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天明月知

叶小钢

有关陆游诗篇的交响组曲《一览千年》在成都首演后，我突然想到唐寅。这位天马行空的艺术家闯进我的脑海，我意识到写唐寅的时机到了。感谢机缘，让自己能与中国历史上诸多文化巨擘一起，从古代的屈原、李白、杜甫、孟浩然、王维、钱起、李郢、白居易、苏轼、欧阳修、王昌龄、张乔、杨万里、六祖慧能、仓央嘉措、曹雪芹、汤显祖、陈恭尹，到近现代的林则徐、弘一法师、鲁迅、李大钊、瞿秋白、陈然、北岛、刘索拉等，创造一种新的文化形态。我已为这么多卓绝诗歌创作了交响乐，无论是诗意描绘还是直接谱曲，总谱都在陆续出版中。尚有未涉猎的韩愈、王安石、柳宗元、杜牧、曹操、辛弃疾、柳永、李清照、苏辙、刘禹锡、郑光祖、晏殊、黄庭坚、姜夔、张先、范成大、范仲淹等人，均有计划。

写唐寅之念起于电光石火一瞬。唐寅在世人眼中无羁浪漫，“唐伯虎点秋香”世人皆知，这仅是他苍然形骸之表象。偶遇苏州“垂虹再现，云雀归来——唐寅和他的江南时代特展”，我觉得上帝又给了自己一次机会，心境突然觉得与唐寅有一拼，现在也许是捕捉他心灵的最好时机。我有那么多机会为中国璀璨的古典诗歌作曲，乃命运使然。

唐寅的绘画融宋代院体与元人墨韵于一炉，呈现劲峭又不失秀雅的风骨。他的构图清朗、意境朗逸、疏密有致，用笔清隽、纤而不弱、刚柔相济、墨色淋漓。唐寅的遭际使他绝意仕进，潜心诗文书画。他的坎坷经历令他豪放不羁，印文“江南第一风流才子”。在诗文方面，他与祝允明、文徵明、徐祯卿并称“吴中四才子”；在绘画方面，他与沈周、文徵明、仇英并称“明四家”。他的诗作约六百首，抒怀婉华。早年他钻研《昭明文选》，故前期作品工整妍丽，近六朝气息。他的后期诗作多描绘自身处境，揭露社会矛盾，可感他的洒脱。多方面修养与广博的见闻，坎坷的经历与人生感悟，成就了他傲岸不群之盛名。

诗歌、绘画与音乐同样，是对世界的一种解读。唐寅展的繪画书法裱褙古旧，令人联想到精神转世。唐寅人生颠沛后终悟世俗功名皆草芥，遂筑圃舍于苏州桃花坞，以遒劲气傲的不凡之心，漠视矜贵尊位和风云仕途；哪怕大恶之人应劫而生，再卑鄙的暗算，没能消灭唐寅的豪情，反而使他更强壮。桃花坞山远水近、古松盘虬，寒舍经书乱叠、炉烟袅袅，他真正做到了罔顾狐狸嗥于庭，党人悖乱，百奸芜杂，四壁寒冰。桑榆树上霭霭暮景，夕阳穿树补花红，唐寅的觉醒，终让他在数百年后仍是民族文化精英。

唐寅的叹世诗，有少许寒山疯僧味。“闲来写就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他的文字不计工拙，兴寄随意，与宋诗之典雅精致大相径庭，不讲究却特色莹然。唐寅是明代苏州人，那时苏州已是高度发达之商业文化城市，世风审美雅致、细腻、洁净。他无法施展政治抱负，入世不得志，遂以诗书画闻名，壮志成熟他的艺术。人世间，一面是庙堂，一面是江湖；文人入世平天下，出世则留艺术，江湖誉满传说。清风明月，非唐寅的损失，乃世界之幸运也。若成为政治家，唐寅即便不失意也不见得能影响时代；而作为艺术家，他的作品留下了一个民族的前世今生。

岁月静淡，近事不可忘，只不愿想。心灵如雨后荷花般明净，音乐靓丽如玉兰上的露珠，既是柏拉图意义的理想之力，亦是上帝昭示的体现，更是一种精神特质。关于唐寅的音乐应似初凋的水仙，似浮现冰湖之寒霜，凝聚成遒劲的自识。飞翔得越高，在不能飞翔之人眼中的形象则愈加渺小，更会被无视。觉醒之人，才是正走向自我途中强有力的汉子。文学笔触尚犀利的青年时代，印象中有人说绍兴人是“恶讼师”，那是因为鲁迅。鲁迅刻薄天下，“投枪匕首”都成了赞谀，哪怕“恶讼师”也实至名归，鲁迅才不在乎呢。从青年时代我就开始学鲁迅，亦不在乎焉！

但有关唐寅的音乐是真挑战，需境界。柳暗花明无一村，等烟霞往矣，无常隔世，云随风雨去，自我缩成点。头顶睿绕思辨的清辉，眉宇流淌浑然之不羁，暗夜烛照，止观禅定，兴许能晋殊胜境界。音乐需跨越历史，陈于当代，鲜于明日，灵魂箭矢般射向青天。音乐家渡彼岸前责重，莺园花影，隔世陶然，实难有戏，要争朝夕。否则，只能心安理得甘于平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