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昭关》:内生性视角与现代性反思

2024-06-06 06:16娄诗羽杨璟
文学艺术周刊 2024年4期

娄诗羽 杨璟

乡村电影是中国乡村的一面镜子,也是寄 托中国式田园牧歌理想的场域。从早期中国乡 村电影《小玩意》(1933) 、《狂流》(1933) 到《被告山杠爷》(1994)、《 一个都不能 少》(1999),再到二十一世纪以来的《好大 一对羊》(2004)、《心迷宫》(2015)等, 在乡村空间中展现社会问题是中国乡村电影的 书写传统。青年导演霍猛的《过昭关》(2018) 将镜头对准当代中国乡村的空巢老人,以独特 的視角塑造个性化的人物,采用了公路片类型 模式,以散文式的叙事风格讲述乡村情感故 事,使其有别于传统的电影叙事,从某种程度 上体现了当代中国乡村电影的新追求。

一、叙事层:内生性的影像视角

内生性视角是一种强调在地性的创作方 法,是指“以自己的家乡为题材和拍摄地,以 乡村生活为创作对象,让当地人参与创作,选 择契合在地情境的影像语言,最终呈现出浸透 着本地历史文化、风俗习惯、价值观念、情感 结构的生活故事”。就《过昭关》而言,其内 生性视角主要表现在三个层面。

首先,内生性是创作者个体的生命体验。 电影故事来源于创作者的成长经历, 《过昭 关》的创作灵感正是来自导演霍猛童年时与爷 爷的一段生活经历。霍猛将李福长这个具体人 物的个体生命经验作为创作的出发点,借李福 长“个人回忆观照历史,在公路闲谈中巧妙地 论道生死,在与亲人、友人和陌生人的情感碰 撞中触及创伤,进行了一场回归历史记忆的叙 事实践”。霍猛的两部作品《我的狐朋狗友》 (2016)和《过昭关》皆取景于家乡河南,皆 是其熟悉的生活、有感情和记忆的地方,体现 了其故乡情结。霍猛作为《过昭关》的导演和 编剧,在创作过程中兼顾局外人与局内人两种 身份,在电影中始终保持理性意识,采用冷静、 沉稳的叙事与影像处理方式,探讨乡村空巢老 人的生存这个沉重话题,让电影内涵具有一定 的深度。

其次,内生性表现在艺术手法的朴实无华 上。《过昭关》在叙事上主要是线性叙事,围 绕李福长带着孙子宁宁跨越千里去看望老友这 一条叙事线索展开叙述。影片没有激烈的矛盾 冲突,而是通过平铺直叙的白描手法,从日常 生活与松散的散文结构中表现现实生活中的戏剧性,是一种散文式的叙事风格。在影像上采 用纪实主义手法,以实景拍摄、自然光线为 主。在叙事主线的场景选择上,祖孙俩共度的 时光多是阳光明媚的夏日,这些场景的拍摄多 是在夏季完成,主调温暖明亮。为了在大雪纷 飞的寒冬呈现老人的独居生活,霍猛不采用人 工置景,而是等到冬季才进行拍摄。影片运用 了大量的固定长镜头以及大景别镜头。长镜头 的特点是能够还原真实完整的时空,而大景别 镜头能较完整地展现空间,交代人物与环境间 的关系。在“埋葬哑叔”这场戏中,远景机位 静静地记录下三人掘土覆坟的动作,三人从画 外空间进入,摄影机的角度和景别没有发生任 何变化。从表层叙事来看,摄影机在此处只是 充当旁观者和记录者的角色,尽管导演并未运 用过多复杂的艺术手法,但是影像饱满丰富, 调度流畅,赋予画面以美感,也成功地焕发了 角色的光彩。

最后,内生性在表演上体现为生活化的 表演。影片主要角色都是非专业演员,并且他 们大都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这是霍猛在电影 策划时便决定好的。爷爷李福长的扮演者杨太 义是常年生活在河南农村的一位普通农民,他 与爷爷这一角色浑然一体,就连肤色与褶皱都 与导演心目中的爷爷形象极为贴合,是真真正 正地“用生命在演戏”。而这种追求真实感、 生活化的表演,让演员不像在表演,更像是角 色本身,自如地生活在电影与现实合二为一的 世界里。这种创作机制让影片“在叙事中对农 民主体性的彰显、对乡村现实议题的深度探讨 等,也践行着参与式影像为底层发声、积极介 入现实的态度和精神”。

二、意象层:空巢老人的生存困境

空巢老人是中国乡村社会的客观存在, 也是乡村社会发展中较为突出的伦理问题。但

是,有别于一般的关注空巢老人的乡村电影, 《过昭关》并不着力去展示空巢老人的物质生 活,而是通过塑造李福长这样一位空巢老人形 象,表达了创作者对乡村传统生活方式及人伦 关系变迁的思考。

首先,李福长是传统道德的坚守者。他热 爱家乡,留守家乡,他对他生活了几十年的故 乡有着浓厚的情感。中国人的“亲亲以睦”就 是李福长的处事风格,也代表了他所处的乡村 社会环境。他与人为善,与乡党相处融洽,从 李福长初次出发失败到修车行老板切西瓜吃这 段情节就能让观众感受到乡亲们对他的亲切和 友好。他重情,对孙子的照顾无微不至;他对 朋友讲义,带着孙子不远千里去看望远方病倒 的老朋友,一路上能够帮助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影片通过李福长偶然得知老友病重的消息,便 毅然决然地“千里走单骑”去看望,来表达其 对生命的尊重及朋友间的义,他始终没有忘记 年轻时,是故友的帮助使得处在绝望困境中的 他得以踏过人生的“昭关”。李福长在他人的 善意中得救,因而在此后的人生中也持续地将 善意传递给别人。祖孙俩在旅途中遇到的三个 人恰好对应人生中的三个阶段:青年、中年、 老年。垂钓青年为创业失败不知如何面对家人 而苦恼,李福长用一个“塑料瓶”将他从轻生 的边缘拉了回来;中年司机不相信他人,李福 长用实际行动让他重新相信“人性本善”;养 蜂老人独自一人生活,李福长用几杯酒慰藉了 他内心的孤独。青年时的困惑、中年时的暴躁、 老年时的落寞,李福长都能用他“过昭关”的 人生哲学一一化解。面对与他毫不相干的陌生 人,李福长仍向他们传达善意,用朴素的语言 和简单的行动鼓励和抚慰他们,于平凡中蕴含 动人能量,表现出人性的真善美。

其次,李福长又是孤独的守望者。妻子已 逝,他看似与儿子维持着良好的关系,实际上 父子隔阂已深。他从不麻烦儿子, 自己修房顶、开车寻找好友,这份“不打扰”的背后掩盖的 是深深的无奈,是一种“子离父在”的关系。 在启程的前夜,他在四人合影的老照片中圈出 了已逝的两位友人;片尾大雪天,他得知所看 望的友人去世后,语气平缓,诉说仍不脱平淡 的寒暄,可就是这一段隔着电话的独白,本可 以倾诉的孤寂只能永远藏在心底了。儿子远在 城里生活,他只有一个堂弟相伴,而堂弟孤身 一人,就连离开人世也是悄无声息的,这或许 暗示李福长未来的命运和结局。声带受损而茕 茕孑立的养蜂老人、弥留之际见到故友泣不成 声的老朋友、心有执念无人诉说的李福长,都 是孤独者的代表。以李福长为代表的乡村老人 是孤独的,过往的个体经历无法找到倾诉的对 象,乡村传统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处于变迁之 中。老人们的经历和孤独无可言说,历史无人 回首倾听,都在时间的长河中荡然无存。这些 乡村老人都将逝去,意味着中国传统伦理中重 视的血缘亲情关系受到了一定冲击。

最后,李福长的孙子宁宁是电影为乡村传 统留下的希望。在旅途过程中,李福长把一颗 善心传递给了孙子,使他在潜移默化中改变了 为人处世的态度。起初,宁宁嘲笑垂钓青年技 术太差,钓不上鱼;记恨货车司机不让自己爬 车;惧怕养蜂老人发声器的声音,不敢靠近, 躲在爷爷身边。而最终,在爷爷的影响下,宁 宁将“塑料瓶”送给了垂钓青年,把风车插在 了货车司机的后视镜上,将泡泡糖送給了路边 丧父的小孩。通过此次祖孙同行,孙子受到 了爷爷的影响,学会了如何友善待人。总体来 看,《过昭关》看似展现乡村空巢老人李福长 的一段经历,实际上是导演通过伦理叙事含蓄 地表达了对恢复乡村传统的渴望之情。

三、意蕴层:乡村视域下的现代性反思

在二十一世纪以来的中国电影中,乡村要么被指代为落后、衰颓的农村,要么被表现为  理想中的乡土。而“当下我国农村题材电影从  深层话语上保持着一种内在的统一性,那就是  以一种现代性的视域呈现或想象着乡村生活”, 从而忽视了乡村的内生性诉求。在二十一世纪  以来的乡村电影中,电影创作者不再把乡村仅  作为叙事背景,而是秉持着现实主义的创作理  念,以乡村空间为载体,对乡村的生存环境、  乡民的生存状态进行深度挖掘,开展“新乡村” 反思,深刻地揭示了在乡村经济飞速发展的背  景下乡村真实的生存状况。《过昭关》以影像  映射出后乡土中国的现实图景,从叙事空间的  角度看,它是典型具有自然美学的“乡土”电  影,这里的“乡土”,既指导演的家乡河南乡  村,也指当代中国乡村社会。

首先,《过昭关》用表现精神困境代替了 表现物质困境。“作为公路电影,究其根本,凸 现的恰恰就是一个现代性问题,探讨的是现代 人的精神困境”。导演对真实乡村情景的再现, 表现乡民在物质生活上得到满足的同时,在精 神生活上有了更高的需求:他们希望在城市化 进程中能够和家人、亲友有更多的交流时间, 希望进城的子孙能够有更多的时间陪伴留守在 家乡的老人们。子女长时间与父母分隔两地, 产生了距离感和疏离感。同时,片中的爷爷以 及“爷爷们”是众多乡民的缩影,在一定程度 上是被边缘化的群体。不管是爷爷和他的好友, 还是旅程里偶遇的养蜂老人、爷爷讲述的故事 里的父亲,在精神层面,他们所面临的困境具 有一致性——无法与下一代进行沟通与和解, 他们心中所想无法诉说,精神变得空虚孤独。 乡民有着浓厚的乡土情结,以乡村为皈依,以 土地作为主要生活来源,以农民作为主要职业, 而在现代化进程下,钢筋水泥成为新的乡村景 观,经济生活更加宽裕,这些都将是中国乡村 的新变化,乡村从传统社会发展为现代社会。 影片结尾,李福长在大雪纷飞的早晨里又唱起《文昭关》的戏文“我好比哀哀长空雁,我好 比龙游在浅沙滩”,哼唱出了逝去的岁月,表 达了像李福长这样的乡民对乡村社会发展中出 现的新问题的迷茫。

其次, 《过昭关》用伦理反思代替了思 想的封闭。新时期以来,以《被告山扛爷》 《好大一对羊》《盲山》(2007)等为代表的 乡村电影主要聚焦于特定历史条件下,乡村快 速从传统走向现代化而对乡民们思想上带来的 冲击,当时的部分乡民囿于传统习俗难以立刻 适应法治社会的转型,创作者希望以法制精神 革除千年来乡村社会形成的一些陋习,以期实 现思想启蒙的效应。然而,《过昭关》所呈现 的河南袁马村是一个以血缘和地缘关系建构起 的熟人社会,爷爷李福长与乡民关系融洽,按 辈分论长幼,遇到问题相互帮助,人与人见面 要互相慰问。这些日常生活场景不是在表现乡 民的愚昧无知,而是表现了中国自古延续至今 的传统伦理。导演用河南方言来代表传统的乡 村社会,呈现出父子间的孝、兄弟间的悌、陌 生人间的仁、朋友间的义。爷孙二人在旅途中 遇到的都是遭遇伦理危机的人,李福长以仁相 待,表明自己的人生观,回答“人性善”的问 题。以李福长儿子为代表的城市人因看重自身 的利益,以自我为中心而忽视身边需要关心的 亲人、许久未见的朋友或者处于困境中的陌生 人。而导演通过描绘一幅美好的乡村图景,表 现老人们的逐渐逝去,从侧面暗示着伦理乡村 的式微。

最后,《过昭关》用哀婉悲曲代替了田园 牧歌。部分乡村电影中的“乡土”方向,正是 电影创作者把乡村作为理想的“乌托邦”的倾 向。他们大量展现乡村优美的自然风光和质朴 的乡情民俗,企图将乡村打造为带有浪漫化和诗意化特质的美好田园。但以《过昭关》为代 表的乡村电影以现实主义风格揭示了在经济飞 速发展的时代,乡村社会出现的新问题、乡村 社会的传统价值观念面临的新的挑战。《过昭 关》中“爷孙二人在路途上遇到的说普通话的 货车司机则是现代契约社会的代表,与现代社 会人与人之间的冷漠和不信任相比,突出了乡 村伦理社会的深情厚谊”,体现现代与传统的 冲突。霍猛希望在电影中重构一个信任他人、 真情温暖的乡土社会,这正是当代社会所缺少 的,也是他所怀念的故乡。然而,随着电影中 的老人们的相继离世,以及李福长最终的孤独, 又体现了创作者在乡村社会从传统向现代转型 过程中寻找更加美好的精神家园的强烈意愿。

四、结语

《过昭关》的内涵丰富且现代,超越导演 霍猛对爷爷的怀念之情,其可贵之处正是展现 了在中国这片土地上沉淀了几千年的乡村文明 中的土地与根性,表现了对个人生命体验的回 望、对人生的隐喻、对人文的关怀以及对暮年 回首那一抹苦涩苍凉、依依不舍的真实感伤。 这段看望老友的旅途,导演通过情感的传递来 引发观众对现代化乡村的思考和对保留和恢复 乡村传统伦理的殷切希望。

[ 作者简介 ] 娄诗羽,女,汉族,浙江温州人, 重庆人文科技学院本科在读,研究方向为广播 电视。杨璟,男,汉族,重庆人,重庆人文科 技学院(重庆市合川区人文社科研究基地乡村 振兴文化传承创新研究基地)教授,博士,研 究方向为影视批评、影视伦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