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抱

2024-06-07 10:09:58盛华玲
文学港 2024年4期
关键词:瓷杯姆妈噩梦

盛华玲

在记忆里,我曾一度渴望身上发热,这是五岁那年就生起的心愿。这个心愿如魔一般缠了我好长好长一段时日。

这心愿缘于我奶奶。小时候,奶奶带着我住在老街上,她身材矮小,皮肤白皙,微胖,眉心一点美人痣,穿着干净的黑裤、青布衫,腋下的盘扣上常年挂一条古旧的银链子。花白的头发梳得齐齐整整,挽的发髻间,有时簪朵春兰,有时藏几片香草叶,小小的我总喜欢窝在她柔柔软软的怀抱里,偷偷嗅闻她发间特有的清香。

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烟火日常的上官老街上,奶奶是一个温柔的存在。

记忆中,我爸妈忙,忙得脚不沾地,我难得见到他们一面。即使见着面了,他们也腾不出手来抱我一抱。常在一起玩的阿群,可以坐在她妈怀里慢悠悠地吃麦糕;阿英她爸爸做工回来,抱着她从上街头走到下街头,又背着她从下街头荡到过街屋底下……而我,听老人们讲故事的时候,就会攀上奶奶的双膝,窝在她柔软的怀里,跟她唱方言童谣,把她的银链子一圈一圈绕在手指上,常去点她眉心美人痣,赖在她怀里不肯下地。

有一个清晨我醒过来,旁边枕头上是乌黑的头发,内心狂喜:是我妈回来了,昨晚上还跟我睡在一头!我想着今天可以在我妈怀里,她喂我吃饭,坐在她怀里念唱“啷啷啷啷,马来了;嘎嘎嘎嘎,轿来了”,让老街上总是笑我不是妈妈带的邻居们看看……

可那边的被窝却是凉凉的,我什么都没探到。那团乌黑的头发忽然伸展开来,原来是我们家的猫蜷在枕上睡觉,伸了个懒腰。我讪讪地把它赶下去……

我是奶奶一手带大的。

白日里睡觉做了噩梦,醒来就会绵软无力,任凭阿群阿英怎么叫我,我都不跟她们去跳皮筋。这时,奶奶会过来摸我的额头:“哎呀,不好,身上热了。”我迷迷糊糊听到一阵碗柜响,奶奶出了门。我又在老式的大木床上昏昏沉沉睡去。恍惚间,听到奶奶悠远的唤声,睁眼看,奶奶已抱我起来。

堂前的红漆骨牌凳上,放着我家那只大号白瓷杯,杯中热气氤氲而上。奶奶抱着我坐在骨牌凳边上,我像一根煮熟的面条一般,软在她怀里。不知道她从杯里舀出来喂我的是什么,我本能地闭紧了嘴。

“囡囡,不是药,是馄饨,透鲜透鲜的馄饨,张开来,啊唔,啊唔吃!”

我配合地张开嘴。人生的第一杯馄饨,吃得我口齿留香,通体冒汗。那些被噩梦盗去了的力气,瞬间又回到了我身上。奶奶放我下地,我就立刻飞出了家门,汇入弄堂里的那群玩伴之中。

阿群阿英她们,问我那么快好了,是不是吃了水果罐头,我说吃了馄饨,透鲜透鲜的小馄饨。她们笑话我被奶奶骗了,生病么要吃荔枝、橘子、黄桃罐头才会好得快,她们发热的时候都吃过。上街头的阿波,又趁机显摆起了她的荔枝罐头:“上毛子,我发热,我爸给我买了一大罐荔枝罐头,那个甜呀!不信,你们去我家里看,玻璃罐头瓶好大一只,比你们家的都大,就在灶山上放着,等着夏天里养栀子花正好!”

我嗤鼻:“罐头再甜,也没有我家白瓷杯里的小馄饨鲜!”

夜里,我偎在奶奶柔软的怀里,嗅着她发髻里丝丝缕缕的香味,脑子里尽是小馄饨的鲜味。问奶奶馄饨是哪儿买的,她说是三角道地后面那老太太的馄饨摊上现做现烧的。我问以后是不是可以经常吃,奶奶笑着点我额头:“不好了,把你那根小馋虫给引出来了!三角钱一碗的小馄饨,天天吃,哪里吃得起!”

之后,我几乎天天去三角道地后面,看老太太的馄饨摊。薄如蝉翼的馄饨皮子,裹着一粒粉嫩的鲜肉,一笊篱舀起,倒入猪油、盐花、葱段、榨菜末混合的汤底里,用白瓷大海碗装着,海碗中间高高隆起几根鹅黄的鸡蛋丝。端上桌,在汤汁中浸润的小馄饨显得饱满而圆润,热气腾腾地飘着,荡着圈圈。馄饨摊边的小方桌上,别人一勺一勺趁热吃着,我的口水就不由自主地往外流。有次,一个吃馄饨的女人不屑地瞟了我一眼,羞耻之心立即被这一眼唤醒了:她分明在骂我是只“呆食猫”!

我慌忙逃离。平日里奶奶在灶头做饭烧柴禾的时候总交代我:老街上的玩伴吃东西的时候,最好回家来,不要盯着人家看;人家楼上是不好随意跟上去的,更不能去翻人家八仙桌、搁几抽屉里的东西……你阿爹姆妈不像别人家一样每日都回来,不要给人家说闲话。

但我想小馄饨想得强烈,鬼使神差般,转到了老街上另外的两家馄饨摊上去看人家做馄饨。夜里,我告诉奶奶,只有三角道地老太太的小馄饨,才有鸡蛋细丝。

“身上好好的,说什么馄饨鸡蛋丝的。”奶奶给我掖掖被子,“明朝还要去来龙山上拔‘六月雪,晒干来夏日里给你解痧气。”

我翻个身睡去,想着能做个噩梦,发个热,就能吃小馄饨了。可那些噩梦,白日里睡觉不来,晚上睡觉也做不出来,奇怪了,我有好几天没发热了!

每次醒来,我总会学着奶奶的样儿,手心紧贴住额头,试试体温。有一回我确实感觉到额头热热的,高兴地大喊大叫:“奶奶,我发热啦,发热啦!”赶过来的是我爷爷,他一摸我额头说不热。

我嚷嚷:“就热了么,就热了么!”

“热么就拧把毛巾敷敷!”说着,他转去灶间劈柴,不理我了。

里屋,奶奶用灰巢里的余火给我烘着几块馒头干:“伊是想吃馄饨了。”

“小鬼头,不出力,不做活儿,吃什么点心!钞票不会天上掉下来的!”是爷爷的声音。

点心,只有做工的那些人,东家才会供。比如造房子的,摆石坎的,理屋瓦的,或是槽产里做纸的、山上斫毛竹的才能享用,而且一般都是由东家直接送到山间、地头。而我们这些一天到晚只知道疯玩的小屁孩,确实没有资格吃馄饨、麻球、油沸饅头、油灯果、肉包子这些点心的。

我失望着,听到了大号白瓷杯碰撞了碗柜的声音,心里“怦”的一个小激动,就像夏夜里开的“夜夜红”花突然绽开了一朵。随即奶奶说:“给伊解解馋虫,我去做一碗小馄饨来。”爷爷也不说话了。爷爷会念些咒语,治落枕、扭伤等小毛病,他会燃一张黄裱纸在玻璃瓶中,“啪”一声吸到病人的腰上、膝盖上,三两下就除了劳作之人的病痛,但他不会治他小孙女的“身上热”。

我想让奶奶抱着我一起去做馄饨,爷爷呵斥:“不要总缠到你奶奶身上去,吃力了,谁给你烧饭吃!”我止住脚步,抱着猫坐在门槛上,等她回来。

点心时分,下午三点的样子,正是老街最安静的时候,我静候着回味了上千上万遍的小馄饨。这种时候我的耳朵特别尖,依稀能听见,斜对面阿水伯店堂里,收音机在“咿咿呀呀”唱越剧;远处,来龙山脚下一辆自行车,“叮零当啷”骑过去了。不一会儿,奶奶的脚步声,从下街头传过来,越来越近。

一碗馄饨,我一口气吃完,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的,碗底的榨菜粒也一粒不剩!抱着喂我的奶奶要放我下地,我不肯,依旧赖在她怀里,把她腋下的银链子在手指上绕啊绕。

“囡囡,馄饨吃光了呀,有力气了呀,怎么就不下地嘞?日头下去了,衣服要收了!”

“吚~又不落雨,不要收衣服!”我撅嘴扭腰,脑袋还使劲往奶奶胸口拱,她的怀抱又柔又软,就像是刚晒过的棉花一样蓬松柔软,温暖又舒服,谁舍得下地来呢。

“啊呀,囡囡是要作娇了,作娇了!”奶奶笑着搂我在怀,双脚有节奏地抖起来,我也顺势分腿坐好,大声唱着童谣:“啷啷啷啷,马来了;嘎嘎嘎嘎,轿来了……”一遍唱完,我央着她:“再来一回,再来一回嘛!”

奶奶身上特有的香味令我幸福得只知闭眼嗅闻,阳光斜斜地落在身上,眼前是一片虚幻的金黄。可待在奶奶怀里的时间很有限,一会儿她就要去忙活儿了。我身上除了有一根馄饨的馋虫外,还有一根叫“作娇”的馋虫。可解馋虫的机会太少了,我总盼着,盼着午睡时做噩梦,一做噩梦醒来身上保准火烫火烫的,特别是那个从高处凌空跌下来,底下只有小小一个蜘蛛网的那个噩梦,总能把我吓醒!

可不知怎么,这个噩梦总是做不出来。有天,我照旧抱着猫坐在门槛上,对门有群理菜的女人在闲聊。摘番薯藤的银花姆妈说,前一日地里做生活吃力了,夜里做的梦木牢牢慌,早起醒都醒不过来,误了家里两个读书娃的早饭粥。

这话让我心里一亮,于是我就缠着常去“落驾坞”地里干活的堂哥表姐,带上我,他们答应得好好的,却总躲过我,自己去。回来时还不忘带点山妙子啊、小番茄呀给我吃,或者逮只“金胡蜂”穿上线给我玩。可是即使他们给我带了一笋壳船的红妙子,我吃完还是对漂着鸡蛋丝的小馄饨念念不忘。住在前山边的三伯伯,终于肯带我去地里了,却一再让我坐在田塍上,叫我一步都不要走开,还说溪坑石缝里有蛇,小孩子乱跑会被蛇咬……

有一天,去地里挖落花生的阿斌表哥,总算答应带我去了。他挖落花生,我往横篾箩里一捧一捧地捡,向阳的山地里,整整一个下午的日头,晒得我头昏眼花,汗水直流,不过我还是高高兴兴地从山地里跑跳着回来。五岁的我,在长长的山路上,一想到晚上能做一个银花姆妈那样的噩梦,周身就好似有使不完的劲道儿!

“我会做噩梦了,会发热了!”我跳着叫着。

“傻丫头!”阿斌表哥在后面挑着花生担笑我。

当天夜里有没有做噩梦我是想不起来了,但记得真切的是第二天,我迷迷糊糊醒不过来,全身真的滚烫,连喊奶奶的力气都没有了!我没有盼来奶奶那句:“哎呀,不好,身上热了!”而是:“不对,耳朵背后的筋噶乌,重痧呀!赶快扭痧!”说这话的,是老街上常给人看头痛脑热的阿江伯。

隔壁做裁缝的庆云姆妈,手劲儿可大了,她的手像把老虎钳,在我背脊上“刮刮刮”地扭呀扭,边扭边跟我奶奶说:阿婆,你看,你看,呶,这才几下呀,一把把痧都墨墨乌!

我感觉我的肉都要被她生生地扯下来了,背脊辣乎乎,比姑母家的朝天椒都要辣。阿群她们后来跟我说,当时我哭得跟杀猪一样,挣扎不停,三四个大人一起才把我按在竹椅子上,整个背都是紫红紫红的痧,一点都不比卫生所里用的紫药水淡。

庆云姆妈在倒扭痧碗里的水时,特别交代:扭完痧不能吃东西。

“个么,过一歇歇,给伊做碗小馄饨吃!”奶奶的声音,带着迟疑,带着征询。

“阿婆啊,小东西不好噶宠咯!”

“爹娘不在,没办法,我只有多弄点儿好吃的给伊吃吃。”

“唉,也是可怜,随你,随你……”庆云姆妈叹息着,回她的裁缝铺,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了她的缝纫机“咯咯咯”地响起来。

老街安静下来,奶奶终于拿起白瓷杯出门去下街头,心心念念的小馄饨摆在红漆骨牌凳……

打开杯盖,热气氤氲,可我怎么就没觉得香呢?

“阿囡啊,热通通地吃下去,马上有力气了。”奶奶的话还没说完,小馄饨就被我一口吐到了地上。

“小东西,糟蹋呀,天打咯……”爷爷的话音未落,我第二波吐又来了,接着吐得七荤八素,天旋地转。赶来看我的小姑母说,这种吐法,黄胆水都要吐光了。阿斌表哥也被姑母数落了好久,一直缩在墙壁角落里。

他探着我的额头说:“你真的发热了呀!”

我有气无力地说:“可馄饨一点也不好吃了。”

“你是为了吃馄饨呀?”

“奶奶也不多抱抱我。”

舅公从山上挖来了一种什么根,让奶奶炖出黑乎乎的汤汁给我喝。在外跑生意的爸爸也回来了,我记得黄昏时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爸爸抱着我,拿着青边瓷碗给我灌药:“一大口喝下去,大本事!”我不要大本事,他怎么哄,我都紧闭着嘴不喝,他火了,喉咙响起来骂我,奶奶从灶间抢出来抱我,在她棉花一样柔软的怀里我乖乖把药喝了。躺在床上,听到奶奶跟爸爸念叨:“你们再忙也要回来肉疼肉疼伊,你看人家阿群爸爸,斫了毛竹回来,还要在木墩头上,给阿群削只竹蜻蜓玩……”

老街上的月亮弯了又圆,我又能跟阿群阿英她们在老街上“官打捉賊”、跳皮筋了。后来,我还是会做从高处凌空掉下来的梦,但是下面的蜘蛛网却瞬间变大,稳稳地托住了我,醒来我也不发热了。我的个子蹿高了,当三角钱一碗的小馄饨变成了一块钱的时候,我也上学堂了。

放学回来,红漆骨牌凳上,居然放着那只白色的大号瓷杯。我好奇地揭开杯盖,热气立即袅袅而上。我又惊又喜:“奶奶,我没发热呀?”

“不发热就不吃馄饨啦?”爸爸说着话,从灶间里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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