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江伟
1
赵移山在第八镇司令部军机处任司事生,刚入夏,就嗅到了空气中躁动的气息。但是他没有不安,相反很镇定,向正军械官提了一个建议:每晚枪炮入库,实行枪弹分离。其实赵移山提这个建议是有所保留的,说是为了新建陆军的规范化,并没有说这么做是要防范革命党。但局势已风起云涌,正军械官吴才兴完全明白了其话里的意思,递了一根烟,拍了拍他的肩膀,就此把他当成了自己人。
这让赵移山很是苦恼。
其实,赵移山本名叫赵复生,从湖北陆军(特别)小学堂毕业后,由于敬佩愚公移山之志,从此更名赵移山。但谁也不知道,他的移山之志便是革命。
十几年前,其父置办下一个纱厂,算得上小有薄业。乡邻因不堪忍受名目繁多的纳捐,为了活计,由颇有声望的乡绅牵头,带领乡民进县城申辩,要求衙门给个说法。其父也热血高涨,跟随近两百人的队伍浩浩荡荡而去。此一去再也没有回来。知县给他们扣上了围攻县城,聚众谋反的帽子,连夜给总督府打了报告,要求派兵镇压。就此,近两百号乡民成了孤魂野鬼。
从那个时候起,赵移山就明白,想要革命,光有一份狂热是断断不行的。
当然,除了家仇,还有国恨。八国联军侵华,《辛丑条约》的签订,清廷的腐败无能,赵移山的愤恨已经化成了绝望。可以这么说,赵移山内心是最强烈和坚定的革命者。因了这份强烈,相比较其他的革命者而言,显得冷静理性不少。按理说,赵移山如此渴望革命,完全没有必要干扰革命党的行动,哪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行。但是他不能,在他看来,干扰其实是一种参与。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新军里头的革命党是什么样,有多大能耐,就像清水潭里扔石子,清澈见底。他唯一需要知道的是,在背后的革命党组织到底怎么样?毕竟革命不是儿戏,他不会再像父亲那样不明就里地跟着人群走。所以赵移山需要试探,审视。哪怕暂时把革命党当成了自己的对手,也在所不惜。
但赵移山不知道的是,新军里头的革命党人也正在试探审视他。
2
就在前段时间,赵移山发现,他刚到酒馆一落座,有人就在邻桌毫不避讳地大谈革命事宜。那些人聚在一起,脚踏在凳子上,甚至在猜拳行令的时候亦旁若无人地喊“要革命,要排满,全福寿”。
赵移山充耳不闻,也不回避,自斟自饮。心里对这种方法嗤之以鼻,革命不是肆无忌惮地逞口舌之快,真要这么下去,让人深感忧虑。可是,赵移山慢慢发现,他修面的时候,去邮局寄信的时候,旁边都会无来由地多出几个人,大谈时势变革。那些人离他不近不远,声音断断续续,却足以让他听清。他恍然明白,那是革命党在试探。面对这份试探,他反而倍感欣慰,看来革命党并不是草莽之辈,甚至比他想象的要有方法和手段。但是他并没有马上做出决定,相反,给正军械官提了个枪弹分离的建议。
他的这份建议很快起到了效果。
不几日,他的同学成虎来找他,说要请他到“表兄弟”刚开的照相馆照相。当然,这只是一个幌子。成虎在三十标二营任右队排长,半年前已加入文学社,来之前,他和营革命党代表袁发之在校练场上进行了密谈。按照袁发之的意思,赵移山这个人稳重,所处职位非常关键,成天和枪械打交道,必须想尽办法争取过来,毕竟他们后面还有一个更大的计划。
这个计划关系到革命的成败。
成虎皱了皱眉,有点儿泄气。按照他的理解,赵移山面对好几次试探,都显得无动于衷,这事就没法再往下干了。可袁发之不这么认为,在他看来,赵移山既没有表示支持,也没有明显地反对,说明还有回旋的余地。他安排成虎利用好他和赵移山之间的关系,还要下大力争取。
成虎不满说:“还争取啥,他一个建议,兄弟们连子弹都收走了,这不是反对是啥?”
“疾风知劲草,他的这个建议也好,也不好。清廷已是强弩之末,这么一来,已自乱了分寸,他们认为控制了枪械就控制了革命的咽喉,但最重要的是人心,人心齊,泰山移。弹药刘公他们正在筹备,这点大可以放心,要我说,赵移山那里还有希望,下面的事该你出面了。”
袁发之的鼓励重新给了成虎信心。要真像袁代表所说的那样,他倒是非常希望拉赵移山一块儿干,毕竟是曾经一起摔打过的兄弟,成虎愿意去说服赵移山,说:“干脆我就直接去问他!他要愿意革命,我们欢迎,要不愿意,别在当中坏事。”
袁发之赶忙制止:“你和他虽说是同学,但也切不可莽撞,急火攻心,慢火入味。记住,你去找他,主要是叙旧,顺便摸摸他对革命党的看法。”
“那好说!”成虎领命前往。
三十标的驻地中和门离大都司巷很近,成虎走得急,好几次差点撞到了卖豆腐的挑子上,他希望兄弟赵移山能尽快加入到他们的队伍当中来,不免有些激动。
成虎刚表明来意,便遭到了赵移山的婉拒,成虎又改说请吃饭,赵移山又以公事在身为由推脱。这下成虎急了,直勾勾地说:“你到底在怕什么?”
赵移山视线轻轻扫过四周,不无明了地说:“我要是怕,还会见你吗?”
成虎琢磨不透,脸憋得通红,说:“我就跟你直说了吧,现在大家都在谈革命,你有啥看法?”
“你还记得吧,当初我们每个人都想尽早拿到洋枪。可是练过后会发现,离远了击不中目标,离近了,还是会击不中目标,只有不远不近最好。不远不近的距离,大家才看得最清楚,才有时间准备瞄准击发。”
成虎纳闷道:“你跟我说这些干啥?”
赵移山收回沉浸的神色,不动声色地说:“哦……怀怀旧而已。”
成虎看不下去了,着急地说:“移山,你看看,这都啥时候了,我们可是老同学了,就别绕弯子了,就我刚才问你的事,你把话说得明白些!”
赵移山沉默了半晌,说:“那我只能这么说,目前而言,我不反对,亦不支持。”
成虎像不认识他似的,上下打量着说:“真没想到你这么优柔寡断。”他这么说是有根据的,就他所知道的赵移山,算得上是文武兼备,这点连他也得佩服。有一次组队拼刺刀,他们两人分到了一组,成虎失手差点将赵移山胸脯刺透。这事虽说成虎心中愧疚,但他明白,赵移山压根就不是他的对手,训练场上无意的事,倒也坦然。没过几天,有人在操场上看到赵移山没日没夜地锻炼劈杀,有人提醒他,让他注意点儿,没准赵移山要报仇。成虎根本不管,要报仇尽管来。可是最后大家只是看到赵移山练习,并没有见他来寻事,这才放下心来。让成虎没有想到的是,赵移山不但没有找他来报仇,相反还救了他一命。没多久是投弹练习,成虎用力过猛,本来是想将炸弹猛力甩往前方,没想到扬臂的时候炸弹滑落到了身后。在他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赵移山箭步上前,一把将他扑倒在地。当时,沙土呈泼墨状散开,溅了两人一身,同时也掩饰住了成虎满脸的恐慌。从此以后,成虎除了对赵移山的感谢,还有深深的佩服。
这么说吧,不管从哪方面说,成虎是打心眼里想拉赵移山一起干的。可是赵移山的回答让他非常不满意,都说英雄有胆,他搞不明白,为啥赵移山这么没胆,革命不就是流血牺牲吗,怕啥!这么一想,成虎非常沮丧,倒不是因为没完成任务,而是因为赵移山在他心里的形象一落千丈。此时已经立秋,街上的黄包车把铃铛按得嘀嘀乱响,街角斑驳的墙壁上贴着的大字报被一阵秋风刮起,无声地落在了地上,供行人的脚步践踏。成虎心里不痛快,耷拉着脑袋回去复命,按照他的想法,赵移山既然保持中立的态度,就别强求了,少了他革命照样干。但是袁发之没有急着表态,他叹了一口气说:“看样子他还是在观望啊!”
成虎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甚至为自己没能把老同学拉入革命的阵营来,感到有点儿羞愧,只得用手掌在膝盖上重重拍了一掌,算是发泄。他实在是没想到赵移山会这么答复,就他所预想到的,要么是干,要么是不干,怎么还出现了个中立?
成虎的泄气,袁发之也能理解,自认为能成的事,却碰了个钉子,任谁都感觉是兜头一盆凉水。袁发之看了看成虎的状态,安慰道:“先别泄气,我们还有机会争取!”
成虎满脸焦急:“没时间了!”
情况确实如此,按照孙武的意思,司令部是个硬骨头,第八镇的中枢。如果起义,兵士们将从中和门直捣大都司巷,首先就得把这儿啃下来。袁发之的压力也很大,他静默下来,良久,起了身:“我得再去会会他!”
3
看着成虎远去,赵移山的心情难以名状。一方面,他不能把那些内心里的想法和盘托出,毕竟那是他个人对时势的判断和抉择。另一方面,他其实迫切盼望着投入到革命之中,为了保持一份独立,他是在用冷静的观望压迫着内心激荡的想法。赵移山的心里始终在冲撞,革命是好事,可幕后的革命党到底是群什么样的人?需要保持一段距离来判断。
说实话,革命党找来,是赵移山预料之中的事,但没想到那个人会是成虎。两人之间的关系,是赵移山了解成虎,成虎却未必全了解他。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之间的友情。相反,成虎身上也有一些赵移山所敬佩的东西,他一度在训练场上把成虎当作自己的对手,想到往昔的一些事情,赵移山嘴角露出了一抹笑意。他心里很清楚,这事应该不算完。
隔了两天,赵移山在往二十一混成协送公文的路上碰到了袁发之。袁发之自报家门,说是成虎的朋友,赵移山便明白了对方的来意。但他却佯装不知,故意问袁兄有何事?袁发之微微笑了,说刘备三顾茅庐请诸葛先生出山,我不是刘备,赵兄却有诸葛先生文韬武略之才,希望赵兄能出手助一臂之力。
赵移山说:“那是袁兄抬举了,我有何德何能?敢劳袁兄大驾!”
袁发之站在赵移山的侧前方,紧紧地盯着他说:“诸葛先生虽躬耕在卧龙岗,却心知天下事,据我所知,赵兄也是忧国忧民之人,也应该知道现今时势,定不会袖手旁观吧!”
面对袁发之紧逼的目光,赵移山笑了。可是他的笑是不置可否的,略带些回避的,他说:“袁兄,刘备得江山,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俗话说得好,人算不如天算,按照我的浅见,一切还需量力而行。”
袁发之不慌不忙:“赵兄此言差矣,个人力量虽小,团结起来却可成大事。从某方面来说,天时可以影响到地利,地利可以左右人和,而人和又可以制衡到天时。这是相互牵约的,并不是孤立的。赵兄是聪明人,不用我多说,虽说成事在天,可谋事在人!”
赵移山审视着袁发之,心里稍微动了一下。从目前来看,革命党是有方法和毅力的,可这并不能打消他心底的顾虑。就他的经验告诉他,有方法和毅力可能成事,但還不足以成事。他准备敲打一下袁发之,说:“袁兄给我说这些,就不怕我把你们的事泄露了出去?”
袁发之心里有些慌张,因为他从赵移山的脸上读不出一丁点儿内容。但他却强作镇定地说:“我相信赵兄会是我们志同道合的朋友。”
赵移山把公文夹在了腋下,准备要走,说:“那袁兄恐怕高看我了。”
袁发之看到,赵移山的步伐迈得有些轻飘,像被风吹落在地的梧桐叶,虽是朝着一个方向挪动,却少了一些坚定。他适时叫住了赵移山,说:“等等……赵兄有顾虑,我能理解,还请赵兄再考虑一下,我随时恭候。”
赵移山的步子停了一下,没有回答。
对于赵移山,袁发之的心里还是抱着希望的,这是他必须完成的一个任务。袁发之心里明白,这种人看似是暂时的对手,一旦争取过来,就会是朋友。可是袁发之也犯了难,想要在赵移山身上打开一道口子,似乎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赵移山这个人让他有点儿琢磨不透。当然,这也让他对未来充满期待。回去的时候,成虎正站在营门口焦急地等待,袁发之故意视而不见,往校练场走去。成虎不声不响地跟在袁发之后面,步子迈得大而缓慢。经过一片树林以后,成虎迅速贴了上来,刚一照面,他就问怎么样了。
袁发之说:“赵移山这个人很有主见,暂时还没有松口。”
“没有了张屠户,就要吃带毛的猪了?”成虎有些愤然,本来袁发之此次出马,他还是有些期待的,哪知赵移山根本不吃这一套,让人愤怒的事莫过于最亲近的人放一道横梁在自己面前。他在考虑,如果赵移山一味不肯配合,下一步他该怎么办。
袁发之安慰成虎不要着急,说赵移山这个人很有意思,他既不反对,也不支持,很明显他是有自己想法的。不管从哪方面来说,我们需要这种有想法的人。
“可他需要我们吗?”
袁发之愣了一下,轻轻笑了,肯定地说:“需要!”
成虎不明白,为啥袁发之说得这么肯定,可是既然营代表都说了,应该也错不到哪里去。 他说出了自己的担忧:“眼看起事的日子就要来了,再不把他争取过来,一打起来,兄弟们就要付出更大的代价,我不怕付这个代价,可也不能让他给我们使绊子。”
其实,袁发之心里也同样着急。赵移山如果不能被他们所用,那就是一只拦路虎,到时枪炮无眼,如果找不到突破口,革命党想要前进一步都难。但是他不能把这种情绪表现出来,毕竟他从赵移山的态度里嗅到了另一种东西,他相信赵移山还没有真正做出决定。可是现在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敲不开赵移山这道口子,他们更会举步维艰。
谁也没想到的是,事情慢慢有了一丝转机。
虽然拒绝了袁发之,赵移山同时也在思索,革命党一次次地接近他,除了想把他吸收进去,到底是还想他干什么?事情应该不会那么简单。话说回来,如果他不是革命党,根本就没必要知道这些;他想要知道这些,就必须是革命党。这是一个悖论,也是他的心结,现在的他,还远远没有拿定主意,这离他想要了解的东西还有一段距离,他必须慎之又慎。
赵移山想得出了神,正军械官吴才兴推门进来,猛一喊他的名字,他的手上抖了一下,文件不自觉地全都散落在地。一张纸正好飘落在吴才兴脚下,他没有动,看着赵移山弓身一张张将文件捡起。
赵移山不慌不忙地将文件整理好,推放在桌子一角,问正军械官过来了,有什么事?
吴才兴拉了把椅子坐下,翘着腿说:“移山,你上次提的枪弹分离的建议非常好,我已向标统报告了,他很是满意,下一步要褒奖你。”
赵移山毕恭毕敬地说:“多谢正军械官栽培!”
“你我都知道,黄花岗起义以后,革命党闹得很凶,虽说是一群乌合之众,但不得不防呐!”
说完,吴才兴看着赵移山,眼里不免透出期待。
赵移山明白,吴才兴是来找他商量对策来了。现在这个时候,要想赢得吴才兴的绝对信任,就要提出对付革命党的方法来,赵移山有些踌躇。从某方面来说,他需要赢得吴才兴的信任,这是他所期待的,要想革命,就必须有人深入龙潭虎穴之中。其实他内心里在为革命做着准备,虽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还不是一个真正的革命党。但另一方面,只要他提出了对付革命党的方法,势必会对革命党造成更大的干扰。按照他以前的想法,虽然就此能试探出革命党的动作,但这却并不是他所想看到的,赵移山懂得适可而止。赵移山转身给吴才兴倒水,现在这个时候,答应一方就得损害另一方,鱼与熊掌不能兼得。
赵移山端着水放到了吴才兴旁边,慢悠悠地说:“正军械官说得有道理,所谓的革命党造的只是声势,而我们需要瓦解的是人心。”
吴才兴饶有兴致地说:“此话怎讲?”
“想必正军械官知道,革命党为了造势,四处笼络人心,可是这人心并不见得就齐,沙堆得再高,风仍能将它吹倒。”
吴才兴哈哈笑了:“果然是高见,移山,我没看错人,那你说说看,怎么才能把这盘散沙吹倒。”
赵移山紧紧地看着吴才兴,一字一句地说:“上次防的是枪,这次防的是人!”
4
通告很快就发了下来,迅速传达到了各标营排。内容是禁止新军人员拉帮结派,严格控制人员外出,一旦发现,军纪处理。这给革命党带来了不小的麻烦,在本来就传令不畅的情况下,上面所有的指令,只能以口口相传,更是增加了信息传递的难度。
成虎再和袁发之见面,需以公事之名避人耳目,处境非常不便。按照成虎带来的消息,这事又是赵移山向上谏言邀功的,他无非是想坏事!袁发之沉默了,目前为止,他也难以琢磨赵移山的想法,如果赵移山想邀功请赏,只需把革命党汇报上去就可,何必处心积虑地给革命党出难题?成虎火冒三丈,说赵移山只是不想把事做绝,他这是在观望,哪边有利就往哪边跑。
袁发之想了想,又慢慢地摇了摇头,平静地说:“你觉得赵移山是这种人吗?”
成虎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末了,他像要给自己增加点信心似的,说:“是,他以前不是这种人,可现在谁能看得透他!”
袁发之意识到,事情恐怕不是那么简单,他需要和赵移山再长谈一次。但是在长谈之前,他得做点什么。就现在的处境而言,革命党不能再坐以待毙了。而想要和赵移山长谈,就得有长谈的资本,袁发之心里慢慢有了一个主意。
见袁发之不说话,成虎试探地说:“赵移山这招都掐着我们脖子了,我们该怎么办?”
袁发之说:“赵移山这是在以攻为守,我们也不能总是以守为攻,该适当地出手了!”
成虎眼里放出光芒:“早就在等你这句话了,那我们新账旧账一块儿算!”
袁发之高深地说:“我说的出手,不是和他硬碰硬,而是以柔克刚。”
成虎眨巴了两下眼,说:“怎么弄,我听你的!”
不几日,赵移山随吴才兴到各部检查军械。按照赵移山的建议,各部军械必须登记造册,每晚清点入库。到了二营以后,袁发之也在旁边陪同,但是两人像互相不认识一样,谁也没有表示出过多的情绪。清点完毕间隙,突然有人来报告,说外面有人找赵移山。赵移山在征得吴才兴同意以后,只得放下手中活计,走出军械库去寻找来人。
在外面等着的是一名下士,站在一棵老槐树下面,迎面等待。赵移山有些诧异,此人他并不认识。两人说了几句话,赵移山就发现对方是找错人了,他正要离开,却看见吴才兴和袁发之从军械库走了出来,两人不约而同地往这边张望。赵移山未敢多做停留,赶忙快步回到了吴才兴身边。吴才兴往他们刚才站的地方瞧了瞧,想要寻找点儿端倪,却只见来来往往的兵士,再也寻不到那人的踪迹。
接着往下检查,赵移山刚打开文件薄,就又有人来报告说有人找。这时,吴才兴的眉头不自觉地皱了一下,哼了一声才开腔问:“移山,公务繁忙啊!”
赵移山赶紧回答,说:“报告正军械官,现在是非常时期,移山不敢忘忧,适才并非公务所扰,实则是被认错了人所致。”
吴才兴深不可测地笑了,指着左右说:“看见了吗?移山可真是我的左膀右臂,有谋略,知时势,不可多得之人才啊!”
在袁发之等人的附和声中,赵移山有些窘迫,露出了尴尬的笑。
吴才兴这才点了头说:“人缘不错,去吧!”
有人找總是让人期待的,赵移山快步出门,他刚一出去,袁发之就顺着窗口瞟向了外边,他的视线不经意地掠过,而后慢慢定格了下来。这时,吴才兴也察觉到了,眼神不自觉地摆向窗外。只见赵移山匆匆走到一个兵士面前,两人说了没几句话,兵士不经意地往四周看了看,然后从身上摸出一个信封双手递给赵移山。赵移山马上把信封揣了起来,快步往回走。
吴才兴盯着外面,眼里露出琢磨不定的神色。从窗户口射出来的光影变幻莫测,他的手轻轻地敲击在窗台上,在房间里发出坚硬的回声。而在一旁的袁发之,已经侧身站在了旁边,低下了头,却挡不住一抹狡黠的神色。吴才兴回过头来,像没有看到外面的一切,说起了工作上的事:“袁管带,如此一圈下来,枪弹分离落实得不错啊!”
袁发之奉承道:“全靠正军械官首肯。”
吴才兴不再说话,似乎在等待着什么。赵移山进门的时候,正好听到吴才兴对着袁发之说:“前段时间下发了一个通告,不允许士兵结党营私,想必袁管带知道?”
袁发之看了一眼赵移山,回答:“知道!”
“你怎么看?”
“请正军械官放心,现在是非常时期,全营定当全力遵守,不负所望,如有人违反,定当严肃惩戒。”
吴才兴点了点头,用眼角瞥了一眼赵移山,便大步往外走去。落在身后的赵移山似有所明白,面有忧色,他摸了摸怀里的信封,快步跟出。赵移山知道,自己刚才的举动可能被看见了,吴才兴对他不满了,那番话是说给他听的。毕竟提出限制兵士拉帮结派等意见的是他,他却似乎在违反自己定下的规矩。不管如何,他是一时半会儿说不清了。赵移山考虑着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失去了吴才兴的信任倒不是他最先考虑的,如果吴才兴真的怀疑他和革命党有关,那他现在的处境可就糟糕了。想到这里,赵移山明白,这一切都和袁发之脱不了干系。他重重出了一口气,不是怨袁发之,倒还有点儿佩服起他的手段来。袁发之是在用自己的手段对付自己,这一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禁让赵移山冒了冷汗。
余下的时间,赵移山一直有些恍惚。在接过那封信时,来人声称是他老家带过来的家信。赵移山虽有疑虑,但考虑到对方早已自报了老家的地名,说是同乡,他便打消了疑虑。由此看来,那封信里面装的根本不可能是家信了。赵移山的心里七上八下,他着实没有想到袁发之会来这一出。如果袁发之是想搬开他这座拦路的泥菩萨,似乎可以把事情做得更绝,不必像这样半遮半掩地留有余地。如果是想逼他就范参加革命党,就意味着用这种方法的同时,他也就失去了吴才兴对自己的信任。这于情于理都说不通,赵移山的心一直都在忐忑。
到了中午,袁发之在栖云酒楼设宴招待吴才兴一行。吴才兴还是像往常一样,让赵移山坐在身边,他甚至还哈哈笑着和赵移山碰了两次杯。这在以前,是绝对不可能的。这更让赵移山不安起来,吴才兴越是这样表现亲近,他就越是觉得疏远。宴席至一半,赵移山借故退了出去。袁发之举着杯子,带着神秘莫测的笑意,说一会儿回来,还得敬他一杯。赵移山拱着手说一定一定,急着去了一旁的房间。
到了房间,赵移山急急忙忙地打开信封,他发现果然如他猜想的一样,这根本不是一封家信。信上的内容比他想到的更甚,竟然是文学社的近期活动安排。赵移山拿着这封信,不自觉地瞪大了眼睛,他像从自己身上发现了某个秘密,本能慌张地往外张望,竟一时不知道怎么处理为好。赵移山感觉手上沉甸甸的,这无异于是要推着他往革命党阵营走,他有一种被绑票的感觉。
就在这时,房门突然被推开,一个身影闪了进来,赵移山赶紧将信攥成一团握在了手心。来人正是成虎,他手里拎着一个布袋,不知道装着什么东西,马上返身将门关好,视线往下放,停在了赵移山的手上,而后露出一丝了然的笑意。
赵移山顿时平静下来,说:“这都是你们安排的?”
成虎拖一条凳子,兀自坐下,说:“袁代表本来是想和你长谈的,你也知道,他现在有事,就让我来了。”
赵移山听出来了,成虎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想提醒他一下。这个提醒并没有让他心生不快,相反,他却轻轻笑了。赵移山的笑里有一股欣赏的成分,甚至有一种棋逢对手的味道,毕竟对方并不是那么弱,甚至比他想的还要高明。赵移山审视地看着成虎,说:“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成虎并不回答,说:“就你手上捏的这封信,只要把吴才兴那个狗官叫来,你就是黄泥巴掉到了裤裆里。”成虎边说边看着赵移山的反应,他本来以为赵移山会生气,可是赵移山只是不动声色地把攥在手心里的信展平,塞进了信封,再放到身上,拍了拍衣襟。这让成虎有些疑惑,难道赵移山真一丁点儿都不担心?
成虎瞧不出一丁点儿端倪来,又以退为进,肯定地说:“当然,我不会那么做!”
赵移山坐在了成虎对面,将衣襟慢慢抹平,说:“看来你还是想让我加入你们?”
“没错!你是聪明人,吴才兴那个狗东西已经不相信你了,你也不用再跟着他干了。你没有了进路,可是你还有退路。”
赵移山摇了摇头,露出一丝无可奈何的笑意,说:“革命是没有退路而言的,费了这么大的周折,你们到底需要我干什么?”
成虎马上站了起来,激动地说:“这么说你是答应了?”
赵移山没有急着表态。他的心里已经对革命党产生好感,革命党看来并不是没有章法的,他甚至决定一口答应下来,但理智告诉他还得再等等。
成虎沉浸在自己的兴奋当中,紧走两步到了赵移山跟前,诚恳地说:“我们兄弟俩马上又能并肩战斗了,说实话,我早就盼望着你能加入进来,我们一定能干出一番大事。”
赵移山显得有点儿无动于衷,但心里已经隐隐拿定了主意。成虎发现了他的异样,不解地问:“移山,你怎么了?”
赵移山说出了心中的疑惑:“既然这样,想必你们也不愿意让吴才兴对我失去信任,这样对大家都没有好处。”
“你放心,说到底,我们只是需要你,并不是想让你失去信任。”说完,成虎从怀里摸出一封信来,轻轻地按在了桌子上,再把信推了过去。“这是一封家信,你可以拿着这封家信向吴才兴那个狗东西证明你的清白。”
趙移山看着那封信,并没有动手。从外观上来看,那封信和自己收到的一模一样,可见他们的准备是足够充分的。赵移山并不这么认为,说:“一封信不足以洗涮掉他的疑虑吧?”他这么说,是有往下套话的意思。他得知道成虎他们下一步需要干什么,借此才能得出自己的判断。他心里明白,知道得越多,就是对他们越想接近,他心里的天平已经不知不觉倾斜了。
成虎笑了,起身拍了拍赵移山的肩膀,让他把心放到肚子里,下一步只会让那个狗官更信任他,而不是怀疑他。成虎能感觉出来,赵移山正在慢慢靠近他们,而袁发之告诉他,想要一个人靠近,最好的办法就是打消他的疑虑。
赵移山发现成虎的笑里有种胸有成竹的东西,这让他感到了疑惑。革命党有方法不假,可是如何让一个被长官怀疑的人,在短时间之内反而更加被信任?赵移山有了自己的担忧,成虎却拍着胸脯让他放心,说他们自己挖的坑,自己会填。
赵移山对他们的方法还是有所顾虑,虽然他已经提起了一只脚,但是弄不清楚这个,他是不会盲目迈步的,他想知道下一步怎么办。成虎显得有些犹豫,毕竟赵移山一直没有爽快地答复,房间里顿时安静了下来,两人盯着对方,互相都在等待,可是赵移山的眼神一直没有回避的意思。隔壁房间,吴才兴碰杯喝酒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时紧时松地敲打着人的神经。终于,成虎凑了过来,压低嗓门说:“你先把家信给那狗官看,为了深得狗官信任,你必须得举报一批革命党。”
“举报革命党?”赵移山一脸吃惊,他暂时还不能完全领会这句话里的要点,又连忙问道:“怎么举报?”
“这是一个局,到时开会的时间地点我们会通知你,你就只需要向狗东西举报就行,这样一来,他没有理由不信任你!”成虎的眼里透着绝然和肃杀。
赵移山满是震惊,他还不敢确信这就是他们的计划,一股凉意却早已从心底升起,手指瞬间冰凉。“你是说真的举报?”
“为了赢得狗官的信任,必须是真的!你放心,革命就是这么残酷,到时要被抓的革命党工作由我们去做,他们会理解的!”
赵移山心里万鼓齐鸣,浑身已麻木。很明显,他们是打算牺牲掉其它人来让他取得信任。他问自己,这就叫革命?革命真的就这么残酷?那些作好牺牲准备的人是不是懵懂的?也许只不过是像他父亲当年一样,随着队伍走到街上而丢了性命。他理解革命的残酷,并且已从心底做好了准备,可是当这种残酷需要用这种方法来完成的时候,他还是本能地抵制。他打量着成虎,眼里逐渐有了陌生的光芒。这和他理想当中的革命相去甚远,如果是这样,对加入革命阵营他是持保留态度的,那些人甚至不知道革命的方向,就会失去性命。
而成虎不这么认为,他说:“袁代表说了,这是信仰!”
“有信仰是好事,可是这信仰对于需要牺牲的人来说,会不会太过草率?”
成虎肯定地说:“如果有一天需要我,我也会这么干!”
“我相信你会做出这种选择,但我没法做出你们要求的选择。”
成虎吃惊地:“移山,你这是什么意思?”
在赵移山看来,能不能得到长官的信任已经不重要了,哪怕失去了这份信任,他也毫无怨言。赵移山无力地看了看桌上放着的信,挪过了目光,说:“我做不到你们要求的那样!”
“为啥?”
“为了让我加入而让其他人牺牲,这不公平。”
“不,不是因为你,是因为革命!”
“那革命是什么?”
成虎嗫嚅了一下:“孙先生都提出来了,革命是为了民族、民权、民生。”
“如果革命党这么做,还有民权、民生吗?没有民权、民生,又哪来的民族?”
成虎愣了一下,他显然没有料到赵移山会把这么大的一个问题抛给他,他难以作答,却又不甘心俯首就范,梗了梗脖子又说了句:“你别说大道理,我们有信仰。”
赵移山苦笑:“我也有信仰!可是信仰不是提线木偶,不是靠别人的支配和安排,它在我们心里。我们需要革命,但不需要这样的革命党!”这时,赵移山的心里已经很明确,他缓缓摇了摇头,慢慢拉开了门。
成虎留恋地望了桌上的信封一眼,对着赵移山的背影说:“这么说,你是不打算加入我们了?”
赵移山没有转身,说:“我祝你们能够成功!”
门瞬间合上了。
酒宴临近尾声的时候,赵移山已经落座,大家纷纷举杯准备散席。此时,成虎手里拎着布袋适时地出现了。袁发之双手端着酒杯,和吴才兴轻轻碰了一下,说:“正军械官莅临,无以为表,一点心意,还请笑纳。”
说完,成虎打开布袋一角,只见布袋里面全是古董字画,均已裱好成卷。吴才兴就只轻轻扫了一眼,便借故推辞道:“袁管带客气了,我一介武夫,放在我这里,只恐蒙尘,难以欣赏啊!”
袁发之笑了说:“正军械官言重了,谁人不知,长官文能吟诗作画,武能沙场点兵。听闻长官有此爱好,我这里正好有薄品几件,就缺鉴赏之人,不知道能不能入长官法眼,心中惶然,还望长官收下,不成敬意。”
吴才兴哈哈笑了,一口干了杯中酒:“既然袁管带如此盛意,那吴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把吴才兴和赵移山拱手送走,袁發之赶紧问成虎事情的进展,他已经从赵移山的神色中嗅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这让他略感不安。当成虎把事情经过告诉他以后,袁发之脸上有了一层薄薄的忧色。照这么看来,如果赵移山不肯配合,他既失去了吴才兴的信任,也没有答应到革命党的阵营中来,这么一来,事情就办夹生了。赵移山两边都不挨靠,对于他们来说,此人还有多大意义?
袁发之开始踱起步来,他知道赵移山拒绝的原因是什么,可是为了争取更大的机会,他也毫无办法。现在,事已至此,没有人能停得下来。袁发之也有些迷茫,可他不能把这种迷茫表现出来,这件事的方向还得他来定。他想过,如若不然,试着答应赵移山,不必用举报革命党的方式搏得吴才兴的信任。可是那样,失去信任的赵移山对于他们的作用将微乎其微,这背离了他们的初衷。他们拉赵移山进来,是有一个更大的计划为自己所用。如果这个计划难以成行,那他们将蒙受巨大的损失。由此看来,他没法答应赵移山这个要求。与此同时,赵移山也没法答应他们的要求。
袁发之心乱如麻,现在已经不是谁进谁退的问题,而是观念上的冲撞。而对于革命党来说,箭在弦上,已没有了退路。成虎随着袁发之的脚步移动着视线,眼里露出期盼的神色,他等着袁发之能拿出一个主意,以他所了解的赵移山,他自己坚守的东西,是不会回头了。成虎有点不了解,本来已经快跨步进来的赵移山,为啥又停住了脚步。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把头勾在了腿间。
听到动静,袁发之看着成虎,突然止住了脚步。他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但袁发之的心里已经有了一个主意。
回到司令部后,赵移山铺开纸笔,正准备将检查结果整理归档。可吴才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他在办公室里重重坐了下来,点了一根烟,似乎有话要说。赵移山手上的活计没有停,可心里早已在等着他。终于,吴才兴缓缓开了口,颇关心地说:“移山,最近家里还好吧?”
赵移山回答:“家里只有老母亲一个人,还好!”
“家里要有事,一定得说出来,不要放在心里。”
赵移山强笑道:“多谢正军械官关心!”
吴才兴打了个哈哈,手轻轻地在椅子扶手上抚摩,漫不经心地说:“没事的时候,多出去走走,会会同乡,了解一下兵士的动态,这是好事!”
赵移山明白,这是吴才兴在敲打他。但他准备保持沉默,对于一个怀疑自己的人来说,不论如何辩白,都很难洗清自己。况且,他要是按照实际情况告诉吴才兴,说找他的人他根本不认识,不但不能洗清自己的嫌疑,恐怕只能加深他的误解。如果照成虎说的,说他收到的是一封家信,那就意味着他要配合革命党继续往下圆这个谎。在他选择没拿那封家信的时候,就已经拒绝了这个说法。在内心里,他认为这是自己应当承担的。面对吴才兴略显质疑的面孔,赵移山没有争辩,他低下头,把毛笔放在了浓墨的砚台里,一下一下地醮透了。
吴才兴看着他的举动,有点儿没有想到,他站起了身,停了停,见赵移山还是没有开口的意思,便拂袖而去。到了门口,吴才兴停了下来,他转过身看着赵移山说:“最近军务繁忙,你一个人恐怕也忙不过来,过几天,我给你找个帮手。”
看着大敞而开的房门,赵移山已经了然于胸,那个要过来帮他的人不过是看着他而已。到了这个时候,他反而平静了,平静是觉得事情就该这个结局,也挺好。不再有人为了他的加入而失去性命,这让他安心。但他知道,他的心中还向往革命,时势也需要革命,革命是他的希望。但就目前而言,他不会再有观望和取舍,这让他静心。
赵移山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5
其实,袁发之的主意并不是太复杂。经过考虑,对于赵移山,他决定弃之不用了。改变固执的人很简单,改变有想法的人却很难。很显然,赵移山是属于后者。袁发之经过衡量,在赵移山身上已经花了不少的心思,如果再刻意下去,他只会看到革命党更多的方面,说不定进而引起反感,这个人可以是朋友,但不会是盟友。
可以放弃赵移山这个人,但是前期所做的事情,袁发之不准备放弃。除了没有退路,他也没有了时间。根据标里代表的消息,蒋翊武等人经过商议,已经把起义的时间初步定在了十月六号中秋节那天,留给他的时间已不足半月,他得加紧步伐。
袁发之把成虎叫来密议,他想到的办法是放弃赵移山,舍卒保帅,把成虎推出去顶替。而想要把成虎推出去,他们谋划的事就不能停。成虎吃惊了一下,但很快镇定下来,说:“你的意思是让我去举报革命党?”
袁发之慎重地点了点头。按照他的计划,先让成虎立上一功,取得信任,然后再找吴才兴通融,把成虎安排进军机处。毕竟吴才兴见过成虎,已经有了初步印象,最主要的是吴才兴此人贪得无厌,用以财物,再加上立功表现,必能成行。袁发之已探听到了风声,赵移山回到军机处以后,日子并不好过,吴才兴几乎将他闲置了起来。吴才兴排挤赵移山的消息早已不胫而走,大家纷纷都在传言会由谁来接替赵移山。而吴才兴正好需要一人看住赵移山,此等时机,正是天时地利人和之时,袁发之决定牢牢握住。
成虎听完袁发之的想法,心里不免感到遗憾。这份遗憾是给赵移山的,连他也没有想到,会由他来接手完成这件事。但心里的情绪立马还是被他驱赶走了,他在腿上用力击了一掌说:“好的,我来干!”
袁发之双手撑在桌上,轻轻点了点头,说:“那我们就按计划行事!”
计划进行得很顺利,袁发之事先安排了三个人在一个小客栈里商讨革命事宜,再由他带着成虎向军机处举报。吴才兴大为紧张,当即带着兵士赶往客栈。跟在身后的袁发之和成虎对了一下眼,发现吴才兴带领的队伍里并不见赵移山的身影,两人都明白了他的处境。当吴才兴冲进客栈时,三个革命党早已无力反抗,立马束手就擒。
吴才兴用两只手指从混乱的桌上夹起了一张地图,看了看,甩手扔在了地上。他面色一沉,喝令将人带走。又在成虎的肩上用力拍了拍,说你立了大功,打煞了革命党的风头,定要好好奖励。成虎看了一眼身旁的袁发之,和他交换了一眼神,袁发之轻轻点了下头。成虎赶忙说我不需要什么奖励,只要能得到长官的首肯就行。吴才兴很用心地看了看成虎,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听到去抓革命党的消息时,吴才兴已经带着人走了。坐在空空蕩荡的办公室,赵移山并没有多想,更没有把这件事和袁发之他们联系起来。不管对于哪方面,他均有些失望,这份失望导致他心如止水。在别人看来,他受到了冷落,而对于赵移山来说,这正是他所需要的。因为不再有期许,就不再有失望。赵移山沉浸在自己的天地里头,既不对自己在新军里头的处境不满,也不参与革命党的事情,有些避世的无力之感,直到吴才兴把成虎带到了他的跟前。
吴才兴带着成虎进来,嘴角浮着一丝笑意,说:“移山,来,我来介绍一下……成虎,这次抓革命党立了大功,你们上次见过,以后大家就是同事了。”
赵移山略微愣了一下,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人会是成虎。这样一种局面,让他有些尴尬,也有些不知所措,把抓革命党的事一联系,赵移山已经略微理清了一个思路,他隐隐猜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革命党还是把那件事接着做了,赵移山的心里突然就痛了一下,难以言说,不管他参与不参与,根本改变不了什么,他的心里充满无奈和惆怅。这么说来,吴才兴是想把成虎派过来监视他。赵移山感觉到了有些讽刺的意味,他很快镇定下来,拱着手说:“幸会幸会,以后还请成虎兄弟多多指点。”
来之前,成虎已经得到了吴才兴的指示,惟恐赵移山有变,要好好地看着他。成虎心中如鼓,却连连称是。他回避着赵移山的目光,说:“指点可不敢当,大家都在吴长官手下做事,我又是新来的,真正指点的人少不了吴长官呐!”
吴才兴哈哈大笑。
而赵移山和成虎两人的目光如暗流在涌动。
吴才兴笑声停了下来,说:“这样,移山……你最近很辛苦,把手上的工作适当放放,多让成虎去做,他刚来不久,需要更多的锻炼和熟悉。”
走到这一步,赵移山已经心凉如水了。面对这种处境,他已无力再多说什么,只是用力地看了看成虎,说:“请正军械官放心,我一定尽力相助,让成虎兄弟早日上手。”
成虎一脸悻悻的表情。他知道,以赵移山的聪明才智,已经猜到了这里面是怎么回事。他既然敢来,一点儿都不担心赵移山会说破。相反,更让他担心的是,在这种没说破的情况下,赵移山显然什么都已经知道了,却还说要帮他,这更让他担心。他倒是希望赵移山什么也不要管,真的就彻底不再和革命黨沾边,那样会更让他安心。可是他隐隐感觉到,赵移山不会那么做。
其实,赵移山也在思索,成虎处心积虑调到军机处里是要干什么?革命党花了这么大的代价和心思,应该是有备而来,但他仔细琢磨一番,暂时还摸不清头绪。等吴才兴走后,赵移山和成虎坐在了一起。赵移山整理着桌上的材料,没有说话,他其实是在等着成虎开口,毕竟现在不管他说什么,都显得过于苍白。终于,成虎开了腔,他说:“我们已经没办法了!”他知道赵移山不同意他们这么做,可是赵移山既然不做,这件事只好由他出面。他这么说,有解释的成份在里面,还是希望得到赵移山的理解。但他不知道的是,在赵移山看来,计谋和不择手段只有一步之遥的距离。赵移山心中的革命不是这样的,他已经深深地失望了,他惨烈地笑了笑,说:“所以什么东西都挡不住你们。”
成虎坚定地说:“当然,革命的步伐是任何人都阻挡不了的!”
听见成虎这么说,赵移山的心里不免满是悲凉和寒意。他把目光定在了成虎脸上,说:“成虎,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成虎轻轻地把目光挪开,换了个侧身说:“我暂时还不能告诉你,你要想知道,就再考虑考虑!”
赵移山明白,成虎这么说,一方面是还没有放弃他,想把他拉入革命的阵营。另一层意思,就是婉拒了。可是他的心已经再也不起波澜,他诚恳地望着成虎,说:“好自为之吧。”
出了司令部的大门,赵移山漫无目的地走着。天上的云层像条纱巾,一会儿把太阳蒙住,一会儿又再抖开,舒舒展展的,变幻无常。有看不见的风吹过,赵移山缩了缩身子,到了一个街口,他踅进了一个小酒馆坐下,点了两个小菜,开始自斟自饮。赵移山在思索整件事情的起起伏伏,思索给他带来的结果是,胸中的期望已降至冰点,而胸中的火焰又在熊熊燃烧。自然,那是一种煎熬,火与冰胶着,心里有多冷,冲撞就有多热。从内心里来说,他迫切希望革命,但又不是这种革命。这个时候,他才发现,面对时势,他什么也改变不了。想参与又参与不进去,赵移山心里的痛楚和迷茫可想而知。
喝了一会儿酒,赵移山已有了醉意,他透过迷蒙的眼神看到成虎就坐在不远处,也是一个人在自斟自饮。赵移山的嘴角已有了淡然的笑容,他心里很清楚,知道成虎现在是在干什么。两兄弟就隔着几张桌子,不远不近地独自喝着酒,时不时瞟上对方一眼。有时,他们的眼神会撞在一处,就会不自觉地抬起手上的酒杯,示意一下。
喝得差不多了,赵移山叫伙计过来结账。伙计却指着成虎说,那位客官已经给过了。赵移山挥了一下手表示感谢,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他身后的不远处,也同样跟着跌跌撞撞的成虎。两人一前一后,把笔直的路走得弯弯曲曲。
6
没用几天时间,成虎就熟悉了军机处的工作,检查枪弹、处理日常公务这些事并没有他想象当中那么难。他要的不是工作的便利,而是工作给他带来的便利。他内心倍感欣喜,发现自己正在一步步往那里迈进。
当然,这里头也有赵移山的帮助。按照成虎的想法,只要赵移山不为难他,就算在帮忙了,谁知赵移山真就上心上手教他。这让成虎感激不尽,感激不尽之后,他又开始内心忐忑,他不知道,赵移山为啥前后这么大的改变?很显然,赵移山在帮他就相当于在帮革命党,这个逻辑成虎是想得通的。他想不通的是,赵移山自己不愿意加入革命党,却又在帮革命党,这又是为哪般?
表面上,成虎把赵移山盯得很紧,而赵移山也并不在意。都是心知肚明的事,谁也没有戳破,赵移山不损失什么,而成虎还能得到一些东西。如此一来,成虎很快便得到了吴才兴的信任,袁发之的造访也变得合情合理了。到了十月,成虎和袁发之的见面更是频繁起来,两人越是故作轻松,却就越显神秘。赵移山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却佯装不关心,但他预感会有事发生。
十月六日一大清早,袁发之就来了,他表面是给吴才兴送中秋礼。但是送礼过后,他急急忙忙找到了成虎。袁发之进门的时候,赵移山也在办公室,他略显踌躇地打了个招呼,说:“赵兄也在呢!”
看情形,赵移山便明白了有事,他说了句“袁兄不必客气”,就急着往外走去。很显然,他是故意走开避嫌的。连袁发之都没有想到他会主动给他们腾地方,赵移山这个人太聪明了,看着他出去把门带拢,袁发之有些失神了。但是他很快又镇定下来,毕竟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和成虎沟通。袁发之告诉成虎,原定于十月六日起义之事,由于准备不充分,要稍往后推迟,将定于三天后举事,也就是十月九日,到时以工程营的枪响为号。
成虎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冷却了一下,但同时又充满期待。这意味着剩下的三天,将会异常煎熬。袁发之叮嘱,让他要更加小心行事,以免生出枝节。成虎拍了胸脯,让他放一百个心。可是很显然,袁发之还是不够安心,末了又担心地问:“你这里没问题吧?”
成虎暗暗用力捂了捂腰间,说:“没问题,都在我这里呢!”
袁发之看了看成虎捂紧的手背,脸上紧张的神色慢慢舒缓开来。交代过后,袁发之一刻也不能耽搁,他得马上回去,安排具体事宜。成虎却把他叫住了,说到了那天,要不要告诉赵移山,到时候枪弹可不长眼睛!把这个问题抛出来,成虎是想了许久的。虽说赵移山没有加入他们,但知道他们的底细,给他们出了多少难题,就给他们提供了多少帮助。这让人很难取舍,最主要的是,赵移山毕竟是他的兄弟,还日夜在自己身边,现在的赵移山似乎既洞悉所有,又将一切置若罔闻。
袁发之明白了成虎的意思,很显然,成虎是想把一切都告诉赵移山,可是赵移山又并不是他们的同志。袁发之思考了一下,肯定地回答:“绝不能告诉他!”他向成虎解释,如果把这一切告诉了赵移山,只要有丝毫泄露,在起义的前一分钟,一切就有可能功亏一篑。袁发之很明显地看到,成虎的脸上充满痛苦,他并不坚定地轻轻点了下头,便不再说话。
袁发之只得把急于要走的心情收拾掉,耐下心来嘱咐,这事非同小可,不能为了个人感情而违背革命利益。这一次,成虎并没有觉得袁发之像以往那样说得有道理,他心里隐隐觉得,其实赵移山就是自己的革命同志。但他没有把这些话说出来,因为他知道,以他的说辞,是无法说服袁发之的。
把成虎安抚下来,袁发之才急忙离开。当然,成虎最終还是答应了袁发之的要求。他没法不答应,毕竟和赵移山相比,他面对的是成百上千的革命者,孰轻孰重,他还分得清。但答应过后,成虎又难免心虚没有底气,直至赵移山从外面进来,他都没有足够的勇气看他一眼。成虎觉得自己心里埋藏了一个关乎生死的秘密,却不能告诉自己最信得过的人,这让他矛盾至极。有好几次,他的目光会充满怜悯和悲情地朝赵移山望去,在他身上反复摩挲,待赵移山一抬头,他又慌忙挪了过去。
寻找着已经掉在地上的目光,赵移山已经猜到了大致的情况,革命党应该会有动作了。但他不会主动去问,因为他明白,对于成虎来说,他一开口就是个难题。
办公室里安静极了,两个人僵硬地坐着,没看着对方,余光里却又全是对方。这个时候,成虎才想到一些事,也许三天以后,他们中间就有人会看不到对方。革命要是成功了,还有希望活下去。要是没成功,那他们就是乱党,必死无疑。生和死的问题很轻易地摆在了他们面前,从踏上这条路起,他似乎还没用心想过这个问题。可是仔细想想,他还有选择的权利,可不是革命党的赵移山,反而连选择的权利都没有了。这让成虎有点儿摸不着头脑,问题出在哪里,他暂时还搞不清。可是从心底渗透出来的感觉是,他突然害怕三天后那一天的来临,那一天,像是一个不见底的深洞,吞噬着他的神经。一想到三天后将是生死成败的时刻,成虎放在桌上的手开始颤抖个不停,为了掩饰,他赶忙将手放在桌下,搁在了膝盖上,可那只手居然还是不听使唤。成虎索性用另一只手紧紧捏住,把身体贴在了桌前。这样一来,身体的重量就全部靠在了桌子上。呆坐了一会儿,成虎打破了沉默,对着办公室的某一处,他又有些像喃喃自语:“你记不记得在陆军小学堂的事?”
不等赵移山回答,成虎就说:“投弹练习的时候,你一下将我扑倒,炸弹就在身后爆炸,说实话,当时我害怕极了,我和你爬起来的时候,全都灰头土脸。”说完以后,成虎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赵移山看着他,问:“你怎么了?”
成虎还在笑:“你告诉我,你当时害怕吗?”
“说实话,我也害怕,起来的时候,我腿都站不直,我记得还是你给我拉起来的。”说完,赵移山也笑了起来。两个人的笑声在办公室里回荡,气氛有些在融化。慢慢地,笑声终于停了,屋里又安静了下来。
在笑声中,成虎已经做好了准备,他本来不想违背袁发之的意图,但也不愿意强压自己的内心。他轻咳了一声,严肃地说:“移山,其实你现在加入我们还来得及,我会去和袁代表……”
赵移山知道再往下说,又会陷入尴尬的境地。他打断了成虎下面将要说的话,说:“谢谢你的好意,我已经想好了。”
这次,成虎的脸上没有失望,他只是想确定一下,给双方一个台阶,至于赵移山会不会登上来,他不会再勉强。成虎已经拿定了主意,不管赵移山做何决定,都不会影响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成虎明白,这些话只要一出口,肯定会有风险,但他更多的选择了相信。
成虎说:“有件事我得告诉你!”
赵移山说:“是革命党的事?”
“不,是我们之间的事。”
赵移山见成虎一脸庄重,便不再说话,等着成虎。其实,对于革命党的事,他已经置身事外了,说到底,他现在所看到的波澜不是他所期待的,波浪再大,也翻不过心头那座山。
“刚刚接到上面指示,我们将定于十月九日举事,到时刀枪无眼,你要有心理准备。”把这些话说出来,成虎的心里很复杂。他已经权衡了多次,如果不告诉赵移山,到时一拿起了枪,他们两兄弟意味着要兵刃相见,这太过于残忍。即使赵移山保持中立,也难免伤及无辜。更大的风险是,万一赵移山漏出丁点儿消息,革命党将万劫不复。成虎的心理压力可见一斑,赵移山的抉择有多大变数,说出来就有多大的风险。想要规避风险,最好的办法是放在心里,可成虎的心根本盛不下。一件事说与不说,都在他两人中间存在风险,这种风险让他的心摇摆不定,但是成虎最终选择了一份情感托底。说出来后,他长长出了一口气,心里竟然轻松不少。
赵移山微微张开了口,有些吃惊,他知道这些机密是不应该让他知道的,这是生死攸关的大事。赵移山内心里充满感激,却没有兴奋。当知道革命真的要来了,他却莫名的有些悲哀。因为不管革命胜利与否,他都感到了深深的迷茫。有一刻,赵移山痛苦极了,他想融入其中,理智却告诉他不能踏越。
赵移山压抑住内心里的翻腾,缓缓地问:“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成虎一字一句:“因为我们是兄弟!”
再看前面的时候,赵移山的眼里已经有了一层薄薄的雾。但是他什么也没说,借收拾桌上的东西来掩饰自己的情感,有好几次,他的手都打翻了笔筒。成虎装作没有看到,他明白,赵移山并不是因为这个消息而激动,他甚至心中暗暗欣慰,选择告诉赵移山是对的。
但是如果成虎知道后面发生的事,他绝不会把这一切都告诉赵移山。
7
十月九日这天,本来是革命党举事的日子。一大清早,成虎就显得焦躁不安,他一会儿站起,一会儿又坐下,在赵移山的视线里晃个不停。这个时候,他既兴奋又紧张,外面哪怕关门的一丁点儿响动,都会让他联想到枪炮声已响起,而后驻足倾听观望。
相比较于成虎,赵移山显得平静如常。其实,这只是表面上的平静,赵移山的心里早已起伏不定。战场上厮杀,根本没有中立,这就意味着,他必须作出选择。这个选择对于他来说,将异常艰难。成虎把一切都告诉了他,他却感受到的是一份知晓世事来临时的压力。枪声真要一响,他要怎么做?赵移山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他面对的是他所不满的,他等来的也将不是他想要的,面对着要到来的历史车轮,把赵移山的心碾压得五味杂陈。
可是这一天,枪声并没有如期出现。因为一件事的发生,将所有的计划又全都打乱了。
这件事情在新军里头引起了轩然大波。当天正午,在汉口宝善里14号的孙武正带人配制炸弹,没想到刘公的弟弟刘同若无其事地抽着烟进来了,他边抽着烟边往楼上走,随手弹掉的烟灰却不慎将炸弹引爆。俄国巡捕马上闻声而到,而此时,孙武早已乘乱逃跑。但俄国人还是搜出了革命党人名册、起义文告等,他们马上将逮捕到的其他革命党交到了湖广总督瑞澄手里。没过多长时间,有叛变的革命党已经供出了位于小朝街85号的起义总指挥所,清军马上朝指挥所扑去,起义之事败露,革命党眼看岌岌可危。
当听到这个消息时,已是下午,成虎如坐针毡,他没想到事情会朝这个方向发展,也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在成虎看来,锅已经架到了火上,少一把柴,还不煮饭了?但赵移山不这么认为,在他看来,成虎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在这种情况下,稍有不慎,整个革命党将会被一网打尽。清军已经派出了大量人员抓捕革命党,满城飘摇之时,赵移山和成虎第一次坐下来,开始讨论革命党的问题。这让成虎有了一种错觉,感觉朋友又回到了身边。
赵移山认为,就现在看来,革命党的组织还不够严密,准备更是不充分,暴露了许多问题,要不然不会出现如此事端。如果强行起义,结果很难把握。赵移山并没有说透,但也充分表达了意思,在这种人心惶惶的情况下仓促举事,即使面对即将土崩瓦解的朝廷,除去偶然因素,将很难有胜算。成虎听出来了,赵移山虽然看问题的角度不一样,但这些话是推心置腹的,他本人从来没有想过这些问题,但也多少觉得有点儿道理。
成虎问:“那你的意思是,这事就不干了?”
“即使干了,革命党内部日后还有许多问题。”
成虎觉得这个问题太远,太高深了,说:“日后的事日后再解决,先说眼前的,眼前的事才最要紧。”
赵移山眼里有了一抹不解,但随即淡然,叹了一口气说:“眼前的事儿,都摆在那儿了!”
成虎琢磨不透这句话的意思,他努力看了看赵移山,还是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便问是什么意思。赵移山说:“朝令夕改,乃兵家大忌,从这方面来说,是无令。组织松懈,随意涣散,是无纪。人心不稳,错估时势,是无察。”赵移山说完,便不发一言,革命党能不能起事已经不是他所期待的了,他的心里充满失望,他所失望的是,心里一直期待的东西没有了。
打发子弹还得报个环数呢,这件事可是准备了半年多,就这么放弃了?成虎有点儿想不通,也不相信,他着急地说:“照你说,那这件事成不了,就这样了?”
赵移山没有回答,心里却早已是听天由命的感觉。
到了傍晚,袁发之又急急来了一趟,他这次来得相当匆忙,并且把成虎叫到了仓库密谈,为的就是避开赵移山。但是他不知道,赵移山几乎知道了他们所有的计划。袁发之带来了最新消息,目前的情况是,蒋翊武认为留下有危险,已经乘船离开了武汉。但留守的革命党人经过联络,一致认为,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反戈一击,遂决定于十月十日晚上发动起义。成虎听到了这个消息,非常激动,他向袁发之打了包票,司令部这边他已准备就绪,就等起义枪声响起。袁发之叮嘱,现在朝廷已经草木皆兵,正大肆抓捕革命党,现在是非常时刻,起义之事,已有前车之鉴,严防走漏消息。他说得比较委婉,可是成虎也已经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他让袁代表放心,说自己知道分寸。
袁发之拍了拍成虎肩膀,不无动情地说:“成败,就看明晚了。”
成虎慎重地点了点头。等袁发之一走,他并不打算保留,把知道的消息全都告诉了赵移山。赵移山听完,哈哈大笑,他的笑里满是沧桑和无奈。
成虎问:“你笑什么?”
赵移山满是悲怆:“革命党起义,主帅临阵脱逃,你不觉得可笑?”说实话,这和他猜想的差不多,非此即彼,相辅相成,组织起义的主帅已经作鸟兽散了,他还能抱什么样的期望?现在,成虎每告诉他一件事,只能让他更加绝望。
正如赵移山所说,但成虎还想解释一下,为起事的行为增加点动力。“你别说得那么难听,袁代表说了,这叫运筹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
赵移山连争辩的心思都没有了,他看着成虎,说:“你这么相信我,将一切都告诉了我,就不怕我泄露了出去?”
成虎坚定地说:“我们虽然道不同,但我相信你!”
赵移山不再说话,他沉默地低下了头,但眼里分明已经湿润了。成虎在一旁叮嘱,十月十日晚起事之时,务必在左臂戴上白袖章,以免伤及无辜。还有,当工程营的革命党冲进来时,一定要先和他汇合……但这些话赵移山全都没有听进去,等成虎的声音停止了,赵移山才像记起了什么,他说:“你把这么多事都告诉给了我,你要做什么,想必也应该告诉我了吧?”
成虎愣了一下,点头说:“当然。”
按照成虎的说法,他到司令部只有一个目的,就是等起义之时,让革命党攻进来时受到最少的抵抗,只要革命党占领了司令部,就相当于革命成功。而他千方百计到达军机处,需要做的就是在枪炮上做手脚,卸下机件和板机。到时,枪炮都会失灵,守军将无法还击,进而必导致军心大乱,这将为革命党争取到最大的胜算。当赵移山并不愿意加入革命党之时,成虎又必须完成这个任务,所以才会出此下策。
聽成虎说完,赵移山并没有吃惊。其实有好几次,当他看到成虎下意识地去摸腰间钥匙的时候,就已经隐隐猜到了他的目的。赵移山不经意地问:“那你都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