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艳苓
村庄的青纱帐里,高粱是最显眼又最低调的卫士。
高粱的一生是谦卑的。它们的生命经常是从人们的漫不经心中开始的。土壤贫瘠的田边地头,两家相邻的田埂沟边,水肥往往顾及不到,打不得多少粮食,莊户人家精打细算,见缝插针地播撒几把高粱种子,倒也不求多少回报,能长出来就顺手侍弄两下,出不来苗也并不在意。
祖父也爱种高粱,每年都种。芒种时节,玉米耩完,祖父就在未出苗的两边地头和田埂处种上高粱。也没人去管,一场雨过去,一株株嫩苗破土而出。经验丰富的祖父一眼就认出,哦,是高粱出苗了。他并不惊讶,这显然在他的意料之中。他是熟知高粱的品性的,它抗得了干旱,耐得住水涝,只有撒下种子,哪怕条件再艰苦,小小的嫩芽总要挣扎着从土里钻出来,它们是决计不肯服输的,这小东西,总是努着一股劲儿的。祖父说他爱种高粱,就是因为喜欢它这种韧劲儿。
小小的苗儿沐浴着和软的夏风,接受阳光雨露的滋润,热烈地生长着。玉米耩得早,出苗就早,土壤又肥,一开始总比细软的高粱苗高一两寸。与粗壮的玉米苗相比,高粱苗就显得纤细柔软了许多,似弱不禁风的小姑娘一般,惹人怜爱。我有些担心,高粱苗比玉米苗矮那么多,能赶得及一起收获吗?祖父让我不要急,说等等看。
祖父果然是最富农家智慧的长者。暑热的天是最公平的考场,小小的高粱苗将根深深扎进泥土深处,充分汲取养分和水分,一寸一寸努力拔节。还是那股不肯服输的劲儿,它们不怕苦,不怕难,定要与玉米苗争个高下。土地从不辜负努力而有梦想的种子,长着长着,不知不觉,高粱苗竟与玉米苗齐高了。我惊讶不已,祖父却拈须微笑,说过几日再看。过了几日,再来地头,我惊讶地发现高粱秆竟比玉米秆高出些许来。祖父说,看吧,先天的优势不算什么,要看最终的结果。
越长越高,拔节,抽穗,高粱苗愈发显得亭亭玉立起来。它们挺立的身姿在地头和田埂间招摇,有的成了自家与邻家田地的明显分隔,有的成了青纱帐的保护屏障。细细高高的秆儿挺立着,将青纱帐围得密不透风,似乎因为这些高粱,青纱帐里已然抱穗的玉米就有了依靠。没错,这才是祖父在地头种高粱的最终目的,为了防止牛或者羊进入地里吃庄稼,以此来保护青纱帐里的玉米。
高粱种在地头被作为一道屏障,这本是一种无奈。但高粱却坦然接受了这一职责和使命,它们愈发老辣起来,任路过牛羊啃食自己的叶片,它们遍体鳞伤,却毫不退缩,为农家的收获护航。高粱是不惧的,它们的叶子边缘有许多锋利的小刺,会刺伤试图穿过屏障进入玉米地的人或牲畜,它给自己打造了一副金钟罩。即便抵挡不住也无碍,它们的个头高许多,穗子抽在最顶端,那是牛羊够不到的高度。哪怕茎叶有所损伤,无妨,根系扎得足够深,再汲取营养就是。
难防的是小孩子们,他们总想越过密密的高粱丛去偷青,全然不顾头上脸上被高粱的叶片划得刺疼。高粱眼见自己的防护屏障就要被突破,终是奉献了自己。它将汲取的营养化作鲜甜的汁水,驻存在挺直的秆里,这就是“甜秫秸”。俗话说:“高粱秆儿,甜到根;秫秸棍儿,甜到心。”说的就是这个。高粱用自己的甜蜜吸引住了贪嘴的娃娃们。他们不再把目光聚焦在尚青的玉米棒子上,转而向高粱发起攻击,撅两根嫩嫩的高粱青秆,用牙撕开外皮,就开始嚼甜秫秸。脆生生,甜津津,甘润的汁液溢满口腔,像喝了蜜一般,一下子甜到心坎里去了。这是庄户人家孩子们难得的“糖”,那甜蜜的芬芳,将会持续润泽他们关于童年的珍贵回忆。
嚼了甜秫秸,一株高粱的生命就此终止,它只好眼睁睁看着同伴们生长、抽穗、结实,自身慢慢萎去,直至最后被镢头连根刨起。它是不太甘心的,忍不住给了嚼甜秫秸的贪嘴的娃娃们一个小小的教训。利器是秆皮,高粱剥去外层皮后,内还有一种光滑的秆皮,薄而利,小刀子一般,若孩子们剥皮时不慎划在嘴角或手上,定要破皮流血。哪个不小心的孩子划破手或嘴角,少不得“嘶哈嘶哈”一阵,却还是抵挡不住甜秫秸的甜蜜诱惑,忍着疼继续贪嚼。
也有手巧的女孩,收起被剥下的高粱秆皮,手指灵巧地上下飞舞,一会儿工夫,就编出一个小巧的笼子——当然是用高粱秆皮编的。别的孩子见了,纷纷要学着做,于是一条条废弃的秆皮又成了孩子们手心里的宝贝。小笼子拎在手上,盛着草丛里捉来的蚂蚱或蝈蝈,引来孩童们兴奋不已。那株尚未长成被撅折的高粱有些欣慰,能换来孩子们的欢笑,或许,自己的价值并不比最终成熟收获的同伴们小呢!
一阵秋风吹过,高粱的青秆开始变白,变黄,孩子们再不肯来偷嘴吃。他们知道,这时的甜秫秸早已变老,再没有鲜嫩甘甜的汁液。高粱依旧在慢慢积蓄力量,努力生长着,它坚实的茎秆饱含了秋风的祝福,饱满的籽粒是露珠送来的礼物。
“盛夏千竿绿,当秋万穗红。”终于,白露过后,高粱开始渐渐红了,饱满的穗子压弯了枝头。在田里忙着给高粱打叶子的祖父见了,少不得赞一句,今年高粱不错,这秆儿多结实。他满脸欢喜,有了这些高粱,家里的笤帚、炊帚、盖帘都有着落了。心里想着,手下的动作更加利索了——高粱喜通风,把下边的叶子全打掉,只留靠穗头的三四片叶子,高粱的籽粒会成熟得更加饱满。
又过几日后,高粱果然渐渐羞红了脸,也不知是因为自己的丰收,还是因为祖父对自己的夸赞。祖父终于发话,该牵高粱了。
牵高粱,即收高粱。牵高粱可不是个容易的活儿,在比人高的高粱地里穿梭,很容易被高粱叶划伤脸颈,倘若再淌些汗,杀得人咝咝啦啦地疼。我嚷着要帮忙,一会儿被高粱叶划了脸,一会儿被搅下来的秸秆碎末迷了眼,只好作罢。祖父是不惧的,他手持镰刀,先割下最外边的一排高粱秆和高粱穗,随后顺着一排一排连着割下来,捆成一束一束的。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干脆利索,手到擒来。高粱在他手里听话极了,我问他秘诀,祖父笑笑说,你还小呀,等你长得跟高粱一般高时就行了。我不服气,你也没长得和高粱一般高呀。我说的是实话,祖父的个头确实要比高粱矮不少。祖父哈哈大笑,我是高粱变的呢,高粱自然听我的话。
高粱运回家,晒几场太阳,随即捆扎成一束,在地上不断摔打、脱粒。脱下的高粱米不好吃,红红的,涩口难咽。祖母有时把高粱米磨了,掺杂些面粉做饼子或摊煎饼,我们小孩子嫌其粗粝,稍尝两口便丢开了。祖父倒吃得津津有味,边吃边讲着那些旧事,说,搁老常年,这可是好饭食,那时候高粱面掺上些榆皮面擀面条都是稀罕的。我们对高粱饼子不感兴趣,倒是对祖父口中的榆皮面颇为好奇。祖父挥手作驱赶状,去去去,想吃榆皮面也得先干活儿,打高粱叶子喂牛,高粱可不养懒人。
除了祖父,全家其他人都不爱吃高粱面,做过一两次饼子,剩下的只好送去酒厂。这下,高粱可算找到自己的用武之地了。浸泡好的高粱在酒甑里安稳地膨胀、糖化、发酵、蒸馏,一步步走向生命的另一场征途。再次登场时,它们早已褪去原本的红色装束,成了装在酒坛或酒瓶中的清澈透亮的液体,散发出清冽浓郁的酒香。高粱酒往往味道烈,入口后喉头热辣辣的,我们小孩子闻一下就赶紧捏着鼻子走开,祖父却甚爱。农忙时,祖父用卖高粱的钱换酒喝,就着花生米或小咸菜,喝得恣意。我也凑上去,恍然间,我分明从那酒香里闻到了一丝高粱的清香,也不知,这酒里有没有祖父所种的高粱。大约有吧,每一粒高粱里都凝结着祖父的心血和汗水,就像每一滴高粱酒都是对祖父这大半年辛勤的慰藉和犒劳。
高粱米化作了酒香,剩下的是高粱莛子。祖父挑挑拣拣,将莛子按长短粗细分门别类收好,预备做盖帘、炊帚、笤帚、干粮篮子。家里的物什他心里有数:放饺子的几个盖帘都旧了,过年该预备俩新的;灶屋的笤帚疙瘩没法用了,该添置两个了;平日扫面案的干炊帚,刷锅用的湿炊帚,都得多预备几个,这些都是每日用的,费得快……心里盘算好,手上就开始忙起来。最好的莛子做盖帘和干粮篮子。割成圆弧状的莛秆,横一根竖一根,以针线交叉缝合,逐渐排开来,一个圆圆的盖帘就铺满了生活的圆满;剩下连着空穗子的细秆做炊帚,这个简单,拣一把粗细相近的,拿麻绳紧紧捆两匝,就成了主妇们好帮手;做笤帚要粗一些的莛子,几小把高秆连穗扎在一起,随手就可扫去生活的尘埃;干粮篮子难做,要折莛子,一般做得少。
一件件物什精巧平整,總是让我对祖父的手艺眼馋不已,缠磨着他给我做点什么。祖父拗不过我,顺手拾起地上剪掉的下脚料,手指动几下,手底下就变出一架精致的推车、一盏可爱的小灯笼或一副精巧的眼镜。它们是高粱化作的精灵,让我在小伙伴中大出风头。
我不由得赞道,高粱的用处真多呀。
祖父手底下不停,边忙活边说,这算什么,高粱的用处多着呢,旧时还用它编席,打苫子,编屋顶棚用的箔子,做挡鸡鸭的栅栏。也就是现在人们生活好了,可用的东西多了,这才不把秫秸放在眼里了。不是我夸,高粱秫秸编的炕席可好着呢,夏天睡着凉快又不冰身子,两三年也用不坏,实在着呢。祖父说着抬头望去,那是村庄北边田野的方向,是高粱的诞生、成长和收获的地方。
如今,高粱俨然已落魄,但它们不在乎,依然以其挺立的身躯和骄傲的风骨,为农家尽着自己最后的微薄之力,奉献最后一丝光和热。小小的我是后来才明白的,它们最终的命运,竟是粉身碎骨、灰飞烟灭!
收了高粱米,用了高粱莛子,剩下的秸秆人们已经不再稀罕,要么送去给养了大牲口的人家铡碎作草料,要么就进了灶屋锅底,将自己燃烧成最后一朵热烈灿烂的火苗,熬出黏稠香甜的粥饭,香彻庄户人家的日月。
高粱是村庄的卫士,它们担起了村庄的脊梁。高粱本生于贫瘠之地,无人管,无人问,却从不妄自菲薄,它努力生长,顺自然之春风,汲大地之雨露,将根深扎在村庄的泥土里。祖父曾说过,高粱根须子扎地里很深,能延展至土中数米,再有劲的庄稼人徒手也不能将高粱连根拔起。祖父的话是在饭桌上说的,对着一桌孙男悌女。幼时懵懂,如今才恍然祖父的一番苦心。
秋分至,高粱又红了,然而祖父早已不在了,他将自己化作一缕炊烟,飘散在乡间飘荡的风里。然而孩子们还记得,记得高粱的品性,记得祖父的教诲,无论留守故乡还是奔波在外,他们都将根深深扎在故乡的泥土里,栉风沐雨,终于将自己长成又一株坚强的高粱。
偶有一日,得朋友相赠高粱饴一袋,惊觉高粱竟还可以做糖。糖纸上是颗粒饱满的高粱穗子,口中弥漫着的是细腻柔韧的甜蜜,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乡野间高粱挺立的身影。原来,只要高粱的根扎得足够深,那它所经过的诸多风霜苦难,最终都会随火苗化作一缕炊烟,唯余生活的甜。又想起乡野的高粱,又想起化作炊烟的祖父,我不觉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