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剑华
古代城邑是人类社会生活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早在四千多年前古蜀先民在成都平原已开始筑城而居,宝墩文化古城遗址群的考古发现对此便给予了充分的印证。
司马迁《史记·封禅书》记载有“黄帝时为五城十二楼”的传说,可知中原地区筑城历史的久远。在长江流域上游,也很早就有了关于筑城的记载。譬如《吕氏春秋·君守篇》有“夏鲧作城”的说法,《世本·作篇》也有“鲧作城郭”的记载。据闻一多先生《天问疏证》考证,认为鲧作城即龟作城,是指鲧在成都平原上作城。著名学者徐中舒先生也对此作过考证,认为“鲧是夏禹的父亲,为夏之所自出。西汉人屡称‘大禹出西羌,而《世本》又言‘夏鲧作城郭,是城郭之建筑,在居于山岳地带的姜姓或羌族中,也必然有悠久的历史”。这些都是很有见地的看法。不论是传世文献记载还是考古发现,都说明了长江上游的成都平原是中华城市文明的最早起源地之一,并在漫长的历史发展过程中形成了自己的鲜明特色。
岷江上游河谷是古蜀族群的发祥地,扬雄《蜀王本纪》说:“蚕丛始居岷山石室中。”后来蚕丛率领族群迁至成都平原,筑城而居,创建了古蜀国。成都市文物考古工作队曾在成都平原进行了大范围的考古调查,相继发现了新津宝墩古城、温江鱼凫城、郫县古城、都江堰芒城、崇州双河古城等遗址,其年代推定在距今4500年至3700年左右,应该就是从蚕丛时代就开始修筑了。蚕丛是第一代蜀王,然后柏灌继位,鱼凫兴邦,随着国力的强盛,在广汉三星堆修建了规模宏大的王都。据常璩《华阳国志》记载,到杜宇王朝的时候,“移治郫邑,或治瞿上”,又建了新的都城,还建造了别都。
通过文献记载透露的信息可知,在古蜀国历史上,曾有多次都城的修建与迁徙。都城既是交通枢纽,也是文明中心,对工商业的兴旺与社会经济的繁荣,通常发挥着非常重要的作用。
如果说三星堆是古蜀国鱼凫王朝鼎盛时期的王都,那么金沙遗址就是开明王朝后期在成都修建的新都城了,在一定意义上也可以说是成都的“母本之城”。迁移都城是古蜀国的一个重大举措,其中既有诸如更朝换代等方面的政治因素,也有地理环境与经济发展等方面的原因。据扬雄《蜀王本纪》记述,古蜀国在鳖灵取代杜宇建立开明王朝之后,在开明五世时将都城迁移到了成都:“开明帝下至五代,有开明尚,始去帝号,复称王也……蜀王据有巴蜀之地,本治广都樊乡,徙居成都。”常璩《华阳国志·蜀志》的说法不同,认为是“九世有开明帝,始立宗庙……未有謚列,但以五色为主,故其庙称青、赤、黑、黄、白帝也。开明王自梦郭移,乃徙治成都”。
扬雄记述的是传说,现在我们看到的《蜀王本纪》是后人的辑本;常璩是严谨的史学家,记述古蜀的重要史实比较慎重,在《华阳国志·序志》中特别强调了“抑绌虚妄,纠正谬言”,他的说法应该更准确一些。曹学佺《蜀中名胜记》卷一也说:“开明位号曰丛帝,丛帝生卢帝,卢帝生保子帝,九世始传开明尚焉。开明尚自梦郭移,乃徙治成都。”这与常璩的说法也是一
致的。
关于开明王朝九世在成都修建新都城的原因,常璩说是“自梦郭移”,学者们对此曾有不同理解:有认为是蜀王做了个梦,以托梦为理由,然后便迁都了;有认为梦郭是地名,并非做梦之意;还有认为梦是泽的意思,如《尔雅·释地》称楚有云梦二泽,郭是指外城或外围,“梦郭移”就是说原来的都城周围被淹没变成了大泽,可知迁都“是由于大水灾的结果”。
从考古发现来看,古蜀时代确实多次发生过大洪灾。譬如三星堆古城的湮没,很可能就与突发的洪灾有关,穿城而过的马牧河因洪水而暴涨泛滥,给城内的房屋街道造成了毁灭性的破坏。成都十二桥商周遗址揭示,也是因为严重的水灾而导致了规模宏大的古建筑群被淹没。由此推测,开明王朝九世的时候,很可能就是由于大水灾破坏了原先王都周围的环境,使得交通与生活都发生了严重困难,故而决定迁至环境更加优越舒适的成都,建立了新的都城。开明王朝九世的迁都是一个很重要的决定,为成都提供了发展良机,从此成都变成了新的交通枢纽和商贸兴旺之地,成了战国时期长江上游的古蜀文明中心。
有意思的是,根据学者们的研究,成都这座新的都城在当时并没有修建类似于中原古城那样高大的城墙,而是一座开放式的城市。成都作为开明王朝后期的王都,其城市特点与北方秦朝的城市不同,当然是有原因的。其中很关键的因素,主要是因为当时成都的工商业非常繁荣,蜀地又长期富庶无战争,王室贵族与平民百姓都过着和平安定的生活,城市的军事防御功能也就不重要了。所以徐中舒先生认为,成都是古代的自由都市。也就是说,成都古无城垣,与当时和平的环境、富庶的经济,特别是活跃的商贸交易,以及相对宽松的社会结构等诸多方面,都有着较为密切的关系。
古代蜀人对此觉得很正常,而在秦人看来,这是不可思议的。战国时期,七国争雄,北方战争频繁,而蜀地安居乐业,客观情形不同,也导致了观念的差别。所以秦并巴蜀之后,为了加强对蜀地的控制,秦王朝除了派驻军队并向蜀地移民,还决定要仿照咸阳的模式修筑成都城。按照秦人的思维模式,成都作为统辖蜀地的重要都市,没有城垣肯定是不行的。于是秦人对原来的蜀都进行了大规模改造,主要是修筑高大的城墙与城楼,改建街道府舍等。秦人的意图,就是既要保持成都的商业繁华,更要增强其军事驻守功能,为秦人统治巴蜀提供强有力的保障。
秦人决定修筑成都城,从攻取巴蜀之后就开始了。据《蜀王本纪》记载:“秦惠王遣张仪、司马错定蜀,因筑成都而县之。成都在赤里街,张若徙置少城内,始造府县寺舍,今与长安同制。”这段记载说到了张仪与张若,究竟是谁主持修筑了成都城呢?我们知道,张仪是秦惠王时的丞相,受命协助司马错率兵伐蜀,秦军攻取巴蜀后,秦惠王便召回张仪,派他出使齐国,不可能在蜀久待,无暇顾及筑城之事。张若是继司马错之后的第二任蜀郡守,真正负责修筑成都城的,应该是张若才对。
《华阳国志·蜀志》对此就说得比较清楚:“秦惠王封子通国为蜀侯,以陈壮为相。置巴郡。以张若为蜀国守。”“惠王二十七年,仪与若城成都,周回十二里,高七丈;郫城周回七里,高六丈;临邛城周回六里,高五丈。造作下仓,上皆有屋,而置观楼射兰。成都县本治赤里街,若徙置少城内。营广府舍,置盐、铁、市官并长丞;修整里阓,市张列肆,与咸阳同制。”常璩着重提到了张若,可见张若很有才干,不负所望,终于建成了成都城,同时还修建了郫城与临邛城,而且对城市的行政管理、市民生活、商业贸易等等,都做了很好的布局安排。
张若在修筑成都城时,因为不熟悉成都的气候与土质,最初几次夯筑的土墙一遇大雨涨水就毁坏了。后来得到了巫师的指点,才终于成功了。干宝《搜神记》记载说,秦惠王二十七年“筑成都城,屡颓。忽有大龟浮于江,至东子城东南隅而毙。仪以问巫。巫曰:‘依龟筑之。便就。故命龟化城”。《太平御览》卷一六六引《九州志》也说:“益州城初累筑不立,忽有大龟,周行旋走,因其行筑之,遂得坚固。故曰龟城。”曹学佺《蜀中名胜记》中也记述了这个传说,引《周地图记》云:“初,张仪筑城,城屡坏,不能立。忽有大龟,出于江,周行旋走。巫言依龟行处筑之,城乃得立。”关于“龟城”的传说,虽然是古代轶闻,却口耳相传,为成都这座历史文化名城增添了神奇的色彩。
张若最先修筑成功的这座成都城,被称为成都的大城。据《华阳国志》记载,大城周围十二里,城墙高七丈,在当时西南地区是规模相当宏大的一座城市了。同时修建的郫城周围只有七里,城墙高六丈;临邛城周围仅有六里,城墙高五丈;比较一下,就知道成都城的雄伟了。
大城主要是驻扎军队,是蜀郡官府所在,为军事政治中心。后来又专门修筑了少城,以经济商贸为重心。传说少城初筑,取土于城北十里之万顷池,也采用了版筑的方法。少城的位置在大城之西,以大城的西墉为东垣。由此而形成了东西二城倚背之势,少城成为大城的前卫。左思《蜀都赋》说“亚以少城,接乎其西”,刘逵注曰:“少城小城也,在大城西,市在其中也。”由此可知,少城也称为小城,面向西南,便于商业贸易,市容相当繁华。少城里面除了县治官署,还有管理盐业、铁器买卖的官吏。百工技艺,也多在其中。
李冰担任蜀郡守时,为成都开通了两条河流,一是郫江,二是检江(又称流江),作为大城与少城的外壕,使成都成了滨河城市。李冰还修建了很多桥梁,为城市交通和居民出行提供了极大的便利。据《华阳国志·蜀志》与《水经注》记载,成都西南两江有七桥,传言“李冰造七桥,上应七星”,此外还有城北的升仙桥等,都是秦汉时期成都的著名桥梁。
汉代大文豪司马相如离开成都赴长安时,曾在城北十里的升仙桥送客观题写了“不乘赤车驷马,不过汝下也”。后来汉武帝拜司马相如为中郎将,建节出使巴蜀西南夷,“驰四乘之传”,“至蜀,太守以下郊迎,县令负弩矢先驱,蜀人以为宠”。成都有名气很大的驷马桥,便与司马相如的故事有关。四川出土的汉代画像石与画像砖上,常见有许多车马过桥的情景,以及对大型车马队伍出行场面的描绘,就真实地展现了当时成都交通往来的热闹情景。随着人口增多,百业繁盛,成都在汉代有十八座城门,并增设了南市,成为全国著名五都(大商业城市)之一。
成都少城的设置,主要是在商贸经济方面发挥作用。后来在流江南岸夷里桥畔又修筑了一座锦官城,以便对蜀锦的生产和经营进行管理。流经锦官城的清澈江水,为濯锦提供了极大的便利。谯周《益州志》和常璩《华阳国志》对此都作了生动的记述:“成都织锦既成,濯于江水,其文分明,胜于初成,他水濯之,不如江水也。”“锦江,织锦濯其中则鲜明,他江则不好,故命曰‘锦里也。”左思《蜀都赋》中说“金城石郭,兼匝中区,既丽且崇,实号成都”,又说“百室离房,机杼相和,贝锦斐成,濯色江波”,极为生动地描述了锦官城内的织锦作坊与江边濯锦的场景。锦里后来成了成都的一个重要别称,江水也成了有名的锦江。
成都由于有了一座锦官城,而被世世代代称之为锦城。在锦官城附近,还设置了一座车官城,专门负责制造车辆运输货物。周围有营垒,道路四通八达。锦官城与车官城为成都增添了蓬勃活力,市场商贸日益兴旺繁荣,成都也就成了当时名副其实的“市廛所会、万商之渊”。
蜀地自古盛产丝绸,为商业与贸易创造了财富,也促使了天府经济与文化的繁荣。汉代蜀地已是“女工之业,覆衣天下”。据《隋书》记载:南北朝之后蜀地随着经济与人口的增长形成了很多城市,成都更是“水陆所凑,货殖所萃,盖一都之会也”,“人多工巧,绫锦雕镂之妙,殆侔于上国”。唐朝是我国历史上异常繁荣的一个时代,无论是社会经济或是思想文化,都达到了鼎盛。成都的蚕桑丝绸业发展迅猛,这时已成为著名的蜀锦生产织造中心,并带动了蜀地很多州县成为绢帛产地。据《大唐六典》卷二十“太府寺”记载:四川的绢产地有二十八个州,约占当时全国八十七个产绢州的三分之一,由此可知四川是唐代最重要的绢产地。精美的蜀锦,代表着我国古代丝织技艺的最高水平,不仅是盛唐时期四川的骄傲,亦为中世纪的成都带来了极大的繁榮。
农业的富饶与织造业的兴旺,使成都在唐代已发展成为一座全国最繁华的商业都会。当时能和成都相比的只有长江下游和大运河交汇处的扬州了,扬州由于隋朝大运河的开凿,成了南北水陆交通的枢纽,迅速发展成了商贸繁华之地。《元和郡县图志》说,扬州“与成都号为天下繁侈,故称扬、益”。唐朝诗人武元衡诗序中也评述说:“时号扬、益,俱为重藩,左右皇都。”扬州在隋大业初称为江都,曾是隋炀帝的行都;唐玄宗天宝年间由于安史之乱离京入蜀,对成都的繁华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成都曾号称为南都;这便是成都和扬州被唐人称为重藩与左右皇都的典故由来。之后扬州遭遇了唐末五代时的连年战乱,“先是,扬州富庶甲天下,时人称扬一、益二,及经秦、毕、孙、杨兵火之余,江淮之间,东西千里扫地尽矣”。只有成都依然保持着安定和繁荣,为战乱后的中国继续提供着大量的蜀锦和各种丝织品,在历史的转折关头再一次显示了天府之国的鲜明特色。
宋代,四川依然是全国最重要的蚕桑丝绸基地,南宋时期,蜀锦是同少数民族交换战马的重要战略物资。明末,四川遭受了兵燹之灾,成都锦坊尽毁;清代前期从湖广等地大量移民到四川,到了清朝乾隆年间,大兴农桑,百废俱兴,四川的丝绸织锦业又重新恢复了兴旺,成都也再次发展成为一座生机勃勃的
都市。
总之,蚕桑丝绸和商贸业的兴旺,给成都带来的富庶与繁华,称得上是天府经济文化发展史上一篇最灿烂的华章了。
(作者系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研究员,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特约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