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江湖

简简单单的虫

江湖，江湖是什么呢？江湖就是恩怨情仇，江湖就是真心仗义，江湖也是虚情假意，江湖就是大鱼吃小鱼，江湖实际上是在说人情世故呢，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就是人啊！江湖就是人性啊！人性的江河湖海，你以何自渡呢？

一

我认识一个江湖中的朋友，他名叫姜湖，一个七零后大叔，人称“江湖哥”。

至今记得第一次见江湖哥时，他一身黑色运动服，身材挺拔，步履轻盈，行动干净利落，目光热情又狡黠，成龙似的发型，袁华似的五官。第一印象：此人蛮有意思的！

“姜湖”谐音“江湖”，我问他为何取了这么独特的一个名字？是不是因为自己学武的缘由？他说：“不是这样的，鄙人姓姜，老家住在湖边，所以家里老人便给我取了这个名了。”

听人说他是少林寺弟子，我很好奇，问他是否是真的？怎么会想到去少林寺学武呢？他说，真的嘛，小时候看了李连杰演的《少林寺》，心头按捺不住对少林武功的向往，就去那里了。我说，那你父母找不到你，还不得急死？他说，那时家里穷，家里哥弟姊妹五六个，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他不在家，还能给家里节约点粮食呢，哪里会去找他！我翻了他一个白眼：才不信！

以前我从没见江湖哥露过身手，以为他不过就有两三下三脚猫的功夫罢了。一次难得他展示了一下双节棍，方知是我浅薄了，惭愧！当他把马步一扎，起式才摆开，瞬间那种先声夺人的气势便弥漫起来了。双节棍在手，他只是五个简捷的动作——从上往下劈，从左上斜劈，从右上斜扫，中横扫千军，下横打马蹄——呈“米”字形展开的动作，迅捷勇猛，眼神刚毅犀利，秒秒钟前那个嬉笑的江湖哥瞬间荡然无存，完全变成了一个威猛的武士，我惊呆了：这是同一个人吗？

后来我见过他的一本盖着各种印章的简历，才知道江湖哥是真的去过少林寺的。他一开始是在河南武术学校學散打，后来拜在少林寺方丈慧木大师门下，成为少林寺第三十二代俗家弟子，法号释行净。后来一边习武，一边考武术教练资格证，一边执教，还一边参加各种武术比赛，获得了许多散打冠军、硬气功大赛第一名等各种荣誉。我边看这本简历边赞叹“厉害了，我的哥！”

学成归来，江湖哥自己开办了武馆，收徒教学。渐渐地，名气便大了起来，江湖哥成了青山城一个独一无二的存在。

不知为何，青山城的许多文人很喜欢他，纷纷送他字画，把他的武馆四壁密密麻麻粘贴了个满满当当。如此，武馆便也文雅起来了。

文人们聚集的地方，便少不了喝茶，于是武馆的西南角便辟出一块喝茶的地方，大家围坐在桌旁，边喝茶，边聊男人们才喜欢的话题，边看江湖哥教孩子们练武。江湖哥也在文人们的“熏陶”下，学背古文，学写书法，开始舞文弄墨起来。一个江湖中人逐渐有了内敛、儒雅之气，这真的是一件奇特之事。

为什么大家会彼此吸引呢？我想可能是文人们性格大多阴柔，渴望武学阳刚，而江湖哥则恰恰相反，难怪就互相吸引、彼此取长补短了。我忽然想到了太极阴阳双鱼图，呵呵，好有趣！聚在江湖哥这里的人越来越多，我发现他在青山城的朋友中，达官贵人、三教九流皆有。

一日喝茶时，江湖哥拿出一本名为《散打搏击》的书稿来，用有一点点“卑下”的姿态对我说：“帮忙修改一下，我准备在寒假前印制出来，发给寒假武术班的同学们学习。你帮我改好后，找个时间，我请你吃饭啊！”我以为他只是说着玩的，没当真。但也很惊讶，差点脱口而出：“嬛嬛，你有多少惊喜是朕所不知道的？”

说笑归说笑，我打开书稿草草翻看，已经有人先修改过了，其中的各招各式解述得十分详细，还有配图，再看一眼前言时间，已是七年前，看来他为出这本书已经准备了七八年之久了！好家伙，这人是真的想把毕生所学写成一本“武功公籍”啊？然后像武侠小说里的一代宗师们那样广招门徒、流芳百世？哈哈，太奇特了嘿！

又翻到各种下三滥的招数时，比如戳眼睛、用牙咬、踢裆部、吐口水、扬沙子，我笑疯了：“什么？武林正派的功夫怎么能用这些阴损的招数呢？”他也正经笑着说：“当你有性命之危时，你还管它什么招数？只要能保命，就是好招数啊！”我结舌：“呃……好像也是哦！”

过了几天，他专门把这本书稿送到我手里，我本打算三个星期之内改完给他的，可看他特别特别期待的眼睛，好吧，君子成人之美！我咬牙熬夜加班加点，只用了四五天就改好了。在修改的这几天夜里，睡梦中都是各种简笔画的小人人在过招，李连杰、成龙等大侠在飞来飞去，差点给我整走火入魔。

火速改好就立即拿给他之时，正值那日午饭时候，江湖哥在干娘寨大宴宾客，客套地问了我一句：“要不，上去吃一点？”我已经是饿得两眼昏花、累得脚步发软了，一听此话的语气，气得我扭头就走！他在身后抱歉地说：“改天，再请你吃饭啊！”

然后我去路边找了一家米线店煮了碗米线，填了一下肚皮，黑着眼圈、飘着回家去补觉。躺下想想，又火冒了一回！非常想去找他干上一架！但一想到人家可是会功夫的人啊，一掌下去，我非死即伤。算了！

江湖哥活得洒脱又任性，看似浑噩又桀骜，看似有慧根又懵懂，看似热情真挚却又邪性狡黠，看似勤奋努力却又玩世不恭，看似低调却又拉风，啧啧，人性怎么能如此复杂又完美的统一在他身上呢？

二

江湖哥如此有趣，我自然会在朋友们面前不经意间提到他。提的次数多了，便引起了我的好友秋云对他的好奇，秋云是个武侠迷，特别心驰神往金庸小说里的江湖，就跟我说想要认识他。于是在一个花好月圆的黄昏，我带她去武馆拜访了江湖哥。

那天，五十岁的江湖哥身穿一套蓝色牛仔服，足蹬一双高帮黑皮靴，苍天啊大地，那范儿不输三十多岁的年轻小伙。我介绍完毕，坐下喝茶。

不知啥茶，滋味儿不错，我问他茶名，他说：“我也不知道，是一位朋友带来给我的，说是两百多块钱一两，也就舍得送了我一两。”

我说：“真是好茶！”

他笑着说：“管它什么茶呢，又不是我出钱。好喝就行！”

我也笑了。

江湖哥边不停地给我们斟茶，边说着他的茶叶和茶壶。我感觉他的嘴是在对着我的方向说话，而眼睛却不时看向秋云那边。这副表情好奇特，我想不明白他是怎么做到的，反正我是做不到，于是我就忍不住笑出来声。他问我笑什么，我说今晚喝茶开心。

江湖哥笑起来，说：“开心就好！来，我带你们去看看我珍藏的茶叶和茶壶。”

我俩起身跟着他走到武馆的西北角，那里有两个架子，西面墙角的架子上摆着十来把茶壶，北面角的架子上陈列着几罐茶叶。

茶壶都是紫砂做的，他拿起一把小茶壶递给我，笑着说：“这几把茶壶跟了我许多年了，你们看看！”我接过来赏玩，然后江湖哥指着茶壶们一一介绍：“知道这叫什么壶吗？呵呵，这叫大红袍西施壶，这叫扁玉紫砂壶，这叫刻绘石瓢壶，这叫龙蛋紫砂壶，这叫归兽壶……”

刚好我前两天普及了一下茶壶茶叶的知识，还有点印象，勉强能对答，我说：“我最喜欢龙蛋茶壶，圆润，可爱。”

他说：“我最喜欢这把大红袍，上面描的牡丹花很漂亮，你看，花开富贵哩。”我接过来看了一下，觉得这把茶壶在他所有的茶壶中是最俗气的，便递给秋云，但我俩都赞不绝口：“好壶啊，好壶！”然后把它还给它主人。

江湖哥又拿下一把茶壶来，把右手食指和中指上夹着的香烟叼在嘴上，两手摩挲起茶壶来。

我打趣道：“古人养茶壶都是要把手洗干净再养，害怕把手上的味道沾染在茶壶上，被茶壶吸收进去，影响茶的口感。你这满手的烟味儿，那啥……”

江湖哥一笑，并不接我的话，继续用力摩擦着茶壶，得意地说：“你们别小看，我这些茶壶都是手工做的茶壶哟！好几百一把的。得空我就拿来摩擦一下，才养得这么好呢！你们摸摸看看，手感好不好？”他把茶壶递给了秋云。

秋云小心接過，用指尖摸了一下，说：“真的太光滑了，太润泽了！好壶啊！”又轻轻嗅了一下，一股烟味儿，她笑着看看我，便递还给他。

我们接着参观茶叶，有瓶装的，有罐装的，有盒子装的，有纸包着的，上面标注了名称：碧螺春、福建铁观音、冰岛、小青柑普洱茶、老班章……

老班章还没有拆封，我拿起来看了看，笑道：“哇哦，你连老班章都有啊？真是太有钱了！”

他笑得眯缝着眼睛：“你要吗？要么只管拿去！”

我说：“不敢！太贵了！君子不夺人所爱。你哪天喝呢，喊我来尝两杯就是了！”

他摩挲着茶壶又问秋云：“你喜欢哪种茶叶？只管拿去喝吧！”

秋云腼腆一笑：“我不懂茶，拿去也是浪费了，谢谢！”

茶叶架最下边一排，摆着几只香炉，有青瓷祥云香炉，有高脚纯铜香炉，陶瓷莲花香盘……

我笑道：“哟呵，你还熏香？啧，这么文雅！看不出来嘛！”

江湖哥微微一笑：“得空喝茶时，偶尔点上一支香，玩玩。这只铜香炉最好看了，你喜欢吗？喜欢就拿去！”

我赶紧摆手拒绝：“我也有几个小香炉的，没有你的多，但也够用了，拿回去没地方放啊。”

“茶桌那边有一管藏香，我去点一支，你们过来闻闻看味道如何。”他侧身把手中摩挲着的茶壶放在架子上，引着我们回到茶桌旁坐好，便伸手从茶盘边的无相小僧茶宠后面，拿出了一管大拇指粗细的印着布达拉宫图片的藏香。打开盖子，取出一支用打火机点着，插在一个黑檀木梅花镂空卧香插里，盖好盖子后，把藏香递给我们欣赏。

他说：“这可是我一个去布达拉宫的朋友在拜访一位大德高僧时，那位高僧送给他的，是专供寺庙的纯手工做的线香呢！他一共就得了两管，回来送给我了一管。”

我们肃然起敬，毕恭毕敬地打开盒子，闻了一下，一股奇妙的药香，幽幽然散发出来。我赞道：“平时我也收藏过一些香的，如海南壳子沉香、惠安香、加里曼丹沉香、越南芽庄红土沉香、印度檀香、太行崖柏香、木樨香等，但是没有闻过藏香，越闻越上头，真的很独特！”难得遇到香道中人，我便有些惺惺相惜之感：“过两天，我送给你一管海南沉香，你也闻闻感觉如何。”

秋云则拿起那只黑檀香插仔细观看，沉甸甸的，香雾从梅花形镂空的缝隙处冉冉透出来，十分精妙。烟雾后，黑发披肩的秋云，那双长长睫毛下的杏眼温婉极了。一瞬间，我忽然觉得她若穿上宋代的服装，那我就怀疑有人穿越了时空。

品完茶，赏完香，加完微信，辞别出来。江湖哥送我们到门口，说：“改天，找个时间，我们一起吃个饭啊！”

三

我和秋云在路边梧桐树下慢慢走着，橘黄色的路灯光从树叶的缝隙中漏下来，落在秋云的身上。我感叹：“秋云，你真是太美了！像是从宋代穿越来的。”

秋云微微一笑很倾城：“哪有！你莫胡说！”

“我没胡说啊！你的眼睛，最好看了！”

“什么？”她有些惊讶，“我的五官我最不喜欢的就是我的眼睛了！每次我照镜子，我都郁闷我怎么长了一双这样的眼睛。”

轮到我吃惊了：“什么？你是瞎吗？这么好看的杏眼，你还最不满意？啥人啊你？”

“杏眼？”

“是啊，中国古代最美眼睛中的一种是丹凤眼——刘亦菲那种，一种是桃花眼——焦恩俊那种，一种是杏眼——就是你这种了！”我说，“你看看你，又黑又直又亮的头发，鹅蛋脸偏向瓜子脸的脸型，低发际线，正宗柳叶眉，高低长短都那么恰到好处的鼻子，粉润的嘴角自然上扬的嘴唇，不胖不瘦、不高不矮的身材——特别具有古典端庄秀丽的美！嗯，多一分则太肥，少一分则太瘦——你就是《诗经》中那种君子好逑的窈窕淑女啊！”

“啧，在你眼里，我这么美吗？”

“唉，看来你是美而不自知啊！”

“可是我皮肤黑啊！腿又粗！唉……”

“我打死你信不信？”

“你也很美啊！”秋云感叹。

“我美？美跟我有半毛钱关系吗？”我翻着白眼，“我继续打死你信不信？”

“你白啊，比我白！”

“我这么黑还白？你是瞎吗？”

“反正比我白，腿还又直又长！”她叹了口气，“你看看我的腿，那么粗！”

我在心里骂着“你个老骗子！”但是被人夸长得好看，说实话，还是十分快乐的！

说到美女，想到江湖哥刚才看她时那闪烁着光芒的眼神，我就戏谑了秋云一下：“大美女，你可要小心哟，江湖哥可是非常会撩美女的哟！哈哈……”

“哼，我这年纪还会被人撩？莫开玩笑了！更何况，他那把年纪了，我还能被他撩着？哈哈哈…….”

我笑死！也是，想当年秋云可是我们班的班花呀！我们班和其他班的男生们狂蜂浪蝶前赴后继地涌向她，不知她是因为太早熟还是太晚熟，她都如冰玫瑰一样把小伙子们拒之十米之外，这定力，是我身边的女性中少见的。

之后，第二次聚会时，我带了一管海南惠安沉香给江湖哥。我们仨又愉快地这样喝过三、四回茶，品茶，论道，背《寒窑赋》，说字画，宾主甚欢！饮毕，每次送我们到门口时，江湖哥都会说：“改天，找个时间，我们一起吃个饭啊。”

四

两个多月后的一天，我和秋云散步时，她叹了口气对我说：“唉——真被你说中了！”

“啥？”我有些莫名其妙。

“江湖哥前几天给我发微信……”

“嗯。”

“他说……他喜欢我。”

我顿时笑出了鹅叫声！

“欸欸！你这人！”秋云气得直跺脚。

我勉强收住笑，问：“那你咋回他的？”

“还没回。你说我咋回？尴尬死了！”

我建议：“要不不回，要不就回两个字——谢谢！”

“现在真是太尴尬了，以后没法再像以前一样没有任何心理障碍地说话相处了。”秋云有些懊恼，随手薅了一把路边绿化带里的树叶，一点一点揪个粉碎，“唉，这江湖中人啊，咋这样呢？”

就在秋云为这件事苦恼了十多天后，她来找我，问我：“江湖哥向你借钱了没有？”

我说：“借了。”

她又问：“那你借给他了？”

我说：“没借！你是知道的，我这一屁股的房贷车贷，每个月还都还不过来，日子过得紧巴巴的，穷得叮当响，哪里还有余粮借给别人啊！”

我回过神来：“他向你借了？”

“借了。”

“你借给他了？”

“借了。”秋云有些无奈。

“借了多少？”

“两万。”

“噢，天哪！原来你这么有钱啊！”

“那天他说他有急事，急需用钱，向我借五万，说是一个月后资金周转过来就还我。他说他一个大男人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才开口向我一个女人借钱，但凡有一点法子，他也是个要脸的人呐。我听他挺急的，平时喝茶时见他待我们也挺诚挚热情的，我就借给他了。”

我说：“你们认识的时间也不长啊，你就这么相信他？”我很奇怪，平日里谈吐间显得那么财大气粗的江湖哥，四海之内有那么多兄弟的人，现在信用卡啊、银行贷款都那么方便，这点钱江湖哥怎么会来跟我这种穷人借呢？更奇怪的是，他竟然还跟认识时间也不算长的秋云借钱！

“我看你不是和他处得好嘛，我不信他，但是我信你呀！”

我：“呃……”我以手扶额，百感交集，无语凝噎，心中暗道：“江湖哥，你可得按时还人家钱啊，不然你置我于何地啊？苍天保佑啊！”

接下来秋云跟我说了那天借钱的情况。江湖哥说必须最迟下午四点以前要借给他，不然他的大事就办不成了。于是秋云下了早班就去银行把她存的定期存款取了出来，下午一点钟不到就转账给了江湖哥。

江湖哥收到钱后，立即打了个电话给她：“你速度这么快呀？谢谢了！”

秋云说：“你不是着急着下午四点以前要用嘛，怕耽搁了你办事。”

江湖哥又说：“那借条，我晚上办好事了，就打给你。”

秋云笑道：“这个不着急。我朋友借钱给我时，他们從来都不要我打借条的。到时候你按时还了就是了。”

“妹子！”江湖哥大为感动，“你帮哥这一把，哥会一直记着你的这个人情的！以后你有什么难处，尽管跟哥说，哥会为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

“谢谢！”秋云也非常感动。

“等过几天，我这事忙完了，约个时间，我一定要请你吃一顿饭！”

秋云含笑：“客气啥？”

江湖哥始终没有打借条给秋云。他不知道，这两万块钱是秋云的全部家当呢，借了他之后，她还剩下1200块钱过日子，眼巴巴等着下个月发工资。

秋云觉得，朋友有了难处，自己只是伸手拉一把的事，何乐而不为呢？但是秋云忘了，几年前刚找到工作不久，她也是这样倾囊相助了一位老同学，之后她抠抠索索过了一个多月的清水煮白菜的日子，她始终没有去找老同学要钱，那个老同学最终也没有把钱还给她。后来她买房首付不够一点，去向那位老同学借钱时，那老同学不仅没有借给她，还把她拉黑了。

唉，秋云啊秋云，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

五

江湖哥跟秋云借钱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但他只字未提。秋云虽然也不好意提，但心里有点不太愉快了。

一日，我在一个老同学的饭局上，偶遇了许久不见的刘峰。刘峰毕业于体育院校，曾经和江湖哥合伙开过武术班。酒过三巡，大家各自拉着投缘的人坐在一起大声划拳、说着各自的话。

我便问刘峰这几年寒暑假，他和江湖哥是不是还在一起开武术培训班？他说不搞了，一来是忙家里的生意都忙不过来呢，二来是他媳妇三胎都给他生了，儿子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三来是江湖哥那人在江湖上太不仗义了！

我一怔，停下筷子问：“怎么不仗义了？”

刘峰放下酒杯，闪着油光的粉红的脸上，毫不掩饰地显示着鄙夷的神情：“如果说我是地上的小转转的话，那他就是天上的大算盘！哥儿几个跟他合作了几回，大部分收益都被他转走了，能分点给你，那是因为他下一次还利用得上你！”

他夹了一块牛干巴，滋滋嚼着：“你猜我最看不起他什么？”

“什么？”我喝了一口椰奶。

“他太贪了！只要有機会，都要想方设法搞身边人的钱！”

我吃了一惊：“怎么个搞法？”

“比如说，每年都要给他的老父亲老母亲过寿办生日宴啊，他儿子、女儿结婚的婚宴啊，隔三差五开个店铺的开张宴啊——也不见他把哪个店铺盘活过，”刘峰用纸巾擦了一把脸上的汗，继续说，“我就没见过哪个人像他那么不停地搞身边人的钱的！这让我太看不起他了！”

“他老父亲过生日，我包了红包去了。他老母亲过寿，我又包了红包去了。他前后开了三四个店，我人没忙过来去，但也包了红包去了。他儿子结婚，我还包了红包去了！你猜怎么着，我结婚请他，他竟然人没来，礼也没来！之后见到我，还好意思笑着说那几天生意上太忙，出省办大事去了！去年他女儿结婚，他又打电话给我了！可把我给气坏了！有这种人吗？”

刘峰气呼呼地像只涨满了气的河豚，喝了一口酒压压火气，咚地一下把杯子顿在饭桌上，咬牙道：“他妈的，谁又不是大冤种！提起他，老子就生气！早几年跟他处的江湖上的朋友，现在已经没有几个还跟他处了，没意思！还天天到处跟人喝茶喝酒炫耀这个官、那个长、这个名人、那个财主都是他的好兄弟好朋友，天底下的人都是他的熟人，走通天下都有人给他买单，嘁！”

我的天！我隐隐有些担忧秋云了。

六

过了几天，秋云约我散步，她说江湖哥还是没有还她钱，说是十二月还。十二月到了，还是没有还，又说是到年前还。春节到了，还是没有还，说是资金转不过来，清明节再还。

秋云是一个腼腆的人，每次到时间了，总是不好意思直接去找江湖哥要，都是很不好意思地发一个信息问：“明天是否能还我钱了？”而收到的回复都是一个意思：“不行，等下次吧，我这个月资金转不过来。”

秋云很是焦虑了，这可怎么办？

清明节前秋云的姐姐打电话给她，说是双亲身体不是很好，要不在清明节前给父母买一块墓地？免得到时候手足无措很麻烦的，同时她也听人说，给生病的亲人买一块生基，对促进老人恢复健康很有好处的，这也是儿女对父母孝道的一种体现吧。

秋云只好应了，可是兜里没钱了怎么办？

她十万火急地给江湖哥打了电话，把事情原委说了，希望他能快些还钱。可是江湖哥却说：“你应该有几个处得好的小姐妹吧，你跟她们借借看，她们应该会借你的吧！我这账上周转不开啊，我的合伙人把我们账上的钱拿去自己新开了一个店，他先斩后奏，我也是拿他没有办法了。我下个月一定还你，到时我们一起吃顿饭啊。”

秋云委屈得很，可是又无可奈何。这借条也没有，连个说理处都没有！

过了几天，秋云姐妹俩去看了墓地，一块墓地三万块，两块墓地六万，姐妹俩平摊，一人一半。

秋云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我知情后给她拿了五千，惭愧！我也就只拿得出手五千块钱。我说要不我帮你去跟江湖哥要债去！秋云却说：“算了，你们也是朋友，你这么去帮我要债，你俩以后也就处不成了。万一他真的是有难处，我们这样做他也很难堪的。”大家都是要面子的人，也罢！

秋云逼不得已，向朋友王姐开口借了钱。工薪阶层的王姐，和我也熟，她为人热辣，心直口快，说话铿锵有力，从来都不怕得罪人。平日里我们交往，都敬她是条汉子，也都惧她三分。

王姐每月拿点死工资，一家老小嗷嗷待哺，其实也没有攒下几个钱，但她很仗义，爽快地借给了秋云两万块。借条写了，手印按了，王姐抖了抖信笺纸，折好，放进提包的小钱包里，然后说：“秋云，咱们亲姐妹明算账，这是我瞒着我丈夫借给你的钱。这钱可是我们夫妻给女儿存的教育储备金，以后留着给孩子上学用的，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动的。所以，你要五月十五号准时还啊，不然如果我丈夫知道了，就很不好了。我救你的急，你可不能陷我于不义之地呀！”

可是，五月十号了，江湖哥依旧悄无声息的，秋云沉不住气了，有生以来第一次打了追债的电话，可是，那边没有人接。再打，还是没有人接。第二天又打，终于通了，江湖哥说：“对不起啊，我在去翠玉山的路上呢，去拜访一位得道高僧，等我静静心，下星期回来再联系你吧，开着车在高速路上呢，挂了！”

五月十五号，秋云第一次爽约了！只得跟王姐说，下星期再还。王姐在电话里的声音已经有些不悦了。

七

当然，一个星期之后呢，又定在二十天后，而二十天后呢，又推到半个月之后。秋云已经忍无可忍，王姐可就不依了，挂了电话便发微信劈头盖脸数落了秋云一顿：“秋云，你具体说个时间，什么时候还我钱？”

秋云语塞：“这个星期我一定还你！”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还上，如果不能还上，就只能又去找朋友借钱了，唉，或者刷信用卡？但也刷不了这么多啊！或者去银行贷款？但时间上也来不及了。或者，借网络贷款？万一及时还不起，岂不是要把自己栽进无底黑洞？想想就害怕！

王姐继续连珠炮：“你咋是这样的人呢？我是把你当好姐妹，这么信任你，见你事急，我半点犹豫都没有，立即转账给你。当时也跟你说过，这是我从我女儿的教育储备金里取出来给你的。你说你会尽快还我，咋今天推明天、这星期推下星期、这个月推下个月的？”

秋云嗫嚅：“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的……我也不知道会整成这样……”

王姐还在发微信：“人活一世，贵言而有信！难听的话我也不是不会当面跟你讲！只是你我认识这么长时间，我想给我们互相留个脸面。这又不是个小数目，如果我老公发现了，你叫我怎么跟他解释？你叫我们两口子以后如何相处？”

“王姐，对不起，我无地自容啊！”秋云心里很惭愧，人家好情好意帮你，你却把人家放在火上烤，真的还不上钱，万一影响了她的家庭和谐，的确是自己造孽了。

王姐下了最后通牒：“这个星期不管你咋整，周末还我！莫让我为难！更莫让我为难你！”

秋云冷汗涔涔，她从未想过好心借人钱是这么难过的事情，更没想过欠人钱是这么煎熬的事情，唉，人在江湖飘啊，莫名其妙就挨刀了！

她氣得要命，早知道这样，自己就不那么江湖义气借钱给江湖哥了！害得自己现在两面都被火烤。她知道的，如果把王姐惹急了，她怕是会打上门来的，就算以后还了她钱，朋友都没得做了。而且，凭王姐那张刀子嘴，还有可能把这件事到处说，于是，自己在朋友圈怕是玩完了，一个借钱不还的人，以后谁还会借钱给你？秋云信用危机的警报声轰然大作！

秋云立即直接截图发给江湖哥看，活了半辈子的涵养硬是让她忍住了骂娘的冲动，她就只有一个意思，你看看，为了你，我被人逼成什么样了！可别逼我也变成王姐，撕破脸了大家就都不好看了！

江湖哥只回了两个字：“好的。”

终于到星期五了，秋云从下午一点钟开始，就给江湖哥打电话，几个电话下来，一直无人接听。晚上八点又打，还是无人接听。九点，接到一个短信：“我在应酬，明天下午二点一定准时转钱给你。”

秋云看到后回他：“好的，请按时！不然的话，我在我的朋友圈里怕是人设要完全崩塌了！活到这个年纪，第一次被人‘压迫得气都喘不过来！以后王姐那张嘴和我们共同的朋友一说，那么，我以后如果再遇到难处跟人借钱，恐怕没有人会借给我了！”

秋云想：实在不行，怕是只能去找一下张律师了。

周六下午一点，秋云终于接到久违了的江湖哥的电话，说是已经转账一万给她了，另外一万今晚十二点以前或者最迟明早再转过来。秋云莫名其妙，为何还分先后还？江湖哥解释说，他这张卡最高只能转一万。秋云说，咦，微信不是最高能转五万的吗？江湖哥说，他们是对公账户转给他的私人账户，因为这张卡曾借给朋友用了一阵子，可能是因为有缅甸等境外转账，后来被限制了最高转账额不能超过一万。秋云心里很疑惑，没听说过这种情况嘛！但还是说，那好吧，你赶紧吧！江湖哥说，哪天，我们一起吃顿饭啊。

电话挂断了，“境外”、“缅甸”、“转账”、“对公账户”这几个词老是萦绕在秋云的脑海中，越想越感觉哪里很不对劲。

可是没想到才下午三点多，江湖哥就把剩下的一万转过来了。阿弥陀佛，谢天谢地！秋云毫不犹豫立即收款，火速提现，马上就去银行把现金取了出来。取钱的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然后她就给我打了个电话，约我晚上吃大餐！我很奇怪她为何出手如此阔绰？她雀跃的声音告诉我：“江湖哥终于还我钱啦！”听到这句话，不知为何，我也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八

晚饭时，晚霞漫天，燕子翻飞。

我落座后没几分钟，王姐也来了。当着我的面，秋云把两叠粉红的钞票还给了她。王姐一把把钱塞进提包里，笑着问：“怎么不转账呢？搞这么麻烦做什么？”

秋云笑嘻嘻地：“手上拿着现金的感觉，踏实啊！”

王姐和我相视一笑，她说：“把钱要回来的感觉不错吧？”

秋云看向我，我装作没有看到，呵呵一笑：“来来来，喝酒庆贺一下！”

王姐噗嗤笑出来，指着我说：“傻妞！她早就告诉我了，我不这么逼你一把，你是不会拉下脸去跟别人要钱的。你想啊，我们每月就这么点死工资，能攒下来两万块钱是多么不容易。喜欢的衣服，贵一点的就不舍得买来穿；喜欢吃的东西，贵一点也舍不得买来吃；喜欢的首饰，贵一点的更不舍得买来戴。你得省了又省攒了又攒，才攒到五千、一万、两万，我们容易吗？”她喝了一口茶，润润嗓子，“可是，你为什么要把自己这么省吃俭用才攒下来的钱，拿去借给一个言而无信的江湖中人呢？”。

“你急人之所急，人家管你了吗？”秋云爱热心肠一厢情愿助人为乐，王姐是知道的，她抬着有些微鱼尾纹的眼睛，诚挚地看着秋云，说，“你看你这些年借了多少钱出去？每次你借给别人钱，你都不主动去要，是为了顾及彼此的颜面，可是人家顾及你的颜面了吗？有几个人主动还你钱了？”

“秋云啊，你的善良滋养了一些真友谊，但也姑息了很多占你便宜的人啊！”王姐痛心疾首、语重心长地感慨，“傻妞啊，把钱要回来，去做你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不好吗？对自己好一点，不好吗？人活一世，总是让自己憋憋屈屈、亏欠自己干什么？对于一个已经失信于你的人，这样的人以后还能处吗？”

闻此言，让人幡然大悟——我说她怎么会如此反常地逼着秋云还钱，原来王姐才是老江湖啊！

我和秋云受教了，点头如小鸡啄米：“有道理！有道理！”

此时，菜上齐了。

王姐举杯：“来来来，干一杯！这顿饭我请客！你们还想吃啥？再点几个菜？要不来一盘炒牛蛙？他家的炒牛蛙和炸茄子可是招牌菜！服务员——”

酒足饭饱，各回各家，王姐赶着回去带娃。

我和秋云走在梧桐树下，我感叹着人间繁华，秋云感叹着交挚友和诤友的值得。我们都感叹，失去了江湖哥这位江湖茶友，也挺值得的。

华灯初上，大街上车水马龙，旁边很多饭店里传来阵阵喧哗声，人们都在江湖上飘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