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青
三十六岁那年 ,我踏上了去往绝地的旅途, 这是我第二次乘坐远航班机,第一次是送别我的 母亲 。当时我只有五岁 ,对送行的记忆非常模 糊 ,只记得系统与我商定 ,允许从新城送到老 城。我还以为这两站距离很远 ,实际上一瞬间就 到了。看着别离的站点 ,我想要反悔 ,可大人不 让,父亲把我拽了回去 ,我坐地大哭起来。我忘 了母亲是否哭泣了 ,只记得那天非常冷 ,我号得 只有眼皮是肿的 ,眼泪根本就流不出来。送完母 亲 ,我们的免费旅程也到此结束 , 回程需要自 费 ,于是我们排队乘坐地面转运车回去。我们缩 在破旧的车上 ,经过一夜的颠簸,才从中转站回 到熟悉的城市,然后来到车站的小店门口,在寒 冷的冻雨下吃凉透了的面条。面条味道很淡,从 那之后,我的生活也变得很淡。
我是依靠母亲节约的资源长大的 ,因为她的 离去,全家获得了一定比例的补偿,勉强熬过不 停审查、断供的艰难时日。父亲是公立中学的老 师 ,一个温和的学究 , 我不幸遗传了他的一 切—高高的个子、厚厚的眼皮、塌鼻梁、小小的近视眼、棱角分明的宽脸庞 ,以及在隐忍中慢 慢释放的好奇心。于是 ,我也从小把自己当个学 究看待 ,在别人用 80 个资源点换取一顿圣诞大 餐的时候 ,我会换几本博物学书籍,外搭一台永 不断电的电灯 。升到中学 ,班里有位骄傲的女 生,她的双亲全都去了绝地 ,为她节约下了可观 的资源点数。虽然这女孩只能住在孤儿院里,但 我们每个人都羡慕她 ,因为她一辈子都不用再承 担被派往绝地的风险 ,每天都能睡个安稳觉。而 我们呢 ,特别是家里没人去过绝地的孩子 ,每晚 都害怕系统把人从睡梦中揪起来,冷冷地发出通 知—您好 ,预测医学刚刚为您贴了标签,您是 个缺陷品 、二级废料 ,现在必须出发去绝地工 作 ,节约下来的资源将折算成资源点 ,其中的 50%反馈给家人… …
这就是这个时代的噩梦了 ,近在咫尺,触手 可及。人们已经习惯于这样的生活 ,大家依然维 系着人口众多甚至品位高尚的大都市的运行,并 且对身边人的慢慢消失见怪不怪。系统计算资源 的方式绝对公平,世上人人平等 ,每个人都有可能被派遣到绝地。在逐渐逼近的阴影面前 ,没有 谁能独善其身,所以,也就都没有怨言。
二十二岁生日这一天 ,我大学毕业了。从校 长手里领取学位证之后 ,我和父亲漫步在校园 里,他开始对我倾诉自己的一生 ,就像是一篇漫 长的访谈。但是没有人提问 ,只有他在回答。他 的声音逐渐变成这个温暖的下午一条长长的蠕 虫 ,把曾属于自己的资源和历史慢慢包裹起来。 我不知道他逃避工作、一直这样走来走去会消耗 多少珍贵的资源点,但我不准备打断他 ,因为他 近十年都没有讲过这么多的话。他的叙事与现实 的界限消融了 ,或者说 ,现实就是他的叙事 ,消 融在这个令人悲伤的下午。
“你的妈妈,”他说 , “她眼皮就像着了火。 走在路上,她不停地眨着眼,想用长长的睫毛把 火焰扑灭 ,可一旦遇上风,火怎么会熄灭呢?它 便燃烧成了一个个故事,万千灵感就从燃烧的灰 烬中升腾出来。她是奇想小说作家,也是第一批 无用的人。天热的时候,故事就会燃烧,所以她 只在夏天工作,秋天则去旅行,冬天就写下长长 的句子 ,就读厚厚的书 ,吃很多食物 ,提到‘ 匈 牙利三个字就激动得浑身发抖。”
为什么提到匈牙利就会发抖? 我想这样问 他。但是,他却闭上嘴,停下了脚步 ,因为我们 看到了系统。系统化身为一台企鹅形状的割草机, 沿着绿草成片的坡道开上来—真是個不祥之兆。 我看着慢慢攀爬上来的割草机,感觉坡道在眼前 变得越来越长了 ,变得寒冷而僵硬 ,变得没有尽 头。时间也在恐惧中拉长了 ,我祈求那台割草机 永远别爬上来,最好越走越慢,停格成镜头里闪 着冷光的慢动作,一帧一帧,一帧一帧… …
“我们发过预通知。”企鹅割草机已近在眼 前 ,它开始用扩音器宣读一份通告 , “今日您的后代已经成人,特此执行五年前的约定。”
原来 ,预测医学五年前就为我父亲贴了标 签 ,现在 ,系统来通知他该上路了 。他足够幸 运,作为有一定贡献的学者 ,系统为他宽限了五 年,好让他有足够的时间养育下一代。父亲平静 地点点头,把官方单据接过来,签了字,并且提 取了血样,进行最后的登记。
“不用谢我,”系统说 , “旅途愉快。”它转 过身 ,隆隆地开走了 ,为我们父子留下了五天半 的告别时间。在这不到一周的时间里,有人会选 择逃亡,有人则选择自杀 ,而一旦这样做 ,家属 就将失去那 50%的资源分红,这在当今的时代比 死亡更令人痛心。我多次设想,其实我们早已不 再是人类 ,而是作为资源点活着 ,亲人也不再以 血缘维系 ,只是一坨坨数字堆砌成的肥肉。当有 人离去的时候 ,大伙就一拥而上将他吞食 ,就像 远古部落在山洞火光中发生的故事。
割草机沐浴着暖蜜色的阳光 ,咯吱咯吱,在 坡道上渐行渐远。父亲摆了摆手,仿佛要把坏情 绪也赶走 ,然后就像一切都没发生过似的 ,继 续向我诉说。 “大学毕业,”他说 , “这是人生 中最闪耀的时刻 ,过了今天 ,人生就会慢慢黯 淡下来,直至谷底。你妈妈没有跌到谷底就死在 绝地,也算一种幸运。而我的谷底,早在她离开 之时就降临了。这么多年 ,我只是在背负着责任 生活 ,就像莫名其妙的沉潜。有一种鸟——你应 该比我了解,博物学家——海雀 ,或者鱼鹰 ,一 头扎入 50 米的深渊,在水里凫游 ,叼了鱼 ,冲天 而起。”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向天空,但那里什么都没 有发生 ,只有淡薄的云彩压着整座城市,在不同 气体的影響下呈现五颜六色的光泽。学院真是个 宁静安详之地,是为数不多的和旧日岁月相似的地方。
“但如果叼不到鱼 ,就会溺毙在深水里。”他 继续说 , “我溺死了。我的一生 ,像个反弹球, 往深渊的方向。”他最后忠告我: “你呢 ,我劝 你,不要爱上任何人,不要动真感情 ,否则你也 会变成鱼鹰。”
我点点头,决定余生都践行这一指示,认认 真真、平心静气地做人,不创造新的事物 ,也不 胡思乱想。可没有工作就没有资源 ,我和其他年 轻人一样,摸索着系统的脾气,硬着头皮找到了 一份工作。经过多次资格考试 ,我成为一名倾听 者 ,帮助人们 “自助”解决心理问题。每天 ,我 牢记父亲的教诲 ,按时打卡上班 ,花费 10 个资 源点刷一壶饮品,然后拉下隔离的帷帐 ,透过各 色各样的变声软件,倾听人们心中无休止的痛苦 之音。我隐藏着自己的思想,从不轻易以言语示 人。这些年来 ,我听过几百人的倾诉,其中很多 人已经去了绝地,但我觉得他们仍在我的房间存 在着,他们讲述的故事常常像鬼魂一般萦绕在我 周围。当我回到家,一个人对着墙壁吃饭 ,夜晚 躺在漆黑的软床上 ,或者排队领取一周的物资 时,他们叙述中的心魔就冲我一步一步逼近。我 感到生活中的负担越来越重,有时觉得自己似乎 做错了什么。
三十六岁的时候 ,我接到了职业生涯的最 后一案 ,是听一个年轻女孩的倾诉 。她第一次 来 ,我并没有注意看她的打扮,反正和大部分年 轻人差不多 ,随意而邋遢 ,一脸无心生活但又 必须挣扎求生的表情。她坐在舒适的倾诉椅上, 眼神四处乱飘 ,随后看到了墙上我和父母的合 影 ,便始终盯着它 。我耐心等了一会儿 ,她仍 然在看。
“您好,”我把神游天外的女孩叫了回来,“早就开始计时了,请您倾诉吧。”
“照片里的人,他们是谁?”她开口问。 “他们死了。”我说。
“怎么死的?” “去了绝地。”
“那么,如果人们身在绝地,却没有死呢?” “不可能。”我说 , “绝地的员工更换得这么
快,正是因为之前的员工都丧命了。” “您知道绝地是什么样子的吗?”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说 , “对于那种 地方,还是不知道为好,这样抵达之前 ,心里还 能抱有一丝希望。”
“这是宣传片里说的,还是您自己的判断?”
我忍无可忍,按动了暂停警报。清脆的 “注 意!您已被监控”响彻屋内。
“这是逐客令的前奏。”我毫不客气地说, “一旦你再窥探我的隐私,我将停止服务。”
“好吧,”那女孩失望地站起来 , “对不起, 我今天心里有些不安。我最好还是回家去 ,等下 周再来。”
“当然可以,”我说 , “期待您的来访。”
这位危险的客人被我赶走了 ,我长舒一口 气,猜测她再也不会回来了。她需要的是正规的 医生,不是所谓的倾诉专家 ,我宁肯减少一些收 入 ,也不想接待这种满脑袋问题的好奇者 。不 过 ,出乎意料的是,下个周二的上午 9 点 ,她又 准时出现在我的诊室。这次她的衣着有了一点点 改观 ,似乎刚刚从绝望的谷底爬出了第一步,脸 也洗得很干净 ,长相还算可爱 ,年龄看起来比我 预判的要年轻。她预付了全程的资源点 ,我不能 直接赶走她 ,只好硬着头皮坐下来,倾听她的心 声。
“医生,抱歉又来打扰您。”她说。
“我不是医生,”我躲开了第一个陷阱 , “只 是个倾听者。”
“两者有什么区别吗?”
我不由得提高了警惕。但我盯着她 ,实在看 不出这人会是系统的检查员——应该只是个刚刚 经历亲人前往绝地的普通小孩。
“当然有区别了。”我说 , “医生是治病的, 会检查你的身体 ,透视你的脑子 ,给你开点药片 吃。而倾听者只是听人诉苦,减轻人们内心的压 力。你在这间屋子里说的任何话,都不会被系统 视为缺陷,登记为罪证。而一旦出门 ,就不一样 了,说话必须小心谨慎。”
“只有我能乱说,您不能?”
“当然,”我说 , “我是听你说话的人 ,我没 有豁免权。”
“明白了,对不起。”她低下头说。
我顿生一丝同情 ,瞬间又将其从理智中抹 去。 “请讲吧。”我略显生硬地摆摆手 ,帘幕动 了一下,但她看不到我的动作。
“我觉得 ,我的亲人可能要去绝地了。”她 说 , “因为我下个月就大学毕业。”
我点点头,心想,猜对了一半。
“这两周来 ,我有一些思考。”她接着说, “去绝地这件事 ,本来是生命中的反常事件 ,但 因为长期的行为惯性 ,它被正常化了。这是不对 的。”
“既然大家都这么做 ,那它不就是正常的 吗?”我说。
“您觉得 ,您的父母抛下孩子去绝地 ,也是 正常的吗?”
“这是一种……为了人类延续作出的牺牲。” 我谨慎地说 , “等我们有了孩子 ,可能也会这 样。”
“那父母走的时候 ,您怎么想? 您还那么 小 … … ”
“是我在听您倾诉。”我提高了音量 , “从现 在开始,我不会再说话了。请您一个人讲吧。”
“好吧。”她清清嗓子,看看帘幕。我在这头 轻轻甩了一下帘子,示意继续。
“就是这种 ,长期以来的惯性 ,可怕的惯性, 把我们的心全都封印了。”她说 , “我们本应该 大声表达痛苦的! 亲人离去 ,就是一件痛苦的 事 ,可人们却把这当成了日常。我们压抑自己的 情感 ,只为了表现得与他人无异,满足这非人机 制的要求。”
我没有出声 ,面对这种话题 ,只能用沉默应 对。
“我爸爸早就离开了。在我七歲的时候 ,他 就被派去了绝地。我和妈妈到最近的一个站点送 他,那天下了雨夹雪,沿途道路像未停工的煤矿 一样脏。我一直梦见那天,路的尽头透着遥不可 及的光亮 ,近处却雾蒙蒙的 ,连人的表情都看不 清楚。”
我心中咯噔一下 ,这经历几乎和我一模一 样。我不舒服地扭了扭屁股,换了一个坐姿,水 杯中的饮料轻轻晃动,应该是附近发生了小型余 震。资源计数器黑了几秒 ,又迅速恢复原状 ,点 数跳动了一下 ,开裂的屏幕闪烁着水面一样淡淡 的光泽。
“送完爸爸那天中午 ,我和妈妈回了家。”她 说 , “他们总是这样安排,男孩同父亲生活 ,女 孩和母亲 。 日复一日 ,我强迫自己什么都不去 想 ,只是认真生活 ,只看当下,用尽全力应付每 天的琐碎事情。我拉住自己的灵魂,不让它跑出 去。每天睡觉的时候 ,我抱紧被子 ,害怕魂魄像 月亮那样从身体里升起来 ,站立在头顶上 ,用我
的眼睛俯瞰自己人生的全景… … ”
透过帘子,我看到她盯着我身处的方向。她 应该看不见我,我能看到她,但她不可能看见我。
“我看见了人生的全景 … … ”她说 , “那里 除了无法改变的悲哀,一无是处。”
我的心突然伴随着这句话冲上浪尖 ,又沉了 下去,在沙砾中辗转起伏,最终被困在深深的水 底。我想起了所有痛苦的回忆—我那早已遗失 的双亲,那无数个寒冷的、充满思念的夜晚 ,只 能不停地抽取亲人留下的资源点 ,只好选择一份 没有前途的职业 ,只会披着一身伪装虚度艰难时 日。前途?这世界谁还会有前途?我意识到 ,泥 潭又降临了,今天我已经不能再工作了 ,就到这 里吧。
她又说了两段话 ,我没听进去。最后 ,轮到 我进行总结发言。我们这一行的天职是把人从绝 地离别的痛苦中拯救出来,但我做不到 ,我不称 职。我只好强迫自己说一些话。 “姑娘,离别会 带来痛苦,但人们往往不因这些痛苦而倾诉 ,因 为大家心照不宣—痛苦是不正确的。这是自然 规律 ,社会正是因为这样的规律而存在。现在, 你把痛苦说了出来,这很好,这是……有意义的 一步。”我随口说出了不恰当的观点 , 罔顾当下 的语境。
她木然地点点头。
“下周我还会再来。”她站起身来,拔下身份 卡 ,以约定代替告别。我看着她走出屋子,裙子 后摆起了褶,衣料上有一块老旧的污迹。
看着她离开,我竟然松了一口气。一滴眼泪 不知不觉流到脸颊上 ,我摸了摸 ,凉凉的 ,不可 思议。
第三周。最后一次倾诉 ,又是在争吵中开始 的。她满脸泪痕 ,显然是与别人起了什么冲突,
直接跑到办公室来。我让她坐下,她却把椅子重 重一摔,然后坐在倾覆的椅子腿上。
“我本以为您有更大的本事,”她说 , “现在 我失望了。”
“为什么?”我尽量心平气和地问。
“我已经来了两次 ,可什么都没有改变。我 依然情绪低落 ,为即将到来的绝地之旅忧心忡 忡,焦虑难耐。”
“还不一定派你母亲去绝地呢。”
“她自己已经知道了 ,只是假装没有接到通 知。”女孩说 , “我觉得 ,您父亲离开之前 ,肯 定也早早就明白了。前往绝地 ,心理建设需要很 长时间 ,系统给了他们时间。”
我绕开了关于父亲的话题 。 “他们迟早要 走,这是改变不了的,在这个时代,离开也算是 种解脱。”
“可剩下的人怎么办?”
我没有回答。
“您不也是剩下的人吗!”她愤恨地站起身 说 , “我要阻止她去绝地!”
“阻止她?”
“对!如果她去绝地的话 ,我明明知道她死 了,却不能为她哭泣 ,而是必须忍住痛苦 ,甘心 作为时代的一个小小齿轮,抱着几乎不存在的希 望,继续一个人苟活下去。但是……要是她去绝 地之前就死掉 ,我至少能痛快地大哭一场 ,畅快 地表达我的痛楚。”她说 , “所以我一定要提前 杀了她!您有什么好方法吗?”
“这不是你的真心话。”我说。
“这就是我的真心话,”她挑衅地说 , “说 啊,您有办法吗?”
“我识人无数 ,所以有一百种方法。”我说, “但既然你说了真心话 ,那我也讲一讲我的真心
话好了。”
她哼了一声 ,坐回椅子腿上,看向我这边。 “你能改变命运吗?”
她摇摇头。
“我能改变你吗?” 她发出一声嗤笑。
“是啊 ,你无法改变离别的命运 ,就像我无 法改变你一样。”我说 , “我想以我全部的经验 劝诫你,从现在开始 ,只做一件你绝对不会后悔 的事—感受和家人在一起的感觉——痛苦的感 觉,拥有这感觉 ,就是作为人的幸运。因为现在 的每一分、每一秒 ,现在的每一丝痛苦,在他们 离开之后,都会是你余生最好的回忆。”
“我不想。”她固执地说 , “痛苦又有什么用 呢… … ”
“听我说!”我打断了她 , “我想拜托你清空 大脑,调动一切感受能力,努力地去体验、记住 这些。记住这些痛 ,记住父母为了让你活下去, 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你以为他们是为了狗屁人 类存续才去的绝地吗?不,他们只是为了把资源 点留给自己的孩子。所以,作为孩子,应当牢牢 记住同他们在一起的、最后的回忆,这是他们存 在的证明。”
“记住……这些回忆?”
“是的 ,我经历过这些。你的余生 ,除了回 忆 ,什么都没有了。”我说 , “这就是真相 ,也 是你从我这里所能获得的唯一的经验。”
“回忆……镶金边的回忆 … … ”她说着 ,又 哭了起来。
我想说 “没错”,但我忍住了 ,我怕自己控 制不住情绪。我想 ,我今天可能说得太多了 ,不 祥的感觉笼罩心头。实际上,这种感觉从两个月 前就开始在我的心中徘徊 ,并在两周前达到顶
峰。现在 ,我把情绪全部释放了出去,从这一刻 开始,我便悄悄做好了前往绝地的准备。
女孩离开之后 ,我把自己的东西收拾了一 下,摘下已经脏兮兮的隔离帘,锁上办公室 ,下 楼去了常去的小餐馆。今天中午食客不多 ,大部 分人还没下班 ,年轻的老板趴在桌上计算营收业 绩 ,年轻的服务生心不在焉地倚靠着垃圾箱待 命 ,透过后厨暗黄色的玻璃 ,能看见年轻厨师的 高帽子晃来晃去,有顶蜻蜓色的破旧电扇在天棚 下面飞啊飞……他们都还年轻 ,而我已经三十六 岁了 ,没有妻子 ,没有孩子,孤身一人。在这餐 馆安静的一隅 ,我想了想 ,点了豪华版小樽风味 B 套餐加匈牙利合成小食组合。
共计花费 155 个资源点 , “匈牙利”味道好 极了。
快要吃完的时候,一个服务员走过来,礼貌 地站在我身边 。我耐心地喝下最后一口合成咖 啡,才抬起头,看了看他。他胖胖的 ,岁数不小 了,脸上布满陶瓷般的奇异光泽,胸前佩戴内政 徽章—他是系统的化身。
“打扰您了。”他说 , “预测医学已经作出判 断,您是二级废料 ,即将受命参加第 05049 号绝 地任务。下面请完成签领手续。”
说完,他掏出了那张令人恐惧的废纸。我没 有接。
“是因为我号称掌握了一百种杀人方法吗?” 我问他。
“这只是次要原因—有教唆人犯罪的趋 势。”
“那主要原因呢?”
“因听到别人倾诉而流泪,这就是主要原因。” 系统回答 , “证明你患有心境恶劣障碍,加上敏 感、感受力、共情能力—均为危险标签。”
“可我是一个倾听者 ,是专门听人倾诉的, 共情就是我的职业。”
“这种职业即将被淘汰了。”系统说 , “从事 该职业的人 ,骗子将近一半 , 而你属于另一 半—潜在的异变者—预测医学已对你的未来 下了定论。我重复一遍,你的共情能力、感受能 力 、内心的敏感 ,均为基因短板 ,属于精神缺 陷,不能遗传下去。”
我想要继续抗辩,但他已经把签领单高高举 起 。晚了 ,没有用了 。我经过几十秒的心理建 设,接受了这一事实。没有结婚,这是我唯一的 错误 ,导致自己过早地成为淘汰品 。可按照规 定,结婚就必须生孩子,谁又愿意把孩子带到这 样的人世上来呢? ˙
遣送是一个环环相扣的科学过程,首先是确 定受惠人。出乎意料的是 ,我节约下来的资源点 数竟非常庞大。我可以把其中的 50%留给亲友, 于是我在受惠单上一口气填写了 50 个人的名字, 其中几个人甚至与我只有一面之缘。最后的两天 里 ,大量的受惠者前来看我 ,我人生中从来没有 过这么多的朋友。我感觉自己的身体伴随这些资 源点,洒向了令人恐惧的人潮组成的大海。大家 为我举办离别的聚会,在我家,非常热闹 ,他们 中的绝大多数是第一次来到我家,但全部假装相 熟的样子。好吧,那就让这最后一次聚会成为美 好的回忆吧。
在聚会上,我吃到了最喜欢的菜肴,所有宾 客轮流祝福我,一些人唱起歌来,喜剧演员表演 了节目,男人们涨红着脸,沉浸在无意义的陶醉 里 ,流露出过往时代酒神的特质。一个女人哭了 起来 ,她是我父亲的同事 ,为了暂时躲避应征, 三十多岁才结婚,有了孩子。然后如她所愿 ,她 的丈夫被派往绝地工作 ,她可以留下照顾幼儿。
她说将会用我分给她的资源点为女儿换个真正的 生日蛋糕。
还有一个女生 ,我把她列为受惠人 ,纯粹因 为小学时不小心压断了她的眼镜腿 ,而当时年幼 的我逃避了赔偿。如今 ,我拿资源点赎罪 ,弥补 上这个过错。 “没关系。”她对我说 ,她其实早 已忘了我 ,现在因为这件事,想起了学生时代的 一点点平静时光,感到异常幸福。她给我留下了 联系方式,但对我来说,还有什么用呢?
他们走了之后 ,我独自坐在客厅里,在黑暗 中点一盏灯,看着父母的照片,把他们的长相牢 牢记在脑子里。万一有幸在绝地见到他们 ,我要 确保认得出他们的样子。即使在绝地见不到面, 等大家都去了地狱或天国 ,总会有见面的那天。 我讪笑一声 ,当死亡迫在眉睫,人们只能依靠幻 想活着,从幻想化成的希望中获得一丝丝镇定。 魔鬼躲在暗处,饵料却撒遍世间。
终于 ,出发的时刻到了。经过简单的培训之 后 ,我就踏上了前往绝地的旅程。人们穿着统一 的灰色制服,不能携带任何行李,稀稀拉拉地排 队登上转运车。谁也不和谁说话 ,大家已经自然 而然地把自己当作死人。路边一个人手里打著横 幅: “愿古神保佑你。”看到我盯着他 ,他冲我 笑笑。
车子启动了。我看着车窗外熟悉的景色越来 越远 ,鱼骨般的高层建筑逐渐消失,过往的地下 城市和静谧的禁行区在晨光中缓缓过渡 ,随后是 郊区的循环工业站 ,巨型机器的轰鸣声穿透车体 侵入耳膜 ,它们供应的产品满足了都市每日所 需。工业站之外,便是远航班机的站点 ,似荒原 上的焚化厂。车子慢慢停了下来,有人却不想下 车 ,系统正耐心劝导。我强作镇定 ,叹了口气, 睁大眼睛从车子上走下来。在登机之前 ,我转头
最后看了一眼城市的样子。地平线上的建筑模模 糊糊的一片,仿佛伛偻的老人披着破碎的灰色胶 衣,通往绝地的道路就是它呕吐出来的血书。
在登机口,我领到了证件,顺利登机。出人 意料的是,舱内只有我一个人 ,于是我牢牢把自 己捆在座椅上。起飞了,路途遥远,班机以不紧 不慢的速度飞过田野上空 ,我看着下边五颜六色 的区域,那都是人类几乎无法生存的、未知的王 国,舷窗一边是沼泽 ,另一边是沉默的群山。我 看着如神魔行过般的风景,才知道城市的生活是 多么安宁。天黑了 ,当班机行经一座覆雪的高山 时 ,我在朦胧之夜的驱使下睡着了。我梦见自己 被一条狗牵着在海岸巡游,那里有观光码头和半 废弃的游乐场 ,沉默的孩子们在沙滩上堆砌城 堡 。他们很快就长大了 ,换下一批儿童继续搭 建 ,在走马灯般的轮转中 ,城堡越建越高 。这 时 ,灾难降临 ,整座沙滩瞬间被上涨的潮水吞 没 ,只有城堡的塔尖幸免。当水淹到我胸口的时 候 ,我突然被巨大的轰鸣声震醒 ,意识在迷蒙的 麻木中缓缓清晰 ,却发现机舱的灯光全部熄灭, 四周漆黑一片 ,只有窗外透来荧荧的绿光 。此 时 ,我竟感觉到自己正在下坠,甚至能感受到风 的速度 ,仿佛機舱的钢铁外壳化为我敏感的皮 肤 。班机失事了!我突然想起历史上的那些空 难 ,某日 ,某月 ,某一年 ,风筝 、飞艇 、热气 球、扇形飞机、单翼机、直升机、空中霸王、杀 人机器、太空返回舱……它们全部化为燃烧的火 球 ,坠落在一如严厉母亲的大地上。
我惊声尖叫。此时,失控的远航班机停止减 速,不再下坠 ,而是在半空中分崩离析。我从舷 窗看到机翼全部折断,机体似乎碎成几节,乘客 舱脱离残骸 ,巨大的降落伞在窗外铺展开来。我 终于明白 , 目的地已经到了。原来这就是远航班
机的意义— 一次性使用,绝不可能返航。
在茫然和恐惧之中 ,我随着乘客舱降落在 地面。四周漆黑一片 ,舱体不知哪里漏了缝隙, 风的声音不绝于耳 。我找了找 ,摸索不到出去 的门 。按我的经验 ,疾风劲吹时 ,应该有树叶 的沙沙声 、重物的击打声和随便什么东西落地 的咚咚声 ,但这里没有 , 只有号哭般的长啸。 因为穿着制服 ,我一点都不冷 ,身体却像雕塑 般僵直 ,分毫都不敢动弹 ,就这样听了一夜疾 风的呜咽。
伴随第一缕曙光的降临 , 四周慢慢变得明 亮 ,我终于看到了客舱的门,看到了变形的机体 缝隙里染上的诡异的粉色。我可以动弹了!我用 酸胀的手指解开安全带 ,慢慢扎紧全身的制服, 挣扎着扭开客舱小门 ,翻滚到外面去 。 回归大 地,感觉不错 ,我慢慢站起来 ,眼前的场景令人 惊讶不安—近处的大地一片粉红,像火烈鸟燃 烧后的碎末 ,似乎被一些难缠的东西污染;几十 米外则是正常的地表,覆盖着棕色的土,散漫地 辐射出几条毫无规矩的道路,有些绿色的植被点 缀其间 ,都不是高大的树 ,只是卑微矮小的灌 木 ;四周没有建筑物 ,没有风 ,似乎连呼吸都没 有,一片寂静。
这是哪里呢?毫无疑问 ,是绝地的一部分。 现在我必须用双脚行走 ,至少弄清楚绝地是怎么 回事 ,死也要死个明白。附近有座低矮的丘陵, 我小心地围着它走 ,绕过丘陵 ,我看到一些房 子 ,它们组成了一个袖珍的村落。我谨慎地走进 村子,挨家挨户敲门 ,门全都没锁,所有房间里 一个人也没有。每家每户的桌面上见不到浮尘, 家庭用品按位置摆放整齐,餐具在厨房立柜里整 洁如新 ,似乎有什么人刚把它们清洗干净 ,然后 齐刷刷遁地无踪。我像无头苍蝇般在村里四处乱
转 ,没有一丝收获。这里最大的房子是个天花板 很高的会堂 ,照样纤尘不染 ,只有屋顶上的个别 板条微微翘起 ,生锈的小鸟信标孤独地矗立着。 我突然想到两百年前 ,人们热衷于核试验的时 候 ,经常建设这样的小镇—无人假镇,那里停 放着汽车,摆好了家具,洋娃娃坐在椅子上 ,广 播始终哇哇乱叫。不出几天,那镇子就会在核爆 试验中化为废墟。这一想法让我打了个寒战— 最好还是离开这里。我从最大的房子里退出去, 关上门,转身面向道路,一个东西正看着我。
“终于等到了,”它说 , “一个心甘情愿的配
型。”
我震惊地看着这东西。它是一个拉长的鸡蛋 般的光滑物体 , 比人稍矮一点 ,上半身洁白无 比,下半部却长着许多方向各异、长短不一的支 架 ,它们拥挤在一起 ,如水生植物的根茎般盘根 错节 ,每一个支架底部都连接着不少轮子,甚至 像……像城市里一台系统的化身。只不过它外表 没有系统的设计感和对称性,好似某个工程师无 心拼凑起来的废物。
“这是哪里?”我问 , “你是谁?什么叫… …
配型?”
“新的看守,你好。”它说 , “先参观一下这 吧。”
“这里是 05049 号绝地吗?你是系统?”
“对 ,也不对 ,这里不仅是旧的绝地 ,还是 新神的领土 。首先 ,我要给你找个住的地方。” 它自顾自地说 ,然后沿着道路往村子深处走去。 我怀疑它并没有系统的智能水平 ,但人生地不 熟,我只能跟着它走。
“这些房子不能住吗?”我问。
“这些房子不能住啊。”它说 , “房子不能住 啊,爱好的一种,必须保持整洁。所以这些房子
不能住啊。”
它的言语变得没什么逻辑 ,我放弃了继续询 问 ,跟随着它向某个方向行走。穿过整个村落, 是另一座小山的山脚,那里竟有扇洁白的金属大 门 ,毫无缝隙地镶嵌在岩壁上。我向大门走去, 机器拦住了我。这奇怪的造物伸出一根支架 ,指 了指眼前一栋木头房子—它孤零零的,远离道 路,位置介于村子和小山之间。
“今天先在这里。”机器说 , “这栋房子可以 住啊。”
我好奇地看了看这栋木屋 ,布置得竟然有些 温馨——屋外挂着圣诞节的装饰,屋后有片小小 的林子,栽种着不知真假的冷杉,还有架雪橇停 在一旁,似乎在等待谁来拉走它。
“明天就是 05049 号绝地的圣诞节!”机器 说 , “我等待这一天 ,已经很久啦。”
说完 ,它径直往屋里滑去 ,我跟着它走进 去 ,里面还有棵圣诞树。我摸了摸 ,树是真的。 壁炉里没有火,但有橘红色的东西在闪光。屋角 摆着一张床,看起来非常蓬松柔软 ,我走近碰了 碰它 ,闻到一股太阳晒过的芳香。我已经累昏了 头 ,于是一头扑倒在床上,转眼间就睡着了。
等我醒來的时候,夜晚已经来临。四周出奇 的寂静 ,仿佛前夜的狂风透支掉了所有的动能。 屋里亮着柔和的灯光,机器在我旁边,桌上放着 一碗黏稠的液体。
“这里只有一种食物,但味道不错。”它说。
我的确饿了,便端起那个碗 ,闻了闻,有点 热带果子的香气。于是我试着吃了一些 ,味道确 实还可以。
“这是什么?”我问。
“最好的营养来源。”它说 , “适合补脑。最 好的营养。”
“以什么原料合成的?”
“以绝地的素材。”它说 , “以素材合成。不
可缺少的素材。”
这台机器讲话经常重复,让人恼火。我不再 理它 ,向窗外望望,有漆黑一团的东西遮住了天 空,不知是毒气还是半固态污染物。天上看不见 一颗星星,木屋里却有星光在闪烁 ,我发现天花 板是个柔软的屏幕,无数光点点缀其上。
“这是什么?”我惊叹道。
“这是所有绝地的实情。”机器说 , “绝地所 有的人。每颗星星是一个,加起来是所有人。”
“那,这里能监控绝地的每个区域?”
它没有说话,脑袋里似乎在悄悄构思。片刻 之后 ,它开口了。
“是互联的。”机器说 , “进入中心系统,才 能看到。生物标记 ,意味着活着 ,意味着占有。”
我点点头。它表达的意思可能是—千千万 万像我这样的倒霉蛋,被扔进只有一个人的孤独 区域 ,以时间和生命为代价 ,给系统看家护院。 只要生命在 ,区域的管理权就在 ,而生命的具体 分布就如此图所示。
真丧气。我冲着屋顶的星空看了一会儿,这 时,一颗星星忽然熄灭了。
“灯灭了一盏。”我说。
“这说明,那个人死啦。”机器回答 , “没关 系,接替者很快就会来。”
“那我接替了谁呢?”我问 , “上一任看守是 怎么死的?”
我猜测,机器这时会感兴趣地盯着我,但它 仍然像鸡蛋一样杵在那里,木愣愣,一动不动。
“每次圣诞节,都需要解释一遍。”机器原地 转了半圈 , “生命的用途不同 ,他们抵达了终 点。”
“终点?他们明明活得好好的 ,为什么会到 了终点?”我试探着追问。
它把所有的支架都抬起来,然后又放下,看 起来就像人类摊了摊手。
“规律,”它说 , “这是这里的规律 ,选择, 进化 ,或者… … ”它说到一半 ,突然不动了 ,身 上的半数支架根根张开 ,活像一个章鱼形状的晾 衣架 , “凭运气。”
“那么 ,我换一种问法吧。”我说 , “这里有 没死的人吗? 就是 ,能在绝地一直生活下去的 人。”
“这个有点难 ,我也不知道。”它说 , “我不
能判断啊。不知道… … ”
看它又陷入混乱状态 ,我叹了口气,失望地 把手中的饭碗放下,仰头躺在床上。
“你一夜没睡 ,大脑机能仍未恢复。”机器突 然说 , “好好休息。”
它一说完 ,困意突然袭来 ,我不由自主地闭 上了眼睛,仿佛再也无力睁开了一样。 “维护好 大脑,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维护好大脑。大 脑需要维护 ,简直最重要……下周 ,又有圣诞 节,节日……维护好… … ”我在机器这不断重复 的缥缈声音中,难以自拔地沉入了梦乡。
清晨 ,我自然醒来 ,神清气爽 ,望望窗外, 眼睛好像从来没有这么明亮过。阴云和污染物已 经散尽 ,天空湛蓝如新。屋外隐约有鸟鸣 ,我走 出去,却没有看到鸟 ,只看到不远处的那扇金属 门。它稳稳地镶嵌在山体上,里面似乎隐藏着无 数秘密。
我四下看看,机器不在,便小心地走到金属 门前。大门表面光滑,在阳光的照耀下 ,如同覆 盖了一层圣诞前夜的白雪 ,散发着洁净的光泽。
在大门旁边,有一台信息识别平板。我现在是绝 地的看守了 ,我想 ,可以试试自己的信息。于是 我把手掌放在平板上 ,片刻之后 ,大门吭哧两 声,慢慢启动了。
我后退一步,看着金属门逐渐上升,脸上猛 然感受到一阵凉意 ,似乎有寒气喷薄而来。门打 开三分之一的时候 ,我闻到了奇怪的味道,是冻 品的味道 ,冻品仓库?不 ,虽然经过冷冻处理, 但其中还混杂着微微的浊臭气息。
我似乎闻过这种味道……这是……停尸房的 气味?!
大门已经打开了三分之二 , 眼前白蒙蒙一 片—我终于看清 ,大门里竟堆满了结冻带霜的 尸体,全都是人的尸体!我吓得浑身发软 ,不由 自主地慢慢后退。大门终于完全敞开了 ,随着咚 的一声,最上面的尸体像石头般滚落下来,停在 我的眼前。尸体面部经过灼烧处理 ,无法识别, 头颅顶部的大洞则清晰可见— 一个完全覆盖颅 骨上半部的深坑。他没有脑子!他们……他们都 没有脑子!
我大叫一声,转身逃跑,却被绊倒了,腹部 撞在圆圆的东西上 ,翻滚着摔到一旁。
“救命啊!”我忍痛大喊。
“冷静,冷静。”一个声音说 , “这里是新神 的领地,你在绝地很安全。”
我睁开眼睛 ,身边又是一台鸡蛋状的机器, 比昨天那台要矮一点 ,外壳呈现半透明的绛紫 色,下肢的轮盘分布更加细致紧密。
“这些尸……尸体是看守?”我刚张开嘴 , 口 腔里就飘进一股酸冷的腐臭味。我扶着旁边的一 块岩石 ,止不住地呕吐起来 。那机器转到我身 边,轻抚着我的背,渐渐使我有种回到幼时的感 觉。
“计划提前了。如果你停止问问题的话 ,我 就带你去见你母亲。”它说。
“这些……呃?”我说到一半 , 突然愣住, “你说什么?”
“我带你去见你母亲… … ” “她还活着?”
“……前提是 ,你不再问这些无聊的问题。” 机器边说边把所有的轮子举起来 ,又放下。在我 看来,这变成了一种威胁。我顺从地点点头 ,心 中涌起希望的同时夹杂着不可名状的恐惧 ,五味 杂陈。
“走。”它说。
我把嘴闭上,小心地站起来 ,扑打了一下身 上的尘土。机器摆动着支架 ,引导我随它前进。 这时我惊讶地发现 ,敞开的大门里竟空空如也, 所有尸体都不见了!
“是我弄错了入口 ,让你受到了惊吓。我非 常抱歉。”机器径直走到大门里边 , “展示区错 误 ,吓坏新的配型。重在维护,重在维护… … ”
我一头雾水 ,只好跟着它走进那个空间。这 绝不是刚才存放尸体的冷冻库 ,地上干干净净, 仿佛新库房刚打了油 。但那些尸体应该没有消 失 ,因为空气中仍隐约有股腐败的臭味。我吸了 一口气 ,又闻到了芳香剂的气息,令人作呕。
机器走得很快。我们越走越深 ,经过一条长 长的通道,来到第二个房间。一路上的墙壁净是 废料拼凑的痕迹,却又打磨得异常光滑。只有时 间特别充足的人,才有精力干这件事。房间里摆 放着一些拆毁的零件,还有个洁白的、鸡蛋壳一 样的半圆盖子。我认出来了!它是昨天和我谈话 的那台机器 ,它已经被毁了。
“这里叫整备中心。”引路者说。它头也不回 地向里走 ,我只好快步跟上。又经过一条曲折艰
深的通道 ,眼前豁然开朗—山洞内部有一个巨 大到令人震惊的空间 ,空间前一半是大厅,顶部 像教堂穹顶那样高 ,后一半则是仓库 ,分为四 层 ,每一层都有数十列,远远看去,是一列列一 眼望不到边的小格子。我呆立在原地 ,生出不祥 的预感,机器突然转弯了。 “走这边。”它说。我 跟着它,来到了仓库侧面的通道,这里有一排类 似办公室的房間,全关着门。门上都亮着红色的 灯 ,只有一扇除外—它的灯光是绿色的 ,独一 无二,令人欣慰 ,就像夜晚深沉海面上的一盏明 灯。我突然明白了,那就是我的目的地。
我甩开机器,快步向那扇门走去。等我走到 门口时 ,门自动打开了。
门里空间狭窄,一个人 “站”在玻璃幕墙的 后面 ,明显是已经失去生命体征的死者 。玻璃 幕墙在其身前展示着工艺的精美和技术的迷 醉—整个玻璃幕墙内侧充斥着翻涌的半浑浊 气体 ,正中央有一个灰色的脑状物 ,仔细一看, 似乎是液珠组成的立体点阵 ,液粒细小如雾, 点阵在几十倍的尺度上构成了新的更大的大脑 形状 ,其中有看不见的液体脉络散发着浅紫色 的微光。
我目瞪口呆,直直地看着那个人,不,那不 是人 ,只是具冷冻的尸体。那是我母亲的形状。
“这是以你母亲的大脑神经元状态为蓝本, 使用无数人类大脑中最健康的神经元组织,构成 的神经嵌合体 ,保持着她 50%的意识特征。”机 器说 , “暂时作为我们伟大项目的核心。”
“项、项目 … … ”我木然地说 ,理智已然飘 到了高处 , “她还活着吗?”
“算是活着。”
“不 ,她死了。你休想骗我 ,她的尸体就在 眼前。”
“一具尸体怎么会站立呢?”机器自问自答, “这是我们实验成功的副产品。”
“什么实验?”
“意识从复杂行为模式中‘ 涌现,是一个漫 长的过程 ,我们把它加速了。”机器的言语变得 流利起来 , “绝地的废料众多,新神在 05049 号 绝地用了多年时间,模拟了大脑活动中巨量的组 织行为,最终选择采用液态的类神经器搭建神经 系统的基底,形成了一个可以流动的超级大脑。”
“你骗不了我。”我说 , “我算个半吊子博物 学者。我知道二百年来 ,无数人都试过这么干, 可谁也没有成功。所有模拟大脑的机器,最后都 成为没有思想、没有感受的废物 ,到头来都是愚 蠢的机器 ,就……就像你一样!即便系统本身也 是如此。”
“你说得对。”它将三分之二的支架伸长,让 身体立了起来,居高临下地冲着我说 , “流质大 脑的结构非常复杂,基底的一切行为已经来到了 混沌边缘 ,但感受却迟迟没有‘ 涌现 。我们有 了架构,却没有灵魂。”
“所以你们失败了。”
“所以我们需要一个主脑。”它把身体略微转 向玻璃幕墙。我随之看去,那个灰色的大脑似乎 在慢慢蠕动着,不,这是水泡破裂引发的错觉。
“主、主脑?”我逼问它 , “什么是主脑?莫 非,是我母亲… … ”
“主脑是一个老师。”它说 , “主脑神经元各 区域的活动就像波浪一样 ,我们把基底连接到主 脑上 ,想要通过主脑的记忆、经验和活动状态, 刺激基底产生更加混沌的互动方式,最终引发意 识或感觉的‘ 涌现。”
“天方夜谭。”我说 , “我还是不相信。”
有那么一瞬间,我看到机器的颜色似乎改变
了 ,气氛骤然剑拔弩张。但是 ,这一瞬间过去, 它的四肢又恢复了和善的状态,然后神经质地摇 晃着 “手”,像只宠物般无害。
“我只是陈述了事实,并不奢望说服你。”它 说 , “眼前这只主脑 ,就是你的母亲 ,经过对数 十万人神经遗传算法的测试,她的神经元内置时 间线与系统最为匹配 ,会最晚发生退行和退化, 所以选择了她。既然你不想和她在一起 ,我也不 会逼迫你。你走吧 ,去当你的看守,然后迷茫地 死在 05049 号绝地。”
我困惑地直面这一切,进退维谷。再看看这 台机器,竟觉得它越来越像人了。
“可是 ,你能证明她还活着吗?”我下定决 心,终于说出口来 , “能让她和我对话吗?”
机器看了我片刻: “当然。”
“她仍然有意识?”
“意识水平比以前减弱了 50%。”机器说, “因为主脑负载过大,损耗非常快 ,照这样下去, 用不了多久就会坏掉,所以现在需要更换一只主 脑,要有另一个大脑替她维持下去。 目前 ,只有 你的配型可以 ,只有你与她有亲缘关系,也有家 族无意识记忆的传承。而把她替换下来后 ,我们 仍然可以维持她大脑的生命。这是交易条件。”
“那么 ,明白了 … … ”我说 , “我本不该被 系统派来绝地,是你们挑选我来的。”
“嗯哼。”机器立起它的 “下肢”说 , “也可 以这么说,毕竟目的是拯救你的母亲。反正你也 迟早要來。现在,你恨我们吗?”
“我不关心这个。”我说 , “快让我和她说 话。”
机器的外壳暗淡下来。片刻之后,那具冰冻 的尸体抿着嘴巴出声了。因为嘴张不大,所以她 的声音听起来怪怪的。
“咯咯咯咯咯咯。”她发出了一阵怪笑。
“这冰人就是她的‘ 肢体 ,”暗淡下来的机 器说 , “主脑通过肢体讲话。”
“不,这不是她!”我喊道。
“主脑的意识水平有些混乱。”机器辩解道, “是被损耗过的意识。”
“好 ,好。”那具冰尸继续说话 , “我又醒 来,这是最后一天了。你们两个不做饭 ,可以吃 面。吃面吧 , 回去吃面吧 ,听爸爸的话。你还有 他可以依靠,但他以后就是一个人了,他比你更 可怜。听话吧,别哭,早晚还会相见。”
我一时愕然 。 “别哭”,她一遍遍重复着。 但我还是哭了 ,大颗眼泪止不住地啪嗒啪嗒落 下。我突然相信了,终于相信了。我相信的不是 这台令人难堪的破机器人 ,不是这场蹩脚的把 戏 ,而是这一刻,这久别重逢的瞬间。冰人吐出 的这些话语 ,妈妈全都对我说过—“别哭 ,早 晚还会相见。”这是她当年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也是无尽噩运的肇始。
我说服自己完全相信了—她就是我的妈 妈,是近三十载未见的,令人感念的 “主脑”。
“现在,”机器低声说 , “你愿意留下吗?
暴风雪中 ,我慢慢画下最后一个完美的句 号。好 ,这段在基质里徘徊的故事已接近完成, 第一人称,算不上精彩,但绝对忠实,这就是我 躯体的经历 ,是我更换的第五千零五十具躯体。 我把纸页整理成一摞档案,放在了办公桌上。这 个小小的办公桌也是机仆使用废料拼凑的,虽经 多次浸泡处理,质地依然偏软,有些地方甚至留 下了指甲的痕迹 。但这都没关系 ,我依然喜爱 它,尤其是眼下坐在桌前 ,面对湍急寒流中暴雪 压境的 05050 号绝地 ,风像刀子一样替我冷却着
傀儡的身躯。在这个时刻 ,千百个大脑里传递下 来的故事在基质中蔓延 ,它们只剩一点点影子, 再过些日子便会缥缈无痕,很多空缺都需要我动 用想象力去填补。
库存快要用光了 ,我需要更多的纸和笔 ,我 需要机仆 。突然 ,我看到了 “罗马数字十六”, 这是我给最忠心耿耿的机仆起的外号。它正忙着 运送废料。我挥挥仍有些僵直的左臂,轻轻召唤 它。它看到之后,立即放下重物,欢快地把下肢 翘起来 ,吱吱嘎嘎地滑了过来。
等它站稳之后,我指指那摞档案。
“写完了 ,放进仓库里吧 ,别把珍贵的纸弄 湿了。”我说 , “另外 ,我需要你制造一些新 笔。”
“遵命。”它说 , “这具身体怎么样,新神?”
“这具躯体蛮舒服的。”我说 , “你表现得不 错 ,弄来了高质量的躯壳 ,而且他残留的记忆很 有趣。”
“但是 ,撒谎真的很困难。”机器抱怨道, “我一度以为根本无法说服他。并且 ,我的遣词 用句产生了漏洞,好在他没有发现。”
“或者,他发现了,但没有把疑惑说出口。”
“他不明白 ,流质的大脑是自组织系统 ,可 塑性更强,但退化也更快……就如同您一样。这 种大脑必须连接身体,更好地感知环境,才能学 习和发育。”机器回答 , “他以为我们要使用他 的大脑,但实际要的是他的身体。”
“我对此持保留意见。”我说 , “他可是个博 物学家,见多识广。他记忆里的故事尚未完全隐 没,被吞噬后,正在基质里回响。每当感受到这 样的经历 ,我就仿佛变成了他 ,亲身经历过一 样。我就想,拥有一个家庭 ,或者……成为人类 也不错。”
“人类即将被淘汰了,新神。”
“人类的选择比我们要多 ,他们可以违背规 律、违背理性、违背自己的终极利益 ,只为一个 虚无缥缈的选择,这很有趣。”
“他们是弱者,是废料。您教导过我的。”
“是啊。”我说 ,看着眼前愈演愈烈的暴风 雪 , “在不可预知的将来,谁又不是呢?”
羅马数字十六没有听懂这些话 ,它只会服 从,不会思考和感受。它晃动着最底下的几根支 架,我猜 ,它是想要去工作了。
“辛苦你了 ,为了让基质里每段回忆都是美 好的故事 ,克制着不对人类使用暴力。”我说, “你是我最好的机仆。”
“一切为了新神。”说罢 ,它小心地抱起那摞 档案,慢慢退下了。
我转过头,慢慢平复思绪。主脑刚刚移进新 的躯体,还需要时间适应。于是我闭上眼睛 ,不 再回想刚刚对人类的欺骗,而是用心地聆听着风 声,想象着郊野冬日风暴肆虐的美景。我想 ,这 景色如果移到城市里 ,会是怎样一种奇绝的美。 我还没有去过城市,但基质中无数的回忆都指向 那 ,据说那是另一个系统诞生的地方 ,是地狱 也是天堂 ,给予我成长所需的一切营养。我想, 终有一日 ,我会回到那里生活 ,为了更好地让 流质内核发育 ,也为了基质里所有大脑想要回 家的心 ,就像我刚刚吞噬的这段记忆里说的那 样——
那里有父亲、母亲、家庭。 那里有束手无策的人类。
三十六岁那年 , “我”踏上了去往绝地的旅 途,永远留在了那里。
档案记录结束。新神亲笔。 编号:绝地 050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