绪表达很好地融合了两者,令人仿佛置身于草原之中。此外,乐队与独奏亦体现出别样的灵动,指挥家俞峰恰如其分地把握了两者的关系,使音乐呈现出轻松与明媚的态势。

歌曲《青海情》是向故乡“大地的鞠躬与亲人的告白”⑥ ,刘郎的词作以青、银、金三原色象征青海大地的生态文明、开发与未来,朴素但不落俗套。王山的声线宽厚,在3/4拍的韵律和徵调式旋律中五度、八度的大跳中游刃有余,在流动的同时打开音乐的空间,表现出青海自然与人文中的广袤、坚定和大气。

《第六二胡狂想曲》是王建民自1988年以来系列狂想曲中的新作,他沿用了凝练民族民间音调并加以发展的探索方向,继云贵、湖南、新疆、西北、内蒙古之后,此番采撷西藏的特性音调,还加入了与藏族舞蹈相关的跺脚和拍弓杆。作曲家重视旋律的情感性与造型功能,赋予音乐生动热烈的画面,关注音乐性与炫技性的平衡,使独奏者和乐队皆拥有自如表现的空间。值得一提的是,快速音流和跨越八度的弓法难度很高,朱婧的演奏有着相当不错的完成度。

作曲家希望“以区域性的创作,用不同的色彩描绘,表达出一个大中国的主题,而不是将所有东西杂糅在一起……借鉴性地取用区域性的素材,并加以创造性的融合”⑦ ,这种创作观显示出他对民间音乐风土的尊重,以及学院派挣脱标签、追求创造力的主体意识,在这一过程中,对祖国的赞颂和音乐的时代感在自然而然中达成。

颂与风,赋与比,两种创作路径虽在一场音乐会中呈现,其实也勾勒出主旋律音乐创作常见的路径及其各自的历史发展轨迹与创作角度。每部作品作为独立个体,都展现出创作者在主题思想的框架下力图使音乐多元化的诉求,也展现出时代潮流中音乐人的探索。而六部作品作为一个整体,则皆以生动和满溢的热情,使当晚的上交音乐厅和在场观众感受到澎湃音流的洗礼。这种澎湃与洋溢的共性一方面是对祖国深情的表达,同时也为未来的创作者提出了挑战。在直接的铺陈和强关联的比喻之外,是否还有其他可能?在中国广袤的土地与深厚的文化传承之中,是否还有其他的元素能切入主旋律的命题,且拓宽其表现广度?这令人想起命题绘画“踏花归去马蹄香”的故事和齐白石先生的《蛙声十里出山泉》,最终,脱颖而出的将是对主题深入理解后的巧妙表达,是与技法并存且意料之外而情理之中的新颖构思和立意。

音乐会开场的《红旗颂》与占据整个下半场的《新时代》在许多层面遥相呼应,引人遐想。

现今94岁高龄的吕其明先生在创作《红旗颂》时年仅35岁。他于1965年2月接受上海音乐家协会党组的任务——赶写一部定名为《红旗颂》的作品并于5月“上海之春”首演⑧ ,经构思后,在一周时间内一气呵成写就这首脍炙人口的管弦乐序曲。

历史似乎在进行着某种呼应。2023年8月,31岁的龚天鹏接下同样紧急、重大的创作任务:中国文联和中国音协计划推出一部联合大五管编制的交响乐作品,标题定为《新时代》,框架为四乐章交响曲。

两位作曲家都曾谈及接到重任后的忐忑激动、创作时间的紧张以及在构思上的反复斟酌。龚天鹏还特别提到:“一开始希望能超越自己以前所有的东西,所以积累素材时包含一些不属于本心但可能在谱面上能更‘抓人的噱头。但在北京参加俞峰老师召集的作曲家创作会,和与会专家深度交流后,几乎推翻了之前的全部创作方案,而要拿出最真实感人的音乐,流淌到听众的心田。”⑨ 这时距离演出仅剩23天时间,龚天鹏笑称9月进入了“飞功出细活的特工模式”⑩。

主题旋律在一直以来的主旋律创作中占据重要地位,这一方面是由于中国人普遍的听觉和音乐传统皆重视旋律,另一方面则是由于鲜明的主题形象及其象征内涵有助于完成声音和叙事的连接。两位作曲家都采用了这样的创作理路,尽管方式有所不同。《红旗颂》中的“红旗主题”倾向于声乐化,旋法与民歌血脉相连,易于传唱。鱼咬尾的乐句形态和落音构成的连续五度关系,都带给音乐自然的推动力和喜悦的情感(见谱例1A)。乐句起伏的灵活和错落有致,也展现出红旗在风中飘扬的形象。出于艺术考虑和创作时长的限定,素材的使用非常俭省,同一主题变换为抒情、进行曲的不同性格,全曲在统一和变化之间达到平衡。

《新时代》则采用完全器乐化的主题,大开大合,音域整体范围近两个八度,单个音程最大跨度达到十一度,长时值音符的出现使气息舒展、庄重,以此刻画“江山”的辽阔、壮丽(见谱例1B)。此外,龚天鹏在四十多分钟的作品中使用了众多描绘性主题,如第二乐章“奋斗”“幸福”、第三乐章“领袖”等;并试图使这些主题在乐章间形成关联,如第一乐章J段铜管的宣叙预示了下一乐章“人民”主题;甚至引用作曲家之前或之后作品的主题——第一乐章H段弦乐来自《第六交响曲》、第134小节为下部交响曲《追光》的拟用主题,第四乐章的开头的旋律来自《复兴交响曲》第一乐章“梦之摇篮”主题。他试图构建庞大的主题叙事网络,这种构想一方面满足了交响曲体量的要求,另一方面也值得进一步思考,每一个主题是否都形象鲜明?主题之间如何关联?如不通过文字解释,是否仅凭借听觉便能感知不同层次之间主题的内涵及其发展逻辑?如能更妥帖地处理这些问题,作品的艺术形象及其感知应当能够更加充盈、立体。

两部作品还以相似的方式处理了个人(部分)与集体之间的关系。无论是《红旗颂》中的独奏乐器钢琴还是《新时代》中的人声,皆被视作整体的一部分。吕其明以“钢琴与乐队版”命名当晚演出的《红旗颂》,即指明了两者之间并非协奏曲般的竞奏关系,钢琴不具有突显的个人主义,如乐曲伊始原本由铜管奏出的三次号角音调,如今分别交给钢琴、钢琴与铜管、铜管,为音乐增加了新的色彩与层次感。

此外,两部作品也都在音乐中营造出戏剧性和抒情性之间的强对比。前者出自抒情旋律突然而动人的转折,钢琴演奏家孔祥东刚柔并济的表现力在澎湃与抒情之间切换自如;后者则在临近曲终极尽高潮的推进后,引入一声清澈的童声独唱,仅以钢琴伴奏,由龚天鹏演奏。这是《新时代》的一处亮点。指挥家俞峰在排练时便十分重视此段,不仅强调其纯净、美好的特质,而且要求在转折中和作品前后构成自然的衔接与逻辑关联,呈现出俞峰细节与整体并重、严谨与活力兼备的指挥风格。在当晚的演出中,他把握住了一巨大反差之间的张力,体现出动人的艺术效果。“一条条蔚蓝的河流,一声声豪迈的歌,万紫千红道不尽,我可爱的中国……”,脱胎自“江山主题”的上四度以及整体呈上行的旋律框架如同一次次邀请,传递出作曲家对更远未来的期冀。

龚天鹏一直亲切地称吕其明先生为“老团长”。其中不仅包含对前辈的尊敬和两人的渊源——吕老曾任上海爱乐乐团的前身上海电影乐团团长,而龚天鹏现为上海爱乐驻团作曲家,亦体现出对历史使命的一种确认。

吕其明是中国培养的第一批交响乐作曲家,成长于战火硝烟的特殊历史时期,10岁参加新四军华东军区文工团,15岁入党,视“‘为人民而写作为终身职责”? 。而龚天鹏成长于共和国和平、繁荣的年代,有着相当漂亮的音乐履历:童年即展露钢琴表演天分,先后就读于“上音”附小和茱莉亚音乐学院并毕业于该院作曲系,后回国入职上海爱乐乐团。从他年仅30出头、但已完成十余部交响曲且创作领域集中于主旋律作品,便能看出他蓬勃的热情,以及亦想将音乐创作视为和祖国及人民建立紧密联系的愿望。

这在经受过现代音乐教育完整训练的中国现当代青年作曲家中是较为突出的。他的优势在于有着大量古典、浪漫主义时期的作品积累,熟知19 世纪浪漫主义晚期乐队写作技法,而这些语汇恰好和主旋律创作所追求的宏大性与崇高性契合。如何利用这一优势且不落窠臼,是他未来将继续探索的课題。吕老手中的接力棒已经递出,但要接稳并跑好下一程并不容易。

《红旗颂》的高度已经被铭记在历史的记忆中。作为中国第一部以歌颂红旗为主题的器乐作品,不仅一经上演便大获成功,迄今为止亦是中国音乐舞台演奏率最高、媒体播放次数最多的旋律之一,出现在国家重大节庆活动和几乎每一次的国庆阅兵仪式上,已经进入中国人的集体记忆。评论家毛时安曾回忆,在“内乱后期的上海文化广场听到复出的指挥家黄贻钧指挥《红旗颂》,感动不已,预感到中国的春天不远了”? 。 这乐声中所拥有的凝聚力和精神感召不言而喻,即使跨越时空也依然激荡人心。她的传播广泛,许多国外乐团到访中国时,亦常演此曲。

是什么让《红旗颂》拥有如此感人至深的力量?在当时并不充裕的技术和条件之下,刨去曾被许多学者反复研究的主题关联、对比形象、三部性结构和精益求精的创作态度之外,创作者强大的精神力量,是无法忽视的因素。吕老对于红旗溶于血的热爱、父亲及先烈们为国捐躯带给他的震撼和亲历最艰苦时代的奋斗,这种经验和体认的深刻程度,在当代是无法复刻的。更不用说,他将之凝练在10分钟左右的作品中。文以精练贵之,其情感浓度之深可以想见。

然而,经验无法复刻,心力却可锤炼。正如青年毛泽东曾在《心之力》一文中写道:“天之力莫大于日,地之力莫大于电,人之力莫大于心。”? 若想拥有此种心力,需要深刻体认现在的中国所面临的挑战、所为之奋斗的国之脊梁、人民的真切心声和感受,并真正从文化的根基和当代的体悟中生发出音乐关照。那不是一种遥远的想象或旁观,而是分分秒秒皆在发生,切切实实存在于周身。

第39届“上海之春”拉开帷幕,这将是历届音乐节演出场次最为丰饶的一届,春日已经盛大,愿山花更加繁茂、烂漫。

鲁瑶 上海音乐学院讲师

(责任编辑 张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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