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春夏

2024-06-07 12:21周于沁
美文 2024年12期
关键词:小夏小春沙包

周于沁

本文介于虚构和非虚构之间,原始的故事,想象的情感,最大程度上形成了记忆与想象的碰撞之美。在“想象与记忆”的空间里,究竟何者更可靠?关于十二年前的父母丧生的意外,从以讲故事营生的亮亮的未讲完到小春片段式的记忆,再到当事人小夏的讲述,每个人的视角都是对过去事件的再次重塑,从不同的视角我们看到不一样的情感——亮亮的疑惑、小春的怀念、小夏的愧疚,这些讲述都对事件如何发生的过程进行了补充和充实,从而造成了事件真相的迷惑性。另外,究竟谁是故事里的人,谁又是讲故事的人,谁又是看故事的人,这需要读者的理解和界定。

从题目上来说,总标题暗合这是关于小春和小夏两姐妹的陈年旧事,往事不断往她们现在的生活渗透,最终让这个花费大量时间和心血建立起来的生活分崩离析,从而造成人物内心的崩溃和矛盾的凸显。其次,在章节的标题设计上,全文应和了音乐演奏的节奏以及相对应的小节,以两个人物的两次自白,还原故事全貌。

在整齐地栽着榕树的街上,小春蹦蹦跳跳着长大了,她是沙包游戏里的指挥者,她可以调动人员怎么跑、怎么站,对此,她骄傲无比。可是,她也逐渐发现,自己指挥不了这个沙包怎么飞起、降落。她和好友沙月常常是一队,她们配合默契,只是,她们也摸不清自己能不能接住这个沙包。每个人都巴巴地望着沙包降落,再接住,成为能喊出“一二三,停”的那个王者。小春经常扮演这个角色,而且恰如其分。

可是在生活中,她不一定还能拔得头筹。暑假过后,她升了初中,她和姐姐小夏在沙镇生活,她有时候在想,自己怎么只有姐姐呢?在幼儿园,小朋友们在画画的时候都会画他们的爸爸妈妈,而自己提笔来,只能想到姐姐。那自己的爸爸妈妈去哪了呢?姐姐对此沉默不语。

只是在每年清明节到六月份结束的这段时间里,父母的照片会摆在家里特别显眼的地方,正对着饭桌,平行在两姐妹的碗筷之间。

在那两个月里,姐姐总是睡得很晚。小春记起,在她快小升初的那一年,好像是五月里一个还不算太热的夜晚,小春却热得睡不着,一翻身,发现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她把“我还是小学生”当借口,赖着和姐姐睡一个房间,但不一张床。

在微亮的空间里,黑暗填补出姐姐起身坐在床边的身影,小春回过神来,发现房间里的确只有她一个人。几点了呢,小春一抹头上的汗,应该是做了不太好的梦,才会流这么多汗,出了房间,才发现,姐姐坐在饭桌前,身体朝向那装着四个人的相框。

“几点了啊?”

小夏的身体蓦地一抖,垂在后背的头发散到脸颊两边。“有两三点了吧。热就把风扇开着睡。”

小春“哦”了一声,也坐在桌边,把倒扣在桌上的两个小杯子拿起来,空气中淡淡的酒味更让小春不想再回到床上了。姐姐背對着小春,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她起身从抽屉里把蜡烛拿出来点上,然后把电灯关掉,两个人面对面地坐着。

“小春,如果没有我,你会怎么办?”

小春突然被姐姐的这句话问住了,因为平时姐姐让她做什么事都更像是命令式的,只是小春又莫名地明白,姐姐说的话都是对的。

“这是什么问题嘛?”姐姐把那两个小杯子重新扣回去,不让小春的手再乱动。

“我能怎么办?只能回乡下去,跟着奶奶他们过,每天光是上学就要走两个多小时,这样我都要累死了,你说,你忍心吗?”小春说着,身体也跟着垮下来。

“就这样?”

姐姐移开了目光,烛光投在她脸上,像是把什么都加粗了,比如眉毛更黑了,嘴唇抿成一条黑线,和她一样不高的鼻梁这时倒显得立体了不少,头发似往地面上倾泻的墨水,小春又看两人的影子,一个短头发,一个长头发,其余差别倒是不明显,小春越长越大,现在已经有人开始说她长得越来越像姐姐了。

“对啊,那不然呢?我跟你说,沙月可羡慕我有一个姐姐了,她也想有个兄弟姐妹什么的,不过不太可能了,你不要跟别人说啊,她跟我说她妈妈不能……”

小春看着姐姐又将蜡烛吹灭,停住了话头,借着窗外的灯光,两人静坐在两端。第一次身处在这样的氛围里,小春很不自在,但又模糊知道不能就这样走开。

“你要上初中了,时间过得好快啊。”

小春记起来,暑假结束从奶奶家回来的时候,奶奶也这样对她说过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这样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为什么大家都要拿出来说一说?而且她又能回应一句什么话呢?小春都懒得附和一句“是啊”。

小春往椅背上靠了靠,才发现自己额头上的汗已经干了,不知哪来的一阵风从她的身上经过,她只感觉到一阵轻抚,像是在摩挲,又像是在低语。

“睡觉去吧。”不知道过了多久,姐姐拉起小春往房间里走。

好吧,蒙头只管睡他个大觉。

上了初中,每逢值日的时候,小春总会被一起值日的男生逗个大脸红,即便自己反应过来了,再追着他跑,也追不上了。小春欲哭无泪。她在想,怎么现在的男生这么烦人?男生怎么了,小学、幼儿园和男孩还玩少了吗?过家家、丢沙包,和男生女生都一样好玩。

只是最近有一次丢沙包的时候,小春和一条街上的健健不小心撞到了一块,小春才惊觉男生的身体怎么硬邦邦的,跟自己的、沙月的都不一样。从那以后,她便避免和男生撞到一起了,免得吃亏。同时她的心里也怪怪的,看着班上的男生,她在仔细琢磨他们怎么每天这么吵,有这么多屁放……而且,怎么这么奇怪,一上初中,男生和女生好像就变成了两种生物。

对此,沙月故作神秘地说,你没看书上写的吗,这是青春期。

小春并不懂什么是青春期,这是谁说的?脸上长难看的痘痘,身上长更深的汗毛,心情也变得奇奇怪怪的,想这想那,还没有以前那么容易开心起来了。难不成青春期会让我们变异成另外的生物吗?

她想着想着便从床上弹起来,这才发现姐姐不在家,家里一个人也没有,寂静得让小春看见了空气中的飞尘。

小春就这样躺在床上,天花板在她的眼中天旋地转,小小的世界便眼花缭乱,小春突然想起,在小时候自己被一个万花筒迷住了一下午的事情,她拿着那个小手刚好握住的万花筒,直到手心出汗,也不想放下,颤颤巍巍、左摆右晃地在每一个房间里来回地打转,她不断惊叫,这里有好多个碗呢,好多个我的娃娃,好多个桌角,好多……

她好想把心中的喜悦和惊乱一股脑地找人说出来,可是房间里同样一个人都没有,透过万花筒的筒口,她只看到悬落的尘埃,这些尘埃被固定在镜像里,像一颗颗星星一样闪烁着光芒,透过这些光芒,她忽然看到好多个妈妈,好多个爸爸,他们在对她笑着,想要伸手拥抱她,她晃着身体跑过去,结果扑了个空后摔倒在地,手中的万花筒不知道飞到什么地方去了,小春哭了一会,发现无人理会,她就这样趴在地上睡着。等她醒过来之后,她再也找不到那只万花筒了。

时间就这么飞走了。

一到暑假,小春照例去了奶奶家。乡下一片寂静,只有鸡叫的声音时不时响起。隔天,小春在房子的顶楼发现了一辆靠在墙角的粉色自行车,锈是锈了,但没坏。她很快跑下楼询问奶奶这辆自行车的情况。奶奶只说,你老汉买给你姐的,就只在这院里骑了。小春想,怎么爸爸没想着给她买一辆,如果要买,她一定要黑色的。黑色多酷!小春央着爷爷把自行车搬下楼来,又接盆水,专心把自行车收拾干净,这车虽然起锈了,但是给爷爷一拾掇,上了油,链条也活了。小春第一次骑上去的时候,奶奶想在后面扶着车,小春马上阻止了她。她小春是谁?一个骑过自行车的主,学的时候也比沙月快多了,只是学了也没什么机会骑。奶奶看她起步稳,骑了一圈也是稳当当的,便放心下来。暗自叹了句,还以为这车就搁到卖了呢。

除了这车座高得多,踩脚踏板有些吃力,小春觉着其余蛮好。就这样,她把这辆自行车骑出了院子。骑到大路上去,骑到坡上去,让太阳就这么照,让风就尽管吹。狗也在后面追。往后看,爷爷奶奶变得小小的。到红云烧到井边来了,小春才肯回家。她也自觉刚才下身被扯得痛了,好不舒服。

奶奶迎着小春放好车,才发现小春的屁股湿了一大半。小春坐在车上只当这是太阳晒出来的汗,双手一扒拉,却都是红红的,她这才觉得下身热热的,也痛痛的。奶奶却什么也不说,只叫她去把衣服找好,准备冲澡。奶奶把大锅里的水烫好,才去邻居家借东西。等把那借来的东西塞到小春手里,她说要把它垫在里面的裤子上,小春也没反应过来,自己是出了怎么一回事。好不容易把那东西扯开弄好,小春觉得有些烦躁了。怎么上次骑自行车没出过这回事,看奶奶的样子,她也不担心,但是又什么都不说,更让小春恼得很。

一连几天都这样垫着那白白的东西,像小孩子用的尿片一样,好不舒服。而且身体乏得很,站、坐久了就觉得累得慌,只好躺着,感受腹部有团什么东西一直往下坠,小春同时觉得这很奇妙。奶奶端来热开水,让她多喝点。这大热天的,咕噜咕噜喝井水不好吗?但这热水甜丝丝的,原来奶奶给她加了白砂糖,小春喝着喝着也开心起来。

小春回了沙镇给姐姐说了这事,姐姐也只说了一句,你上生物课好好听,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小春央着姐姐现在就给她说说是怎么一回事。

“小春,你今年都十四岁了嘛。”

“这跟我多少岁有什么关系?”

“这是这个年纪的女孩身上都会发生的事情。我也是的。按照书上来说,这是所有生命的开端,而且只有我们女生能做到的哦!”

小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你感觉怎么样?”

“有点痛,流了那么多血,最开始我以为自己要死了,没想到并没有。”

姐姐哈哈大笑起来。

姐姐带她去市场里,买了新内衣,并对她说,这是月经,以后的每一个月的七天里你都会流血,不过这没什么,你不会死,你会感觉到肚子不舒服,可能心情还会变糟糕,但流完血之后,你会感觉到你的身体很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每个人的感觉都不一样,比如你的身体更轻了,更有冲劲了。

好像有点。小春活动起自己的身体来,很快又像意识到什么似的,转过头来看着坐着的姐姐。

不对,那为什么只有女生要流血?

这一问题问得姐姐也哑口无言了。

小春在一旁感叹道,我们的身体竟然这么神奇啊!

那节关于人体生理发育的生物课,小春坐得端端正正地听完了,她当然听得到后排的男生在嘘嘘地说着一些小话,但是她的心里只觉得骄傲无比。

小春告诉沙月,我们是神奇的存在。

上了初二,小春和沙月课业增多,沙包局也很难组起来了,她和姐姐搬了家,姐姐去了镇上新盖起来的商场卖衣服。沙月不能出来玩的时候,小春在榕树街上一个人百无聊赖地转悠,就是在这里,她认识了女人亮亮。

当亮亮对小春说,她靠讲故事为生的时候,小春不敢相信地确认了三遍,才继续听后面的话。亮亮没有读过书,长期的流浪并不幸运,这也造就了她到处拾取只言片语的习惯,晚上的时候,一些事情就在她的脑袋里汇聚成一个故事,有时候一个完整的故事就会来到她面前,等到白天,故事需要被講出来。这好像是天生的,讲故事的人是被选中的。

最开始,当然很艰难,只有一些小孩愿意听她讲故事,可小孩在家里做不了主,只有几颗糖或者珍贵的小物件作为听故事的报酬。亮亮开始去探究大人喜欢听什么故事,最后她发现大人最喜欢的还是一些家长里短,亮亮并不鄙视家长里短,只是这样的故事太现实,同时失去了故事应该有的想象力。而小孩是想象的群体,天马行空对他们来说才是现实,他们欢迎一切虚幻的过去,无论是否美好。

不过,亮亮吃了几次亏,便学乖了,讲故事前,听故事的人要用吃的用的或者钱交换,有什么就给什么,亮亮需要这些生活的资料。

不过在现在这个时代,愿意听故事的人似乎越来越少了。人们着眼的永远只是现在,可是故事探究的却是过去,一切如何从过去来到现在,再将其带到未来。这才是故事存在的意义。

亮亮也需要改变,她现在主要是给书籍、影音资源贫瘠的地区的人们讲故事,也有一些机构规划做返璞归真的活动,有时候会请到亮亮去讲故事。而亮亮讲的故事,不是流传千百年的神话传说,也不是历史英雄人物的过往,而是讲她的脚步走过、耳朵听过的故事。这些故事来自于口口相传,不过听故事的时候切莫当真,因为不是所有过去的故事都是美好的。

有时候,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故事里的那些人,还是讲故事的那个人,有时候,她在故事里看别人,别人也通过故事去看她。

小春喜欢听故事,给亮亮的报酬是她攒了一年多的零花钱。

听众是小春和沙月,地点是沙包街的榕树下。

当来往行人皆是背景,故事便开场。

这个故事有被“看杀卫玠”1的嫌疑。各位听客还请自辨。

在一个一片祥和的村落里,一对恩爱的夫妻在结婚两年后生了一个女儿,因为这个孩子是在炎热的夏季出生,夫妻便为她取名为夏。小女孩很可爱,常逗得这对夫妻开怀大笑。怎么可爱呢?看到妈妈还大着肚子怀着她的照片,她会问妈妈,能不能再钻回你的肚子里呀?如果妈妈说“不能”的话,她不仅会哭,还会用头去顶妈妈的肚子,她想重新进去。诸如此类的事把夫妻俩逗得哭笑不得。

自然,女儿该上学什么的,夫妻俩在地里再苦,也不会落下。女兒想买什么,两口子也不吝啬,都给女儿买上,只为让她开心。

过了几年,男人去了砖厂当烧窑技术工,家里的情况也跟着好了起来。每次从砖厂回家的时候,男人总会去镇上买很多好吃的糖果饼干,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女儿如果知道自己要回家,一定会在家门口那条田埂上等着他,然后他会牵着女儿的手回家吃上妻子做好的一桌热菜。男人每次要回砖厂去上班的时候,一定不能叫女儿看见,不然她会哭闹着不让自己的爸爸走。

一家三口就这样过着平凡幸福的日子。到女儿十岁的时候,夫妻俩决定再要一个孩子,幸运的,第二个孩子也是女儿。不过两个女儿,完全是两个模样,两种可爱。因为第二个女儿出生在温暖的春天,所以为她取名为春。

这个家也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幸福。

二女儿三岁的时候,大女儿已经上初中了。大女儿喜欢侍弄妹妹,经常抱着她去村子里到处乱逛,牵着她走路,想让自己的妹妹早点跟着自己到处跑。

不过,慢慢地,大女儿和夫妻俩并不像小时候那么亲近了。上了初中后,她时常把自己关在房间,不知道在做什么。时不时从砖厂回来的男人也很少再看到等在田埂上的大女儿的身影了,问大女儿在学校学了什么、做了什么,她也是一副不耐烦的模样,一点都不想与他们交流。

夫妻俩觉得很头疼,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做。只能小心翼翼地忍着,互相安慰,她现在不是在什么青春期吗?正常的小孩都会这样的,没事,这段时间过了就好了。

然而有一天晚上,一家人正坐在一起吃晚饭的时候,女人正在给小女儿喂饭,大女儿和男人不知道在说什么,女人插了一句,紧接着男人突然打了大女儿一巴掌。这一巴掌把女人和小女儿吓了一跳,也把男人吓了一跳。这么多年,自己可是从来没有打过她的啊。大女儿冷着脸就跑出了门。男人心里已经有些后悔了,却又觉得立马去追,也太惯着她了。

夫妻俩坐在饭桌前,唉声叹气的。小女儿也被吓到了,愣愣地看看爸爸,又看看妈妈。

到晚饭已经吃完了,天已经黑透了,大女儿还不见回来。男人早就急了,匆匆对女人说了句,照看好春,我出去找她。

一阵手机铃声把三人从故事里拉出来,亮亮接了电话,说,对,是我。

亮亮挂了电话,只说,真奇怪,这个故事没有一次是一口气讲完了的。

小春着急地问,那你什么时候能讲完这个故事?

亮亮自言自语道,我也不知道,我们有规矩的,对同样的听众,第一次没讲完的故事就不要讲第二次。

说完她就离开了,留下小春和沙月两人,在榕树下只好一边无聊地用树须编辫子,一边在脑子里对这个故事做着各种猜想。

他们说,丢沙包,有技巧,但是也讲运气。

每个人的力气不一样,抛出的沙包远近、高度与力度都不一样。当沙包从那个人的手里离开后,沙包也有短暂的自由。在到达下一个人的手中或者降落到地面之前,它腾飞,停留在最高点一秒,然后迅速下落,落到那个有好运的手中,有人喝彩,有人叫嚣,一个小小的沙包竟然能叫人如此有生机。每个人都想得到它,握住它,坚定就会多一分。

小春将沙包紧紧攥在手中的时候,看着对面的沙月,一心只想把沙包传到沙月的手中。可是,她和沙月之间还有那么多虎视眈眈的双手,以它的曲线腾飞在空,经过那个点,跳跃到另一个点,连续的轨迹局限在她和沙月之间,那么沙包一定会降落的。但是小春只想沙包降落在她想要降落的地方,而不是做着一次次无谓的降落,这对沙包是种浪费,对小春来说,也是。

如果,攥紧沙包,默数三秒,将自己手心的温度和心中的信念都倾注在手中的沙包里,那么三秒过后,沙包将下落到谁的手中?

现在,让我们倒数三秒。

三、二、一,游戏正式开始。

有一天,姐姐带回家一个男人,他穿着西装,小春只看见他长着一张大嘴。姐姐跟小春说,她和男人张生涛在谈。

小春问,谈什么?

姐姐只捂着嘴笑,继续归置着衣柜里鲜艳的裙装。

张生涛经常来。当然,姐姐在,他才会在。

小春私底下是直接叫他大名的,但当着他的面,还是得喊一声“哥哥”,或者就直接有话说话。小春对他没什么直接的感受,只认为他的嘴大,笑起来的时候,像要吃人。这是她对沙月形容的。

沙月吃吃地笑,你怕他吃你啊?

小春不以为然地回道,我怕什么,我跟他又不熟。

其实是的。遇到张生涛在的时候,小春一般就回房间里,也不是躲着,只是就想回自己的那个空间里呆着。

这次暑假回奶奶家,是小春要求的,而且她打算独自坐车回去。

姐姐只说,那你先收拾一下东西。小春很不习惯,因为前几年去奶奶家,姐姐会提前给小春准备好各种驱蚊以及清凉用品,即使小春并不怎么用,甚至不会从包里拿出来。现在,姐姐也很少会去接小春下晚自习了,除了下雨天。家里桌上的那几块面包直至发了霉,也无人问津。

小春感觉,姐姐把时间划分给了一些不属于自己的事情上。如果说,姐姐之前有小春和工作,那么现在,姐姐只有张生涛。但是也不是就说,姐姐不关心小春了,给小春买好看的衣服,做好吃的饭菜,姐姐还是在做,没变过。小春只是觉得,家里只有她形单影只。这个成语是她在一本课外读物上学到的,知道它的含义之后,她才终于知道自己的这种心情该如何恰当地形容。

小春有些赌气地又有些理所当然地到了奶奶家,只是樱桃依然没留下多少。小春摘着树下没被鸟啄到的樱桃,心里不自觉地有些苦涩,鸟也只会挑甜樱桃吃。

爷爷奶奶才下地回来,看小春来了,赶忙就摘了丝瓜,捡了鸡蛋,生火煎蛋,给小春做了丝瓜蛋汤面。小春一碗面下肚,又央着爷爷切了半边西瓜,坐在屋檐下,一边看奶奶赶小绒鸭进圈,一边用勺子挖着吃西瓜。

等到夜晚来了,小春看那腻虫团在灯下不断绕,看累了,才拿了衣服去冲了凉。小春趁着院坝里的灯光,叉着腰站在院沿上的一圈石头上,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小春感觉到夏天的气息一下子就溢满了身体,全身舒爽无比。

奶奶下地出门的时候,又给小春嘱咐了一遍,再热,再好玩,也不能去那条河里玩。小春说,每年都说,你都说了八百遍了。

那条河是邻村的村河,隔得很近。不长,但是雨下多了,水在夏季的時候蓄得很深。每年夏天来奶奶这,她和爷爷都会嘱咐小春好几遍。小春在村里倒是一直有几个玩伴,只是每次他们一说起要去河边玩,小春都说不去,这样久了,他们也自觉没趣,只在去摘桑葚或者玩石头的时候找小春。

小春觉得倒还好,她带了两本高尔基的书,沙月还在里面给她夹了一张书签。不出门跑的时候,她就开始读书。小春大了,也认为大热天的时候出去跑,太晒了,对摘什么野地瓜之类的活动,她也没前几年那么大的热情了。倒还不如,切半个用井水泡了的西瓜,卧在凉板上看看书、做做暑假作业,累了就睡觉,或者打开家里那台黑白电视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看的电视剧。

奶奶也觉得,小春没有前两年跳腾了,暑假这个时候,能在家待得住吗?爷爷夹了一筷子烧青椒,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她大了嘛。大了好也不好的,奶奶这样嘟囔了一句。

到中元节的时候,奶奶带着小春在院坝烧了一瓷盆的纸。小春看着那团火光,突然想起,这个房子是爸妈新婚时用砖瓦水泥造起来的,现在奶奶他们住在这里,守着房,守着过去。奶奶眼里含着光,跟小春说,队上那个秦四爷从医院跑出来了,两天了,人都找不到。

爷爷把撕好的纸拿过来,说了一句,说是啥子监控拍到坐客车回来了,但是就是找不到。

他咋个了?小春把跑出盆里的火又给拨回去。

听说是自己不想治了,也治不成了。

秦家人说了,明天还去找一天。爷爷也蹲下来,把纸扔进盆里。

三人在火光前,各有所思。

第二天上午,小春听着窗外一阵吵闹声,醒了。爷爷他们早就不在了,大门是虚掩着的。小春从灶屋门后摸到钥匙,锁了门就往吵闹声那边走。一去,才发现爷爷奶奶也在人群里。小春细细听身边的大娘说了才知道,秦四爷找到了,泡在河里都发了,河边的草笼笼里还放着屋头的钥匙、身份证和折得整整齐齐的九十九块钱。人现在就在秦家大堂里停着。秦四妈哭得死去活来的。乡亲们正在等着帮忙张罗丧事。

奶奶眼尖发现了小春,领着小春就往家里走。

奶奶,你拽我干嘛?

不吉利。

有啥不吉利的,我又没见到死人。

回屋头去,我给你热米汤。

爷爷呢?

抬人去了。

小春叉着腰站在院坝,看着家里的炊烟升起来,又看看不远处那堆吵闹的人。

婆,秦四爷是不是跟爸爸要好的那个?

你问这个做啥子?

刚才那个侯祖祖跟我说的,还问我爸爸是不是还在那个砖厂?

她老得都病了,记不起你老汉了。

咋个了,她又说我爸爸和秦四爷都死在那条河里。

啥子死不死的!那个死老婆子,一天只晓得说这些闲话。奶奶拿着火钳狠狠地敲了一下灶口。

婆,是不是?

小春,等你长大了,你就晓得这些了。

啥子才叫长大嘛?

你现在啥子都不晓得,个人一天开心点就要得了,莫一天去听这些。

婆,那我妈呢?

你妈嘛,是一急,病上来就去了。

急啥子?

莫问了,小春,去碗柜拿碗来舀,菜在桌子上,吃饱些。

小春乖乖地端着饭碗只站在自己家地坝里,朝那群人的方向望,但其实什么也听不到,也看不了多具体,她只是有一口没一口地往嘴里刨着饭菜,刨到个红辣子辣得小春眼前糊了一大片。

小春看着那堆人渐渐散去,才觉得眼前一片明朗。那些人聚在一处议论一个人的死亡,这帧画面像迷雾一样萦绕在小春的双眼中,让她觉得似曾相识。一定有另一个人的死亡也曾这样发生,只有发生过,记忆才会经久不散。

这两天夜里,奶奶担心小春害怕,过来陪她,等小春在她的扇风下睡去,才一觉直到凌晨。到天刚蒙蒙亮,小春又被一阵丧乐惊醒,奶奶早就起来了,她衣着单薄,弯着枯瘦的身体,看开路的队伍绕着村子走了一圈。丧乐由远及近,外面是淡蓝色的天空,空气里振动着死亡的气息。小春躺在床上,想起那个送父母离开的凌晨也是如此清冽,只是同时她又感到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感觉的记忆。自己的记忆像被剪接过一样,演着一些意味不明的片段。

等丧乐远了,小春听到了一声重重的叹息。

小春又沉沉睡去,在梦里,她的身体在空中飘起来,着一身白衣的她,望着地面上那支长长的送葬队伍,前面是和尚诵经,紧接着是年轻的秦四爷扛着亡幡,幡后跟着一群穿着白衣的人,打头有个女孩抱着相框,走在幡下,后面有个小女孩被人抱在手上,揉着还没睡醒的双眼,好像就要哭出来。小春啊,想降落,落到地面上,去仔细看清,亡去的人长着何种模样,去仔细聆听,亡去的人有着怎样的故事,小春啊,想降落,但又一直飘着,她急得哭起来,那个小女孩也哭了起来,小春一翻身,扑通一声,掉在了床边。

睁开眼睛的时候,小春哭了。夏天,也结束了。

一到初三,姐姐要小春想好,上不上高中,如果要上,去哪上?

沙镇上确实有所高中,但是教学水平并不太好,这是班主任经常对他们说的,要上高中,就上个好的。再有,就得去县城上高中了。不是小春在犹豫上不上高中,是沙镇上高中的人不到三分之一,上什么高中呢,在沙镇讨生活压根用不到嘛。

小春也在想,到底是上高中还是留在沙镇。要去县城上高中,除了中考成绩过关,还得有一次入学考试,而且就在县城高中考。

小春从没出过沙镇,更别说去县城了,姐姐说起,县城有公交车,还有专门的车站,有好几个大商场呢。小春不敢去,沙月也觉得县城太大了,会走丢的。

小春打算将这些抛之脑后,先努把力,准备中考。

姐姐表示特别支持,并辞去了工作。小春还有点不太适应,从此姐姐天天都在家等她了。

一开始小春以为是姐姐不想在那里上班了,可渐渐地,她察觉到姐姐好像是因为生了病才被迫辞了职,至于生了什么病,问姐姐也不说,小春在家里也没找到任何病历单。姐姐怕她担心,从不在小春面前喊痛。

但不知从哪时候起,姐姐开始熬起了中药,那味道特别大,小春闻起来,觉得整个人都苦了。她问姐姐,喝这干嘛,这么苦。

姐姐只说调养调养身体,不喝怎么行。

小春倒也知晓,虽然姐姐没有说身体哪里出了问题,但是小春经常看到姐姐躺在床上,除了给小春做做饭,有时拾掇拾掇家里,姐姐几乎不下床。小春发现,张生涛送来的那口新锅也用上了。

姐姐做饭的时候,会突然愣在锅前,等到小春闻到糊味,叫着过去关火,才注意到姐姐不住地擦着脸上的泪水。

小春问姐姐哭什么。

姐姐摇摇头,指着旁边的中药罐说,太苦了啊。

小春也不傻,药虽然苦,但不至于经常哭。她也发现,张生涛很少来了。

上次他送给姐姐的那束鲜花在桌角早就枯萎了。

这段时间,小春做完功课,便开始洗衣服、收拾家里,她问姐姐,那束花还要不?

姐姐躺在房间的床上,半掩着门,有气无力地说,丢了吧。

从这三个字开始,小春开始觉得,一切事情都不对劲了。

小春的自白:

一定发生过好多事吧,但我都被蒙在鼓里。

只是因为我是个小孩。

这束花是这样,辞职的事也是,那口锅也是,爸妈的事也是吧。

为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也都不必知道?

难道就因为我还是个小孩吗?

这个世界又不是只由大人组成,人们难道不是从孩子过来的吗?

只有我自己知道,从三岁开始,我的生活就已不受控制了。

他们以为我没有记忆。

其实,是有的,只不过很零星,就像很难捉到的萤火虫一样,即使有时抓到了,很快它们也不再发光了。

那一天,我从床上醒来,外面很黑,妈妈也没在我的身边,我开始哭起来。直到门外有了亮光,外面吵吵嚷嚷的,但是没有一个人听到我在哭。这时候,门开了。奶奶走进来把我抱起来,借着门外的光,我看见姐姐一个人坐在很多大人中,小小的,好像一碰就会倒。

我应该是停止了哭泣,但是奶奶并没有将我带出房门,我就在她的轻拍中,又沉沉睡去。好像这一睡醒来后,就已经身处沙镇。

模模糊糊的一些记忆片段,会一直在脑中穿行,然后在某些时刻突然重现。我想,这究竟是我看到的,还是我想象的?

每年回到奶奶家,我都会去确认这些片段,然后做一些连接的工作。我没有刻意去寻找,而是有些东西找到了我,求我去发现。比如亮亮给我讲的那个故事,一直迷人地躺在我的脑海里,它们给了我一些迷人的想象。

第二天,听着房间外的声音,起床、洗漱,在桌子那,又进了厨房,姐姐好像又是那个人了。

她套着波点围裙,湿着手进来,提醒我既然起床了,就把袜子穿上,这个天终归还是冻人的。

我出了房间,姐姐正要说什么,但一看到我脚上的袜子,又什么也不说了。

“明天开始模拟考吗?”

我点点头,开始去找桌上那杯缺席了很久的蜂蜜水。

“水还没烧呢。”

“那我来烧。”我等水烧好之后,化了两杯蜂蜜水。

“想吃什么?”

“都可以,能吃饱就行。”其实我很想吃她很拿手的糖醋排骨,但是一看到她苍白虚弱的脸,到嘴边的话又说不出来了。

“今天要做什么吗?”我指了指她身上的围裙。

“家里好久没收拾了,不像个样,得收一收。”她把袖子挽起来。

“那我也来收。”姐姐用有点惊讶的眼神看了看我,又别过脸去。

我们就这样沉默地收拾起来,我时常问她,某个东西还要不要。她大多数会说,留着吧,万一呢。

这句话说多了之后,她心情似乎还不错。中途,她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你知道吗?我和妈也这样过。”

“哪样?”

“有过这样的对话。”我装作不以为意地继续擦我眼前的那根桌腿。

“小春,其实都怪我,爸妈的事。”

这种类似的风言风语我早就听过了,甚至是在大姨家的哥哥嘴里,但是我还是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直到那个当事人“我”自己说出来,我突然又没那么好奇了。真相其实已经拼凑得差不多了。

怪谁?我要去怪自己那么亲的亲人吗?然后把她当成一个罪人或者敌人去对待吗?残忍的是,相比于爸妈,其实现在我和姐姐是更亲的,毕竟我和她相依为命。

我能容忍瑕疵,但很难忍受巨大的刀口。就那样横亘着。姐姐她应该是知道的吧。我能接受衣服上有个优美的补丁,但不能接受连接大片的缝补。一旦刀口对准它,它就不再是原本的模样了。

所以,我能容忍不去知道事实的心痒。

只要没人挠起,只要我裝作不知道她和张生涛不能结婚、她失去了一个孩子,都是因为我。

可是那一天,姐姐紧紧地攥住了我的手。

小夏的自白:

对不起,我也不想的,我也没想过,我一点也不想!如果有时光机重新回到过去,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这几句话,小夏念叨了十来年。

每次面对在梦中出现的父母的脸,她都无地自容,第一次,她挣扎着想逃出自己的梦。

小夏是家里的第一个女儿,受到的关注其实是多于后来的小春的。她从小便有些骄纵,因为她知道,爸妈会来哄着她,从第一次摔倒时,用哭闹吸引来父母,她就知道怎么做可以引起父母的注意。父母可以因为她摔倒而责怪可恶的地板或者石头,那么摔倒就不是因为自己的原因了。怪别人,不怪自己。小夏上小学的时候,想买一个白雪公主的书包,硬是在家里闹了两天才作罢,因为父亲怕她不吃饭,弄坏了身体。其实她知道每一个零食藏起来的地方,即使在家吃不了,去奶奶家吃吃,再闹闹,奶奶也会站在她这边的。

“孩子要就给她买吧。”

只剩下母亲“小学没上两年,书包已经好几个了”的话湮灭在小夏的哭闹声里,她知道,自己一哭闹能引起家里所有大人的注意。就连平日不怎么笑的爷爷,见着小夏也是要笑着从兜里抓出一把糖给她的。

小夏完全可以叉着腰,骄傲地说,“我是家里的老大”。

等上了小学,小夏这才知道,家里的老大是母亲。父亲和母亲是自由恋爱,一点点打拼到结婚生子,父亲一路呵护着她,也听母亲的话,再一个是,母亲有心脏方面的疾病,急不得,也气不得。所以,家里人都对母亲轻声细语的,当然,特别是父亲。

母亲说,小夏小时候很乖的,不会惹他们生什么气,但是大了,不学好了。

但是,再不学好,父母也没对小夏说过什么重话,更别提打过她了。

那句话是那天晚上,一家人吃饭的时候,母亲对才满三岁不久的小春说的,她半开玩笑地说,不要学你姐姐哦。小夏记得,小春坐在桌子前,听到母亲的这句话,两只小手兴奋地拍了下桌子。母亲顿时觉得小春能听懂她的话,父亲也高兴地喂了小春一口蒸鸡蛋。

穿着初中校服的小夏心里面有些不舒服,但是也不说什么,这种话听多了,母亲在她面前不知道说过多少次了,她次次都当没听见。有时候,父亲看出她不太高兴,还会哄着小夏说,给她买糖吃。

小夏端着碗,漫不经心地吃着碗里的豇豆箜饭,父亲在一旁提醒她别掉饭,她不以为意,一低头看到自己身上那双白网鞋,抬起头来就说,爸爸,给我买双新鞋嘛。

还没等父亲回答,母亲就抢先说,你的鞋,屋头都放不下了,还买,你脚上穿的那双不是鞋啊?

小夏轻哼了一声,看向父亲。

父亲往小夏那边偏了偏,小声说,下个月等爸爸发工资了给你买,不要跟你妈犟。

就那么大的地方,母亲当然听到了,她立马换上一副即将生气的面庞,不准给她买!你们就惯她吧,一家人都是,看把她惯成个啥子样子了。

父亲连忙去哄母亲,因为怕她动气影响到心脏,好好好,不买不买,小夏,等这双穿烂了给你买个更好的成不成?

小夏看着有些气鼓鼓但对着妹妹小春就笑容满面的母亲,又看着哄着母亲不断给她夹菜的父亲,心里面升起了一股火。她丢下碗筷,就跑出了家门。小夏还能听见,母亲不准父亲来追她。

哼,不需要,我也不会回去了。小夏发誓,当时自己的心里有着这些急死人的想法。

小夏沿着大路跑,跑到了爷爷家,刚要走进去,又想到,来了这,岂不是很容易就会被他们找到?

她走在乡间,尽量避开那些村里的人,如果他们要来找她,他们一定会到处问,有没有见过她。她才不要那么容易被找到。

小夏走啊走,走到邻村的那条河边,才作罢。她没吃什么饭,此刻,她开始疯狂想念饭桌上的那一碗饭。

小夏开始在河边找找有没有什么野果吃吃,野果没找到,倒是见到不少癞蛤蟆,时不时跳出来,把小夏吓了几跳。小夏累了,她满头大汗,身上被河边那些锋利的叶子割出小口。她脱了鞋,把袜子放在裤兜里,然后把脚浸泡在河里,有几条不怕人的小鱼来啄她的脚,把小夏弄得咯咯笑。

可过了一会,她和小鱼都知道了被啄和啄是怎样一回事,于是双方都失去了对此事的兴趣。可是天已经黑下来了,乡间的黑不同于城市,如果没有月亮,那就是一片漆黑。而且从傍晚到夜晚,似乎是一瞬间就可以完成的。这叫小夏有些害怕,她没反应过来。在她下水的时候,她还能稍微看清远山的轮廓,可现在,她连自己的鞋都很难看清楚在哪。

她开始听到草丛里的虫鸣,癞蛤蟆的叫声此起彼伏,有一小段时间,小夏被这些声音的一齐奏响而吓得无法动弹。她听到父亲呼唤她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远处还有几道光束射过来,只不过,没有原先那么明亮,小夏害怕,但是她很快又想到,拜托,自己是在离家出走诶,应该藏起来,让他们找不到,让他们知道自己哪有那么容易被找到的。

想到这里,小夏没那么害怕了,她慢慢地把脚从水里伸出来,她也怕,水里一到晚上会有奇怪的生物苏醒。恰巧,这时,有什么东西啄了她的小脚趾一口,她急忙把脚从水里抬出来,手忙脚乱之中,她听到水里“倥”地一声,什么东西掉进去了,又有什么东西劈开水流游走了。小夏猜,应该是村里投放的草鱼苗长大了。但是等她摸黑找了一下,她才反应过来,是自己的一只鞋被自己的手碰到,然后掉到水里去了。

小夏只心疼了一瞬间,那双鞋她很喜欢,是父母送她去镇上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买的,但是她又转眼想到,它早就过时了,而且丢了的话,不就刚好有借口买新鞋了吗?小夏想到这,心里面更不害怕了。

她循着那几道手电筒光,听喊她的声音,才知道,爷爷奶奶也跟着一起出来找了。小夏就是借着那几道光,赤着一只脚,摸黑回了家。她先去的爷爷家,大门是虚掩的,桌上还留着两人吃到一半的晚饭,小夏从碗柜里拿了一个碗,铲了一大铲的土豆饭到碗里,就著奶奶晒的干咸菜,小夏吃了个大饱,顺便穿走了奶奶的一只大拖鞋。

把自己的碗洗干净之后,小夏拿着爷爷家的一个小手电,慢悠悠地往自己家里走。走到半路的时候,村里变得热闹起来。有人叫喊着,救命救命。小夏想着,大晚上的发生了什么?小夏看到邻居王大婆抱着小春,往河边快走,她拉住王大婆,问,大婆,我妈呢?

王大婆吓了一跳,小夏?你莫不是鬼?

小夏说,我是人啊,你看,我有影子。

王大婆看了看小夏身后的影子,表情更糟糕了,只说,糟了,你个妹娃儿哦,害惨你妈老汉了。

小夏转头,看到一群人抬着全身水淋淋的父亲往家里走,他的手里还攥着小夏的那只鞋,奶奶在人群后面哭着,走也走不快。她赶紧跑回家,看到倒在椅子上的母亲,她的脸已经煞白了,额角处的血已经干了,一问王大婆才知道,她也是听到小春一直哭不停的声音过来一看,母亲倒在地上,头也摔了,小春坐在椅子上一直哭,她赶紧抱起小春,去找爷爷他们一家人。

在人群的七嘴八舌里,小夏才知道,父亲找到河边,以为那只鞋是小夏投河的证明,他想也没想,就跳了水,可是找了很久,小夏也没找到,人也没了力气,浮不起来了。

“没得力气了,人就沉下去了嘛。”

父亲首先是爷爷发现的,他找来村里的年轻大汉下水捞起儿子,可是父亲已经救不活了。家里,停了两具已经苍白下去的身体。

小春被人抱去了楼上,嘴里一直叫着,爸爸,妈妈。小夏跟在人群里,想藏起来。

奶奶抱着父亲的身体哭个不停,爷爷叫着村里的人商量着办后事。全部人都看到了小夏,全部人都没有看到小夏。小夏一触摸,发现她和他们之间隔着一层水一样的帘子。无论小夏怎么呼喊和解释,谁也听不到,谁也没听到小夏关于此次离家出走的后悔。

小夏失去了聲音。

她看着身上已经不滴水的父亲,反而满头大汗,自己才像从水里出来的那一个。小夏把那只脚上的鞋也脱了,赤脚踩在地上,但为什么这么轻盈,像踩在水上一般。

小夏离开这个村子的时候,听说,村里的人都没要今年大队分下来的草鱼,第二年,村里的人也不在这条河里养鱼了。

“我讲完了。”

小春的自白:

不知怎的,姐姐的脸看起来没那么苍白了,在讲述的整个过程中,她一直拧着左边的衣角,上次看到她的这个动作,还是在姐姐和爷爷奶奶因为要搬去沙镇时的一次见面中。奶奶故意不看姐姐,我当时注意到了,觉得很奇怪,但很快又被那种要搬走的兴奋给打断了,可惜再也没有因此去注意更多。

我抬了抬手,又垂下:“我都知道。”

小春很平静,只对姐姐说,她决定继续读高中。要去县城上高中,不仅要中考成绩合格,也得经过县城高中的考核。

小春没让姐姐和她一起,她独自一人到了那所高中,完成考试后,当天又坐车回到了沙镇,中间再也没去任何地方闲逛。

考核合格后,小春便开始收拾去县城的行李,当然,这不能让姐姐看到。

那种迫切想要离开这个两姐妹之家的心情让小春独自体会到,有些心情显露出来,不是不应该,而是会伤害他人。

这是小春在书里读到的,起初她还不以为意,等到这种心情浮现在她的心里时,她才真正明白了那种一击而中的准确感。

爷爷奶奶在电话那头,不断说着,考上了就好,有时间就过来玩吧。

小春在电话这头点着头,却再也说不出旁的话。

她回了奶奶家,瞒着爷爷奶奶,独自去了趟河边。夏天的河水意外地很安静,蓝蓝的,也绿绿的,河边水草丛生,各种虫鸣不绝于耳,河水流淌着,从这端到那端,悄无声息地带走了两个人的生命,不怪河水,只怪人生命数其实有些注定,无外乎几种可能,只是曲折之中,一定留存着人选择过的痕迹:父亲选择过的——救下女儿,只不过最后不幸输掉了生命这场游戏。

姐姐选择过的——隐瞒一切,到后来,活下来的姐姐发现,隐瞒就像摇摆的跷跷板,始终破绽百出,带着这种小春一定会知道一切的心惊胆战之感,她不断做着平衡的游戏,只不过平衡易得,心安难得。

小春选择过的——做一个小孩,不谙世事,可好像她本身在不断吸引所有过去的星尘,不断有小爆破发生在这个小宇宙中,人们起初不在意,宇宙在意,对于宇宙来说,任何一次爆破都是震荡,就是在一次次爆破中,迎来了宇宙中心向外的挣脱,从此人生一路都在自我的轨迹上行进。

小春看着河水,失去了对它的好奇心,怨恨也在她的心中消失了,她对两只水草编成的船说了句“再见了”,船儿们就听话地漂走了,不再留有痕迹。

去往县城的车预备开了,突突地振动着小春的身体和一切。她看着沙月站在车旁,她们看着彼此,不舍,也像是永别。小春很想沙月跟她一起去读高中,但是沙月选择留在沙镇照顾家人。

小春贴在车窗边,看窗下的沙月,像在看过去的自己,她摆了摆手,车就开走了,沙月也没追,她只是摆着手,摆着手,直到载着小春的那辆车完全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

车越开越快,枯树枝不甚温柔地拂动着车窗,小春细数着蓝色布帘透过的光,一粒一粒的,像盐,又像糖,她凑过去舔了舔,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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