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云枝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为《美文》《科学画报》等报刊撰写专栏。就职于陕西省西安植物园(陕西省植物研究所),研究员。
散文刊 《人民文学》《北京文学》《广西文学》《西部》《黄河文学》《散文选刊·选刊版》《散文》海外版等,入选《中国2021生态文学年选》《中国文学年鉴2022》《2022年民生散文选》等多种选本。著有散文集《植物 不说话的邻居》《我的植物闺蜜》等十多部。获中华宝石文学奖、丝路散文奖、首届国际生态文学奖、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等。
它是一株杏树,站立在滋水之滨。
农历二月,愈来愈暖的春风,最先唤醒了它。
睡意朦胧中,它感觉到了风的摇晃,并且听到了一个声音说:“快醒醒,看,阳光多好。”它打了个哈欠,睁开眼睛,开始做伸展运动,无数枚五瓣花渐次展开,袒露出一圈细细长长的花蕊。红色的花萼,从花瓣的缝隙里透出来,像一张张微启的红唇,口吐“莲花”。绢质,丝滑的花瓣,白里透红,道白非真白,言红不若红。
杏树先开花,后长叶,像一个倒装的故事,先给出了结局,回过头又慢慢叙述,一点点丰盈。
盛花期,蜜蜂们颠颠儿飞来,它交给它们花蜜,它们帮它传粉,你好,我好,皆大欢喜,这是动植物间最迷人的情谊。这段时间,也是杏树一年里最美的样子,花朵层叠,灿若云霞,纷如绛雪,枝头仙气飘飘。
只是花开花谢,太匆匆。一瞬花开,一瞬惊艳,又一瞬花落。就像一个人的青春,美好却那么短暂。大约十来天的工夫,花瓣雨般飘落,花褪残红青杏小,它出落成一枚枚小小的青杏。等到青杏变黄,或者,黄里透红,时光,已走到了秋天。
这里是远古时期的华胥国,这株杏树,由母系氏族部落女首领华胥氏栽种。
初母华胥,其时率华族居于滋水之滨,渔猎为生,逐麋鹿,食鱼鳖蟹。
树上的杏子熟了,果肉嫩鲜,馥糯如蜜,吸引来无数张嘴巴,有人类的嘴巴,有鸟鸢的嘴巴,也有好几种兽的嘴巴,大伙儿聚集过来,或叩齿轻啖,或大块朵颐,或囫囵吞下。
瞧这树下,一下子多出来无数张垂涎欲滴的“口”。“杏”字,大概就是这样被造了出来,自带画面感。
日出月落,岁月更迭。一粒粒杏子,反复从这株杏树上启程,开花,结果,成为“杏”。杏子被一张张“口”带至四面八方,杏肉犒劳了吃货的味蕾和肠胃,杏核落进了脚下的泥土,萌发成一株小树。年复一年,终成杏林。
一日,雨后初霁,华胥在灞河边抓鱼,突然在岸边发现了一只超清晰、超大的脚印,她无比好奇,把自己的脚丫伸了进去。刹那间,一缕光从脚下腾起,彩虹一样缠绕在华胥的身上。紧接着,云气颤动,电闪雷鸣,良久,方才散去,天空里竟然出现了两道彩虹。华胥恍若做了一场梦,梦醒后,发现自己“流虹感孕”。后生下一男一女,这便是伏羲和女娲。
伏羲、女娲一天天长大。
在华胥手植杏树百岁这天,发生了一件神奇的事儿。
伏羲、女娲像往常一样,各自从大杏树上摘下一枚黄杏,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吃罢,两人竟同时感觉春心荡漾。看这百岁的华胥大杏,竟和伊甸园里的苹果,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想必,树过百岁,就晋级古树行列,就有了灵气和神迹。
彼时,母亲华胥已经离世。伏羲对女娲提出了结合的请求。女娲心有戚戚然,却念及一母所生,不好直接答应,于是和伏羲约定:坡顶有两扇石磨,一人一扇推其滚落,若它们滚至沟底合二为一,说明合乎天意。否则,便不能结合。
两人于是爬上现在的人宗庙,一起往沟里推滚石磨,两扇石磨骨碌碌、骨碌碌滚至沟底,竟真的连为一体,严丝合缝。
伏羲、女娲经“天作之合”结为夫妻后,生下了少典。
被当地人称为“婆父圣磑”的石磨,如今,还躺在临潼的石磨子沟里。
司马迁在《史记·五帝本纪》中也写道:华胥氏生伏羲女娲,伏羲女娲生少典,少典生炎帝和黄帝。
顺理成章地,有了炎黄子孙,有了中华民族。
不愧是史圣,司马迁把中华民族最早的家庭谱系,罗列得清晰而又确切。
回过头来想,当初的华胥梦,竟是国之梦,华夏之梦。
更为神奇的是,自从伏羲、女娲吃了母亲华胥手植大杏树的百年之果后,灵气顿生,识河图,译洛书,推八卦,创文字,炼石补天,创立了远古的华胥文明。
伏羲先是在黄河里看到了一匹龙马,龙背马身上,分布有神秘的黑白点图案——“河图”,不久,伏羲在洛水里又看到了一只神龟,背上生长着奇奇怪怪的纹路——“洛书”,伏羲记下了河图与洛书的图案,并以此推演出了阴阳、五行、四象、术数,即“先天八卦”。
中华文化里,上至天文地理,下至人体穴位,都与“河图”“洛书”脱不了干系,比如“易经”“黄帝内经”等等。伏羲推演的八卦,因蕴含深奥的宇宙星象之理,后被誉为“宇宙魔方”。
伏羲还发明了简单的象形字,结束了古人“结绳记事”的历史。与此同时,女娲也没闲着,她福佑社稷,“抟土造人”“化生万物”“炼石补天”……
八千多年过去了。
远古时期华胥国的所在地,如今名叫“华胥杏花谷”。春天里,满岭满谷,杏花如云,袤如雪野。谷里的杏树,是那株华胥手植树的子子孙孙。
杏花谷里,依然存有数百株古老的杏树。
這个春天,当这里的万亩杏林枝花初发,漫谷飘香时,我和家人驱车逐花而来。
途经华胥镇娲氏村(阿氏村),途经华胥逝世后的卜葬故里孟岩,即华胥镇孟岩村,我真实地感知了一个民族悠远、神秘而又浪漫的神话,和我的距离是如此之近。当有人给我指认人宗庙和石磨子沟时,我当真相信了这个神话,也为八千年前的民族始祖华胥氏就生活在三秦大地上,深感荣幸。
干坼的沟沟壑壑,经历了土灰色调的漫漫长冬后,忽地穿上了粉白嫩红的衣裳,万物如新。乍然呈现的美丽,勃发出充满希望的惊心之美。
站在坡顶或岭上眺望,树树杏花如烟似霞,粉白嫣红,花潮滚动,有一种吸睛的魔力。莫非,这花儿是大地深处生发出来的瑞气?
天空明镜儿一般,是乡村特有的瓦蓝。洁白的云朵,在头顶上飘浮,仿佛站在树枝上,就能摘下来一朵。我兴味盎然地把自己融入杏花丛里,用眼睛捕捉杏花的恬静与秀美,也学着杏花的样子,让自己活色生香起来。
鸟雀看似比我们更欢欣,它们在枝头呼朋引伴,婉转啁啾——眼前杏树的狂欢,引来了雀鸟的共鸣,脑海里瞬间浮现出宋徽宗题画的《五色鹦鹉图》,尚记得在这幅画里,一只五色鹦鹉站在杏花盛开的枝头,得意自鸣,俏姿可掬。正在杏花枝头鸣唱的雀鸟,可是一只五色鹦鹉?我用眼睛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搜寻了两圈,未果。唯见杏枝抽条,粉花朵朵,春光明媚。
蜜蜂们忙碌地穿梭在花海中,翅膀在阳光下闪烁着微光,嘤嘤嗡嗡的声响,细微而有力量。
一只蜜蜂就落在我眼前的花朵上,先是伸出两只前足摩拳擦掌,好似在做进餐前的热身,之后,快速将头部没入花心,开始品味花朵赠予的玉液琼浆。杏花不失时机地把花粉涂抹在蜜蜂的背上。当蜜蜂在下一朵杏花上接着进餐时,它背上的花粉,会被这朵花儿的雌蕊获取。真好,这是一场双赢的合作。
谷里也有农舍,房前屋后、田塍地畔,一围花圃,几行青葱,数株杏花,小片绿油油的麦田。杏树下新翻的土地,散发着泥土的味道,混杂着青草的气息,自是一幅岁月安稳的画面。
杏与“幸”谐音,华胥杏花谷的人也相信,杏树是幸运树,能带来幸福吉祥。“烟收山谷静,风送杏花香。”在杏花谷,我也闻见了幸福的味道。
在那爿古老的野生杏林里,我流连了好久。
几百株沐雨经霜的老杏树,树干粗壮,上面爬满了绿色的青苔,印满了时间的履痕,像来自于遥远的上古。铁铸般黑色的枝桠,大开大合,疏朗有致。花朵绵密且饱满,显而易见,它们吸足了阳光和水分。《蓝田县志》载,唐代诗人钱起有诗句“爱君蓝水上,种杏近成田”,蓝水,即是滋水、灞水,就是现在的灞河。可见,在唐代,蓝田已有杏树成园栽培了。
我不知道这些古树究竟用了多久才长成现在这个样子,几百岁?还是几千岁?它们看起来恢宏、丰茂、安详,它们的根须或许在地下早已秘密地牵起了手。谷中有一条红河,自北往南汇流至白鹿原脚下的滋水灞河,我甚至想象它们的根一定会扎到灞河里去。古老杏树的存在,给这里的一切带来一种定力,带来希望,也带来了自信与安逸。
那些大开大合的树冠似乎能容下万物,虬枝上绽开的杏花,则像个画家,把看似枯寂的沧桑,涂抹出无限生机。旺盛的生命气韵,流溢其间。入春,杏花充满激情,给簇拥在枝头的花苞,涂抹上靓丽的纯红,开花后,它又画
意勃发,给颜料里加进了白色,花瓣于是呈现出娇媚的粉红。花落时分,画家又将花瓣调绘成纯白。此时的杏花谷香雪如海,温柔如梦。亦如一个人从少年到中年,再进入老年。寂静的天幕,淡然留白的空间,将生命之心带向深邃、辽阔和永恒。
在古杏林间穿行,有那么一刻,感觉自己行走在梵高为弟弟提奥所画的《杏花》里,目光所及,除了花朵和枝干,别无他物,背景被清澈的蓝天填满。美妙的花枝,如同飘浮在蓝天上,散发出圣洁的光芒。
周围是花的洪流,花的瀑布,我仿佛被裹進了花的漩涡里。
似乎一不小心,就回到远古,遇见了八千年前的“人祖”华胥氏。漫步其间,我甚至感觉,伏羲、女娲就在这片杏林里劳作,和当地勤劳质朴的农夫、农妇,没什么两样。
冥冥中,许多东西在嬗替,但也有许多东西一直在延续——杏林延续着华胥手植树的生命,大黄杏延续着杏花的生命,我们,延续着炎黄的生命……
太阳柔柔地洒下斑驳的光影,山岚云雾缠绕在树身上,天地静阔,溪流淙响,杏花如梦似幻。
一阵微风拂过,粉白嫣红的杏花飘落,在空中悠悠颤颤,像蝴蝶翩飞,也像雪花飘飘。杏花雨淋向我,我的头发,我的衣襟沾满了它的香,我闭上眼睛,让心思随花瓣飞舞起来。耳畔,似传来花瓣的呢喃:“恻恻轻寒翦翦风,小梅飘雪杏花红。”
我与杏花如此亲密。
我知道,要不了多久,这漫谷的杏树,就会变成绿色的海洋。仲夏的风,掀起绿叶时,会露出金黄泛红的杏子,圆润饱满,如同待字闺里迷人的娇娘。我、鸟雀以及无数小兽,都期待果实的到来。
从杏花谷回来后,华胥古老杏林的杏花,一直绽放在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