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论中国稻作文化的起源

2024-06-05 15:34梁苑慧李国栋
原生态民族文化学刊 2024年3期

梁苑慧 李国栋

摘 要:学术界在稻作文化起源的研究中,尽管角度各异,但都不约而同地认为中国是稻作文化的重要起源地。具体在稻作文化起源地和发生的时間段,水稻驯化技术、代表文化功能等方面,则存在多种不同见解。综合稻作文化起源的研究成果,稻作文化起源的关键在于人与自然环境之间的主动和被动关系互换,以及在此过程中形成的人—水—稻和谐共生,有序组合模式。

关键词:稻作起源;稻作文化;共生生态文化

在国内稻作文化起源的研究中,既有利用自然科学技术手段的取证分析,也有从社会科学角度的考察逻辑推理论证。从产生到发展经历了漫长过程的稻作文化在现时段的研究,更倾向于从实证中取得大量的证据,如从农业史、民族学、考古学、地名学来论述稻作文化的形成地域、生长环境、驯化历程、传播方式以及文化特征。现今,关于稻作文化起源跨学科的研究越来越受到学界的重视与认可,这也说明稻作文化的起源不再是某一学科的专属特长,而是多学科合力研究的共享课题。毫无疑问,作为多学科研究对象的稻作文化起源是一个完整的体系,它不是单一问题的解决或是单一技术的发明就能使之向前推进演化的社会事项。在这个系统中,地域选择、环境适应、物种驯化、传播流布、危机应对机制不是仅仅依靠技术就能解决的难题,而是需要在一整套技术的优化、匹配、组装起来的基础上,加以文化的加持才有可能实现其社会效应,这也才是稻作文化起源研究需要解决的核心问题所在。本文仅就现有研究成果,展开针对性的讨论,希望借此提醒学界同仁关注稻作文化起源的整体性和复杂性,以免陷入唯技术论的泥潭。

一、对野生稻认知与驯化的认识

首先,我们要清楚稻作文化产生的时间,才有助于认识到人类驯化野生稻谷的艰巨性所在。稻作文化的产生和发展时间绝不是简单的一两百年的偶发性历史过程。何人发明种子,何人把它培育并栽种,如何将人工发明、改进的农具使用于水稻的规模化种植等问题曾一度被人们所关注。特别是大家熟悉的“神农氏教人稼穑”,被理解为农业的起源,甚至将起源判别为个别英雄人物或是圣贤的贡献。在这里,他们忽略了古书中所记载的不是“神农”,而是“神农氏”。“氏”乃是指一群人,而非指一个人,这就表明此乃经历若干代人积累的结果。考古资料与相关的学者也一再表明,从10 000年前至6 000年前,就已经在长江流域发现稻谷的遗迹,稻作文化在时间跨度上至少超越了数千年的光阴。日本学者安田喜宪教授认为,彭头山遗址的起始年代约9 000-7 500年前,稻作文化历经约3 000年逐渐成熟,最后在6 000年前结出了城头山古城这一文明之果。从这一时间跨度认识出发,稻作文化肯定是一个不断持续推进的文化建设工程,它是人类活动与时间进程不断交互推进的产物。这样的判断不仅适用于稻作文化的起源,对其他农作物的文化起源也是如此。而将稻作文化的产生和发展归结于某一个具体的圣贤的贡献,违背了历史的真相。

其次,我们要清楚水稻在什么样的生长环境中才能结实,这是稻作文化起源研究至关重要的一环。水稻驯化中,最常见的就是返祖现象,稻谷会掉,不结籽或者结籽很少,这本是野生水稻的生物属性。这个问题如何解决,安田喜宪教授从考古学、遗传学专业出发,提出了全球气候变化是水稻结实的原动力观点。但在稻作文化起源初期,人们对气候的了解极其有限,而气候变化又是一个极为缓慢的过程,水稻的生长期通常为1年,最多3年,是否有特殊的办法让它在短期内结实呢?《史记》记载:“楚越之地,地广人稀,饭稻羹鱼,或火耕而水耨。”火耕,就是用火来刺激稻谷结实,在稻谷播种前,地里的杂草经过火烧后,增加土壤环境中的碱性成分,激发稻谷结实。同样,河姆渡的稻作文化得以发展,其原因就在于钱塘江每年的大潮形成海水倒灌,海水对水稻生长的土壤和水环境构成刺激,引起稻谷被迫结实。

野生水稻驯化还与水温和水位密切相关。从水温和水位来说,恒定的水温和水位是不利于水稻结实的。水稻是喜热喜水的热带植物,热带地区的季节交替变化不明显,所以凡属热带植物都不会按季节结实。只有在对自己生存不利的环境下,热带植物才会被迫结籽,否则就会按照自然规律和生物属性,不开花结实只增加生命物质的总量,占据更大的生存空间,在种间竞争中稳居优势地位。人类要使野生水稻结实,控制水温、水位的变化就显得尤为重要。如何在环境上营造季节变化的效果?从水温控制上来看,根据安田喜宪教授的观点,稻的起源设定在新仙女木回寒期以前的白令暖期。在这个设定中,要等到气候变暖或是变冷,时间周期不仅长,而且难以预测,仅仅依靠等待是很难完成对野生水稻的驯化。但控制水位则是可以通过人工手段在长期实践过程中达成的目标,例如:筑坝围堰,开沟排水等针对野生稻生长属性中喜水特性所采取的措施。无可争议的是:这并不是一步到位,它需要漫长的时间累积。在湖南澧阳平原上距今约8 500-7 000年的彭头山和八十垱稻作文化遗址中是以多种粮食作物共同维持人类食物的基本需求为特点。这就表明,在彭头山和八十垱时期,还没有完全驯化野生稻,稻谷也并未形成农业的主要作物。而距今6 500-6 300年左右的汤家岗文化时期发现的稻作遗址中不仅有古水稻田,还有与水稻田配套的水坑、水沟等原始灌溉系统。这些信息向我们证实了经过约1 000-2 000年的时间,人们才可以修建原始水利设施,控制稻田水位、刺激或者规约野生稻结实时间,野生水稻也才按照人类的意志顺利结实。

此外,在水位可控的前提下,还要面临水位的区域性选择,即:选择哪里的水域来种植水稻。在我们既有的江河流域,如长江、黄河、淮河等地方,尽管水源丰富,但难以进行长时期的稳定性水位控制。特别是在稻作文化起源的早期人类社会,没有铁器工具、现代水利设施和现代测量设备,人类要想通过简单的技术设备和环境改造来控制水位高低,那就只有选择相对平缓的自然地理区段进行。况且,野生水稻要在干湿交替且水位可控的环境中才能生长并结实,就需要对生长在同一块田地里的野生水稻,在不同时间里采取水淹或火烧土壤的方法调节环境。这也解释了为什么长江中游的稻作文化起源遗址处于山区与湖沼盆地相连接的低山丘陵地区的原因。其背后的自然逻辑在于,长江三峡有涨落的河水,让上涨的洪水在河流或是湖泊的坡面顺势摊开,随之携带的泥沙沉淀在地表,土壤极富有营养,再加之修筑简单的土堤坝就能将稻田的水环境维持在稳定的水位,借此激活野生水稻的生物本能,野生稻被迫结实,最终完成了人类对野生稻的驯化。这样的做法,既实现了对水位的控制,也实现了对水稻季节性结实的控制,同时还抑制了它的返祖现象以及水生或陆生杂草对水稻的种间竞争干扰,可谓一举多得。

根据目前的考古成果来看,湖南澧阳平原是大规模稻作文化的起源地。该区域位于长江中游武陵山余脉与洞庭湖盆地之间的过渡地带,考古发掘的彭头山遗址、城头山遗址、八十垱遗址、汤家岗遗址等稻作文化起源地均是岗地丘陵,地势起伏较小,坡度平缓,属于水位相对恒定,季节变化明显,具有干湿交替土壤环境的地理区域。水位控制取得成功以后,水稻种植就可以在水位常态化的地区进行规模种植推广。水位的区域性选择,我们还可以用以解释为什么长江下游的稻作文化比长江中游稻作文化起源时间要晚,那就是泻湖的存在。长江中游的泻湖是以洞庭湖及其周边为代表,作为湖沼地带,水位相对稳定使它成为稻作文化产生的理想之地。而此时的长江下游的水位要实现人工控制比长江中游要难得多,必须要在堤防围堰等水利设施完备的情况下才能够实现对江河水位的控制。这也成了长江下游远古稻作文化遗址时间偏晚,分布地偏狭窄的原因所在。

二、对稻作文化起源地的认识

稻作文化起源地的研究中,游汝杰将栽培稻的起源和古代壮侗语族人的地名和语言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李昆声认为亚洲栽培稻起源于从中国杭州湾到印度阿萨姆邦这一广阔的半月形地带,也就是古代百越族群生活的地区。游修龄追溯中国南方少数民族,主要是通过百越族群的分布迁徙历史和语言来探索中国稻作起源地。李国栋教授将苗语和古百越语之运用到稻作文化的研究中,这对我们了解稻作文化起源地和传播具有重要启示价值。

相比之下,百越民族的稻作文化晚了一步,也许百越民族最先认识水稻,并将其采摘食用。真正将野生稻驯化成栽培稻,百越民族比苗族文化要晚近。造成百越民族稻作文化晚近的因素与环境息息相关,百越民族生活的滨水环境,处在热带和亚热带丛林生态系统之间的低洼地带,以至于可供食用的植物资源极其丰富,简单的采集就可以确保有充裕的食物。对于稻谷的需求没有紧迫性和必要性,即使要食用稻米,采摘偶然结实的野生稻就已足够,不必进行人为控制下的规模性大面积种植。因而百越各民族可以长期停留在“贝丘文化”的氛围下,实现他们自身文化的超长期稳定和延续,在创新建构稻作文化上滞后于古苗瑶民族是完全符合文化适应的逻辑。而长江中下游的古苗瑶民族,之所以迫切需要向稻作文化转型,原因是该地区季节变化明显,冬天面临食物短缺,稻谷比较利于规模性的储备,因而稻作文化起源的时间上,古苗瑶民族会处于较早的时间段,这也同样符合文化适应的逻辑。在以上的逻辑推理过程中,苗语中對水稻的称谓充分代表了古苗瑶民族较早地完成了对野生稻的驯化和小规模种植,尽管百越民族认识野生稻比古苗瑶民族更早,但是将水稻作为主要采集对象去利用,却要比古苗瑶民族晚得多。

与此同时,古今稻田的密集分布带异位,也导致了此前不少研究者凭借《史记》《汉书》“火耕水耨”的相关记载,倾向于认定中国稻作文化的起源发祥地在今天的黄淮地区。其依据在于这些地区在今天是中国水稻最密集分布种植的地带,这样的认识和理解对考古发掘又产生了重大的影响。于是,考古学家习惯于认定越是长江下游的平原地带,越应当是稻作文化起源的发祥地,但其后的考古发掘却一再否定了这样的认识。长江中游的考古文化遗址中,发现稻作文化起源于丘陵、岗阜、平坝与湖泊相交错的遗址越来越多,如城头山、高庙等遗址即是明证。这也从另一个方面论证了中国稻作文化的发祥地应该在丘陵、岗阜、平坝与湖泊共存区,而非在今天纯粹的平原坝区。其间的理由也不复杂,那就是在技术相对落后的远古时代,丘陵、岗阜控制水位比今天的平原坝区控制水位容易且有效得多。恰恰种植水稻是需要严格控制水位的,因此中国稻作文化的发祥地,位于长江中游地区是合乎早期人类对环境的利用。

同理,今天看来最适合水稻丰产、高产的珠江流域和澜沧江下游也与此相似。这是因为,在这样的水域环境中生物多样性极为丰富,产量也非常高。只要通过简单的狩猎采集活动,就可以做到衣食无忧。要通过艰辛的劳动和复杂的技术操作,去驯化不会按照季节大量结实的野生稻,是不符合当时经济的做法。在与广西的考古学家请教时,他们一致认为广西的南宁、云南的西双版纳显然不是中国稻作文化起源的发祥地。在这样的南方地区冬季并无严寒的生存压力,生物一年四季都处在生长季,食物来源丰富,花费大量的体力和智力去驯化野生稻,本身就不存在必要性。因此我国南方的百越各民族尽管在今天种植水稻已经成了生活的主业,但他们规模性的种植水稻显然是受到国家政权倡导鼓励所导致的结果。将这样的地区视为中国稻作文化发祥地,是认识上的误判,犯了以今拟古,因果认定上的逻辑错误。

最后是适应水稻栽培的生态背景古今有别。今天我们看见的稻田乃是经过上千年连续栽培水稻后积淀下来的生态景观,与水稻起源时代不同。水稻和其他湿生草本植物一样,既可以通过种子繁殖后代,也可以通过营养体繁殖。即便它不结实,物种延续也不是问题,但对人类而言,栽培水稻就是要让它稳定的结实,一旦它不稳定、不必然结实,那人们就没有必要种植水稻,稻作文化的起源也就无从谈起。时至今日,水稻都要插秧移栽,其技术原理就是要通过人为干预的手段,去激活水稻的结实本能,使栽种的水稻在秋季结实。稻作文化的发展成为人类文化建构的重要选项,这一选项在相应的民族文化中一旦确认,在其后的持续推进和沿用中,就会在无意中自然的改变水稻的生物属性,形成了以水稻为优势物种的当代稻田生态景观。作为稻作文化起源时代的生态景观,与当代稻田景观大不一样,在起源时代除水稻外与之共生的湿生动植物物种必然很多,这些共生物种的存在,肯定要与人类栽培的水稻产生错综复杂的种间竞争和种类竞争,并直接影响到水稻的产出水平。而这一点显然是人类稻作文化起源研究中至关重要的环节。不过这一关键环节,却可以在今天的田野调查中找到实证,人们可以通过插秧、选种、除草应对来自共生物种的干扰。在稻作文化起源之时,要规避这样的干扰,其困难可想而知。但在文献记载中却可以找到解决此类问题的方法。事实上,《史记》《汉书》所称的“火耕水耨”就是绝好的证据。但凡属于旱生植物,人类只要实施“水耨”,就可以规避由此造成的干扰。只需要通过“火耕”,就可以成功的实现对水生物种控制。两者的组合,足以标志着人类发明水稻栽培的本初技术所在。同时又能帮助我们猜测出稻作文化起源时代生态景观的某些面貌特征,那就是水稻的共生物种肯定比当代要丰富得多,难以应对得多。由此看来,将稻作文化的起源视为一个系统性的文化工程乃是探讨稻作文化的不二选择。

三、对稻作文化演化与整合功能的认识

在笔者看来,尽管马林诺夫斯基提出了文化的各类功能,但其最大的功能就是:把赤条条的个人合成一个有组织的群体去实现人类群体的共同目标,所有的功能没有比这个功能更重要。种植水稻能成为一种文化,表明它是一种社会群体性的活动,不是个人行动,而是一种需要协调一致的集体劳动,水稻种植才能有望获得成功。并且农业文化的形成需要经历很长的时段,它要做为一种文化去运行,就不能单靠先进者或者社会精英去完成,还需要老百姓的配合与执行。在生产力低下的社会环境下,一个人的力量有限且微弱,如果没有一个群体性的协调,没有社会的整合,个人的社会行为是持续不下去的。任何意义上的科学发明,再好的技术,没有社会力量助推,当然也包括精神生活的助推,是不可能传递到普通民众中,也就更不能把无数的个人整合成一个有机的生命性群体,传诸于后代。没有这样的群体,要想征服稻谷、改造稻谷、利用稻谷也就无从谈起。稻作农耕作为系统性的文化工程还体现在它的物质实体,也就是围绕稻田而修建的环濠聚落。最具代表性的就是距今6000年前的城头山古城,它也是目前中国所发现最早的史前古城。在城头山古城中,已经有夯土城墙、护城河、居住区、制陶作坊区、古稻田、祭坛、墓葬区等早期城市社会的基本元素,核心是人与稻。稻作文化中文化起到的最大功能就是将稻谷与人串联起来,包括了生产劳作、生活日常、居住空间与相应的祭祀精神、神灵崇拜组合起来,借神说话,用神的名义把人的意志、生产、生活的节律整合起来,也把人和人整合起来,形成有效的社会群体,去共同完成水稻的驯化与规模种植,最终才能实现稻作文化起源。

尽管稻作文化在中国起源很早,但是稻谷成为中国主粮的时间却很晚。早在唐代,洞庭湖、鄱阳湖就已形成大面积的水域,受当时技术条件所限,还不能控制湖泊的水位,水稻只能在山间谷地区域进行小片栽种,不能在大片的水域种植。丘陵、山间、谷地里的水稻收割后,在道路交通不便捷的情况下,稻米保鲜和长距离运输也成了大问题,一旦遭遇秋旱、秋涝,不仅稻谷的收成无法得到保证,遇湿以后,稻谷还会霉变,无法食用,造成极大的损失。一直到了唐德宗时期,水稻才上升为国家主粮,进行推广种植,“至德宗相杨炎,遂作两税法,夏轮无过六月,秋轮无过十一月”。两税法,即夏天收黄河流域的麦作税,秋天收南方的水稻作税。唐德宗以前,水稻很難推广规模种植,因为种植水稻既要控制水位,又要控制水路,不能在旱地种,也不能在森林种。所以,水稻的生物属性决定了它在起源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很难规模化种植,而且连片种植水稻的地方都被大江、大河、山林所隔绝。唐德宗时期,北方对水位的监测技术已经成熟,南方的水稻种植也有了几千年的积淀,政府组织围湖造田,就把原来的湖泊围成稻田,称为“圩田”。修成了圩田以后,就可以利用上万顷的圩田种植大面积的水稻,再加上发达的运河漕运,便于国家收税。唐德宗只有在这样的物质基础上才有可能颁行“两税法”。这一事件是稻作文化发展的重要标志,足以标志着稻谷取得了法定主粮的地位,也是中国社会生产生活的标志性文化特征。

成书于南北朝时期的《齐民要术》记载了水稻种植的相关技术。这些记载主要是描述南北朝时代水稻的规模种植遍及黄河流域的情况。事实上,南北朝规模种植的水稻仅仅是那些可灌、可排的有限平旷旱地,而不是圩田。在当时,要开辟规模性的圩田系统,已有的旱地堤防体系、堤坝修筑技术不能解决常年浸泡在水中的堤堰坝基因水浸而变形的难题。南北朝后期逐步将位于水中的土筑坝基替换为石料或木料,再用土夯筑坝基上部,确保圩田建设牢固。而这样的技术改进和创造,也是因为南北朝时期南方的宋、齐、梁、陈4朝,其生存的地域环境本身就是卑湿之地。不管是建宫殿、修民居、铺设道路桥梁都得与水争地。正是受到环境限制所迫,这4朝的基础建筑,都需要做出这样的技术发明,催生新技术的出现,并在国家权力的助推下实现了普及,而发明圩田显然是派生的结果而已。要知道一项新的技术,一旦被民间所掌握,那么其推广适用的空间,就必然具有多重选择的余地。既然此前已经实现了水稻驯化和小规模山地种植的历史积淀,那么只需要将这样的新型筑坝技术与小规模种植的积淀相叠加,围湖造田的规模性推广和利用也就到了水到渠成的地步。所以,南北朝以后的300多年,水稻的规模化生产逐渐引起国家的重视,这也就成为稻作文化历史演化的重要过程。

我们在这里,还可以对围湖造田这一环境改造展开进一步的探讨,围湖造田对于今天来说不是难题,但在唐代以前却是一个无法逾越的环境性障碍。古人对于水环境的认知要比今人深刻得多,《管子·乘马》篇中就提到:“凡立国都,非于大山之下,必于广川之上;高毋近阜而水用足,下毋近水而沟防省。”意思是说在国家的都城建设中,都城从安全的角度来选址的话,不要选择在山脚下建设而要选择建设在宽阔的平坝

四、稻作文化发展中防害方式的文化转型

一种文化要稳定,生生不息,还有一个很关键的问题就是它如何和周边的植物、动物和谐共生。在水稻起源时代,水稻面临最大的灾害是兽害,因为人喜欢吃的东西,动物也喜欢吃,这就必然要防止野水牛的攻击、猴子的盗食、老鼠的偷食、雀鸟的啄食等等,这类问题也是稻作文化起源当中亟待解决不可或缺的环节,是稻作文化研究的有机构成部分之一。

稻谷成熟后会引来鸟儿的啄食,如何防范这样的兽害,在贵州省黎平县的山区黄岗村,有的稻谷品种谷芒长达18厘米,鸟啄食后吞咽不下,也就不会对成熟的稻谷造成损失。这样特殊的稻谷,是人在种植稻谷的时候,对谷芒长的谷种加以有意识的留种保种,并从中选育出优势奇特的稻种,防止稻穗被鸟啄食。生物在协同进化的过程当中,形成特有的禀赋,这样的稻谷既避免了鸟类过度啄食稻谷,也避免了人和鸟之间的冲突。当然,稻作文化也是人和自然和谐共生的文化,很多少数民族在收割稻谷时,要留一部分不收割的稻谷在稻田里,专门给禽鸟或老鼠吃,他们称之为对粮食进行公平分配。这样的共享理念,乃是稻作文化价值观体系中不可或缺的思维观念,相关的民族或群体正是凭借这样的理念去实现人、稻谷和环境的有机平衡,保持协同共生、兼容互惠的关系,稻作文化也得以实现自身的可持续运行。

在广西壮族地区,还有一种特殊的活态生境展示,那就是带状的楠竹栽培模式。数量庞大的楠竹以规律的形式种植在一起,可以形成巨大的合力,不仅可以防范猛兽的骚扰,在远古时代还可以作为修筑城墙的重要建材,是名副其实的“生命性”城墻。对广西南宁三江坡镇汉代城池遗址发掘时,遗址中就能找到相关的有利物证。同样的楠竹种植和利用方式,还出现在对湖南怀化洪江高庙考古遗址发掘现场的考察。在对当地乡民的访谈中,他们认为这样种植楠竹和水稻,有利于土地资源的高效利用,同时更能防范水稻被他人盗割,但却从不提及防兽害和鸟害。这显然是时过境迁后,思维方式演化的产物,并不能代表这一匹配种植技术体系发端时的初衷。为此,在仔细查看至今仍然存在的稻田与楠竹活态生长样式后,我们认为,楠竹的带状种植,在生长过程中会很自然的形成难以穿行的障碍。不仅大型食草动物无法穿越楠竹带进入稻田,就是猛兽也不可能穿越茂密的楠竹带,也就减少、减小兽类对稻谷的偷食。而且早年山区的稻田,跨度有限,高大的楠竹可以最大限度的对稻田实施荫蔽效应,从而使得飞行于天空的鸟儿,在远处很难看到稻田,更难以发现可供食用的稻穗。鸟雀即便采食了稻穗,要飞向天空,还会受到摇摆不定的楠竹干扰,对鸟儿构成致命性的风险。这样的活态楠竹墙完全具有对稻田、人居环境的多重庇护作用。当然仅凭这样的设施,还不足以完全解决兽害、鸟害的防治问题。上文提及的培育特殊品种的水稻栽培种也是行之有效的技术。此外,水稻起源时代的人们,手中掌握的弓箭、弩机和能发出巨大声响的用具,都可以在防兽害和禽害时派上用场。只有这些多种技术发明和民间智慧的相互堪合叠加,互补长短才可支撑稻作文化起源和传播流布。

当代稻田耕作不再惧怕鸟害和兽害。随着稻田规模的扩大,特别是规模种植后的外溢效应,人类可以高度密集定居后,野生动物对稻田的威胁也就在无形中得以化解。但令人始料不及的是,昆虫不受此限制,病害的种类更是超出历史的记载。唐代以降,稻田的规模化种植,促使不被人们所熟知的病害与虫害在成片的稻田中快速形成并蔓延,难以根治。在当时,水稻的虫害更为人们所熟知也积极地采取应对措施,而对病害的认识就远远不及虫害。这些都成为稻作文化演进过程中必须面对的生态挑战。于是培育抗病变的水稻栽培种,使用各式各样的化学物质,毒杀害虫,用各种物力手段诱捕昆虫,均成为晚近稻作文化的必备之举。与此同时,今天的稻作文化也迎来了始料未及的负效应,水稻病害和虫害的大肆蔓延,以至于人类发明各式各样的农药去应对水稻病害、虫害,并为此付出环境污染的沉重代价。这是稻田规模化生产在文化的驱动下飞速展拓并按照人的意志单一化种植派生的后果。事物的辩证法就是如此,人类既然是生物性和文化性的复合存在,就绝对不是自然的“上帝”,也得接受自然规律的制约,也得付出该付的代价,这也是稻作文化演化史中亟待澄清的又一重大课题。其中一些看似难以理解,但却行之有效的技术对策,也就应运而生了。举例说,侗族、壮族和布依族等民族都有捕食蝗虫和其他害虫的饮食传统,也有用某些亚热带植物的枝条,插于田中,靠他们散发的特殊气味去驱赶害虫,防范病毒蔓延的做法。还有利用昆虫的天敌治虫害,如:利用青蛙食百虫的特性,保护青蛙以利于捕蝗;始见于明代广东、福建两省的放鸭到稻田治虫。这样的防虫治病做法是稻作文化演化研究中最具价值的本土知识和技术技能,直到今天依然值得弘扬,它不会引发任何意义上的环境污染难题,反而符合生态文明建设的需要。

五、余论

稻作文化不仅体现的是人利用自然、改造自然的智慧,也体现人—水—稻自然和谐共生的内在逻辑联系。对稻作文化的起源研究中,从技术层面来看,需要文化对其进行引导、推广、规范;从文化层面来看,则需要关注技术改进对文化的演进和变迁的正面和负面影响。研究稻作文化起源还将为进一步研究稻作文化的区域性发展、稻作文化的流变,稻作文化的民族性特征等问题提供基础参照,推进稻作文化起源更广泛的研究。在这一问题上,清醒的意识到稻作文化起源的整体性、复杂性和时空场域特异性,都是必不可少的认识准备。如果忽略了这一点,那么不管形成何种结论,都会在无意中偏离历史的真相。这应当是研究一切意义上的农业起源和畜牧业起源必须具备的认识前提。故以上讨论,不敢自恃为定论,仅以此与学界同仁共勉。

[责任编辑:龙泽江]

收稿日期:2023-08-26

项目基金:贵州省高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发掘中华优秀传统农业文化遗产与生态文明建设研究”(2023GZGXRW169)。

作者简介:梁苑慧,昆明学院教授,历史学博士,云南省“云南近代师范教育与边疆治理研究”创新团队成员(昆明,650031);李国栋,浙江工商大学东亚研究院特聘教授,文学博士(杭州,310018)。

丁颖:《中国栽培稻种的起源和演变》,《农业学报》1957年第3期;王在德:《论中国农业的起源与传播》,《农业考古》1986年第7期;游修龄:《中国稻作史》,北京:中国农业出版社,1995年。彭世奖:《百越人与中国稻作文化》,《古今农业》1991年第1期;覃乃昌:《壮族稻作农业独立起源论》,《农业考古》1998年第3期;谷因:《布依族稻作文化及其起源》,《贵州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1期;李国栋:《论稻作起源的族属》,《原生态民族文化学刊》2014年第2期。严文明:《中国稻作文明的起源》,《农业考古》1982年第4期;严文明:《再论中国稻作农业的起源》,《农业考古》1989年第2期;王海明:《中国稻作农业研究与考古发掘》,《农业考古》1998年第3期;陈淳,郑建明:《稻作起源的考古学探索》,《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4期;向安强:《长江中游史前稻作遗存的发现与研究》,《汉江考古》1995年第12期。司徒尚纪:《岭南稻作文化起源在地名上的反映》,《中国农史》1993年第12期。