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明
夏天到了,蚊虫又在耳边轰鸣,蝉儿过一阵子也会在枝头喧嚣。太阳开始放缓了脚步,傍晚来得很慢,天边的云霞却显得格外鲜艳,随着漾红的云彩,思绪开始泛滥。
我的童年,暑期多半是在四明山上度过的,那是我的外婆家,也是这样的傍晚,我时常踮着脚尖站在门前一座吱嘎作响的木板桥上,头顶漫空飞舞着乌压压的老虎蜻蜓,望着落日高挂在山尖慢慢下坠。村子埋在两仞大青石岩壁下面,叫做岩下山,村中流淌着一条蜿蜒的山涧,一潭一瀑向下奔涌,柔软如一条灵动的丝带,汇入两山之间相对宽绰的溪流,溪流的尽头聚起一座水库,水面被斜阳烤得炽热通红。
夜幕降临前,小山村是嘈杂热闹的,纳凉的人们摇着蒲扇泡着六月霜茶扯开了家常,知了时不时附和一阵,水底的鱼儿也迫不及待跳出水面,打乱了泛着五色的波光。我不知不觉站到桥的中央,去迎接山谷里跑下来的风赐予的凉爽,却时常冷不丁被外公外婆拽到了一旁。因为脚下连接村东村西的桥,仅是两根对半剖开的圆木,钉了些木板在上面,没有护栏和扶手,更像是一把卧在山涧上的大篦子。雨后,湿滑发黑的圆木上会盛开一朵朵红色的菌,填补着东缺一片西少一块的窟窿,窟窿大了要陷脚了再补上一块木板,踩在上面,两块脾气不合的桥板会发出反对的意见。五米长的桥面凹凸不平,摇摇晃晃,村子里许多人童年在这儿都磕起过鼓包,我的母亲是最严重的。
母亲七岁那年,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从桥上栽了下去,撞到山涧青石上摔成颅脑开裂,十几小时处于昏迷状态,在缺医少药年代,就地缝合包扎,挂了几瓶生理盐水,硬是奇迹般从死神手里夺回来了半条命。后来的日子,村子里还是有太多的孩童不小心从桥上滑落,母亲对那座桥上了心,也恨之入骨,立志迟早要把它翻个样,变成桥的样子。
母亲是双胞胎,和孪生姨娘的名字里面都带有一个“双”字,取名的长辈以此形式宣告她俩比别人幸运,是出双成对来到这人世间的。母亲则淡然一笑:我们是比别人家幸运点,大姐早早进了杭城去讨生活,二姐嫁了人,家里的劳力都掼到两个双生囡爿头顶上,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别人家一个人干就可以了,我家正好工农分配齐全。一个天蒙蒙亮跟着催工的号子在地头上汗流浃背挣几分钱一天的工分,一个进镇办工厂忙到月亮上了坡顶才见到回家的影子。母亲挂在嘴边的是过去的苦,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正值青春韶华的她们,是共和国那一代咬牙坚持苦干的建设者。
风掠过了一天的燠热,村子也凉爽安静了下来,山涧里的流水冲撞涧边青石的声响显得格外清亮。月亮爬上了院中白枣的树冠,一个个错落有致的小水潭也贴上了一轮轮水汪汪的月亮,我会缠着放工的表姐,左手提一盏发黄的手电,右手拎一只水桶,绕过埠头,下到涧底,去捉水潭里的精灵。此时的山涧水是透明的,看上去像是没不过膝盖,石鸡跳上泛着银光的青石上开了锣,咕一声停一阵发着号外,笨重的山龟谨慎地从夹缝中伸出半个脑袋,不像山蟹们,钻出巢穴就肆无忌惮地晒起了月光,打着摩斯密码吹着悠闲的泡泡,绀青发紫的蟹壳背拖着蜡黄的蟹钳,两只鼓起的眼睛左右张望,怀着鬼胎试图攻击同样放缓了节奏游过的鱼。
见到个大的老王蟹,我也变得激动了,顾不上许多蹚入水里,下一秒就酿成了悲剧,看上去一脚浅的水潭瞬间没过胯浸湿了内裤,若是不慎踩到一块光滑的石,在水里摔个四脚朝天,月光下温润的山涧水会顿时送你一阵透心凉。我抬头望着头顶横搁在屋脊中间璀璨星光下的那座桥,把光亮都筛成了一片片零碎的斑纹,瘦骨嶙峋,苍老得掉了一地的牙。
这儿是母亲的娘家,包裹着我的童年,在母亲的眼里都是熟知的一草一木,一脉贯穿村子清凉的山涧水,饱经风霜原封不动的搓衣石,清灵灵的水潭,哗啦啦的小瀑布,水底竹叶长的溪鱼,屋后那棵碧叶葱茏的枫杨树都是极美的,唯独那座腐朽的桥成了她的心结。桥老爷一声也不吭,默默待在原地,看着村子里俊俏的姑娘家嫁出了门,又守候着抱着孩子领着女婿回娘家的人。时光它不等人也不饶人呐,它在村子的中央躺卧了半个多世纪,一开始是竹片桥,竹子虽然韧性十足,但是太轻脆了,过不了几年就被山风掀翻了;后来换成了木板桥,横跨四米长的主梁木材是村里的太公精选出来的,年轻的时候身板也是结实的,谁在意它也会慢慢老去呀,母亲七岁那年,它已经老了……
太阳每天在村子背后的山尖上慢慢隐去身影,留下最后一抹红色把村子打扮得格外耀眼,时间收走水库面上跳跃的那团火,四周又渐渐暗了下来,一代代人经过的脚下桥在阳光走后变得深沉厚重,村里的小孩入了夜就被大人们叮嘱不准去桥边玩,小脚老太太们看着就这么几步路开始犯了愁,它被村里人嫌弃,却没有一个人对它上心动手,它隐没在偏僻的角落,仿佛它的那一頭一直通到望不见希望的遥远之地,没有尽头。
母亲也出嫁了,生了我后做了妈。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父亲的家境穷得连打个酱油的瓶子都得向村里的赤脚医生讨要。受够了老家一条山涧分南北过木板桥苦的母亲,谁知道从山沟沟里又嫁到了半山腰,还是离不开和山搭伙过日子,唯一让母亲释怀的是,门前横跨山涧的桥是石头垒的,父亲有门祖传的石匠手艺。
母亲问父亲:“瑞,你会造这样的桥么?”
父亲答:“会是会,不过费工费时费材料,还要家家户户出工出资才能造起来。”
母亲不问了,那时候的日子能挨着日子吃饱饭,过年一家老小有身新衣裳,一年到头能攒下几十元都算不错了,谁家的钱都是用在刀刃上的,母亲是嫁出的姑娘泼出去的水,自然管不了太多娘家村子里的事。而每每回到娘家,看到那座勉强称作桥的桥,母亲一声叹息,桥也附和了一声叹息,似打着招呼:囡爿,回来了就好。在叹息声中,母亲发现离自己发誓的那会儿已经过去了二十年。
坚硬暗黑的岸壁,覆了一层又一层的青苔,掩盖不了腐朽破败的事实,走在桥上的我时常有一种异常轻飘的感觉,仿佛一不留神,就会脱离桥面,不是掉落水里就是飘向天际。我还算幸运,只是这么想,我那同龄的表妹就没那么幸运,一刹那的工夫就滚落到涧底,其经历比在游乐园里玩了回过山车还难忘。桥说,我没手啊,拦不住呀。母亲也火了,整不了这个邪了,这桥拆定了也造定了。
要造桥,先攒钱。母亲变成了一个家里圈不住的人,听说武岭下的罐头厂招剥橘子皮的临时工,母亲去报了名,每天来回在秋风中骑行一个多小时的自行车,两手泡得发白,一边撕着一层层碱水浸蚀的死皮,一边抹着冻疮膏,记工账的时候母亲还炫耀着:“瑞,今天我剥了二百多斤,一分钱一斤,挣得是不是比你还要多。”
家对面箭坪山岗上的茶绿了,母亲又背上大茶篓,系上了蓝布襕,十个手指缠满橡皮胶带,雄鸡一啼出门,月落双肩到家,硬生生用一双手采摘出一天超二百斤的奇迹。那时候挣的都是几分钱一斤的工时,起早贪黑凑不齐一张大团结。一阵雨一阵茶,茶到五月疯了地长,母亲每天匍在茶垄里赶着工,家里灶头上做的事就少了,时间一长,两口子少不了锅铲碰到镬爿。父亲埋怨归埋怨,还是给母亲做了一副绣花的架子,从绸厂里拿了枕套和被面子,母亲见了眉角笑成了一条线,用白笔描在绣案上,绣了牡丹绣月季,绣完凤凰绣鸳鸯,晨起搬到院子里,对着阳光绣蝴蝶,饭后又搬到阳台上,对着天上的月亮绣嫦娥。
父亲劝母亲,“人家绣娘十天绣不完一幅图,你七天金线镶边收了针,才八块钱的工钱,用不着那么辛苦,别把眼睛熬坏了。”
母亲诡秘一笑,藏着自己的小秘密一言不发,只管忙自己手里的活。
父亲又问,“你攒钱想干啥?”
母亲拔出一枚针递给父亲,“帮我穿个针屁眼就告诉你。”
父亲的手是抡大锤的,哪会干这种细活,自讨没趣也就不问了。
我安静地站在时光阵里,桥的这一端,是夕阳的残照,黑黢黢的屋檐下亮起黄澄澄的灯,对面的青山只剩下一个大致的轮廓,山上的毛竹在余光中迎风婆娑着身影,好像整座山峦跟着起伏,最后一起消失在黑暗中。桥的那一端,是母亲手上那支在绣布上描图案的白铅笔,一丝不苟画过虚线,构建起与故乡天地山川之间共存的平面,一只金色的甲虫,在灯下盘旋着,偷窥着,在一片安宁和谐的针脚声中上下穿梭,增添上各种绚丽的色彩,而母亲的双眼,从那时候起像慢慢蒙上一层白雾,看什么都开始变得模糊。
村里人夸父亲讨了个好老婆,不怕吃苦,粗活细活都会做,关键是院子里还种满各式各样的花,从暖春开到金秋。有一次,有位来自上海的游客顺着兰花香寻到了母亲,丢下一张大团结非要买走种在院子里的几株兰花。母亲从中发现了商机,她回想起自己的童年,四明山上的春天,放牛的时候山谷里遍地浸润着兰花的芳香。于是乐滋滋跑回娘家,动员表姐们上山掘兰花,等姑姑赚了钱,给你们扯花布做新衣裳,几个表姐一听,草草写了作业就跟母亲上了山,足足挖回来两编织袋。
父亲不解,你挖那么多兰花做什么?
母亲说,你别管,我总要给自己找些事情做做。
次日就拉着板车到畸山下的缸窑厂,买了一些天青色的小盆子,在兰花边上,栽上儿茶、淡竹和苔藓,变成一幅幅写意的景致,又装上板车拉着到蒋母墓道的山道边当起卖兰花的小媳妇。总有碎舌头喜欢嚼舌根子,说一个女人抛头露面和不认识的男人在路边搭讪,也不知道顾及一下丈夫的脸面。面子重的父亲听到耳朵里,拦下母亲不让去卖兰花,母亲反驳父亲张张挣的都是干净钱,舌头长在别人嘴里,由他们说去。父亲说不过也说不通母亲,生了好几天的闷气,最后下了通牒,管好孩子和家里,其他的不用你操心。母亲也急了,就靠你一天一块五的工钱,我想做的事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能完成。最后的妥协是母亲成了给父亲打下手的小工,工钱八毛一天。
母亲的世界里肯定少不了一丛兰花,秀雅独立,挺拔芬芳。透过花香,我的眼睛也生动起来,变得异常明亮。顺着哗哗的水流声,穿过时间的隧道,看见了涧边一个圆圆的脸蛋,留着齐耳短发和刘海的小囡,在桥的那一端向我招手,手里捧着一丛九头兰,时不时凑近鼻尖闻闻,那淡雅的清香似乎飘了很远很远。她蹦蹦跳跳地走到我面前,花香也跟了过来,好奇看着我,我问她是否可以送我一朵她手中的花。她睁大了眼睛思索了一下,确认过眼神才小心翼翼准备折一朵兰花给我。这时她的眼神有些纷乱,羞涩地对我讲,你若真的喜欢它,就请把它连根带走,善待它。我确认同意她说的话,她笑了。或许这只是一个我臆想的幻梦,在冥冥之中,终于明白为什么初见即是相识久别的亲人,佛说三生三世,世间的事和世间的人是注定的轮回,总会在不经意又特定的时间空间里再次相遇、触碰、发生。就像母亲要修桥的愿,我却到现在才读懂她的故事她的心。
母亲做小买卖的本事,是在那次卖兰花后开启领悟的。听说新昌诸暨的袜子便宜,母亲又进货背回来一大包。父亲顿时阴了脸,跑东跑西卖这卖那的,你到底还管不管家了?母亲也当场表态,你好面子,不想让我被人家说闲话,我就到认不到你的地方去,行不行?
父亲一拍桌子,依然态度坚决,不行,你敢出去跑,有本事就别回这个家。
母亲遇到难事,心里最信任的还是那个叫岩下山交通闭塞的小山村——她的娘家。母亲带着百余斤的袜子,又挑又扛回到生养过自己的地方,还了动员表姐们掘兰花的承诺,送了左邻右舍的人情。山里人厚道,不想白拿白要,要给母亲成本钱,母亲谢绝了,或许在她的童年时光里,连一双厚实的袜子都没有。四明山上的冬天是漫长的,岩下山从山岗上俯冲下来的风也是刺骨的,她在完成她心里尽可能可以完成的心愿,村子里婶子嫂子又替母亲出起了主意,明天上我娘家去,我给我阿哥打个电话,午饭就在阿拉屋里吃。就这样,母亲靠一双大脚背着袜子把整个四明山区的村村落落清扫了一遍。
从分攒成角,十角变成元,凑足五十一百就进银行,当母亲手上攒了大概二千元,就公布了自己攒钱的秘密。她问父亲,造一座拖拉机能过的钢筋水泥桥要多少钱?父亲含糊地说了个数字,万把块吧!母亲有些失落,辛苦了好几年还不够造个桥墩子,又不甘心就这样不了了之,咬咬牙下定决心继续攒。在外走东跑西的终究也不是个办法,心里盘算着能不能固定找个行当。我上初中那年,父亲在镇上财神殿弄买了间临街的老楼房,母亲一寻思,开一家代销店吧,既不耽误家务活,多多少少总会多一点收入。
又過了两年,再次提起造桥,母亲喜滋滋告诉父亲,她攒足了一万元,你可以帮我去造桥了。
父亲问:“造什么桥?造给谁看呀?你最多一年就回一次娘家走一回。”
母亲眉毛一竖,“瑞癞头,你到底去不去!后来人就不走道,不过桥了吗?”
父亲只得应允,从山脚下装了水泥钢筋,亲自施工,指挥村里的堂房娘舅们义务帮忙,两根硬撑了半个多世纪的圆木终于被抬到了一边。半个月后,一座有扶手、有桥墩、有护栏的半月形水泥桥映入村人的眼帘。村人原本想取名“模范桥”,表彰夫妻俩的模范行为,因为小桥的下方有座公路石拱桥叫幸福桥,幸福模范正好一对。最后是堂房娘舅们在一块拍了胸脯做了决定,造桥修路,流芳千古,桥是双凤娘子出的资,叫双凤桥又能咋的。特意请了懂书法的先生用了母亲的名字题写了桥名,从此岩下山的山涧上有了一座双凤桥。
村子拆迁的时候,村里的娘舅们提起赔偿款的事,念叨着桥是母亲造的,钱也应该赔给母亲一些。母亲谢绝了,却特意问了一嘴,桥能保留下来吗?因为那一年父亲走了。开发商得知母亲和桥的故事,承诺不但全部保留,周边建筑材料风格也要与桥保持一致。村子经过规划,变成休闲度假的民宿区,民宿的经营者成为新一代村子的主人,义务宣讲,让更多的游客听到母亲造桥的故事。
五一期间,母亲和姨娘们相约回到了岩下山。摸着桥上的围栏,思绪万千。小姨以为她又想父亲了,她故作镇定喃喃说着,想起来的东西太多了,姆妈喜欢听越剧,要是活到现在,就给她买个手上滑一下就能放曲的电脑,喜欢听什么戏就点什么戏。瑞喜欢吃酒,让儿子买好的,不买勾兑的,最好不喝,要喝也行,一天最多二两,买支参泡上。
山腰上正好跑下来一阵风,吹起母亲额前粘了白雪的青丝,发根是白的,外面的乌青是染上去的。一切都遮不住了,如同母亲钟爱放不下的村子与脚底下这座桥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