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拟现实现象学批判纲要

2024-06-06 16:56:26袁文洁
关键词:主体性虚拟现实

摘  要: 英美哲学和现象学对虚拟现实的哲学分析大多集中于具身性概念上。文章从世界现象学、图像现象学、身体现象学和现象学的主体性概念四个基本层面,全面分析虚拟现实技术的逼真的“现实性”、数字化图像生成的“虚拟性”、虚拟身体的具身性与去具身化以及体验者的主体性自由等四个基本问题,从现象学哲学的视角对虚拟现实技术进行深入分析并提出相应的批判观点,深化学界对虚拟现实的哲学理解。

关键词: 虚拟现实;世界现象学;图像现象学;身体现象学;主体性

中图分类号:B516.5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6-0766(2024)03-0197-07

作者简介:袁文洁,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博士研究生(北京  100872)

①  杰伦·拉尼尔:《虚拟现实:万象的新开端》,赛迪研究院专家组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8年。

②  迈克尔·戈达德:《沉浸式媒体、虚拟现实和视听媒体考古》,卢睿洋译,《新美术》2020年第2期;齐林斯基:《媒体考古学:探索视听技术的深层时间》,荣震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年;胡塔莫、帕里卡主编:《媒介考古学》,唐海江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8年。

③  奥利弗·格劳、托马斯·魏格尔编:《21世纪图像》,肖伟胜等译,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23年。

④  Michael Heim,The Metaphysics of Virtual Reality,New York and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3,pp.109-128.

⑤  David J. Chalmers,Reality+:Virtual Worlds and the Problems of Philosophy,New York: W. W. Norton & Company, 2022;翟振明:《虛拟现实的终极形态及其意义》,北京:商务印书馆,2022年;苏丽:《沉浸式虚拟现实实现的是怎样的沉浸?》,《哲学动态》2016年第3期;张瑞臣:《虚拟现实本体论地位的现象学反思》,《思想战线》2019年第6期。

虚拟现实(Virtual Reality)是20世纪80年代美国人拉尼尔(Jaron Lanier)提出的概念。①虚拟现实通常是指利用计算机图形技术、仿生技术、传感技术、显示技术、网络并行处理、人工智能等一系列数字化技术生成在场感体验的模拟环境,它是立体眼镜之类的沉浸式感知媒介的一种新技术产品。②虚拟现实以及增强现实(Augmented Reality)与混合现实(Mixed Reality)技术在近十年里在游戏娱乐、智能医疗、工业设计等领域得到广泛应用,它与数字第二人生(Second Life)融合又产生了扎克伯格(Mark Zuckerberg)的“元宇宙”(Metaverse)概念,2024年初OpenAI继推出ChatGPT后推出的文本视频生成器Sora在模拟复杂场景和角色精细表情以及三维空间连贯性的视觉效果上取得突飞猛进的进展。哲学家们对它被滥用于伪造现实图像、操纵影像显示、侵夺个人隐私数据、暗含意识形态偏见、操控使用者等的警示却一直不绝于耳。如果说20世纪哲学的“语言学转向”关注语言在何种程度上塑造了我们的思维、认识、思想和文化,那么,21世纪哲学更关切图像与文字的混合会在何种程度上影响我们对世界的感知、体验和情动,它是否会沦为作伪或操控工具从而让人失去秩序井然的真实生活世界。③

30年前,美国学者海姆(Michael R. Heim)最早从本体论高度反思了虚拟现实的本质,他描述了虚拟现实的仿真性(simulation)、交互性(interaction)、人工性(artificiality)、沉浸性(immersion)、远程在场性(telepresence)、全身沉浸性(full-body immersion)、网络交往性(networked communications)等特征。④30年来,欧陆现象学中的梅洛-庞蒂(Maurice Merleau-Ponty)和唐·伊德(Don Ihde)的身体现象学和英美分析哲学传统中的心灵哲学逐渐成为分析和批判虚拟现实的两大主流范式。⑤相对于神经科学和认知科学的还原论倾向,现象学方法以对事物在常识性层面的体验进行意识分析见长,在分析虚拟现实的具身性体验方面具有方法论的优势。Francisco J. Varela,“Neurophenomenology: A Methodological Remedy to the Hard Problem,” Journal of Consciousness Studies, vol.3,no.4 (1996),pp.330-350; Francisco Varela,Evan Thompson,and E. Rosch,eds.,The Embodied Mind,Cambridge: MIT Press,1999; Evan Thompson,Mind in Life Biology,Phenomenology,and the Sciences of Mind,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10;陈巍:《神经现象学:整合脑与意识经验的认知科学哲学进路》,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年。本文试图从现象学四条基本原理出发提纲挈领地分析虚拟现实的技术原理、观念及其所追求的目标,探讨虚拟现实在逼真的现实感、世界模型、图像生成、身体感知的沉浸感、人机互动等方面所能达到的限度,为批判关于虚拟现实的不切实际的狂想提供扎实的哲学理据。

一、虚拟现实四个层面的现象学问题

从1900年胡塞尔(Edmund Husserl)发表《逻辑研究》标志着现象学发端到现在,现象学已经历了120多年的发展历程,经过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的生存主义、梅洛-庞蒂的知觉现象学、伽达默尔(Hans-Georg Gadamer)的解释学、列维纳斯(Emmanuel Levinas)的他者伦理、德里达(Jacques Derrida)的解构主义以及马里翁(Jean-Luc Marion)的被给予现象学的不断修正,其分析视野早已拓展到人类经验的各个领域。对于虚拟现实这种融电子媒介、远程网络、数字技术和影像生成技术于一体的当代技术,唐·伊德提出的技术现象学已进行过一些经典的分析。本文将回到作为唐·伊德思想来源的胡塞尔、海德格尔和梅洛-庞蒂等经典现象学家那里,根据他们建立的现象学基本原理去深入探讨虚拟现实技术做到了什么、它能做到什么地步以及它的限度和危险性。

从现象学视角来看,虚拟现实主要涉及四个层面的基本问题:第一个是虚拟现实的现实性问题,即虚拟现实中的虚拟性与现实性的哲学含义,以及虚拟的逼真程度能否使虚拟现实与整个现实世界在本体论上平起平坐的问题。弗朗索瓦絲·拉沃卡:《事实与虚构:论边界》,曹丹红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4年,第287-330页。在分析哲学中实在论与反实在论以及自然主义与建构主义之争都触及了上述问题,而在现象学中虚拟现实的现实性问题首先涉及的是“世界现象学”,尤其是“交互主体性的生活世界现象学”。胡塞尔的生活世界学说与海德格尔的“此在与他人共在于世界之中”的生存论是用来分析虚拟现实的现实性问题的第一条现象学原理。埃德蒙德·胡塞尔:《欧洲科学的危机与超越论的现象学》,王炳文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埃德蒙德·胡塞尔:《经验与判断》,李幼蒸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9年;马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年。

第二个是作为虚拟现实的“虚拟化”手段的世界图像化问题。虚拟现实追求以影像技术逼真模拟现实世界,其虚拟化的核心手段是数字化图像生成技术,因此它涉及图像的“感知性与想象性”、图像的“真实性与虚拟性”、图像的“表象性与拟像性”等问题。如果说图像的想象意识已经超出表象性感知而具有初级的“虚拟性”,那么虚拟现实生成的数字化拟真影像就是二阶的“虚拟性”。对于拟像的虚拟性问题,福柯与德勒兹以及后人类主义者都从认识论的角度肯定拟像突破现代表象主义认知类型的意义,但德波和鲍德里亚则从社会学的角度认为仿真拟像导致了真相和真实性的丧失以及生命被景观化和消费化的虚无主义。Michel Foucault,“The Prose of Actaon,” in James Faubion,ed.,Essential Works of Foucault,1954-1984,vol.2, Aesthetics,Method and Epistemology,trans. Robert Hurley,New York: New Press,1998,pp.123-135; Gilles Deleuze,“Plato and the Simulacrum,” trans. Rosalind Krauss,October,no.27 (Winter 1983),pp.45-56;让·鲍德里亚:《拟像与拟真》,洪凌译,台北:台湾时报文化出版公司,1998 年;让·波德里亚:《象征交换与死亡》,车槿山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6 年。这正反两方面的立场也体现在胡塞尔的图像现象学和海德格尔对表象论与世界图景化的批判之中。图像现象学是分析虚拟现实的虚拟化手段的影像技术的第二条现象学原理。Edmund Husserl,Phantasy,Image Consciousness,and Memory (1898-1925),trans. John B. Brough,Dordrecht: Springer,2005;马丁·海德格尔:《世界图像的时代》,《林中路》,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83-125页。

第三个是虚拟现实作用于身体感知的沉浸感体验与人机互动问题。虚拟现实围绕人身体的视、听、触觉的多重知觉系统并针对他们开发虚拟环境和人机互动,以产生身临其境的沉浸感、远距离在场感和良好的互动感,从而创造一个自由进入虚拟环境的“虚拟的身体”。虚拟现实对我们真实身体的具身性的开发看起来是为了产生去具身化的“虚拟的身体”。胡塞尔的身体现象学、梅洛-庞蒂的知觉现象学、米歇尔·亨利(Michel Henry)的生命现象学以及唐·伊德的技术现象学能提供评判标准,判断虚拟现实的“身体技术”在何种程度上解放了人的身体知觉,又在何种程度上使得身体成为这种影像生成装置的一部分功能。身体现象学和知觉现象学是分析虚拟现实的具身性、批判其身体技术的第三条现象学原理。Edmund Husserl,Ideas Pertaining to a Pure Phenomenology and to a Phenomenological Philosophy,Book 2,Studies in the Phenomenology of Constitution,trans. Frederik Kersten,The Hague: Martinus Nijhoff,1982; 莫里斯·梅洛-庞蒂:《知觉现象学》,杨大春、张尧均、关群德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21年;Maurice Merleau-Ponty,Phenomenology of Perception,trans. Donald A. Landes,New York: Routledge,2012; Michel Henry,Incarnation: A Philosophy of Flesh,trans. Karl Hefty,Evanston: 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2015; Don Ihde,Bodies in Technologies,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2001.

第四个是虚拟现实的使用者或体验者的主体性问题。现象学所说的主体性并非笛卡尔式的纯然我思主体和康德式的理性主体,而是在当下活生生的在世界之中与他人共享生活世界的关系与意义网络并能进行自由变更和意识流体验(胡塞尔)、个体决断(海德格尔)、具身性感知(梅洛-庞蒂)、生命自我触发(米歇尔·亨利)、自我理解与解释(伽达默尔与利科)、回应他者与将来的吁求(列维纳斯与德里达)的主体。埃德蒙德·胡塞尔:《内时间意识现象学》,倪梁康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埃德蒙德·胡塞尔:《被动综合分析》,李云飞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22年;马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莫里斯·梅洛-庞蒂:《知觉现象学》,杨大春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21年;伊曼努尔·列维纳斯:《另外于是,或在超过是其所是之处》,伍晓明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虚拟现实拓展和增强了个体的身体知觉感受性、沉浸的在场性和人机互动性,但就主体在生活世界中的自由变更能力、高度灵活且无限复杂的话语实践、主体之间的交往理性与同感共情、他者伦理等方面而论,不仅难以模仿现实世界的复杂性并达到现实世界的深度,而且在调动身体知觉、想象力和人机交互溝通意识的同时对人的理性判断力、拉开距离感的反思、复杂的道德情感和公民政治能力反而会产生各种抑制性的负面效果。现象学在语言、社会性、同感性、具身性、意义建构活动等层面上丰富的主体性观念,是批判性分析虚拟现实在何种程度上拓展还是危及主体性的自由与主体间交往理性、同感性、他异性的第四条现象学原理。

二、世界现象学与虚拟现实的现实性问题

虚拟现实在哲学上首先触及的根本问题是虚拟现实的现实性到底意味着什么。以影像逼真地模拟现实世界的逼真性是否就符合现实世界的现实性?在现象学看来,世界的现实性是整个生活世界的意义的实在性问题,而不是物体和世界客观存在的真实性,逼真地反映或再现这种真实性并不是真正的世界的现实性。“现实性”或“现实感”并不是属于物体的一个唾手可得的简单属性,而是我们在生活世界中对现实事物的自由体验的意识建构的产物。逼真再现我们生活世界中的人与物体的清晰性、空间定位的准确性、运动的连贯性以及全部场景的融贯性,这只是实证主义意义上而不是现象学意义上的世界的现实性,因为世界的现实性或实在性实际上是我们对生活世界的意义的活生生体验以及持续不断的建构与重构。通过世界现象学澄清世界的现实性或实在性的含义,我们才能衡量虚拟现实究竟是在什么意义上达到它所追求的“现实性”的目标,它所说的“现实性”究竟是实证主义的表象的真实性或再现的逼真性还是现象学的世界的实在性。

在胡塞尔的生活世界现象学和海德格尔的此在的生存世界现象学中,“世界之为世界”并不是由所有物体以及物质的物理-几何属性的空间所界定的现成不变的客观存在的物理世界(及其物质性的物体概念与空间性的世界图式),而是主体的意向性意识活动或此在的上手的生存活动赖以持续活生生的活动的前提以及不断建构起来的意义网络,现象学称之为“境域”。现象学的“境域”概念不同于通常所说的“环境”概念,相对于主体或此在它总是预先被给予并被理解的有意义的流动开放的关系整体,它不可被对象化为一堆事物的集合,也不可从中抽象出一种几何框架的时空。Elizabeth Grosz,The Incorporeal:Ontology,Ethics and the Limits of Materialism,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17.“世界作为境域”是世界现象学的基本原理,它意味着世界的实在性、空间性、境域这三个概念是相互贯通的:我们意识和生存活动于其中并在意识活动和生存中持续建构起来的有意义的生活网络或处境,就是现象学意义上的世界的实在性,也是现象学意义上的世界的空间性。我们的生活世界或生存世界是我们意识的活生生当下的意向性体验或此在上手用具实践“建构”起来的一个关系与意义的整体,一个充满实践、文化与价值的主体间性或共在的生存世界,它既包含了身体的处身性活动和上手用具活动所构成的空间性经验,也包含了主体间共享的有意义的生活世界的可理解性、可交流性和文化性。主体间共享的生活世界或共在的生存世界概念奠定了现象学的世界的实在性概念。总之,世界总是“现象学的”世界,而不是一个主客体分离的纯然物理因果关系的物质世界;它总是主体或此在生活于其中并不断建构出其意义的生活世界或生存世界,这也就是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所说的“此在-在-世界-之中”这个词组的含义。

从生活世界现象学所理解的“世界的实在性”来看,虚拟现实技术目前所追求的模拟目标还仅仅是现实事物和现实世界作为对象和环境的逼真性。尽管人工智能的深度学习模型不以逼真再现特定物体、空间与运动的影像为基础而是直接地大量地学习并生成整个现实世界的场景,但是这种模型不过是以归纳法外在地模拟我们的生活世界,根本无法接近现象学意义上的世界体验、空间感与境域意识,因为它根本无法理解我们的生活世界通过具身性认知和用具上手活动关联起来复杂的意义网络的内在逻辑。虚拟现实提供了超出我们日常生活观看事物的视角和更多的细节内容,能让我们的感知对现实世界看得比以前更清晰,感受得更真切,但它在根本上却无法将那些作为“境域”的复杂性细节纳入有限的模型参数之中。图像或影像生成的清晰性、逼真性、连贯性和体验友好性等等更多的是技术性问题,而不是虚拟现实的实质性问题。实质的问题是虚拟现实如何能“现象学地”感知、理解、体验现实世界并根据境域的变化不断重构其意义。这也是衡量所有的“通用人工智能”(AGI)是否达标的一条标准。得到人工智能的支持的虚拟现实技术看起来可以直接呈现我们的生活世界,并在沉浸感体验上远远超过观看电影的体验,但虚拟现实生成的影像却无法像电影那样表达我们生活世界的各种活生生的意识经验和理解能力,它只是在形式上模仿它们并赋予其有限的意义。要想主动地理解并表达我们生活世界中各种意义及其无限复杂的关联,目前人工智能的深度学习、生成式技术和世界模型还远远不够。如果以世界现象学的世界实在性为基准的话,那么,目前人工智能支持直接模拟现实生活世界的虚拟现实技术尚不会导致虚拟与现实之间边界的模糊或消失。

三、图像现象学与虚拟现实的虚拟性问题

虚拟现实是以逼真的数字化图像或影像模拟我们现实的生活世界,所谓的“虚拟性”主要来自它数字化地(不再依赖于照相或录像式的感光成像方式)生成现实世界的图像或影像的技术。我们对事物的图像意识首先建立在我们对事物的直观感知上,但我们也在图像意识中对事物进行了自由变更和自由想象。图像的现象性基于现象学的意义建构的自由变更观念,体现了时空流变中主体想象力的自由。可以说,虚拟现实的图像的“现实性”建立在图像感知性之上,而“虚拟性”则建立在我们的图像意识的想象性之上,这种想象性与我们的内在时间意识活动与主体的自由变更能力密不可分。

在胡塞尔的意识结构分析的模式(所有的意识行为都奠基于客体化的意识行为,所有的客体化行为都奠基于表象性行为,所有的表象性行为都奠基于直观行为,感知和想象的直观行为都奠基于感知的意识行为)中,图像意识的想象行为奠基于我们对事物的感知之上,但比单纯感知的意义构造更为复杂。在艺术审美体验中我们对事物的自由想象就建构了一个远比对事物现实感知意义更丰富的直观图像,我们的影像意识在静态直观感知之上增加了时间与运动之维之后其复杂程度又更进一层,而人工智能支持的虚拟现实的数字化影像生成技术又比电影影像的复杂程度更进一层。Patricia Pisters,The Neuro-Image:A Deleuzian Film-Philosophy of Digital Screen Culture,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12; Gilles Deleuze,Cinema 2: The Time-Image,trans. Hugh Tomlinson and Robert Galeta,London: Athlone Press,1989; Gilles Deleuze,“The Brain Is the Screen,” trans. Marie Therese Guirgis,in Gregory Flaxman,ed.,The Brain Is the Screen:Deleuze and the Philosophy of Cinema,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2000,pp.365-373.可以说,“数字化合成的图像”的“虚拟度”是前所未有的,相比于摄影媒介的感光胶片的物质性,虚拟现实的媒介已经彻底数字化了,其“虚拟性”已切断了与现实世界的直接的物质性联系,可以凭空制造图像。这不禁会让人疑惑数字化生成的图像到底还是不是真正的或真实的图像。虚拟现实所生产的高度数字化的“数据图像”或“技术图像”充分调动了我们的感知性与想象性,让我们更深地沉浸于虚拟空间之中,直到无法辨识影像真实性的极致。黑特·史德耶尔:《屏幕上的受苦者》,乌兰托雅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4年。但这种“虚拟性”也会深深地侵扰和剥夺我们对真实生活世界的“现实感”,甚至会令人怀疑我们是否原本就生活在一个被设计的虚拟世界中。人们一旦真的失去我们在生活世界中赖以生存的现实感,就会造成巨大的认知错乱、身心不适和精神创伤。此外,也恰恰由于虚拟现实技术能产生逼真的模拟性与高强度的沉浸感,如果它生成了具有社会破坏性、不道德或具有身心伤害性的图像或影像,就会产生伦理、社会、政治以及文化层面上巨大的危害性,因此,它也必须要受到法律和道德的规约才能为我们架起一道“现实感”的防护栏。劳伦斯·莱斯格:《代码2.0:网络空间中的法律》,李旭、沈伟伟译,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18年;乔纳森·齐特林:《互联网的未来:光荣、毁灭与救赎的预言》,康国平译,北京:东方出版社,2011年;胡凌:《数字架构与法律:互联网的控制与生产机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24年。

实际上,对虚拟现实的高度戒惧之心并非始于今日,批判图像的虚拟性是犹太教的偶像批判以及柏拉图的《理想国》以来的西方哲学的一个传统。与胡塞尔的图像现象学研究旨趣不同,海德格尔认为图像与图像化的哲学基础是笛卡尔与洛克的表象论形而上学。笛卡尔在《第一哲学沉思集》中将存在定义为表象的对象性,将真理定义为表象的清晰确定性,开启了生活世界的整体被“图像化”成为“世界图像”的时代。这种近代表象论形而上学将我们的“此在-在-世界-之中的生存”表象化、对象化、图像化为主客体的关系、图式性认知、實体化呈现和所谓的“世界观”(以及当今认知科学中的“世界模型”),实际上将此在的主体性和生活世界的实在性给双双架空了。虚拟现实的数字化图像生成技术发展得越完善,我们陷入虚无主义的程度就越深,因为这些图像技术越是逼真地拟制现实的物理世界,作为境域的生存世界以及我们作为意义的建构者和领会者就越遭到技术的挟持和架空。海德格尔对表象论形而上学的批判成为20世纪西方哲学的基本共识,在质疑虚拟现实所宣称的增强现实感的主张上,它比鲍德里亚的拟像论对仿真和拟像的社会学批判更深刻彻底。

四、身体现象学与虚拟身体问题

虚拟现实的图像生成技术制造了我们现实生活世界的图像并通过显示和感应技术将它作用于我们身体的感知。因此,图像现象学所分析的虚拟的图像生成构成了虚拟现实的一端,而其输出并作用于我们身体感知系统的体验和效应则构成了虚拟现实的另一端,它是身体现象学或知觉现象学分析的对象。以身体现象学分析当代技术中的身体知觉体验早已被斯蒂格勒(Bernard Stiegler)和唐·伊德等人引入技术哲学之中,它也是当今批判虚拟现实最流行的哲学方法。雷诺·巴尔巴拉:《梅洛-庞蒂:意识与身体》,张尧均译,《同济大学学报》2009年第1期;达马西奥:《感受发生的一切:意识产生中的身体和情绪》,杨韶刚译,北京:教育科学出版社,2007年;George Lakoff and Mark Johnson,Philosophy in the Flesh:The Embodied Mind and Its Challenge to Western Thought,New York: Basic Books,1999; Shaun Gallagher,How the Body Shapes the Mind,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5; Joona Taipale,Phenomenology and Embodiment:Husserl and the Constitution of Subjectivity,Evanston: 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2014; R. T. Jensen and Dermot Moran,eds.,The Phenomenology of Embodied Subjectivity,Dordrecht: Springer,2014.胡塞尔最早提出了身体(Leib)与肉体(Krper)的区分,身体并不是生物学的肉体或躯体,也不可能还原为对象化的可见的躯体,它有一个自我的生命内在性的平面;身体感知也并不是生物器官的自然功能,而是听觉、视觉、嗅觉和触觉相互交织并结合在一起建构我们的生活世界的中心场域。梅洛-庞蒂以自身的身体与对象的身体之区分推进了他的身体现象学。梅洛-庞蒂将我们生存于世界之中的存在方式界定为嵌入世界之中、与世界一体可逆并向世界开放的前认知、前我思、前意识的“属我性”的身体。换句话说,身体就是自我的生命的内在性本身,我们的自我确证与身体感是亲密无间浑然一体的,用现象学的术语说就是,身体是首先并直接被给予我们的。我们对生活世界的实在感也与我们拥有身体直接相关密不可分,我们是具身性地生存于特定时空的生活世界之中并通过身体的在场来把握被给予的作为境域的世界。身体是承受世界与自主能动的复合体,是外界触发和自我触发的统一体,是感知的被动综合和意义的主动建构的复合体,是灵肉合一、身心合一、心物合一的统一体。德莫特·莫兰:《具身性与能动性》,罗志达译,《深圳社会科学》2019年第5期。

当然,我们身体也具有社会、技术和文化之维,也就是说被社会、技术和文化所塑造。诺贝特·埃利亚斯:《文明的进程:文明的社会发生和心理发生的研究》,王佩莉、袁志英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布莱恩·特纳:《身体与社会》,马海良、赵国新译,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0年;马塞尔·莫斯:《社会学与人类学》第六部分,佘碧平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年;Don Ihde,Bodies in Technologies,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2001.斯蒂格勒和唐·伊德深入探讨了许多当代技术对于我们身体的塑造,尤其像虚拟现实这种增强身体能力的技术,它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身体塑造技术。虚拟现实的头显(Head-mounted display)和数据手套(Data glove)的视觉触觉技术取代了过去人机互动界面的屏幕和键盘,这极大程度上消除了虚拟环境的媒介感,而未来的穿戴显然会走向更加轻便更加隐形的“去媒介化”,有一天它们会成为长在我们身上的“器官”(organ)一样。但是我们要记得,斯蒂格勒在用“器官”一词来定义拓展增强我们身体能力并使我们离不开它的技术的同时,他也用“药”(pharmakon)一词来提醒技术总是有“毒性”的,他也用“熵”(anthropie)一词来警示这些现代技术大都是高能耗对生态环境有极强破坏性的。贝尔纳·斯蒂格勒:《技术与时间》,裴程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23年;吉尔贝·西蒙东:《论技术物的存在模式》,许煜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24年。

当我们穿戴上头显或数据手套时,首先要主动屏蔽掉人机界面然后再以全部注意力和想象力将自己沉浸在虚拟场景之中,才能让我们的身体感知产生强烈的沉浸感。在以数字化的“虚拟的身体”在虚拟空间中进行活动时,现象学意义上身体实际上被我们沉浸于其中的虚拟现实包裹起来并与现实生活世界分隔开,史德耶尔(Hito Steyerl)将这种情况称为沉入泡泡视野(Bubble Vision)之中。我们被虚拟现实的具身化的身体技术吸纳到虚拟空间中,这种“虚拟的身体”或赛博格的身体收缩于人机互动(甚至是脑机接口),而我们现实生活世界中的身体却被“去世界化”“去具身化”了。因此,尽管虚拟现实技术增强了我们身体的感知强度和感知内容的丰富性,但“虚拟的身体”更像是完成各种感知功能的軀体,而不具有与它所身处的虚拟世界具身性地感知和认知的主动性,根本无法完成像抚摸、眼神交流、共情等交互身体性行动。Zeynep Akbal,Lived-Body Experiences in Virtual Reality:A Phenomenology of the Virtual Body,Bielefeld: Transcript,2023;吉尔·德勒兹:《资本主义与精神分裂(卷2):千高原》,姜宇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3年;斯拉沃热·齐泽克:《无身体的器官:论德勒兹及其推论》,吴静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Brian Massumi,Parables for the Virtual:Movement,Affect,Sensation,Durham: Duke University Press,2002.显然,“虚拟的身体”概念只是一种想象性的自我投射或自我认同,它无法形成一种“虚拟的人格”(尽管可以被分配一个互联网ID式的账号),正如沉浸在电影、游戏或小说中的自我或者使用个人电脑、手机和互联网的自我并不构成一种现实人格一样,后人类主义者夸大其词的“虚拟的身体”仍处在遥远的愿景当中,至于通用人工智能则更需要漫长的科技探索。玛蒂娜·罗斯布拉特:《虚拟人》,郭雪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6年。

五、现象学的主体性与自由问题

在现象学看来,将虚拟现实所增强的身体感知度和想象力夸张地说成“虚拟的身体”甚至是“虚拟的自我”是没有充分的哲学理据的。因为虚拟现实的体验者仍然是主体在持续不断的时间流与生活世界中活生生的现实经验的一部分,尽管他的身体感知与想象具有空前的自由度,但虚拟空间中的体验者并没有也无法将自己的身体,尤其是主体性切割裂出一部分形成独立的虚拟身体或虚拟主体。Shaun Gallagher and Dan Zahavi,The Phenomenological Mind:An Introduction to Philosophy of Mind and Cognitive Science,New York: Routledge,2007.一旦虚拟的身体和虚拟的自我被虚拟的空间与现实世界相切割并彻底封闭起来,体验者就成了被虚拟现实技术所操控的被动反应的肉体或躯体而不复作为一个现象学意义上的主体而存在。

现象学的主体是我们意向性地构造世界与自身的意义的本原。胡塞尔的内在时间意识现象学认为,我们的每个意识经验既是意向性地指向某物的意识,同时也是被自我所体验到的经验;在前反思性、前对象化、前主题化的自我意识中自我是作为纯粹流动的时间性当下直接被给予其自身的。胡塞尔的被动综合的发生现象学认为,原初的自我给予的时间性的自我意识与超越性的世界经验相互交织在一起,它没有分裂为主体与客体、自我与世界、内在与外在、主动与被动等二元对立。原初的自我既是被世界经验的内容所充实的时间之流,也有在时间之流的不断变化中保持不变的世界境域。现象学的主体性正是在持续的时间流和活生生体验的生活世界中确证自身的同一性、主动性和自由的。赵猛:《时间性与触发现象学:关于厚重自我概念的发生现象学刻画》,《哲学研究》2023年第10期;韩晓:《胡塞尔构造概念的三种图式》,《云南大学学报》2018年第6期。现象学意义上的主体是内在时间意识与外部境域意识的统一,是被动综合与主动综合的统一,是自我给予与生活世界的统一。现象学的主体性是具有时空境域的不断生成的开放性经验,主体的自我给予同时也是具身性、主体间性和生活世界性的,也就是说,身体、他者和生活世界都是现象学意义上的主体的本质结构。米歇尔·亨利:《走向生命的现象学》,邓刚译,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24年,第143-189页。

因此,要分析虛拟现实的体验者的身体感知的主体性,就要探究他在虚拟空间中如何建构其世界性、时间性和他者性的场域,就要涉及世界现象学分析和图像现象学所分析的虚拟现实的图像或影像的虚拟世界的逼真性和现实性意味着什么,影像的虚拟性和世界的拟像性在人类认知与现实生活中的地位如何,在虚拟空间中体验者与他人之间是如何实现互动交流并解决道德情感或政治信念的冲突,当然,它最终将触及身体现象学所分析的身体感知的沉浸感和在场性以及人机互动性中人的主体性的根本问题。与技术哲学和心灵哲学的认知方式不同,现象学总是在生活世界与交互主体性的活生生的当下意识体验、意义建构和视域变换的活动中把握我们的图像意识、身体感知、空间境域、同感共情、世界的实在以及主体的自由,因此,它对虚拟现实的探讨将收敛到事关人的主体性及其自由的根本问题上。现象学哲学深信,以减损生活世界的实在性与主体的自由能力为代价,将人从一个充满生计负担、苦难不幸、道德情感、信念冲突、权力关系和文化模式的现实世界中剥离出来,重新置于一个感官强化的有限的虚拟影像空间之中获得一份“虚拟增强现实”的生活,这在技术上可能并不是永久的难题,但却会给人类制造出大量个体自由、伦理、法律以及政治层面上的难题。

(责任编辑:郭鹏程)

An Outline of Phenomenological Critique of Virtual Reality

Yuan Wenjie

Summary: Virtual reality is one of the most important comprehensive technologies developed at the end of the 20th century and the beginning of the 21st century. Along with the promise of the technologys broad application, there has been an ongoing debate about the risks that virtual reality pose to our real-world order. If the linguistic turn of twentieth-century philosophy was concerned with the extent to which language shapes our thinking, perception, thought, and culture, 21st-century philosophy focuses on the extent to which the mixing of images and words will affect our perceptions, experiences, and emotions about the world, and in a particular whether technologies like virtual reality will become tools of falsification and surveillance, so that people can no longer live in an orderly real world.

There are two main paradigms for critical reflection on virtual reality in Western thought circles, namely, the paradigm of philosophy of mind, cognitive science and neuroscience, and paradigm of phenomenology, both of which focus on the concept of embodiment. Compared with the reductionist tendency of cognitive science and neuroscience, phenomenologys investigation of virtual reality has always remained at the level of peoples living conscious experience, always grasping our image consciousness, body perception, spatial context, empathy, the reality of the world and the freedom of the subject in the activities of living experience, meaning construction and vision transformation of the living world and interactive subjectivity. Phenomenology gives some profound philosophical principles and human standards for analyzing and criticizing the embodied knowledge experience, the multi-media image experience, the virtual world experience and the human-computer interactive subject experience of virtual reality technology.

Starting with phenomenology of the world, phenomenology of the image, phenomenology of the body and phenomenologys concept of subjectivity of classical phenomenologists such as Edmund Husserl, Martin Heidegger and Maurice Merleau-Ponty, the paper aims to comprehensively analyze the reality of virtual reality, the virtuality of virtual reality, as well as the embodiment of virtual reality and the subjective freedom of the user of virtual reality. Moreover, the paper also examines to what extent the verisimilitude of virtual reality meets the reality standard of phenomenology, how the digital image generation expands the virtuality of phenomenology, how the embodied knowledge constructs the virtual body and virtual personality, and how the immersive experience enhances or damages the freedom of human beings. On the one hand, the comprehensive analysis of the technical goals and application experience of virtual reality from the four principles of phenomenology promotes the phenomenological criticism of virtual reality based on Merleau-Pontys perceptual phenomenology; on the other hand, it also provides a foundation for a broader phenomenological critique of virtual reality and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Key words:  Virtual reality; Phenomenology of world; Phenomenology of image; Phenomenology of body; Subjectiv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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