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乡
对全世界热爱摇滚的乐迷而言,2023年11月2日是个重要的日子。就在这一天,人类历史上最成功的摇滚乐队之一披头士向全世界发布了它的最后一支单曲《现在和那时》(Now and Then)。虽然这并不是披头士乐队最出色的单曲,但它却提醒了我应当为他们写些什么,为了某种几乎被岁月冲淡的情怀,也为了这个几乎被人们忘却的名字。
“披头士”永远是一个“现象级”的名字,今天的它早已一半在人间,一半在天上。关于它的回忆似乎总是远多于现实,但人们依旧有理由这样回忆下去,为了那些影响一生的旋律和阳光俊朗的面庞。
在摇滚乐领域,有一种风格被称作“英国入侵”。尽管这是自私与自负的美国人提出的,但足见它对主流音乐领域的影响之大,而它的发端或许就是伟大的披头士乐队。在“猫王”一统天下的岁月里,似乎只有披头士那几位小伙子可以在世界乐坛与“猫王”分庭抗礼。他们习惯将剃成“拖把头”一样的头发全都染成棕黑色,以此为乐队“甲壳虫”(披头士乐队的英文“Beatles”意为“甲壳虫”)的名字做出名副其实的解释。
他们在全球广泛地巡演和录音,每到一处,尖叫的女歌迷们都会为他们而晕倒和流泪。那时候的乐队氛围或许是空前的和谐,绝大部分的歌曲都由众人合唱完成,列侬是当仁不让的主唱,而麦卡特尼也有自己脍炙人口的《昨天》(Yesterday)。
但就在短短十年之后,几位春风得意的少年却很快走向了“颓废”。他们留起了长发和胡须,成了名副其实的“披头士”。一同改变的还有乐队的团结和凝聚力,主次分明逐渐被人人平等所代替。在他们解散前录制的专辑《阿比路》(Abbey Road)中,每个人甚至只演唱为自己创作的歌曲。当一支乐队出现了“人人皆是主唱”的局面,它的分裂便成了意料之中的事。在那张无可奈何的《随它去吧》(Let it be)专辑诞生之后,乐队的寿命彻底走到了尽头。正是“喧宾夺主”的麦卡特尼向法院提出永远不再用“披头士”的名号重组乐队的请求,每个才华被压抑的成员才彻底开启了“单飞”的旅程。也许还有不少痴心的乐迷对他们的重组抱有幻想,但十年之后列侬的猝然离世和三十一年后哈里森的离去,让这个梦想彻底成为泡影。
披头士的命运似乎是多舛的,但那些属于它的独特印记却永远是同行难以复制的,比如他们积极向上的精神状态与一以贯之的幽默感,它留下的金曲纪录也几乎无法被后来者所超越。在二十一世纪刚刚到来的时刻,百代公司曾为乐队出版过一张合辑,由二十七首排名榜首的单曲组成,它的名字就叫做《1》。那不是他们各自的名字和成就,它属于这支传奇的乐队本身。尽管它拥有四重不同的人格,但有些事是无法改变的,那就是他们都为了同一种理想相逢,又唱着同一首歌曲离开。
一支乐队总要有一个“主心骨”,如果是披头士的话,这个角色本应只属于列侬一人。列侬有出众的嗓音与形象,甚至也有最桀骜不驯的个性。在几乎所有披头士的名曲后面,人们都能看到如出一辙的创作者,那就是他与麦卡特尼的名字。但究竟是谁承担了其中最重要的部分,其实真的很难说清。至少到了披头士发展的末期,人们便明白了一个事实,那就是麦卡特尼拥有与列侬等量齐观的才华,甚至远远超过了列侬。在那个时期的音乐电影里,留着长发的列侬只是一味地低头弹奏手中的吉他,从他胡子拉碴的面孔上看不到任何快乐的神情,有的只是郁郁不得志的压抑感。就像那首《我有一种感觉》(Ive Got a Feeling)呈现的那样,两人会像亲兄弟一样同场献艺,所不同的是麦卡特尼展现出的是“喧宾夺主”的粗野,而列侬衬托出的则是“逆来顺受”的疲软。或许他和麦卡特尼真的是一对“既生瑜何生亮”的“欢喜冤家”,他们由于音乐走到了一起,甚至共同缔造了乐队的辉煌,但当命运不得不选择垂青其中一人时,列侬无疑“不配”成为最后的人选。
好在命运终归是公平的。在列侬离去多年之后,他的歌声还是为他赢得了迟到的声誉。那就是披头士最后的三首单曲,它们从阳光到慵懒再到忧郁,几乎唱尽了乐队各个时期的精神状态。其中的《像鸟儿一样自由》(Free as a Bird)展现了纷争之后的释然,《现在和那时》流露出离别之后的伤感。但我认为最出彩的仍旧是第一首《真爱》(Real Love),当我欣赏过它的音乐视频之后,我不得不感叹它的完美无缺。这首歌曲展现的是列侬最纯熟也最出众的个人才华,甚至可以說它比同时期他自己创作的任何作品都要优秀。这是他献给披头士的一份礼物,一份险些被埋没的礼物。就像歌词里唱的那样,“不必也不应当感到孤单与害怕”,勇敢地追求“真正的爱”,这或许正是列侬无所畏惧的灵魂写照。
可能你会感叹这样的才华展现得太迟了,但这或许正适合一个挣脱了束缚的艺术家。就像哈里森替他发出的感慨一样,离开披头士意味着“摆脱了沉重的负担”,而只有当一只关在笼中的鸟儿终于飞向了外面的世界,它才会意识到渴望已久的自由其实无处不在。
倘若论及天赋的高低,披头士中最耀眼的人物不是主唱列侬,也不是主音吉他手哈里森,而是贝司手麦卡特尼。据说麦卡特尼熟练掌握一百多种乐器,就像一名通晓十几国语言的外交官一样,能够在各个音乐领域畅行无阻。当披头士的成员纷纷开始自己的创作旅程,麦卡特尼或许是其中最高产的一个。在他充满回忆色彩的《后院中的创作与混乱》(Chaos and Creation in the Backyard)中,他更是一人包办了其中所有的演奏与演唱,从那首淳朴清新的小曲《英国茶》(English Tea)中能依稀看出他当年在披头士乐队中的影子。在这个众星云集的音乐世界里,甚至可以说在整个人类的艺术世界里,麦卡特尼都可以算是出类拔萃的。他不仅和妻子组成了“双翼”乐队,和“天王”迈克尔·杰克逊合唱过单曲,还创作过音乐剧和交响诗,甚至在单飞的岁月里出版过自己的诗集和画册。
能与如此天才的伙伴竞争和共事,这或许是属于列侬本人的不幸,却是整个披头士的幸运。而当人们从麦卡特尼个人的艺术履历反观他在乐队中的地位,似乎也只有他“有权”决定乐队的走向。于是人们轻易“原谅”了他到法院通过起诉拆散乐队的“过错”,因为直到今天他还在以每一两年一部新作的速度出版唱片。当他在伦敦奥运会开幕式上引领全场高唱那首经典的《嘿,朱迪》(Hey Jude)时,仿佛就是乐坛“舍我其谁”的王者。然而,当头发花白的他出现在最新的单曲短片里,人们似乎听到了某种异乎寻常的声音。他真切地表达了失去伙伴的感伤,他最后的感言更是打動了每一个人。“能和这些出现在我生命中的人亲密合作,创作出如此多的音乐作品,我真的明白自己有多么幸运!”很难想象这样的话会出自曾经“自命不凡”的麦卡特尼之口,或许他真的老了,但晚年带给他的不是遗憾,而是幸福,因为他第一次意识到需要珍惜什么,而不是只为了追求什么。
在那个曾经“天下无敌”的乐队里,有一个人或许最容易被人们忽略和淡忘:不是那个活泼好动的鼓手斯塔尔,而是最适合充当陪衬的哈里森。人们习惯把他称为“沉默的披头士”,因为他从不发表什么过激的言论,有的只是一脸和善的微笑。他的确是平易近人的,甚至更是“菩萨心肠”的。但人们似乎忘了一个人总要有渠道展现自己的个性,倘若不像他的伙伴们那样依靠口才,似乎就只能仰赖非凡的智慧了。
哈里森的智慧曾经部分以音乐的形式展现过。他一生为披头士贡献过的作品大约只占了曲目总数的十分之一,但在“苹果音乐商店”公布的最受欢迎的百大金曲榜单中,他那首动听的《太阳出来了》(Here Comes the Sun)超越了众多不朽的名作排行点击率的榜首。他的确称得上是“最深刻”的披头士,唯有他喜爱上了演奏难度极高的印度乐器西塔尔琴,在拜“印度乐圣”香卡学琴的过程中,他甚至开始对同样深奥的佛学产生兴趣。在他单飞之后,他仅凭一首同样颇具宗教色彩的《我甜蜜的主》(My Sweet Lord)便奠定了自己在摇滚乐坛不朽的地位,甚至在去世多年后还收获了“格莱美终身成就奖”的殊荣。
在他身患重症的母亲弥留之际的病床边,终日守候的哈里森反复为她诵读印度哲学经典《薄伽梵歌》里的名句:“逝去不是结束,而是开始。”而当《滚石》杂志的作家为他写下长篇传记的今天,人们似乎也应当把这句话献给天堂的他。就像列侬曾经说过的:“他不是一个谜,但他的心里有很多谜。看着它们一点点地被揭开,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这或许是对哈里森最恰当的赞美,因为人生原本就是一个谜。
在一支标准的摇滚乐队里,鼓手的地位似乎是最无足轻重的,因为他通常没有资格展示自己的歌喉,留下的只有自己手中的节奏而已。但如果你认为斯塔尔也是如此,那就大错特错了。作为披头士最终的鼓手人选,斯塔尔留给人们的印象总是和他的年龄不一样的朝气和活力。在乐队鼎盛时期的影像记录里,每当他们接受采访,记者总会率先把话筒伸向他。而他也永远是最能说会道的一个,看着他眉飞色舞的表情,人们似乎会以为他的职业极大程度地压抑了他的天性。就像那张著名的唱片《出售披头士》(Beatles for Sale)的封面所呈现的那样,这个在演出中永远坐在最后面的“次要人物”,在多数的公众场合却总是站在乐队的最前面。
但成年后的斯塔尔几乎与年轻时判若两人。二十一世纪,在他接受采访的录像里,人们可以看到一个异常成熟稳重的他。他的语速再也不像年轻时那样快如闪电,甚至变得有些拖沓和迟滞;他的脸上再也见不到丰富的表情,甚至略显木讷和漠然。也许你会以为他彻底变了,但你的判断或许又错了。他还是从前那个不甘为别人充当陪衬的他,甚至在个人的音乐履历上也是如此。曾经我以为他是四人中最年轻的,他的唱片数量或许也是他们中最有限的,但当我浏览过他在数据库中的资料后才惊讶地发现,他的出生日期竟然比列侬还要早几个月,而他单飞之后的唱片记录竟然也与高产的麦卡特尼不相上下。
能以如此“高龄”创造属于自己的“青春奇迹”,斯塔尔令人刮目相看。他完全有理由“趾高气扬”,事实却并非如此。他的伙伴们有时会因为张扬的个性而发生矛盾,但这些不和谐的因素似乎向来与他无关。在披头士两位成员离开人世的今天,就连最具创作力的麦卡特尼都已白发苍苍,但斯塔尔的声音却依旧和他五十多年前为乐队演唱那首《章鱼花园》(Octopuss Garden)里别无二致。在变幻的岁月里保持“不变”,这就是属于斯塔尔的“关键词”,而他的乐队何尝不是如此?也许终有一天,所有的披头士们都会彻底退出历史舞台,但人们对他们的热爱永远不会改变,因为从他们选择用声音书写历史的那一天起,似乎就注定了他们的姓名必将在一张张旋转的黑胶唱片背后成为永恒。
“只要列侬不在,披头士就谈不上重组的一天!”这是哈里森面对记者时的态度。那时候的披头士距离解散的日子还不太遥远,但他的话显然是整个流行乐坛不愿听到的。也许在列侬和麦卡特尼之间,哈里森更愿意选择前者而非后者;也许他还在对后者“喧宾夺主”的个性感到不满,因为列侬才是整个乐队真正的核心。但他还是和剩下的两位兄弟合作完成了纪录片《披头士精选集》(The Beatles Anthology)的制作,而且他们之间的合作不止于此。1995年,三位披头士成员曾经有过一次短暂的重聚,或许是为了列侬遗留下的珍贵作品,那次重逢的确让其中的一部分得以重见天日。人们或许永远也等不到乐队重组的那一天,但那些歌曲实现了这个难以完成的夙愿,列侬仿佛又回到了人间,即便这只是音乐制造的幻觉。
“当我们失去了列侬,我们以为一切都结束了。”在将近三十年之后的今天,当麦卡特尼和斯塔尔努力将列侬或许也是披头士的最后一曲制作完成并公之于世时,麦卡特尼这样表白道。或许在他满头华发的形象之后,他的内心仍旧渴望重组的实现。当人们欣赏披头士那首1995年发布的单曲《真爱》的音乐视频时,会出乎意料地发现,在三人苍老的面容上洋溢的似乎只有老友重逢的温馨笑意。他们手拉着手,拥抱在一起,像孩子一般又唱又跳,就如同列侬健在时一样。列侬的遗作成了他们的舞曲,一首让矛盾重重的他们冰释前嫌的舞曲。很难想象他们中的一个曾亲手解散了乐队,另一个曾断然否定过重组的请求。
“当2001年我们又失去了哈里森,我们一下子失去了动力。”麦卡特尼坦言道。但他们终究没有放弃努力,因为他们手中还握有列侬的最后一盘磁带。借助最新的科学技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列侬原始而模糊的歌声与九十年代哈里森配上的吉他独奏,再加上2022年麥卡特尼的贝司声和斯塔尔的鼓声,让这支五味杂陈的单曲实现了四人在音乐世界里的最后团聚。这是他们第二次纯粹精神意义上的“重组”,很难想象披头士竟能用如此方式延续自己的寿命。
当我一口气听完最后三首他们“重新发掘”的单曲后,忽然间产生了一个疑问:为什么他们一致选择用列侬遗留下的作品为最后的披头士代言?他们都曾在乐队最后的日子里奉献过自己的歌声,甚至也都堪称优秀的“唱作人”,但他们还是把最大的尊重给了他们从前的主唱。也许列侬并不是乐队中最有才华的一员,但他终究是乐队的“灵魂”;也许正是由于他过早地离去,剩下的成员才拥有了空前团结的晚年。在这个万象更新的世纪,无数二十世纪中期大红大紫的乐队都在解散多年后加入了“重组”的潮流,唯有那个最初的“鼻祖”披头士旁落于它们之外。但人们似乎不必过分伤感,至少在纯粹的音乐世界里,披头士从来都是完整的。创作这些音乐的人曾经为了物质世界里的利益纷争而分道扬镳,却最终因为精神世界里的共同语言而重归于好。
在我卧室的墙上,至今依旧保存着两幅摇滚明星的海报:一幅是“猫王”充满忧郁的眼神,另一幅则是“披头士”昂首阔步的瞬间。这就是他们曾经的写照,曾经的他们全都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自信少年,没有人能够压抑他们的青春和朝气,只有命运能够改写他们的轨迹与归宿。
就在披头士最后一支单曲《现在和那时》的旁边,唱片公司特意添上了他们1962年发行的第一支单曲《请务必爱我》(Love Me Do),两首曲子都出自列侬一人之口,只不过后者的主人那时尚在,而前者面世时主人早已撒手西归。从一种声音出发而又回到它,这就是披头士整个生命的轮回。从爱的追求出发又归于爱的誓言,这也是披头士之所以被爱的理由。就像哈里森醉心过的佛教,它重视的总是来世才有的幸福和荣光,但当彼此相知的朋友们阴阳两隔时,他们才会明白未来的殊途同归不过是另一个版本的缘定今生。
有时候我总会想,披头士的历程似乎是接近完美的。它就像一个真实而普通的人,拥有充满激情和幻想的童年,也必定会拥有写满感悟和深沉的暮年。没有人能够预料自己的晚年会变成怎样,但任何人都确信自己的人生必然会在那时走向成熟。披头士的歌声或许也是如此,尽管两首短暂的单曲概括了它十余年的历程,但这或许已经足够精彩了,因为它们让一支传奇而永恒的乐队能够用恋人的口吻作为自己的开端,同样可以用诗人的笔触写就自己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