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深秋

2021-08-13 16:54钱友红
安徽文学 2021年7期
关键词:移山锯末木板

钱友红

常成又来电话催了,催移山进城。

一开始,移山没听到手机响。望梅也没听到。移山捧着树段这头,望梅抱着树段那头。他俩搭手锯树段。锯轮飞转,啸叫尖锐,锯末溅舞。

移山按下锯机开关,机器歇了。移山掏出手机一看,有七八个未接电话。红艳艳的数字串成一串,像条小赤链蛇。

其实让移山进城,三年前常成就提出来了。

那年移山老伴走了。常成说怕移山一个人在糖村寂寞。说寂寞,那时真寂寞。毕竟夫妻一场,几十年厮守在一块儿,就算是两块石头,也守出感情了。移山所住的队,属小村小庄,仅七八户人家,如今去市里的去市里,去狐镇的去狐鎮,就剩下那么几个鸡不吃、鸭不啄的老头老太了。说良心话,移山不想去凤凰市里。移山知道自己长着一身贱骨头,生来就是老黄牛的命,忙碌了一辈子,突然歇下浑身不舒服。于是移山总是拿岁数不大,等老了再去作为幌子拒绝常成。

今年夏天,常成又找移山谈了一次。常成郑重其事地说了三点理由,一是移山快70了,该享福了;二是他这几年生意顺当,有房有车有存款,赡养移山不在话下;三是常成儿子读幼儿园了,最好移山负责接送,这样放心。常成的三点理由,不说光鲜亮洁,至少入情入理。话说到这个份上,移山不能再敷衍了。移山说木板厂咋办?移山开着一个小型木板厂。村里村外的山农把粗细不一的树段送来,移山用电锯锯了,按照规格裁开,裁成板子,再送到狐镇厂里。这是移山一辈子的行当。常成有些不耐烦,说就你那破棚,一年能挣几个钱?说完,常成回城了。走了没几天,常成又来电话,还是催移山进城,且三天两头催,都不休不止、没完没了了。

移山抓了一把锯末。鼻未凑近,一股新鲜的锯末香涌来。移山太熟悉这香气了,锯了一辈子,闻了一辈子,醉了一辈子。移山甚至想,务必交代常成,等自己归天了,一定要记得常在墓碑边撒上一把锯末。移山觉得自己中毒太深了,下辈子也离不开这味儿。

望梅问移山怎么不回个过去。移山正要告诉她是常成的,懒得回,手机又响了。

常成问,爸,你到底什么时候进城?

移山说,厂要开嘛。

常成说,就一个破棚子,开什么开?

常成又说木板厂是破棚子。移山知道,常成这几年发达了,眼眶子大了,木板厂入不了他的眼了。是的,木板厂很简陋,很寒酸:一张蓝铁皮做顶,4根大树段做柱子撑着,两间屋大小,一间堆放树段,一间算裁锯车间。风一起,整个木板厂嘎吱嘎吱响。但就是这破棚子,支撑着移山盖起了三间三层大楼房,支撑常成读书、娶媳妇、养孩子,当年常成今天伸手要钱零花,明天伸手要钱投资,都是这破棚子攒下的。

于是移山说,破棚子怎么了?再破也是你爹!

常成说,早晚把这破棚子一把火烧了!

移山说,有种把老子也烧了。

移山浑身火星子四溅。

移山仿佛回到了年轻时候。年轻时候的移山是头豹子。

一个老子,一个儿子,有什么要发这么大的火?望梅端过一杯茶水。

移山接过猛灌几口,要把心底的火一下浇灭。喝过后,移山紧蹙眉头。望梅忙问,怎么啦?移山没吭声,只是捂住左腮帮子,牙齿隐隐地疼。移山想,一定是被常成这小狗日的气疼的。

入秋后的清晨,屋檐下、树叶上,都湿漉漉的,像被洒了一层水。

这个时令,照往常该收稻子了。家家户户没日没夜,收割、脱粒、晾晒、归仓,一套活刚忙完,另一套活紧跟而上,开沟、做垄、播种、栽种,又要忙上一阵子。现在呢,为了千里湖这口大水缸,糖村大大小小的农田都被租用,一律种上树木。于是那些农活不用干了,甚至连农具塞在哪个旮旯角落也想不起来,就算想起找到,它们已松垮脱落,老得掉牙了。

移山坐在门口的枫杨树下。

丢了鸡,还是丢了鸭?望梅说,看你,倒像丢了魂了。

移山说,牙疼。

这一阵子,牙齿三天两头疼,疼上瘾了。

望梅说,去狐镇买药呀。

移山说,牙疼又不是病。

疼起来,要人命呢。说着,望梅拿过扫帚,将地上的锯末扫归拢。

望梅比移山小8岁,人聪明,手脚麻利,干活不偷懒,是移山的好搭档。以前,望梅老公也在木板厂干活,后来出了车祸,撇下望梅走了。望梅不愿去独生女儿家。刚好厂里缺人手,移山就请她来了。望梅来了,就像沉寂的树林里飞来了一只黑乌鸦,叽叽呱呱的,虽然没有黄鹂那么美妙,没有喜鹊那么喜庆,但树林里多少有了生机。移山是山里人。树林有了生机,移山就有了生机。

移山发着呆,摸出一支烟。

常成前几日说放把火烧掉木板厂的话,让移山还是上火。自家的娃自家心里有数。常成绝不敢也不可能这样做。只是从那以后,常成没再来电话。常成不来电话,移山心里不踏实。

香烟和锯末的气味搅和一起,辣辣的、苦苦的,有些冲人。移山连着咳了两声。几片枫杨树叶子,不知是受了惊扰,还是经不住秋风的催促,轻轻飘飘地撒向地面。移山仰望枫杨树,它比三层楼还高。移山记不清楚是哪一年栽的,至少有30年了。枫杨树和常成一样,是移山看着长大的。那时,常成喜欢爬枫杨树,把苍蝇形状的果子贴在额头上、手臂上,把一条条的果子串在一起,挂在脖子上做绿项链……

糖村赵主任是在移山正恍恍惚惚的时候出现的。

赵主任和常成是同学。常成做老总后,经常请赵主任他们聚聚,有时在狐镇,有时在凤凰市里。平日里,赵主任亲热地尊称移山一声叔。

赵主任接过望梅倒的茶水,然后问最近常成回了吗?常成回不回,什么时候回,这些赵主任都比移山清楚。移山搭讪一小会后,就进入了正题。赵主任说,狐镇对于千里湖上游的环境治理要求越来越严,要问严到什么程度,严禁大规模种植农作物,严禁大规模养家禽家畜。赵主任还直奔了重点,说这个木板厂,估计也要拆。赵主任用了估计一词,显得模棱两可,似乎留有缝隙,一条透气的缝隙。移山忍不住插话,碍木板厂什么事?赵主任说,怎么不碍事?木板厂锯的板,不是山上砍下的树?乱砍滥伐不是破坏环境?再说锯的时候,是不是有碎木屑像鬼魂一样四处飘荡?是不是污染了空气?话语里连续蹦出的几个大问号,像一个个皮榔头,敲向移山的脑袋,虽不至于致命,也晕头转向了。

赵主任说完,双臂绞在背后,在木板厂里转悠,先盯着铁皮顶,又盯着拥挤的车间,最后紧盯着散落一地的木段。移山突然觉得,赵主任更像警察在作案现场搜查犯罪证据。

赵主任又说,最好自己拆,不要弄得难看,最后不好收拾。赵主任的话听着有些软,但软里面藏着硬。有软有硬,软中带硬,就差最后通牒了。

移山铁青着脸。赵主任来的目的,无非是不让开木板厂。木板厂没了,常成催移山去城里就更有理由了。移山隐隐觉得,是常成和赵主任串通好了对付他老头子的。

一直站着的望梅按下电锯开关,抱起一根粗大的枫杨树树段,搁在锯台上,对着飞转的锯齿推过去。锯齿碰上树段,聲音尖利刺耳。空气里充斥着新鲜碎木屑的气味,既辣,又苦。锯末像雪花一样飞溅,溅出很远,溅到赵主任和移山了。赵主任连退几步,不满地看了一眼望梅。望梅好似看不见。赵主任撇了撇嘴,拍去西装上沾到的碎木屑,又告诫了几句,才离去。

移山看看赵主任远去的背影,又看看脸涨得通红的望梅。

这是个阴谋,一个针对木板厂,也针对移山的阴谋。移山想。

这样想时,牙齿好像更疼了。

傍晚时分,移山出了门,去村口转转。

大路左侧全是苦槠树。苦槠树栽了一年,枝干比大拇指粗一点。它们挨挨挤挤的,热闹得很。右侧是水田,都是茭白。茭白叶子像抹了绿油,精神着呢。茭白肚子鼓胀胀的,和怀孕了一样。不到一个月,菜贩子和大型饭店都争着抢着前来收购。只是,据说这片茭白也欢腾不了几天。村里也和他们谈了,说坚决不能让种茭白的污水污染了千里湖,一律租用了种树。千里湖是最金贵的儿子,凡是影响它的,糟蹋它的,都得靠边,都得整治。

于是移山又想到自家的木板厂,开了几十年了,本来以为和它主人一样,只是大半截子没入黄土,还有小半截在那立着,能多多少少喘几口气。不料突然遭殃了,老命不保了。移山弄不懂,常山为啥就看不上木板厂,赵主任为啥口口声声说木板厂会弄脏了空气,弄脏了水。移山更不清楚,常山和赵主任是不是狼狈为奸,把木板厂往死里整。本打算出来走两步,散散心。现在心没散到,反而更沉重了。于是移山往回走。匆匆路过的糖村人问,陈总,今天空闲的嘛!移山懒得搭理,反正问话的也没真问,不过打个招呼而已。正是收板栗的季节,山上山下,都是扛着竹竿、挎着竹篮、拎着蛇皮袋的……打板栗,捡板栗,剖板栗,卖板栗,山里人忙得屁股上像插了引线的炮仗。和移山搭话,只是搭话,至于回应不回应,回应的什么,谁也不在意,谁也不计较。

起风了。秋风带着凉意。移山打了一个冷噤,于是掉头返回。远远的,木板厂伫立在那儿,悄无声息,像是在忠实等待主人的归来。挨近了,移山凝视四散的木段,凝视沾满木屑的锯机,再凝视四根用松树做成的柱子。移山叹了一口气。移山听到了吱吱呀呀的声音,那是柱子在小声呻吟着。它似乎在告诉移山,我老了,快撑不住了。移山伸手抚摸柱子。光滑的柱子隐隐飘着松香味。有几只小蚂蚁,可能受了惊吓,也可能到了归穴的时间,它们步履匆忙,很快钻进柱上的缝隙。移山还看到了马蜂做的洞穴。洞穴口堆着一小撮松树粉末,这是马蜂造房时的杰作,比移山锯木段的锯末还要细腻。

望梅端了一碗板栗过来。碗是大瓷碗,板栗堆得像小山。望梅将板栗去蓬去壳,连肉衣也去了。白亮亮的碗,金灿灿的肉,香喷喷的味儿。移山抓了一个,放进嘴里,一咬,嘎嘣一声。移山捂着左腮帮哎哟哎哟喊起来。望梅探近,要扒开移山的手,看看是咬了舌头,还是伤了牙齿。移山捂的力大,望梅没扒开。移山叫嚷着,疼死了,疼死了。望梅说,还以为是小伙子?老得都掉牙了,还逞能。

其实望梅冤枉移山了。移山不是逞能,是心里太烦。望梅有一点说对了,那颗死疼的牙齿,好像摇晃了,看来真要掉了。

移山决定去凤凰市里看牙齿。

望梅催他去的,移山也想去。一来看牙齿,二来好长时间没见着小孙子,移山想去看看,再有移山要问问常成,关于木板厂的事,是不是他捣的鬼。如果不是他捣的鬼,就算了,如果是他捣的鬼,移山握了握拳头,到底揍还是不揍那混账东西,移山没想好。移山觉得必须问问,他心里装不下糊涂账。望梅跟着说也去城里。移山不吭声。移山怕糖村人背地里笑话,说老板带着女员工去城里,是唱歌,还是泡脚?这待遇够高啊!移山怕他们那种眼神,那眼神仿佛会说几国语言,也怕他们脸上那种笑容,那笑容怪怪的,像藏着几稻箩话,都是阴阳怪气的。移山70了,人家望梅毕竟刚过60,相差8岁,这事不靠谱,却被人指指点点,到后来吃暗亏的,都是望梅。望梅似乎不在乎,说她也牙疼,一起去看看。移山还是不吭声。望梅说,是不是怕看牙齿的钱,要你报销?望梅嘴巴利索,移山说不过望梅。

移山和望梅到了凤凰市第四人民医院。四院是牙科医院。挂号检查后,医生说移山左侧板牙严重蛀坏,已无修补价值,因为发炎,暂不宜拔除,等消炎后,再拔,至于重装烤瓷牙,还是种牙,以后再说。既然这样,移山也没多话。望梅也查了。医生说,一口好牙,没问题。望梅说感觉有点疼。移山好声好气地请医生帮望梅仔细查查。医生查了再查,说查得很细,老太的牙不像你的牙,好着呢。医生看走眼了,以为他俩是老夫老妻。移山有些不自然,说好着呢,咱走吧。说完,移山转身出去了。望梅急追了两步,才跟上。

移山带望梅来到常成住的小区燕山公馆。燕山公馆紧邻燕山。燕山是凤凰市区唯一的一座山。有山则名。燕山是凤凰人的宝贝疙瘩。燕山公馆就像一条金链子。常成这几年混得风生水起,势头不亚于千里湖发桃花水时拼命上窜的鱼儿。常成住凤凰市里最气派的小区,自然瞧不上这个,看不起那个的。尤其对于木板厂的态度,实在让移山难以容忍。移山清楚,常成的出发点也许是好的,可能是想尽尽孝心,但尽孝心,你必须问问老子的意思,老子毕竟是老子,老子怎能随便听儿子使唤。现在好,位置颠倒了,弄得常成是老子,移山是儿子似的。想到这个,移山心里来气,牙齿又隐隐作痛。

移山站在燕山公馆门口,开始犹豫了。这个时间点去常成家,小孙子固然在,儿媳妇应该也在,常成却不一定在。移山瞅了瞅望梅。望梅说,上去啊?我在这儿等你。移山说,等什么,一起上去。望梅一动不动。移山说,那里关了老虎,吃了你?说着,移山拉望梅的手臂。望梅带着一丝羞涩,依旧一动不动。这时候,移山的电话响了。望梅不知道是谁的电话。望梅看移山紧绷着脸,估摸事儿急。果然移山转身几步到了马路边,喊了一辆出租车回了糖村。一路上,移山没有一句话。望梅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忐忑着,几次要开口问,又都压住了。

回了木板厂,望梅知道了缘由。

木板厂的一根柱子被砸断,折了脚的蓝色彩钢瓦顶一头有木段撑着,一头耷拉在地面,痛苦地倾斜着,在秋光里,像和移山哭诉着什么。移山眼圈红红的,脸像极了青石板,先是一声不吭,后来连着几声:“怎么就下得了手?怎么就下得了手?”

望梅擦拭着眼角。她没去劝移山,她知道,此刻怎么劝都是多余的。

过了一会儿,移山一屁股坐在木段上,摸索着,终于摸到了香烟,抽出一支,点着了,狠狠地吸了一口,又吸了一口。

移山拨了常成的电话,扯着喉咙,质问是不是他捣的鬼。常成说海南出差刚到家,都出差半个月了。移山将信将疑,说你不是要一把火烧了木板厂吗?不是你是谁?常成赌咒发誓,说绝对冤枉他了。

从今往后,你做老子,我是儿子!移山不容常成辩解,摁了电话,想想还是气不打一处来,又拨赵主任电话。赵主任电话总是忙音,怎么也拨不通。

移山甩了手机,一下瘫坐在碎木屑堆上。又有几张枫杨树叶片飘落而下。移山重重地叹着气。操劳了一辈子的木板厂真就这么倒了,移山没做好一丝心理准备。移山不能确定这事是不是赵主任和常成捣的鬼,赵主任的电话总是忙音,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和常成通电话,如果真是他们捣的鬼,那真是下手太狠了。移山感觉心头发酸,酸得眼泪快掉下来了。

望梅轻手轻脚地走近。

移山说,木板厂要没了。

望梅说,没就没了,有有的时候,就有没的时候。

移山望了望望梅。

沉默了一会儿,移山说,木板厂真没了,我就去城里了。

望梅低着头。

移山知道望梅一定和他一样,舍不得木板厂,不希望木板厂没了。

一阵风起,又有几片枫杨树叶片落下,枯黄的叶子落在地面,又飘起,翻滚着,无力地躺着。

常成回来的时候,移山和望梅在搬树段。他俩都不搭理常成。常成便猫在一边,捧着手机,不停地和谁叽里咕噜的。过了一会儿,赵主任也来了。赵主任笑吟吟的,手里拎着大大小小的塑料袋,里面都是狐镇街上买来的熟菜,有烤鸭、猪头肉、鸡爪、盐水鸡、花生米,都是下酒菜。赵主任说,倒了好,倒了好!望梅说,不知哪个畜生先下手了。赵主任没料到望梅这么说,说这是什么话?这是什么话?望梅说,什么话你听不懂?赵主任赔着笑,把塑料袋给了望梅,让望梅下厨。望梅说,我不烧。赵主任说,都是现成的,我们和移山叔一起弄杯小酒,你只管煮个饭,炒个素菜。望梅看了一眼移山。移山面无表情。望梅拍了拍手上的锯末,去了厨房。

山里的夜来得快。赵主任快手快脚摆好盘碗,常成拿来了茅台酒。赵主任利索地拧开瓶盖,顿时酒香四溢。这几年常成有钱了,在喝酒上有讲究,要么不喝,要喝就是茅台。这小狗日的,有了几个钱,尾巴翘上天了,移山不知暗地里骂过多少次。赵主任开始倒酒,自己倒了满杯,给常成倒了一杯,要给移山也倒一杯。常成说,老头子多年不沾酒了。不料移山说,倒上。赵主任无比欢悦,说叔是爽快人。酒倒好了。来不及端杯,赵主任直接用嘴凑近酒杯,抿了一大口,眯着眼,惬意十足。

赵主任端杯站起,说,叔,木板厂倒就倒了。你儿子常成大发了,不差你开木板厂这点小钱。说着,赵主任一饮而尽。

移山抿了一点,勉强润了润嘴唇。

常成说,就一个小棚子,算什么木板厂?常成这次把那个“破”换成了“小”字。赵主任附和说,这木板厂够老了,柱子都蛀了,风一吹,就呼着喊着倒下了。

移山说,照你的话,木板厂自己倒的?

不是自己倒的,难道有谁故意推的?赵主任说,就是有谁使坏,没装探头,你说咋弄?赵主任一脸无辜。

常成说,倒了好,明天就去城里。

移山一站而起说,谁说没探头?人在做,天在看。老天有眼,老天有眼!

赵主任和常成一惊,面面相觑。

赵主任又起身,说我再次敬叔,叔你大人大量,不要气坏了身体。

移山不答话,仍是抿一点。常成和赵主任倒是爽快,又干了一杯。

赵主任更善言了,和移山说,在糖村有什么事,跟侄子我说一声,随喊随到。

移山不依不饶,说木板厂不知被哪个狗日的推倒了。

赵主任说,叔,不是没装电子眼嘛,我想仙法也不管用。这样,你去打听,找到肇事主顾,我代表村里立即喊派出所抓人。

说着,常成和赵主任又干了一杯。

移山一杯没干。茅台酒好,但移山不适应酱香型酒。移山更喜欢小卖部里的牛栏山,10块多一瓶,口味正,价格低。一瓶茅台,抵100多瓶牛栏山。

赵主任喝得有点多,舌头不那么利索了。他说,瞧得出,叔为木板厂的事,还闹心呢。这件事算我的错,照应不周,我以酒赔罪。叔,给我一个面子,咱干一杯。

赵主任的脸红通通的。喝酒脸红,喝酒祖宗。赵主任笑眯眯地望着移山。常成说,老兄,老头子已10多年没喝了。赵主任说道,老将出马,一个顶俩。兄弟,怎能让老爷子憋屈呢?!今天你和我一起以酒赔罪。

移山沉着脸,拿来三只碗,都满上了。移山说,真赔罪,干掉这碗。赵主任和常成顿时目瞪口呆。移山全然不顾,仰脖喝尽。赵主任看看常成,常成看看赵主任,大眼瞪着小眼,最后都不得不干了。

赵主任脸更红了,红到眼睛了,看上去和关公似的。赵主任话匣子彻底打开,说叔,你想过没有,人家推倒木板厂,到底因为啥?常成朝赵主任挤眼睛,说,喝酒,喝酒。于是常成和赵主任又喝了一口。已经第三瓶了。赵主任揩了揩眼角的眼屎,感叹着,无论做什么事,心里要亮堂着……常成说,哪里这么多话?赵主任皱着眉头,大声说,我堂堂村主任,说话的资格也没有?平时什么都听你的,今天在你家喝酒,你得听我的,哪怕聽一句!

望梅过来了。刚炒了一盘扁豆,现又端了一碗板栗。板栗是刚焖的,喷香。

赵主任看着望梅,笑道,婶子,喊你一声婶子,不错吧?赵主任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望梅局促着。赵主任接着说,帮我叔这么多年,不就想帮成我婶子吗?什么时候村里做主,让我叔明媒正娶。不然,我叔去城里了。城里的老太婆多着呢,打扮起来,个个仙女下凡,到时叔一眼花,都不知道选谁做我婶子了。

赵主任拉开嘴,龇牙乐呵着。

酒被狗喝了,尽放狗屁。移山嗖地站起,一把掀翻了八仙桌。盆碗、筷子、剩菜,满地都是,一片狼藉。赵主任怔住了,常成也怔住了。望梅擦着眼泪,奔出了屋。

夜,渐深。

移山坐在门边竹椅上。

赵主任和常成早已离开。他俩都喝了一斤多酒,移山也不知他们怎么走的。移山没想到,多年未喝酒,今日开戒,竟喝了这么多,喝醉了赵主任不说,还把儿子常成喝趴下了。

或许酒劲退了,移山浑身凉丝丝的。

移山摇摇晃晃地跨出门。皎洁的月光下,移山看到望梅在拆除彩钢瓦顶,然后扛柱子,扛到墙角。柱子粗长。望梅是女人,力小,扛得吃力。望梅的影子蜷缩着,像一张弓。移山注意到,望梅脸上亮晶晶的,她不时用袖子抹一下。移山一眨不眨地望着望梅。

移山说,木板厂没了。

望梅低着脑袋,默默的。

移山说,那我去城里?

望梅有些不自然,幽幽地说,脚长你腿上,我想拴住,能拴住吗?

移山心里一热,看了看望梅。

望梅迈进残破不堪的锯间。移山也跟着迈进。

他们看着破落的木板厂,又相互看着对方。

不知什么时候,那股熟悉而亲切的锯末香又钻出来,越来越浓,四处弥漫,瞬间包围了移山和望梅,把他俩包裹得紧紧的。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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