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森林断想

2024-06-05 15:34张抗抗
月读 2024年6期
关键词:深渊峡谷小草

森林是雄伟壮丽的,遮天蔽日,浩瀚无垠。风来似一片绿色的海,夜静如一堵坚固的墙。那就是森林,地球尚未造就人类,却已经造就了它,植物世界骄傲的代表。

可是你,却为什么长在这里?长在这阴森森、黑黝黝的幽深的峡谷。我寻找你,爬上了高高的山岭,穿过了长长的石洞。袅袅烟云在我身边飘浮,而你那充满生机的树梢,却刚够得着我的脚尖,不及山坡上小草儿高。你似乎深不见底,宽不可测,没有人见过你的全貌。虽然你拥有珍贵的树木,这大自然无价的财富,然而你沉默寡言、与世无争——多么不公平啊,你这个世上罕见的地下森林。你从哪里飞来?你究竟遭受了什么不幸,以致使你沉入这黑暗的深渊,熬过了那么漫长的岁月?

那一定是遥远的年代了。那时候这里也许是一片芬芳的草地,也许是肥美的湖沼,美丽的大自然,万物鼎盛。可是突然一次巨大的火山爆发,瞬息间改变了一切。狂风呼啸,气浪灼人,沙石飞腾,岩浆横溢,霎时天昏地暗,山崩地裂,好像到了世界的末日……

人们不知道地球为什么要发那么大的脾气。或许仅仅是因为它喜欢运动。嗬,听苍郁的巨木在风暴中咔咔折断,见地心的“热血”喷射上天,气势之宏伟壮观,连太阳都要肃然起敬。

然而它终于息怒了。于是一切都平静下来。平静了,草地变成了明镜似的湖,昔日的湖底成了奇形怪状的石山。它把岩石熔化成沙砾,把峻岭劈成深渊。一切都改变了:烧焦的石头取代了绿色的森林,黑色的岩浆覆盖了娇艳的野花。多么宁静的世界哟,万籁俱寂,没有百鸟啾啾,没有树叶沙沙……

就像那一切火山爆发后留下的痕迹一样,在这里,黑龙江省宁安县境内距镜泊湖一百八十公里的山林里,早已沉寂的火山留下了七个不规则的深坑,四面均为悬崖,险岩峭立,怪石嶙峋。深处百十米,浅处少说也有三四十米,谷底开阔,散落着万年前山摇地动时崩塌下来的巨石。

火山制造了峡谷、深渊,却没有留下生命。山是光秃秃的,谷是光秃秃的,太阳依然高悬,可是山没有颜色,谷没有颜色……

多少年过去了,风儿把山顶上岩石的表层化作了泥土,瘠薄而细密;它又不辞辛苦地从远处茂密的树林里捎来种子,让雨水把它们唤醒。坡上青翠的小苗讨得阳光喜欢了,便慷慨地抚爱它们。于是,灰黑的火山石变绿了,悬崖上,山岭间,一片郁郁葱葱,鸟儿也回来了,为的是歌唱生命。

然而那幽暗的峽谷,却依然如故。黑黝黝、光秃秃、阴森森、静悄悄。樵夫听得见泉水在谷底的石洞里激起的滴嗒回声,猎人追踪狼嚎虎啸。至此,除了厚厚的青苔外什么也没有。几千年过去了,大自然的生命无处不在,峡谷却没有资格得到哪怕一株小草……

也许鸟儿掠过山崖,衔叼的草茎曾在这里落下过草籽儿,但是草籽儿没有发芽;也许山泉流过谷底,携带过几粒花种,但是小花儿没有长大。都说阳光是公平的,在这里却不、不!它沉湎于高山大川平野对它的欢呼致意,却从来没有到这深深的峡谷的底部来过。它吝啬地在崖口徘徊,装模作样地点头。它从没有留意过这陷落的大坑,而早已将它遗忘了。即使夏日的正午偶有几束光线由于好奇而向谷底窥测,也是睥睨着眼睛,没有几丝暖意。

阳光不喜欢峡谷,峡谷莫非不知道?

阳光是公平的吗?峡谷莫非不明白?

不幸的峡谷,它本可以变成一串明珠也似的小湖,像德都县的高山堰塞湖“五大连池”那样,轻而易举就可赢得人们的赞美。可是它却不。它悄然无声地躺在这断壁底下,并不急于到世上去炫耀自己,它隐姓埋名,安于这荒僻的大山之间,总好像在期待着什么,希望着什么。它究竟在期待和希望着什么呢?

长空的大风经过这里,停下了脚步。不等探询,便很快理解了它。它把坑口的石块碾成粉末,一点一点地撒落到峡谷的石缝里去。

洁净的山泉日日与它相伴,也终于明白了它。它从石洞里流出来,又一滴一滴渗进石缝里去,把石块碾成的粉末变成了泥土。

山顶的鱼鳞松时时顾盼着它。虽然相对无言,却是心心相通。它敬仰峡谷深沉的品格,钦佩峡谷坚韧的毅力,它为阳光的偏爱忿懑,为深渊的遭遇不平。秋天,它结下了沉甸甸的种子,便毅然跳进了峡谷的怀抱,献身于那没有阳光的“地下”。也许为它所感召,纯洁的白桦、挺拔的青杨、秀美的黄菠萝,它们勇敢的种子,都来了,来了。一粒、几十粒、几百粒。不是出于怜悯,而是为了试一试大自然的生命力究竟有多强……

几千年过去了,几万年过去了。

孱弱的小苗曾在寒冷霜冻中死去,但总有强者活下来了,长起来了,从没有阳光的深坑里长起来。

几千年过去了,几万年过去了,进入了人类的文明时代。终于有一天,人们在昔日的死火山口发现了一个奇迹,一个生命史上的奇迹——幽暗的峡谷里竟然柞木苍郁,松树成林。整整齐齐、密密麻麻地耸立着一片蔚为壮观的森林。只因为它集于井底一般的深谷之中,而又黑森森不见阳光,有人便为它起了一个恰如其分的名字,叫做地下森林。

如果它早已变成漂亮的小湖,奇丽的深潭,也许早就免除了这“地下”的一切艰辛。但是它不愿意。它懂得阳光虽然嫌弃它,时间却是公正的,为此它宁可付出几万年的代价。它在黑暗中苦苦挣扎向上,爱生命竟爱得那样热烈真挚。尽管阳光一千次对它背过脸去,它却终于把粗壮的双臂伸向了光明的天顶,得到了自己期待和希望已久的荣光——那不是人们的赞美,而是它无私地奉献给人们的伟岸的成材!坚硬、挺直,决无半分媚骨。

我为寻你爬上了高高的山岭,原只是因为好奇,却想不到你如此强烈地震动了我的心怀。我不愿离去了。我望见涧底闪烁的泉水,我明白那是你含泪的微笑。

秋日的艳阳在森林的树梢上欢乐地跳跃,把林子里墨绿的松、金色的唐棋、橘黄的杨、火红的枫,打扮得五彩缤纷。瞧,阳光现在多么喜爱它们,好像它从来就是这么慷慨。

风儿从我脚下的林子里钻出来,送来林涛愉悦而又深沉的低吟。你的歌是唱给曾在困难中真诚地帮助过你的伙伴们听的吗?它们如今都到哪儿去了呢?……

干枯的小草儿在我脚下发出簌簌的响声,似乎在提醒我注意它。它确实比你这地下森林要高出好几分呢,这得意的小草儿。然而我却想攀着古藤爬下去,爬到那深深的谷底去。那儿的树木虽然远不如山上的小草高,但它却可以自豪地宣布:我是森林!

啊,我听见了,听见了那莽莽群峰和高高天庭上震荡的回声:我是森林!

大自然每一次剧烈的运动,总要破坏和毁灭一些什么,但也总有一些顽强的生命,不会屈服,绝不屈服呵!地下森林,我们古老的地球生命中新崛起的骄子,谢谢你的启迪。

我景仰那些曾在黑暗中追寻光明的地下的“种子”。愿你们创造更多的奇迹!

【赏读】

这是一篇经典的状物抒情类散文佳作,于1980年7月27日发表在《文汇报》上,作者为当代著名女作家张抗抗。女性特有的温婉细腻、感性深情融化在字里行间,整篇散文在文字格调上浑然一体,反观内容题材则形成一种恰到好处的对比。面对着眼前这些“坚硬、挺直,决无半分媚骨”的大树,人们难以想象它们曾在幽暗的峡谷里经历过什么,是何等艰难地成长,最终被造就为“伟岸的成材”的。对不屈的生命、理想的人格的礼赞,是文学领域永不过时的恒久的话题,以女性的视角和笔触来呈现,则又有不同,柔中有刚更为动人,仿佛此时此刻,距离成文已有四十余年,但作者那丰沛的情感还在不停地流淌着,如同“泉水在谷底的石洞里激起的滴嗒回声”仍萦绕在耳畔一般。

阳光不曾触达的地方总是“黑黝黝、光秃秃、阴森森、静悄悄”的,像是一个不见底的深渊,似乎时间都凝固了,萌芽中的弱小生命也像琥珀中的小虫一样,被定格、封存在一片幽暗之中,没有尽头。然而,生命甘心就此沉沦下去吗?当然不!造物主的捉弄使峡谷失去了阳光的偏爱,但如文中所言,“总有强者活下来了,长起来了,从没有阳光的深坑里长起来”,“总有一些顽强的生命,不会屈服,绝不屈服呵”。这就是生命蓬勃不屈的力量!我们热情地赞颂它,以同理心解剖它,当我们在日渐内卷的社会中遇到不顺心的事,也会默默地想起它……(鱼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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