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后余生

齐然

A 面：周小面

注意到那个漂亮的女孩千鹤了吗？ 周小面 早就注意到了。

在学校里 ，孩子们跑来跑去 ，只有千鹤最 引人注目 。周小面觉得她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白 色大丽菊 ，  “全身心 ”地散发出吸引人的气 息。

所以 ， 当姚芊芊她们几个在女厕所门口堵 住千鹤的时候 ，周小面的挺身而出是理所当然 的了。

这个 15 岁就已经 1 米 93 的高中篮球队大中 锋突然冒出来，挡在千鹤身前，令两边都有些蒙 圈。姚芊芊甩下一句闲话就翩翩而去 ，留下千鹤 和小面面面相觑 。为了这事 ，姚芊芊的男朋友 “四盒”，专门找过来对周小面挑拨离间：

那妞什么德行你知道不？

周小面摇摇头 ，他只知道赵千鹤是中日混 血儿 ，迟早要回到日本去。

起码她是这么告诉他的。

“原来你就是周小面。”

还记得 ，那是千鹤第一次和他说话 。她早 知道他的名字。哈城 10 月就开始冷了 ，千鹤衣 服却穿得单薄 ，放学的时候 ，小面把自己的外 套给她穿 ，告诉她：  “下次再有人欺负你 ，直 接报我的名字。”小面炫耀着他南中一霸的身 份 ， 自称打架无敌手。

千鹤只是淡如菊地笑了笑。

她既没承认周小面的威名 ，也没有否认他。

“我想回家。”她突然说。

“我送你回家。”周小面傻乎乎地说。

“可我的家不在这里。”

哦 ，她是指日本 ，与这里 ，与小面的家隔 着一道长长的海峡 ，他心想。

聊着聊着 ，两人更有相同话题 ，甚至同病

相怜的是 ，两人都失去了父亲 ，时间也差不多， 都是在八年前 ，2053 年 ，他们十岁的那个冬  天 。比较不同的是 ，周小面的父亲是个因公牺  牲的烈士刑警 ，现在还能  “陪伴 ”孩子长大， 虽然他的肉体已经死了—“我妈花了我家所有  钱 ，给他做了‘ 移山攻心 。”周小面说 。他一  脚踢开一个废易拉罐 ，显出闷闷不乐的样儿。 起初 ，他还有点恨父亲 ，恨他花光家里所有的  钱 ，恨他还是死了 ，恨妈妈这样凄惶地过日子  却还甘之如饴。

“我很羡慕你。”千鹤突然说。

哦 ，对了 ，千鹤的家境不好 。她才是永远  地失去了父亲 ，这样说 ，这个女孩还没自己幸  运。周小面原本还觉得有些自豪 ，一想到这儿， 又额外多出一股疼惜。

“谢谢你 ，周小面。”千鹤把外套递还给他， 又对他招招手。

不知不觉地 ，公交车站到了 ，那辆悬浮的  铁家伙近乎无声地进站。窄窄的月台闸门打开， 千鹤的头发被一阵风吹起 ，在夏日夕阳下现出  银的色泽。

“明天上学见。”女孩说。

是的 ，他们明天上学就可以再见了 ，想到 这儿 ，男孩不免快乐起来。

这就是周小面和赵千鹤的故事的开始 。作 为这难忘一天的余韵 ，周小面甚至在回家后仍 然很快乐。

他抬头就能看到正在试运行的飞车线路。 各大城市这种新型交通的建设都如火如荼 ，现  在 ，轮到哈城这座古老的工业城市焕发新春了。 这让他感觉很新鲜。

等他下公交 ，噔噔噔地上楼 ，妈妈正等他

吃饭 。他打小很聪明 ，可如今突然号称要放弃 考大学 ，而且身边尽是些狐朋狗友 。周小面妈 妈得出结论：一个蛮聪明的孩子自甘堕落 ，变 成如今这副德行 ，都是因为小面心思简单 ，天 性过于乐观 ，交了坏朋友 。他的那些狐朋狗友 也尽是一群傻蛋。

可周小面觉得自己其实不是傻蛋。

因为爸爸的事 ，家里早就没钱了 ，他也早  就放弃上大学的打算 。他其实找好了人生的退  路—虽然爸爸和妈妈肯定不乐意—他想做  一个感官主播 ， 以 “南中一面 ”为昵称的微信  群已经积攒了几千粉丝了 ，开始是直播打篮球， 然后是吉他弹唱……不是谁都有他这么棒的体  魄 ，那么高的球商 ，还有灵活的手指和弹琴唱  歌的天赋。

收看感官直播的人能亲自体会运球和灌篮  的感觉 ，那是一种无与伦比的快感 ；手指或塑  料弹片拨在不插电的吉他上 ，和弦就娓娓道来， 也让很多人 （多半是音痴） 痴迷不已 。 自己弹  唱一首歌 ，多有吸引力啊。 “小面好帅！”眼球  自动投射出喧哗的直播弹幕。

大家欢呼着。

这几千人都是 “南中一面” 的铁粉。 也是他成功人生路的基本盤。

“小面 ，不要担心学费的事 ，只要你考上一 个好大学 ，妈妈卖血也会供你 … … ”

可小面不希望妈妈卖血 ，他觉得自食其力， 做一个大家觉得有趣的感官主播挺好。

当然 ，这个秘密妈妈不知道 ，死掉的爸爸 不知道—他们知道了肯定会骂自己 。就连千 鹤也不知道。

总而言之 ，周小面很满意现在的生活。

B 面：周敦

《刑警周敦的侦查笔记》——

一场示威型杀人表演，左肋 17 刀 ，右肋 23 刀，这是 “骨夫”的第十三次犯案。

骨感的屠夫？ 什么外号。

周敦对着下吊的骷髅标记冷笑 。尸体好像 一幅镶嵌画，血淋淋地挂在那里。很难不怀疑骨 夫拥有超能力，才能一夜间做到这一切。

在笔记上 ，两个嫌疑人被画了叉 ，他们都 死掉了 。他们被骨夫杀了 ， 怎么可能还是骨 夫？

只剩一个人了 。佐佐木贺夫 。画像上是一  个面容冷峻、胡子粗硬的小个子男人。破产的药  厂老板 ，他的松鹤药厂曾经也是名动一时的企  业。他有足够的仇富动机。哈城是个边陲小城， 可因为地理位置的便利吸引了大量的日本侨民  投资。佐佐木贺夫是二代，母亲带着他嫁给哈城  的一位商人。但那个继父是个虐待狂。

不幸的童年 ，失败的投资 ，足以令他成为 潜在的社会危险分子。周敦心想。

因为这一串连环杀人案 ，哈城颇有些人人自  危的风气。殊不知 ，骨夫更喜欢杀的是有钱人。 十三条人命啊，刑警周敦脑子嗡嗡的。都是富有  的企业家、老板、厂长。谋财害命？又不太像。 哈城多少年没发生过这样恶性的案件了。

譬如这位面目全非的死者赵河 ，生前经营 一家蛋糕蜡烛厂，买卖不小，还牵扯到北岭一桩 价值 3000 万的石蜡生意。他也是日本侨民 ，但 完全改成了中国名字。

周敦皱了皱眉头 ， 曾经以为的嫌疑人一个 个死去 ，升迁无望，这个案子留给他的只有无尽 的谜团。

他想，他剛刚看到了骨夫！

那个嚣张的凶手趁着这个雨夜钻进小巷， 左边是爱华建筑城 ，右边是新修的悬浮公交站。 只有这一条道是监控的盲区。想也不想，他就跟  着钻进去。周敦 37 岁 ，哈城本地人。我不知道  是否还有足够的时间描绘他的一生。他的妻子刚  给他发来微信，儿子考试考了全校第一。雨花冰  冷地拍打在他的脸上，他摁灭了手机屏幕。他想  多抓几个犯人 ，多破几个大案 ，至少多攒点奖  金：小面这孩子天资聪颖，是老周家的希望 ， 自  己平时对他太凶了，也该时常表扬一下儿子，对  他笑笑。

好好培养，小面一定前途无量！

…………

路灯都灭了，该死的市政。

周敦缩在黑暗里 ，他不知道骨夫去哪里了。 也就五分钟前，不知从哪里跳出一个鬼东西，刺  了他胸口一刀。

现在 ，他感觉力气正在流逝 。还是被蛇咬 了 ，哈城特有的黑暗咬了他一口。穷寇莫追 ，也 许自己太过紧追不舍了一点。他知道自己这回完 了 。他掏出手机 ，儿子笑他是不懂科技的老古 董 ，录音在哪里？该死 ，21 世纪 50 年代的智能 机和 20 年代的完全不同 ，苹果 iOS 系统的更新 也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 自己一直忙于工作，无暇 好好生活，居然连昔日天天用的智能机也玩不明 白了。这款该死的新手机哟。手上在滴滴答答流 血，他想，他终于体会到父母当初面对现代科技 的那种无助，很是心伤。他只会摆弄里面的模拟

收音机。A 面录满了儿子的童言童语 ，他很累的  时候就拿出来听听；B 面还是一片白茫茫。 “我  是周敦，”他白着一张脸 ， 吐出最后一句话， “杀我的骨夫的真实身份是… … ”

A 面：周小面

赵千鹤是个神秘的女孩 。小面想 。不仅是 因为她几乎从不和人说话 ，而且没人知道她的家 在哪里。她是学校的一个谜。女生们因为她很漂 亮又不说话而排挤她 ， “一看就下贱”是她们背 着她最常用的说辞。坐实这些称号的是 ，大家亲 眼见到她上了一辆保时捷。那个周五 ，大家像观 看马戏团里的猴儿一样，把中央大街前面的那个 书店围了个水泄不通—百年步行街在这里终 止，补完课的孩子们纷纷从旁边的小型写字楼里 涌出，他们亲眼看到千鹤上了一辆黑西装中年人 开的红色保时捷。

四盒用胳膊肘捅捅小面 。 “怎么样？ 兄弟 没说错吧。”他是这个意思。

小面头也不回地向反方向跑掉了 ，他决定 第二天找千鹤问个清楚。在一个学校，他们总会 再见面。不是吗？

可接着 ，千鹤一周没来上学。

千鹤去哪里了？小面心里惴惴不安。

以至于一周后再见她 ，他已经忘了自己要 问的问题。

可千鹤却主动找到周小面 ，告诉他 ，那天 开保时捷接她的是她的继父。周小面从不知道她 还有个继父。他很尴尬地笑了笑。他忘了自己和 千鹤说什么了。多半是安慰她 ，因为千鹤哭了一 天，她的椅子不见了，桌子上被人用小刀划满了 下流话……最后是周小面站了一天 ，他主动和

千鹤交换了座位 。同学们用饱含异样的眼神起 哄 ，老师们对他俩却视而不见。那天晚上直播的 时候周小面大倒苦水，然后和水友们愉快地玩起 了 《三国荣耀》。就在这时 ，千鹤拿着几瓶啤酒 来找他，他连忙挂机。

“你是个傻蛋，周小面。”千鹤说。 那天是小面第一次喝酒。

“你也玩这个？”喝多了有些上头的千鹤说。 她指着那个挂机的 “赵云”，一起联机的水友已  经是哀号一片 ，  “对不起 ，哥几个。”周小面连  忙在粉丝群里道歉。 “没关系，”ID 叫铁哥的发  了条弹幕 ， “妹子很靓。”周小面发现自己忘了  下播。

他红着脸慌慌张张地点击暂停 。粉丝群里 一群单身狗正在斗图，笑成一团。

“你居然是个感官主播？”

完蛋 。小面想 ， 自己的第一个秘密就被女 孩看破了。

“不过你好菜啊 ，我可以带带你。”水晶被敌 军击破的瞬间，一直观察小面手机的千鹤说道。

小面红着脸喝光了啤酒。 “我不知道… … ”

“我这个人怎么会这样？”

千鹤坐在那张划满了脏话的桌子上 ，纤细 的脚搭上小面反坐的椅背，露出半截小熊头像的 白袜子 ，咯咯乐了起来 ，可笑着笑着，她就哭出 声来。

那天晚上，小面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自己练就了绝世武功 ，成了无所不 能的大侠，那样自由自在 ，和 《三国荣耀》 里的 赵云——他最爱的英雄— 一样 。深夜 ，他拥 着千鹤在高楼林立的哈城飞檐走壁。他们稳稳地

落在那座著名地标建筑房顶的整修脚手架上，他 刚攻破了上路的防御塔。他单脚站立，一手揽住 千鹤的腰肢。

最喜欢玩的游戏里公主的脸在梦中变成了 千鹤。 自己会救她 ，可救她什么呢？就一起逃出 这个糟烂的生活吧。

这时 ，从高处看 ，城市变成很小的地图。 他会拭去她的泪水。快乐一点吧 ，美丽的少女！ 他在梦里怒吼。

你有什么忧愁 ，为什么不可以告诉我？

他勃然爆发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男子气概和 保护欲。不管千鹤需不需要，小面觉得自己想要 保护她。他会努力赚钱，成为成功人士，无论是 上大学还是成为名主播。在宛若游戏地图的城市 最上空，他飘飘然昏了头，居然对喜欢的女孩承 诺，会给她永远自由快乐的生活… …

第二天清晨 ，美丽性感而名声不好的少女 千鹤诱发了周小面的第一次遗精。

再两周后 ，一件极悲惨的事情发生了 ，姚 芊芊被发现自缢了 。这回 ，周小面再也不欢乐 了 ，留在他印象里的是呼啸着驶來的警车，还有 呜咽着远去的救护车。姚芊芊家里很有钱，她的 父亲西装革履地跪在地板上流眼泪。不过尸体还 算发现得及时，脑神经元还有活性。就这样，姚 芊芊的父亲给她做了 “移山攻心”。

老师说 ，姚芊芊会以复活遗像的形式陪他 们度过最后一年，这是他父亲的愿望，让她完成 学业。多么有钱的人家，小面想，一天返阳就要 四千元，姚家这是要花掉多少？此时离期末考试 还剩三天，周小面就要上高三了。尽管发生了这 样不幸的事情，他决定还是要好好珍惜自己这最 后一年的学生时光。

家里经济压力越来越大，妈妈苍老了好多… … “小面 ，‘移山攻心 到底是什么？”

回家的路上 ，千鹤懵懂地问 。也不知道顺 不顺路 ，可最近 ，千鹤总会和周小面一起走一 段，今天的惨剧着实把她吓个够呛。

幸好周小面不再是未经历过死亡的小孩了。

有山则移山 无山方攻心

周小面念了两句诗。

送别姚芊芊那天 ，班里所有同学都来到了 新新墓园。

老师趁机进行了一下生命教育 ， 向这些快 要长大成人的孩子科普了属于这个时代的生与死 的常识，别让他们认为，在这个时代，姚芊芊的 不幸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

周小面父亲周敦的墓也在这里。

踏上扎满菊花栽满松柏的缓步道 ， 巨大的 新新公墓一览无余。移山计划的服务器和存储塔 在月亮上 ，和地球存在物理阻隔，科宝公司的理 由是为防止死者数据丢失。而这里供亲友寄托哀 思的小型实景只是复制品。新的光柱上浮现出姚 芊芊的遗照 ，面容姣好还在苍白地微笑。周小面 私底下很讨厌这个因为家里有钱就仗势欺人的女 生 ，可现在还是为她的逝去惋惜。

周敦下葬那天是周小面第一次使用增强 VR，不是十年前的普通 VR ，他要在血管里打一 种增强信号的造影剂——和医学上增强 CT、普 通 CT 的关系差不离。打一针很疼 ，妈妈告诉小 面，这疼痛就是爸爸死亡的代价。可后来 ，周小 面习惯了 ， 因为感官直播经常要用到这种造影

剂—直到这两年发明了一种皮下渗透贴 ，拜 访死人才方便了不少。

科宝公司的基地在月球的静谧海。

巨大的光柱形成的电子墓碑块爬满静谧海   阶梯状的山坡，但这处极盛大、极恢宏的所在只   是 VR 投影 。每座墓碑下都埋葬着一个人的意   识—不是尸骨。他的一切，名字、性别、籍贯   乃至经历的如幻一生，都会被 “移山攻心”记录   并在其死后上传到这里 ，这是一个人 “数字化 ” 的骨灰，也是我们现在要拜祭的对象。

这是姚芊芊的墓。是她短暂的一生。 有道是：他、心、通。

移山为玉 可以攻心

一个人，心在哪里，他的人就在哪里。还好  早就签了协议 ，费用减免不少 。可父亲死后， “移山攻心”还是花掉了家里全部的积蓄 ，周小  面一家还得接受这个现实：他不是活在网络上， 而是死在网络上。这其中的差别想必大家都能理  解。

老师说：  “姚芊芊死了 。你们在新新公墓 能看到她，但她永远不会回来了。”

“我要和你讲我最大的秘密 ，是我为什么成 为我。”

回来的路上 ，赵千鹤就走在周小面的前面， 她身穿黑色的短裙，露出大片白色肌肤，让班上  那些坏小子口干舌燥。可在小面眼中，黑色的她  在林间穿行，却一副若即若离的样子，居然让他  联想到鬼魅。鬼使神差地，也许是刚刚的事情让  他心里烦闷（他也看到了父亲的墓），他不想让

她走得太快（她为何走得那样快），他有些着急  地抓住她的手（苍凉洁白的一双小手），为什么？ 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他怎么敢的？也许因为那天  她在他面前哭了的模样 ，也许是那个离谱的梦， 他真的有了一种对她不一样的情愫。她是他的同  类，他们一样穷，一样失怙，一样渴望逃离 ，向  往自由。

他以为她会骂他轻薄 ，可她只是回头极嫣 然地笑了。

他对自己一下子有了信心。 黑色的千鹤。

“那是什么？”

“我的秘密 ，我的理想。”

周小面正式在千鹤面前打开直播 ，和粉丝 们打招呼。这里是刑警周敦在世时赁下的一个车 库 ，装满了渔具 ，靠近江边 。妈妈也不知道这 里。每当破不了案，周敦就会来这里钓上一下午 的鱼。现在这个车库仿佛一个巨大的乱中有序的 工厂 ，到处都是机油焦炭的味道，两个半人高的 铁皮柜上摆满了工具。地上摊着基本沾满了油污 的书。

当中是一具被剖开又重组的家政机器人的 身体。

千鹤发现 ，周小面在这里学习的那本书是 《蒙地卡罗—小雀算法集》，她也许不知道 ，这是 奠定了整个 “移山攻心”计划成功的基石。死人 的脑细胞会不可逆地转化成晶体硅中 0 和 1 二进 制代码的排列。就算达不到两位科学家消灭死亡 的最初企望，起码现在活着的人对逝者的情感有 了寄托 。家属们知道—他是死了 ，可并没有 完全离开我。

“‘小雀 是我的偶像，”周小面崇拜地说，

“他发明了移山算法 ，据说他也就和我们一样 大……可没人见过他 ， 就连这个名字都是代 号。”

“你成天不好好念书 ，就在琢磨这些东西？” 千鹤问。

“我不会考大学的。我没钱上大学。”周小面 言罢 ，千鹤发现，这个阳光的男孩罕见地露出了 伤心的神色 。 “我想赚大钱 … … ”周小面信誓 旦旦地表达了理想 ，  “我要把爸爸的意识从月 球上的新新墓园迁回来 ，给他一副机器人的身 体 。我一直在研究这个 ，我相信人类的意识能 适应机器身体 ，这个突破迟早会完成的—到 时候我爸爸会复活 ，会有一具能在人间行走的 身体。”

赵千鹤静静地观看周小面进行直播表演： 他用电钻钻开机器人的脑袋瓜 ，连通了一台看起  来快要报废的计算机，计算机上有个金属箍，他  把自己的脑袋套了进去 ，叨叨咕咕地。突然电火  花一闪，周小面直直地扑倒。赵千鹤吓得连忙去  扶他，周小面微笑着睁开眼： “我也不知道为什  么要和你说这些，要给你看这些… … ”

就在这时 ，机器人居然张嘴说话 ，复述的 是周小面三秒前的思想：  “千鹤 ，我……我喜 欢你。”

说话吞吞吐吐 ，音调不清不楚 ，可这博得 了直播间里的满堂彩。周小面，这个傻小子，兴 奋地跳起来冲大家挥手致意。

这就是周小面一直瞒着大家的地下秘密直 播。

离开车库 ，赵千鹤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刚 刚机器人说的话就是周小面要说的真心话吗？他 们沿着江边走，气温升高 ，开春的江水里满是开

化的冰块，显得挤挤挨挨的。

“如果，”赵千鹤突然开口，黑色的马尾在夕 阳下跳动，银光闪烁 ， “我消失不见了，你会来 找我吗？”

—你会来找我吗？

好奇怪的问题，好似一句不祥的谶纬。

可周小面想都没想 ，开口说道：  “就算你 去了天涯海角 ，我都要找到你。”

她扑哧一下乐了。

B 面：周敦

佐佐木贺夫死了 。周敦不敢相信 。他认为 嫌疑最大的凶手居然也死了。现在那本黑色案综 笔记上也不剩谁了。更令人绝望的是 ，哈城的连 环杀人案还在继续。

佐佐木贺夫 ，这个破产的药厂老板也不是 骨夫。

秉承着人道主义精神 ，周敦去看望了佐佐 木贺夫一家。但他家中只剩下一个女儿。这个可 怜的女孩该如何养活自己呢？他不知道。

这是个宛如明月的美丽的十岁女孩。

贺夫家很大 ，宛若迷宫回廊 。女孩把他引 到爸爸的灵位前。画像上的贺夫露出一抹邪恶的 笑容，渐渐在周敦眼中和戴面具的骨夫影子合二 为一。

骨夫绝对是佐佐木贺夫 ，可他怎么死了， 现在还在犯案的骨夫是谁？

周敦不禁陷入迷茫 。他头痛欲裂 ，调查又 陷入了停滞。他亲手检查了贺夫的尸体，做不得 假… …

也许是多个凶手在模仿杀人？

周敦顿时觉得自己抓到案件的一个关键，

灵台也清明了一些。

也许被他的来访吓坏了 ，名叫佐佐木小雀 的女孩一言不发。她穿着木屐，跪在蒲垫上，一 对失神的黑色大眼睛直愣愣盯着父亲的遗 像—又盯着他。

她的眼睛里有一些黑色的让人不寒而栗的 东西。这让周敦有些害怕。

她以后该靠什么生活呢？ 她该多么无助。

他用大手轻轻揉搓女孩的头发 ，灵感引发 的兴奋退却 ，只剩遗憾和同情。他为佐佐木家留 下了五千块钱。妻子知道了一定会骂他，但他觉 得自己非这么做不可。

A 面：周小面

妈妈说，爸爸在等我。

我有些激动 ，连忙冲进饭厅 。这是从小到 大都熟悉的那个场景 ，桌子上已摆好温热的饭 菜，父亲把警服挂在门口的衣架上 ，帽檐的金星 闪光 ，我婴儿时期偷偷摘下来玩 ，曾经把它弄丢 过。父亲高大的背影矗立在窗子旁 ，他还没有 死 … …

他可以和我们一起吃晚饭 ，我给他炫耀我 的满分数学试卷。 “我的儿子最聪明。”他欣慰 地看着妈妈 ， “谁家儿子都比不上。”

所以 ，周小面的乐观开朗都是装出来的， 没人知道 ，每天晚上惊醒后，他都会泪流满面。

爸爸是被人害死的 。被一个绰号骨夫的连 环杀手。

近来 ，他又总有一种错觉 ，千鹤终会离他 而去，这让他格外忧心忡忡、痛苦不堪。在两人 放学必经的堤坝坡道上，一江春水在底下静静流 淌。五年前，他们十岁的时候 ，骨夫在这附近的 那座大桥下，用刀分尸了一个名叫焦作的煤炭商 人，下游十里的岸边人家都在马桶和下水道里发 现了大小不一的碎骨和人类手指。那时千鹤的母 亲刚刚去世不久。

是不是从那个时候起 ，她就不得不靠  “继 父”们的滋养活着？

反正也和母亲死前的日子没什么区别。

“你妈妈死了 ，千鹤 ，你来代替母亲照顾这 个家。”父亲说。

那天 ，一袭黑色连衣裙的千鹤站在堤坝顶  上俯瞰着小面。她似乎落了水 ，浑身在滴水。周  小面突然有了一种错觉 ， 自己就要永远失去她。 周小面没有照常打开直播记录男高中生的放学心  情 ，他冲着千鹤挥挥手 。千鹤却像一只兔子一  样，跳进堤坝上高高的荒草里不见了。

周小面爬上高高的堤坝 ，想看千鹤去了哪  里。荒草里有一條人踩出的小路。千鹤不见了， 地上有个湿漉漉的黑提包。他好奇地打开提包， 里面只有一张银行卡。

“用这笔钱完成你的理想。” 是她的留言吗？

周小面顿时觉得大事不妙 ，拔脚狂奔起来。 从这里越过早春的稻田，有一个大水潭。潭水里  泡着一辆很漂亮的红色轿车。是辆保时捷 ，车里  好像有人。周小面吃惊地掩住口鼻。

车里人的头颅被砍去了。

周小面想起这车他在中央大街见过 ，那天， 千鹤就上了这辆车。

周小面明白 ，这不是个恶作剧 。也许千鹤  是想给他留一点提示，她发现了这个现场，很受  震撼 ，刚刚在慌慌忙忙逃跑过程中 ，慌不择路， 恰好遇到小面。

千鹤真的是在逃跑吗？

周小面不想怀疑朋友。

周小面报了警 ，可警察来得很慢 ，他不知 道明天会如何，学校里一定又会流言四起。他和 千鹤遇到了一起真正的谋杀案。

可是那张银行卡又是怎么回事？ 很显然—千鹤在和小面道别。

周小面永远记得那个奇怪的下午 。美好的  日常生活结束了，一切事情都急转直下。谋杀案  的新闻马上传遍了全市。第二天，他以为千鹤就  会就此消失 ，可她居然来到了学校 。她罔视校  规 ，没穿校服，穿了一身白色的连衣裙，旁若无  人地入座。昨天小面在警察局做了一夜的笔录， 可他没交代看到千鹤的事。

周小面打心底里就不想怀疑千鹤。

父亲的老同事王叔还在局里 ，他给周小面 打了一份食堂的晚饭。过去小面父母忙于工作顾 不上他，小面在局里独自消磨过不少时光。早间 新闻播报骨夫再现人世的消息 ，因为当年的嫌疑 人都死掉了，这场沉尸案更被认为是一场 “模仿 游戏”。

周小面心里开始觉得不对了。

“千鹤 ，昨天你也见到尸体了吧？” 周小面 单刀直入。被害人死因是溺水，但死后被砍掉头 颅，是为了避免 “移山攻心”。

可她說：  “你在说什么啊 ，周小面 ，我上

周去了杭州叔叔家，今天早上才回来的… … ”

日侨区的许多人都能证明 。这就是千鹤常  常失踪的原因吗？杭州的叔叔家。从哈城出发， 坐磁悬浮高铁来回也要三个小时… …

周小面有些蒙 。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那他  在堤坝遇到的女孩是谁？难道她会瞬移？所以， 关于见到了不应出现在那儿的千鹤这件事，周小  面谁也没说。

那天 ，周小面一直在观察千鹤的一举一动， 他觉得很可耻，居然在怀疑自己最喜欢的朋友。

可没办法 ，这件事太诡异了 ，诡异到周小 面无法用正常的思路来审视。

那天放学后没晚自习 ，所有人都走光了， 因为日光灯管碎了一个，所以周小面在教室等工  人来。四盒噔噔噔跑上楼，来班里找他。

“姚芊芊是被赵千鹤害死的。” 四盒见面就这一句话。

周小面推开四盒挡路的身体：  “姚芊芊自 缢时 ，赵千鹤一直和我在一起 ，她在看我打篮 球 … … ”

“她肯定有篡改尸体死亡时间的办法 ，也许   是前一晚犯的案 ，拖到第二天尸体才被发现。” 四盒眼中的恐慌和反感遮都遮不住。就算是捕风   捉影，他也在真心实意地怀疑赵千鹤。

B 面：周敦

这就是我的死后余生。周敦想。

“小面是个好孩子 ，好孩子容易被骗 ，他遇 到了危险。”这都是凭周敦生前做刑警的直觉下 的判断 。这次市局特地花经费召他从月球回来 48 小时 ，就是为了了解五年前骨夫的案子 ，他 到底是被谁杀的，一切有什么关联。

可 “移山攻心”会失去死前一两天的记忆， 幸好周敦死前录了一段音频，他是这个案子最好  的证人。

但他不想见自己的儿子 。公家出的钱 ，让 他 “返阳”，他觉得不能干私事。

他只是和妻子见了一面，交代了几件事：第 一，绝对不能听小面的 ，如果他明年高考失利就 让他复读 ，作为家长 ，一定主动帮孩子把握前 程；第二，那个来过家里的、叫赵千鹤的女孩有 问题，不要再让小面和她来往了… …

杀我的那个骨夫 ，就是佐佐木小雀 ，死去 的药厂老板佐佐木贺夫的女儿。

“不可能！”市局的干事大叫道。看来叫死去 的老刑警回来是个错误。大红色的会议桌旁，警 察们都在苦闷地抽烟，桌上那个投影圆盘，显现 出周敦灰色的、手足无措的身影。

死去的他穿着一身没任何标识的  “移山攻  心”人员通用衣服 ，脸上胡子拉碴 ，很是憔悴。 因为缺少妻子充值的供奉 ，即俗话说的烧纸，他  在月球的墓地过得很落魄。

“我们调查过，”干事说 ， “佐佐木小雀三年 前生了一场重病，差点死掉了 ，医院就诊记录也 没有封档。那天她不可能在场。”

换句话说，她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

A 面：周小面

周小面揍了四盒重重的一拳。

“不要说没谱的事，败坏人家女孩！”

两人打架的结果是各自记过。小面妈被叫到 学校。她很生气： “又是赵千鹤，你都和什么人

混到一起 ，啊？都怪你爸走得那么早… … ”妈妈 差点哭了。

“杀人这样的事情怎么能随便栽赃！”小面 说。

妈妈抽了他后背一巴掌，痛得很。

回家后，妈妈还是没给小面好脸色 ，可她很  有分寸地没再发火 ， “妈不知道你最近怎么回事， 可你爸，他希望你能考个好大学……不要… … ”

没等妈妈说完 ，小面匆匆扒了两口饭 ，就 头也不抬地说： “我回学校晚自习了，妈。”

那张银行卡是怎么回事？

她急不可耐地想要给他那笔钱 ，仿佛是个 烫手山芋。

死去的那个人是赵千鹤所谓的 “继父”，他 认得一清二楚。继父。

他到底和千鹤什么关系？

小面脑中始终回荡着和父亲最后的一次争 吵。再见到父亲，他已蒙上条白布（他孤独一人 在哈城漆黑的雨巷挣扎了四个小时才死去）。那 时他刚上初中，迷上篮球，想考体育生。爸爸揍 了他一顿。 “你不该浪费自己的脑子！”他很愤 怒。父子俩人大吵一架，他哇哇大哭，觉得没人 理解自己。

然后他就失去了父亲。

父亲这次回来居然没来看自己。

来到学校时 ，教室黑着灯 。今天其实没组 织晚自习。他打开灯泡开关 ，千鹤居然在 ，她坐 在座位上。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把书包放在她 座位前，轻轻打了书一下。

他心里打定了主意 ，打开了感官直播 。一 场没有预料的直播 。他想 ，如果凶手就在她身 边，他该留下一点证据。

“你的机器人怎么样了？”千鹤突然说。

“意外多了一笔钱 ，初号机很快就要完成 了。”周小面故作开心地说。

怎料女孩轻轻摇摇头 ，似乎在反对他说的  话。她的手里冒出个遥控器，教室角落悬挂的电  视亮了起来。晚七点，正是哈城新闻的时间。严  肃的女主播正在播报恐怖杀手骨夫再现的消息。 在市局已逝警员周敦还阳后的推理和帮助下，局  里找到下一个可能遇袭的目标。警方正在密切保  护该企业家。

“周可立。”千鹤说 ， “他也参与了摧毁松鹤

药厂的计划… … ”

松鹤药厂 ，哈城原本如雷贯耳的合资企业， 大概十年前破产。

“五年来 ，移山计划发展迅速 ，骨夫杀人时 开始注意捣碎受害者的大脑 ，或藏匿尸体的头 颅 ，或延长尸体被发现的时间 ，以避免‘ 移山攻 心 。骨夫殺人是为了复仇 ，不是为了求财。他 捣碎大脑 ，就是要真切地杀死他们！一共二十八 个人参与了对松鹤药厂的恶性收购案。他们是罪 人。”赵千鹤冷漠地说。

小面这才注意到 ，她好像刚从水底钻出来， 浑身都是水。她才到教室？可天并没有下雨。

“所以 ，骨夫到底是谁？”

“周敦是你的父亲 ，周小面，”千鹤突然笑 了，她紧绷的精神在崩溃的边缘 ， “他的推理很 精彩。可对不起。周小面。”

接着 ，千鹤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  “不要 试图复活死去的人。人死了就是死了。他们不该 继续存在的。”

周可立 。这个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 。满地  的水……是了 ，周小面如遭电击般跳了起来。 “就是今天，对吗？”他连忙冲了出去。千鹤静静

地在座位上掩面哭了。

如何制造永远存在的不在场证明？ 小小的 身份遮掩，一个很简单的事实。小面想。他已经 离真相越来越近了。

B 面：周敦

这个女孩是天才。周敦想。

佐佐木小雀。

赵千雀。

科宝公司最年轻的算法程序员 。她和蒙地  卡罗发明的新算法极富远见卓识。可她犯了一个  错误 ，因为父亲的收购案件，她运用黑客手段攻  击国有银行寻找证据。可天外有天 ，人外有人， 身为现行犯被逮捕的她 ，因为年纪太小、案情情  有可原而免于刑事处罚，但因失怙缺乏监护人的  关系 ，即将被强制收养。

“叔叔 ，我想回日本去… … ”

小女孩对周敦说。

周敦笑着摇摇头 ，半是吓唬 ，半是实话： “你犯了本国的法律 ，就要在这里受罚。”

但最主要的是 ，小雀以假身份应聘科宝的  事情曝光 ，就算她再天才、再有潜力，科宝公司  也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雇用一个十岁的孩子，她  将会失去唯一的收入来源 ，又失去了父母依靠， 眼下 ，只能乞求第二家庭的收养… …

周敦想 ， 自己一直想要一个女儿。

他望着女孩水晶般无辜的大眼睛 。她没有 做错什么，她只想救自己的父亲。

他决定和妻子好好地谈谈这件事 。小面会 很开心有一个妹妹的 。这不是一时的突发奇 想 ，他决定帮帮这个可怜的小女孩 （他们可以 收养这个女孩的 ，但在尘埃落定前 ，他要隐瞒

这件事）。

佐佐木贺夫这个家伙对待女儿的行为也很 可疑。这间房子也真是阴森可怕。还有那个玻璃 柜里宛若圣物一样供奉的女人用过的物品，地下 室那些用于鞭打的刑具一样的东西。

佐佐木贺夫这个人绝对心理有恙。

这事细想就很恐怖 ，一个鳏夫拥有特殊的 癖好。幸好他死了 ，如果他活着，不知道要对这 个小女孩做出什么变态的事来。

A 面：周小面

奇怪。

周小面正不由自主地流泪。

一股巨大的悲伤填塞了他的胸膺 。他闯进 了千鹤发给他的感官直播间。一个奇怪的看不清 面目的人正在直播。

这悲伤源自他的心灵。 他一直这样痛苦吗？

千鹤发给周小面一个隐藏的 X 直播间 ，直  播间在播放这段感官记录。她在主动指引周小面  接近真相。千鹤湿漉漉的身体也是在给周小面提  示 ：有人潜入水底 ，割掉了千鹤 “继父” 的头。 现在，这个感官直播记录，传到周小面手上的那  种手感正是切割人头的感觉。

颈部的肌肉 ，一些黄韧带 ，然后是坚硬的 颅骨 ，清脆多汁的血管… …

他在悲伤地杀人，然后切割尸体。 何等矛盾的古怪的情感。

周小面泪流不止。 是她吗？

模仿骨夫杀人的凶手是千鹤！

江边的昼夜餐厅离周小面制作机器人、搞地 下直播的车库不远，周小面经常路过 ，老板正是 周可立。周小面能记住是因为餐厅的买卖真的很 红火，还有周可立作为哈城十佳企业家，也出身 肇阳 ，是周小面的本家 。周小面来这里做过直 播。这里有很棒的烧烤，那些牙口不好的老人爱 让周小面吃牛筋给他们看看… …

富丽堂皇的昼夜餐厅门户大开 。骨夫是掐 着点来的 ，除了受害者，一个人都不在。

周小面本来很兴奋 ，找了根甩棍 ，戴个摩 托头盔，想要和骨夫碰碰 ，可眼前的光景还是让 他颇有站立不稳之感。开放式厨房窗子碎了，里 面透出不祥的亮光。只有那里亮着。周小面有些 踌躇，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太过冲动。可马上 ，他 听到一声尖叫。

周小面这才发现自己的愚蠢 。他哪来的勇 气一人面对杀人如麻的连环杀手？可周小面真的 想抓住他行凶的那一刻。一道紫色的影子扑出廚 房破碎的后窗。周小面连忙冲进厨房里，行道树 正在闪烁雨水的光芒。下雨了。紫色的影子一闪 而逝 ，消失在黑夜里。

周小面看到了地板上一摊血泊 ，血泊里是 被干净利落干掉的周可立。他的颅脑上插着一柄 钢锥，脑子一定被搅烂了。新生的骨夫一点点亲 手摧毁他的大脑 ，以防他 “移山攻心”。多么巨 大的仇恨。

微信传来了消息 。千鹤发来的 。只有一张  加载中的图片 ，网络很不好，加载了半天 ，显现  出来的似乎是一间黑乎乎的仓库 ，闪光灯照得惨  白 ，千鹤双手被缚、浑身伤痕、嘴巴贴着胶带， 畏缩地靠在墙边。周小面认识墙上贴的泡沫板， 那是他们高中的体育仓库。

…………

逃不掉的 。周小面气喘吁吁地赶路 ，脑子 里在思考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杀手 ，千鹤。父亲，周敦。

推开废仓库的门 ，里面满是呛人的灰尘。 见到千鹤的一瞬间，周小面突然破解了凶手宛若  瞬移的不在场证明手法。他一眼看出来（他可是  刑警的儿子），千鹤是自己反手绑了几道草草的  活结。周小面的嗓子哑了，地上有几摊不知道是  水还是血的东西。没有血腥味。周小面冷静地往  前走，举起双手。

那个穿紫色紧身服的杀手从千鹤身后的黑 暗中现身，手里握持着一柄刃很长的刀。她摘下 代表傩神的可怕面具，露出一张和千鹤一模一样 的脸（和周小面的猜想几乎一模一样）。

杀手女孩开口了 ， 口中发出男性粗糙的声 线：  “周小面，你猜猜 ，现场一共有几个人？”

“四个。”她/他说。

周小面这才明白 ，父亲的推理都得到了证 实，他在案综笔记里说的都是对的。局里那些蠢 货。

“杀人的可能不是活人 ，死人为什么不能杀 人？这世上明明有这么多的鬼 … … ”周敦对警 员们说。

“千雀 ，阻止爸爸啊 ，不要让他伤害小面， 千雀！”千鹤凄厉的声音突然响起 ，简直响彻长  空。

C 面：赵千鹤

“小面 ，我也和你交换一个我最大的秘密好

不好？”

佐佐木小雀 ，扎着巨大的发髻 ，穿着木屐， 小碎步跑过来，跪在地板上。

没人知道，佐佐木贺夫有一对双胞胎女儿。 这对姐妹又叫——赵千鹤、赵千雀。

身为天才的小雀醉心研究 ，深居简出 ，又  自小体弱 ， 因此所有需要抛头露面的工作都由  姐姐来代替 。或者说 ，不是为了作弄人 ，互相  交换身份本就是姐妹间惯常的玩乐 ，甚至一直  延续到了上学时期，小雀会帮笨蛋姐姐考试，应  付作业……刑警周敦见到的所有的佐佐木小雀， 其实都是佐佐木鹤。

父亲死了 ，小雀又被科宝公司辞退 ，失去 工作 ，姐姐决定承担起母亲的责任……在父亲 破产之后 ，本是母亲做暗娼养活了一家 。小雀 是妹妹 ，是天才 ，家族的希望 ，不可能去做这 样的事。

在第一个有钱的男人 （甚至就是他害得父  亲破产） 爬上自己床的时候 ，千鹤有些害怕。 “你爸爸死了 ，以后我就是你爸爸。”男人淫笑着  说。后来千鹤就麻木了。

都是因为那纸强制收养令。

可一切似乎只是顺水推舟 。还好 ，那个男 人没有发现小雀的存在。

…………

“赵千雀，你要和我一起快快长大！” 这是结伴活着的姐妹的故事。

小面以为自己是机器天才 ，但佐佐木小 雀—赵千雀，才是碾压所有人的真正天才。

“姐姐 ，我替你上学的时候 ，遇到了一个很

有趣的小子。”赵千雀说。爸爸那件事后 ，千雀 只能离开学校。再之后，有朝一日重新上学，成 了千雀的心愿。聪明的她把这当成一场游戏，这 种机会很少有 ，因为实在不太安全。

“太危险了 ，千雀，”千鹤说 ， “姐姐要去上  学也不过是为了掩饰身份 ，等我这些年攒够钱， 我们一起回到日本去，好不好？”

原本是好的。可她遇到了喜欢的人。

她讨厌所有人 ，只喜欢那个叫作周小面的 男孩。

“爸爸。我失败了。你死了。我们只能一直 以这个形态存在。”

发生了很多悲伤的事情 ，但更可悲的是， 佐佐木贺夫虽然死了 ，可他还存在。

佐佐木小雀 ，科宝公司出身最优秀最年轻 的技术宅—赵千雀 ，十岁的少年天才 ，却被 科宝除名，根本原因是她下个研究的算法抵触甚 至会瓦解她自己研发的 “移山攻心”。

在等待的日子里 ，小雀迷上了也是科宝公 司出品的一款很火的 MOBA 游戏。

也就是 《三国荣耀》。

父亲也同意 ， 只用愚笨姐姐的身体换钱， 从此姐妹绝对不再一起出现。姐姐身子脏了给家  族蒙羞，但并非父亲偏爱妹妹，妹妹有属于妹妹  的秘密。

赵千雀给了骨夫重返人间的希望。

贺夫自杀后 ，姐姐亲手割掉父亲的头颅， 进行了 “移山攻心”。这能找到记录 ，但科宝公  司的数据库里找不到父亲的意识。是千雀截取了  父亲本应发送到新新墓园的意识。就算爸爸杀了

很多人，爸爸还是爸爸。来不及搭建小型服务器 存放父亲了。

父亲被转移到妹妹的头颅里。

妹妹小雀把身体借给死去的父亲 ，凭她的 算法她能做到，父亲和她共宿一身，成了寄生植 物一样的亡魂 ，吸食少女的青春、血肉。

妹妹是个天才 ，她早就验证了这种算法， 天才的蒙地卡罗—小雀算法 。真正的  “移山攻  心”。人脑攻人脑。一个人的心灵对另一个意识  的兼容。从此，一具身体同时寄宿妹妹和父亲两  个人的意识。

让死人 ，获得可移动的身体 ，甚至不是机 器 ，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这是连科宝公司都做不到的事情。

这天是一切冤亲孽债的了解结算之日。

千雀在餐厅再度砍杀了玷污姐姐的故人。

千鹤本来应该在学校温习功课 。是周小面 见证了这一幕。

周敦的推理是对的。

“为什么一直抓不到凶手？”周敦对大伙儿 说 ， “如果凶手早就死了呢？”

你是对的 ，真正的凶手早就死了。

A 面：周小面

“所以 ，杀人鬼是佐佐木贺夫。也有一部分 是千雀。

“杀了这么多人。

“妹妹是容器，姐姐是赚钱工具 ，可耻！”

身为刑警的爸爸的声音在周小面心底怒吼。

姚芊芊也是她下的手 ，只为了给姐姐出口 恶气。周小面倒吸一口冷气，觉得触摸到人性琢

磨不到的地方 。他又想起了父亲 ，父亲和他/她 纠缠了一辈子，甚至为此献出生命。

“救救小面 ，千雀！”千鹤大喊道。

周小面看到迎面走来的女孩眼光闪烁 ，似 乎疯狂在内心抉择，其实只是两个意识在脑内的 博弈。眼睛在黑白之间转换 ，贺夫想要杀死这个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像杀死那些人，杀了他父 亲一样。可是赵千雀并不想这么干。

终于 ，伴随着一声惨烈的嘶吼 ，疯狂的赵 千雀（举着刀）夺门而去。

相顾无言 。周小面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报警吧 ，小面。”她说 ，  “我早就想这么干了。 我们已经被毁坏太久了。”

…………

千鹤的背部有一处刀伤 。血湿透了校服。 贺夫想杀死大女儿 ，因为她早就把谜底泄露给了  周小面。他觉得脑子一阵眩晕。他坐在散倒的跳  远用的橡膠垫上。他该找谁帮忙？警察，还是救  护车？救护车吧。救护车赶到还要一会儿。女孩  拉住了他的手。体育馆的高窗散落月光 ，照亮了  女孩苍白的脸（女孩的嘴唇翕动，仿佛要唱起一  首动听的歌，他想）。

良久。

“和人约好了 ，今天上分 ，我还差一星上 《三国荣耀》，可不能食言。”

周小面想骂她。

“我不知道还剩多少时间了 ，满足我最后的 愿望吧，小面。”她说。

“谁知道你是不是又在骗我。”阳光开朗的 男孩周小面哭着说。

这局 《三国荣耀》 和他之前任何一场都不 一样。

他有一种预感 。首先 ，对面很强 ，五分钟  就快推到高地了。他的赵云和往常一样很菜 ，赵  千鹤的妲己没能带飞 ，但己方的黄忠却强得过  分。突然，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己方泉水前  一场至关重要的团战 ，在对面的小鲁班想要逃， 黄忠坐了下来，使出的却是英雄后羿的大。飞翔  的不死鸟击飞了小鲁班… …

“对不起，儿子。”

黄忠在公屏打字道 。另外两个队友以为他 在喷周小面，都在嘲笑；只有周小面知道不是这 样的。黄忠居然又使了一套虞姬的连招，把对面 都干蒙了，他们顺利拿下了高地塔。这时候对手 举报了这位神奇的队友。

是爸爸。

周小面想。

千鹤给他付了移山计划还阳的费用 ，一小  时四千块，他才能回来陪大伙玩一局游戏。没人  知道刑警周敦也喜欢打游戏 。2020 年出生的他  也曾是一名快乐的年轻人……千鹤告诉周敦， 在这个案子里，她是无辜的，也是争气的。她在  感官直播间里 ，和周敦说了那个机器人的事情， 并且劝他对周小面好一点。

“你是我见过最菜的赵云。”她说。但妲己想 要变得更好一点，想要保护这样的赵云。

“所以，你究竟是千雀，还是千鹤？”周小面 问。

这是最关键的问题。

“我也不知道。”对面的女孩眼含泪花说。

“我们杀的都是坏人。父亲对我们说 ，要杀 尽天下的坏人。我也的确做到了。但是 ，小面你 不是坏人……小面 ，我好羡慕你有那样的一个 父亲。”

这个时候 ，系统判对面负 ，对面的投诉没 有通过 ，观看比赛的水友欢呼起来。

警察和医生闯了进来。女孩昏了过去。

尾声

最后一个死者本来会是千鹤。

贺夫决定除掉反水 、透露骨夫信息 、并爱  上周小面的千鹤。但千雀不会让姐姐受到伤害， 她选择和大脑里的父亲同归于尽… …

警方在松花江里找到尸体。

周小面相信干鹤只是失踪了。

也许她顺利回到了日本。周小面再也没见过她。 那些人都不是千鹤杀死的，她只能自己审判自己， 流放自己。谁知道呢。但她给他留了一个礼物。

这是骨夫即佐佐木贺夫的死后余生 。也是 刑警周敦的死后余生。

截然不同的选择 ，让他们死后也成了不同 的厉鬼。

最近科宝公司暴雷 ，  “移山攻心 ”计划被 停止运行，公司正在寻找二手买家接手月球基地 和死人意识，在没找到新运营接盘之前，所有的 死人意识都会封存，无法返阳。

周小面决定放弃机器人的计划 。他记得千 鹤早就提醒过他，人死不能复生。他不再想复活 父亲了。父亲就算有了一个机器身体，他也永远 存在于另一个世界了。就算牺牲自己，做到骨夫 和千雀的地步 ，又能如何？

所以，才有了这次旅行。

…………

一级火箭喷出蓝色的耀目火焰 ，十五分钟  后就会一级分离 。周小面正在离开哈城 ，离开  广袤的冰雪覆盖的北方 ，离开这颗小小的地  球 。冷却塔火花闪烁 ，飞船载员舱闪闪发亮。 他背对巨大舷窗 ，背对身后广阔无垠的宇宙， 开始直播。

这是周小面的最后一次感官直播 ，水友们 问他这是要去哪儿。

他说 ，去月亮上 。他爸爸在上面 。他去接 他的骨灰回来。

水友们纷纷打出 “泪目”，还有一些对周小 面的人生祝福。

“面哥，祝你一路顺风。”他们说。

告别了水友 ，周小面注销了  “南山一面 ” 的账号。不为什么 ，只是他觉得 ，荒唐的青春该   结束了。他正从中国空间站出发，前往月球科宝   公司基地。他的目的地是月球的新新墓园。千鹤   是送了一张去月球的船票给小面。这枚价值不菲   的电子船票就附在那张银行卡的账户里。

他已经和父亲周敦和解 。父亲不会反对他 的决定。

他会自己在家手工搭一个小服务器容纳父  亲的意识 ，不会再有 “移山攻心” 的高昂费用， 他、母亲、父亲同样可以朝夕相处。卡里的钱还  剩五万 ， 四年大学学费够了 。小面决定去上大  学。无论学什么，這是她的愿望。

至于她。

他早有预感，她会永远离开他。

但无所谓 ，他想 。他将用自己余下的一生 来寻找她的下落，像他曾许下的诺言一样。

“无论天涯海角 ，我都要找到你。毕竟 ，人 的一生很长，死后余生更长，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